我的父亲,已经很老了。
想到父亲的原因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快乐过,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真正快乐过。早年,他做买卖,他赚了第一笔钱买了一辆自行车,他在堤岸上来来回回地骑着自行车,告诉我们如何保持平衡,虽然我们还过于矮小,不敢尝试。
那时,我记得他笑得很灿烂,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不过,那自信的、对生活充满期待的笑意,随着我渐渐长大却越来越少,直至全无。后来,我奶奶去世,他又生了肝病,我们一个一个离他到遥远的地方,我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他那样开怀大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淡淡苦涩的笑意,习惯性挂在脸上,他的笑意毫无攻击性,但容易让人胆怯,使人拘谨和不安。他没有朋友,儿女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有一些人,一生从没有为自己活过,虽然为他人奉献的极为有限,然而那也是他毫无保留的全部。
在我母亲恶毒诅咒我的时候,父亲站出来过,但没能改变什么,他对局面没有控制力。他开始选择逆来顺受,后来想反抗就难了。他考虑得太多了,对礼节,对脸面,对儿女。他是一个男人,安身立命,图个平安,但是在他灵魂深处,一直有个角落存放着他所有受过的磨难,后来,这种力量时不时就会冲出来一下。我结婚后,他渐渐老了,他开始在电话里跟我倾诉。他也对其他儿女倾诉过,但我是唯一一个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但是现在,我清晰地看出来父亲的局限性,以及他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我觉得他应该宽恕,否则,他不会快乐。我意识到那种愁苦,那生长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他将它驱赶了,会不会使他活出另一种滋味?我被这个想法迷住了。这个想法促使我不顾他的反对,把他接到我家。我破天荒变得善谈,向他灌输快乐、包容和原谅。当然是绕啊绕啊,借题发挥,旁敲侧击。一开始他云里雾里,后来,他警惕起来,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忘记了她的过去啦?
我母亲因为变得软弱使他警惕,软弱在这里成了武器,为博得同情。他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比她更软弱,即使让他再次一败涂地,几十年喘不上气,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是软弱的。
他说,你妈妈晓得讨好你们了,她晓得自己老了。
他觉得我被收买了。不是这样,我母亲未曾改变。我过去未曾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至今仍未曾感受到。她过去未曾意识到的过错,至今时有再犯。我母亲,得到我的原谅,甚至恰恰是她未有丝毫改变。生活就是让你学会接受不能够改变的错误,那些永远也无法得到纠正的错误。
我仍然不太好意思跟他分享对母亲的感受,我们的交流依然保持过去的拘谨。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母亲站在堤坝上,那天是父亲回家的日子,天渐渐黑了。她久久地望着清清白白的江面,不愿回家。烧好稀饭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父亲的平安。那样善变的长江,我父亲就在这里面来来回回。每一次,父亲从船上跳下来,我母亲总会小声地骂上一句:
狗日的。
不过,我们明白,那不是发怒或憎恨,那是一个信号,心放到心眼里的意思。我们懂。
这样的事一定还有,但当时全被我们过滤掉了。那些不曾侵害我们的,干干脆脆地被覆盖了。我们只记得那触痛我们的记忆、沉闷的棍棒和尖锐的痛感。
我不能说这些记忆能够抚平创伤,纠正错误,母亲老了,不论我恨不恨她、不论我存不存在,老去就是她今天的命运。如同草木凋零。虚弱和衰老不是她的武器,也不是她的盾牌,我不恨她。我从她的衰老中看到她一生的路途,她经过的时候没有停留的地方,没有看清,没有认识到,没有机会改正,什么也解决不了。这就是大多数人的人生,也是她的人生。缺憾就是人生,我不拿人生中的缺憾为难自己。我是她的孩子,在她蹒跚的时候,我应该扶着她,我有扶着她的意愿。这意愿中止过,但它到底回来了。刺耳的声音消失,水面平静。
父亲到来后,波澜又起。在无所事事的几个月内,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毫无改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一回,他提到二十年前他去她娘家拜年,她当着她兄弟们的面嘲笑他。他还提到我爷爷的死。是的,我爷爷的死,我一直回避的事件,我父亲坚持说跟我母亲有关。说实话,我当时年幼,不了解大人间的纷争。不过,我看得出,我爷爷的死是留给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和痛。我父亲当时不在家,他出门的时候,我爷爷坐在门前的藤椅上,面目慈祥,他回来的时候,我爷爷躺在堂屋里的竹**,脸上被黄表纸覆盖。他被击蒙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满地打滚。爷爷下葬之后,他开始寻找答案。有天晚上他牵起我的手走到后门口,弯下腰凑近我耳朵,轻声地问我:
那天,有人和他吵架了没有?
