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春的一个午后,我有了机会来到一凡的城市。办完事我匆匆把行李放到旅馆,坐上出租车直奔一凡的单位。一路上,我盯着窗外,寻找他提到过的影院、书店,他详细介绍过的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与他关联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几次想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来了。但是,说不清什么缘故,最终我没打这个电话。
我对一凡的办公室早有想象,一定跟我认识的许多编辑一样,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书,连下脚的地方都不一定有。他编辑的书自然有经典之作,肯定也有投市所好的垃圾书刊。他曾经说过,因为业绩不佳,他的收入成了全社最少的,那些刚刚毕业的小屁孩们,一年能做出一本销量十万的书,就会神气地在选题会上炫耀。近年来,他不再拒绝社里安排他编的书。他拒绝过地位、职务和奖金,为了他所欣赏着迷的东西。随着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不得不放弃许多被他认为的佳作。他如此骄傲,却又如此卑微。
肯定有一只被提到过的沙发,靠近办公桌的地方。据我听知,那张沙发上,坐过许多全国各地的来客,有些一辈子也写不出一部像样的作品,有的满腹经纶、怀才不遇,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和由衷的敬意。
大多数时候他能安静地工作。这个办公室,他使用了二十多年。他名校毕业,分配在此。几十年来,他利用自己的才气和嗅觉,发现好的作品,有许多优秀作品曾经或即将通过他,被推荐被推崇。更多的时候他写婉转的退稿信,抚慰失落的心灵。从这里开始,他由一个少年长成青年,再由青年长到中年。他刚来的时候,揣着梦想、**和抱负,一定有此东西随着他一同进驻过这个房间。后来,这种工作赋予他个性和劳动者的耐心,他建立了自己的原则和价值观,同时,建立了自己的人际关系,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但这仍不是理想生活,因为要忍受清贫和寂寞。
一凡带着罕见的宁静作风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不,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自己其实过得还不错,他偶尔提到过这个城市糟糕的交通和天气,片刻不得偷闲的午后……
他的办公室肯定有一只又老又旧的电话机。这只电话机,多年来数次拨通过我的号码,也数次被我拨响过。通过这部电话机,这个人,这个连花草都没能养活的人,却用无数华美的词藻唤醒过我,他的同情之声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传递到我的那一端,使我一次又一次振作起来。往昔带着岁月的温度,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深深的感激。此刻,在走向他的路途中,在他呼吸过的空气里,在他拾级而上的台阶上,我看着他生活中的风景,理解他的心境,体味他的难堪。是的,更普通,更真实,更琐碎,更平凡,有时跟我的记忆完全相同,更多的时候似是而非。我看得见他生活中的无奈,就像缝在衣领上的商标,稍一翻动,就会露出来。我想象此刻他正在审阅来稿,电话响起他不得不用肩膀夹住话筒接听的模样,潦草而忙碌的生活,谨慎又严肃的作风。
对于现在的我,他已经不是毫无缺陷、闪着耀眼光芒的完美之人。不,他有其知,亦有其盲;他有其执,亦有其误。他可能过于慈悲,缺少拒绝的能力;读书太多,因而跟世事脱节;内心骄傲,却常囊中羞涩,就算他一身书香,下了班仍会在吵吵闹闹的菜市场讨价还价,他说过,他看得穿小贩们缺斤少两的小把戏。
这些,都是我现在才有能力思考的东西;此处,也是我现在才有能力面对的地方。
是的,我想给他个惊喜。我甚至已经想象那个场景:我一推开那扇门,根本无须开口,他便一眼认出我来,满面笑意地对我说,咦,来啦?
那时,我便能一改往日那柔弱不堪的形象,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这回,轮到我真真切切地打量他的生活,一如他当初对我生活的了如指掌,我会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凌乱不堪的桌子,找到一只可以倒水的茶杯,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反过来成为观察者。不过,片刻之后,我们会畅所欲言,开怀大笑。我们知根知底,沟通很容易。
一下出租车,我迫不及待地往楼上奔。这是一幢上了年纪的老式建筑,没有电梯。走他提到过的侧门,进去第一眼就能看到到达三楼的楼梯。像在心里演练过多日那样,我扶着褪色的木质栏杆逐级而上,到达三楼,右拐,寻找标着3011的办公室。
这幢老建筑,走道两边都是房间,天气寒冷,办公室几乎都是房门紧闭,整个走道光线昏暗,给人一种幽深寂寞之感。我听到自己的鞋跟拍打走廊水泥地的啪啪声,这声音缓慢向前:3001,3003……
3011牌子如约出现。我比自己预期的更沉着。我深吸一口气,先轻敲两下,再敲三声,没有回应。
走廊对面的3010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伸出头来:
找一凡呀,他不在我们单位了。
嗯?他怎么啦?
他可能出国去了,也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回老家隐居去了。我才来不久,没见过他。
其他人知道他的近况吗?
今天下午单位开大会,人都去会场了。要不,你等明天再来问问?
啊,谢谢,不用了。
出门的时候,一阵风猛扑过来。初春的寒风脆生生的,像刀片划过我的脸。我打了个冷战,赶紧裹紧衣裳。出了巷口,前面一潭污水,挡住了道路,我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有这么一个挡路的小坑。我一跳,居然轻松越过。我感觉到腿脚的力量,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仿佛是因为身体突然变得轻松,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搁置的东西被拿走了,不过,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
我回过头,目测了一下,这潭污水足有一米多宽。这距离是我平日不可能跨越的,刚才的一跳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了验证一下,我再次跳了回来。
跳回来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仿佛因这突如其来的小小胜利使我一下子对自己的了解失去了把握,一时之间感到茫然无措。
我偷偷瞄了一眼四周,意识到无人留意之后,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后我才发觉,自己并不清楚哪个方向能够走到放着行李的旅馆,这座城市在失去一凡之后也失去了某种熟悉和亲近。我怅然若失地站住,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能感觉到柔和的阳光洒在脸上,能闻到不远处面包房里飘出的香味。紧接着,一阵急风突然袭来,一根枯枝扑到了面包房的防雨棚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些老树,叶子掉了大半,枝杈**,生硬萧瑟。风把一只被绊在服装店招牌上的风筝掀得乱晃,啪啪作响。一群打腰鼓的阿姨在不远处的桥底下列队站立,一声号令,挥动鼓槌。整齐有序。她们可真老啊,老迈如此张扬,如同随身携带着准备向时光抗击的武器,我能从那些松弛和妥协的身姿感知她们体内的欢娱和自在。
再往前,一个老年人坐在街口泥迹未干的马路牙子上。一个乞丐。我想。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脖子上围着一只灰黑相间的毛围巾。如果是干净的,倒也不失时尚。他的周围没有投掷硬币的碗,身侧有一只口袋,鼓鼓囊囊。看上去经过千里跋涉,此刻正无所事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眼认定他是个正在休息的乞丐。我对自己生起气来。我走向他,装着从来没有在心里打量过他似的搭讪起来:
老