没有。
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头。他继续说:
他晚饭吃了吗?
我停顿了一会,老实地告诉他:
没有。
他为什么没吃晚饭呢?想到老父亲临死前空着肚子,我父亲的嘴唇颤抖了。
因为妈妈在骂人。
你妈妈在骂他吗?
不是的。在骂我。
她骂你什么呢?
她让我去死。
我爷爷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我清晰地记得。因为那个黄昏是我爷爷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后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并不比平常更特别。它是在父亲带着深重的忧伤反复盘问之后,被我牢牢记住,再三重现。
我爷爷坐在黄昏的藤椅上。那把藤椅反复出现在童年时期仅有的几张照片里,也出现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里。爷爷光着脊梁,他的背勾得厉害,他白天在地里劳作了一天,趁着黄昏晚饭前歇息片刻。他坐在藤椅上看着江面。江面上的船只三三两两,最近的一条黑色拖船正在鸣笛。粗重的声音我们听惯不惊,船身上的浓浓黑烟一路冉冉上升。我们经常嘲笑它又大又笨,我们在岸上来回跑了十几圈,它还杵在原地,好久才滚滚东去。我们更喜欢看捕虾船在小夹江里起虾网。捕虾人的每一网腾空而起时,我们都会为网里蹦跳的鱼虾而欢呼。有时惊叹真多,有时惋惜太少。无论多少我们都喜欢叫上几声,那是夏天堤岸上的一大特色。
奶奶家的桌上已经摆了两样小菜——蒜头和腌韭菜,不好吃,咸得过头。我爷爷每回见到这两样,都会摇摇他的光头,以示不满。我奶奶节俭闻名,不理会他的牢骚。此前天天如此,此后也必然如此。
筷子已经摆到桌面上,太阳的余光毫无燥气,把半边天、江面和门前的柳叶都染得红通通的。染红的柳树叶子哗哗地一阵响,停片刻,又会哗哗一阵响。桌腿边放着一团艾蒿,等天一黑就点火,蚊蝇会避之不及。稍后奶奶会端出一锅稀饭,我爷爷会呼哧呼哧干掉两大碗,然后拿块毛巾到江边蘸点江水抹抹身子,倒头睡去。明天天一亮重抖精神,像牛马一样继续耕种栽收。那样的场景一再重复。
可是这天,我母亲开始骂人了。
她说:
小货,拿只碗你都拿不住。
我说是他撞我的。我往哥哥身上赖。
她说,小货,你当我没长眼?
我还想顶嘴。她说:小货,你怎么不死?
我知道不能吭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怒气被她自己的声音勾起来了,她说:我累了一天你还不让我消停,我养了你这么个废物。
她说:杵在那里像个树桩子,树桩子还能当柴烧,你这货,一点用都没有!
她接着说:
你怎么还不去死!
我不敢动。
那时,我年纪尚幼,不满七岁,还不是**贱货和烂货,我只是小货。
她说,小货,我料你舍不得死。
我紧靠墙根,双脚并拢,不敢动弹。
二十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余光里我爷爷的后背在微微颤抖。他两臂支着藤椅的扶手,脚上一双沾满泥的解放鞋还没来得及换。那双鞋是我姑父送给他的。年头不短,沾满泥巴,鞋子已经帮朽底裂,左脚那只已经开了个洞,露出一只黑糊糊的脚趾。
我被母亲打或骂的时候,我爷爷奶奶都试图阻止过,可是,我母亲就是这么个人,你越阻止,她下手越重,你怕什么,她来什么,所以一般情况下,其他人都不会吭声,静等事态平息。可是这一天,我爷爷没有选择继续容忍,他突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操起靠在墙边的一条扁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母亲跟前,他说:
你狗日的闭嘴。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因为整整忙碌了一个白天,烈焰烤灼,他的嘴皮发干,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唾沫沾在嘴角,随着嘴唇抖动。
那是爷爷的黄昏。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重劳作换来的短促的黄昏,他仅得的喘息的片刻,被我母亲夺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扬起他的扁担,我母亲已经快速拿起了手边的一只钉耙,毫不犹豫地挥了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我爷爷的光头上血流如注……
爷爷扔掉扁担,双手捧住了头,突然间哑口无言。很快,他掉头往屋里走去,在门口,遇到了端着稀饭往门槛外走的奶奶。我奶奶瞪圆了眼,嗷嗷地叫了起来,她手里的稀饭,随着她的叫声一注注往下滴。我爷爷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侧身进了屋,再也没有出来……
当天夜里,我被奶奶的哭声惊醒。我赤脚从**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乱七八糟的堂屋。堂屋里坐着四五个村上的老年人,煤油灯摇曳,使我眼花缭乱。他们在商量谁去通知亲属,谁去镇上买棺材。我正想往爷爷家去看究竟,邻居大妈拉住了我,指着锅里剩下的面悄声说:
二子,还有点面,快来吃。
我稀里糊涂地吃到了一碗香喷喷的肉丝面。此后数年,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丝面。好运来得太突然,碗底已经朝天,我还有点不敢相信刚刚吃了什么。邻居大妈弯下腰,小声地问我:
面好吃吧?
好吃。
你爸爸回来,你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我本能地点点头,茫然地舔着嘴巴。
天亮的时候,家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爷爷手脚并拢,躺在门板上。他穿戴一新,头上的血迹已经擦去,死使他显得庄重而威严。
我的父亲没有张扬,他没有出卖我。他从来没有提到过我们的谈话,但他咬定我爷爷是我母亲害死的。数番冷战之中,我母亲频频向他责问:你又不在家,凭什么怀疑我逼死他的。
不凭什么。
有什么证据?
没有。
哪个不得好死的造谣?
没有哪个。
他认定了二十多年,也忍耐了二十多年,既没有爆发,也没有原谅。
战争越来越频繁,极度的恨使人扭曲。终于有一天,我坐到父亲对面,期期艾艾地开口。我灌输给他一些大道理:忍耐不是生活的全部,不是一个人最大的德行。他缺少破坏,缺少理解,缺少享乐。并且,我告诉父亲,一个人对苦难的念念不忘也是一种暴力。把过往的重负紧紧扣在肩上或者传递给下一代,也是一种暴力。
我当然没敢告诉他,其实,母亲年轻时那咋咋乎乎的性格是那个家唯一的亮色,是我现在愿意重新回顾而不会痛苦的时光,而父亲的忧伤,那多年来挂在脸上掩饰不住的忧伤和对生活的无力掌控,其实是对儿女的另一种损伤。他使我们都不轻松。
当我绕啊绕啊说这些的时候,父亲露出那种孤独的、仿佛被出卖的神情。他掩饰不住对我的失望。仿佛一生都被人否定,他恐慌,不过,他总算镇定下来了。他说我变了。不,我没有变,我比当年更加爱父亲。我爱他那使人误解也容易误解他人的性情,爱他那尖锐的痛苦,我更爱他的,是他挺过所有的风雨的痛楚。只是,我希望父亲忘掉仇恨,内心安宁。我知道很难,父亲没法跨越这个台阶。试都没有试过。
后来父亲要求回家,回自己的家。我不能忍受他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没有田地和菜园的乡下,只有一幢旧的、儿孙全部离开的房子。我托朋友在离家不远的交警大队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
他只干了一个多月,便突然从交警大队卷铺盖回来了。他落寞而郁郁寡欢地告诉我,他偷偷放了好几辆被交警扣住的三轮车——一搞文明城市评比,他们就遭殃。他们辛辛苦苦忙了一个月,警察一天就把他们罚得精光。
不对头,他说,罚得不对头。
这个看大门的老头,出于正义和良知,越界干了警察才有权干的事,他不被开除才是怪事。这个老去的人,他的背驼得很厉害,难过时,驼得就更厉害。生活毁掉了父亲的外表,但他的个性,个性里中某种善良的东西却坚决地保持住了。但离开岗位之后,父亲愧疚地窝在我的沙发上,瘦小,懊恼。他怕我责备和受牵连,忧心忡忡。
有一天,我开车去朋友的住所,刚上高架桥,就被堵在路上,我能够看到她房子的楼顶,可是车山车海,寸步难行。不过,就在此时,回想起数年前,一凡,那个电话里的陌生人如何变成秘密的亲人,我的心猛然一震。当我在漆黑中苟延残喘的时候,一个男人途经此时。他的目光赞许友善,饱含痛惜和懂得,暖人心扉,令我有能量一步步向前,走到一个开阔的地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所有的不幸都开始往后退,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我总是后知后觉。一凡的存在,他的思想、爱好和品味,改变了我的认知。
那天的高架桥足足堵塞了两个多小时。我前面车里的一位老兄,先是拼命按着喇叭,然后从车上跳下来,叉着腰对着污浊的空气骂骂咧咧。他的脖子慢慢粗起来,脸红到了耳根,焦虑把他揪住了。
看着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我突然感受到沸腾之下的巨大的宁静。在这嘈杂的布满了钢铁和陌生人的世界,在保险带的捆绑下,突然之间,我脱离开来。
太阳慢慢下到地平线,景物、楼宇、云层,慢慢地慢慢地隐没。我端详这个巨大、微妙、有回响的世界,内心产生了微微的怜爱之情。这种情感如此陌生,以至于我还以为是其他什么,但很快,我意识到内心涌动着的,正是爱怜。我爱怜能够见到的以及想到的一切,没有纷争、没有对立、没有怀疑、没有偏见,也没有绝望,只有无限的理解、包容和展望。
我很自豪自己仍然活着。我绷住了,坚持到今天。那是一种幸好还活着的侥幸之感,我意识到,我内心的一凡在和我并肩作战。
过去一幕幕袭来,我被一种感激之情裹住了。水泥桥、桥上的汽车、远处的霓虹,在这些景致背后,我看到一簇微光。那微光如此亲切、神秘,令我心旌**漾。
高架桥两侧的灯光自动亮了,天黑了,灯就亮了。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揭竿而起的时刻,生活也并不是要求你一味抵制虚伪、追求自由,生活有时就是妥协,寻找抽象和具体之间的某种平衡。我在堵塞的高架桥上理解了这些,同时舒了口气。我能够从自己身上感受到洋溢着的欢快,这欢喜是从绝望里发现的,不安、愧疚、羞耻、愤恨以及困顿,都没有使我失去内心的柔情。
我想起去年回老家见到的那条大江。变形了,狭窄了,江面远不如往年洁净,但我仍然得说,这是至今我见过的最美最有力最雄伟最强大的一条江。所有的东西一旦进入,都会被它吞噬,毫无回旋余地。它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又是如此温柔多情,长年累月地守在这里。不管我去了哪里,我回来的时候总能望到它。我没去过它的源头,也没有亲眼看到它从哪里汇入大海,但是我觉得自己属于它,它也属于我。我们和睦、敞亮、无言相望。原来,生活不是为了追求太大的变化,生活就是再不惧怕生活。生活就是此刻,生活就是分离、迷途知返、背叛、忠诚、衰老、遗忘和迎接。只要不结束,就无法得知生活的意义与目标,然而,愿意继续,便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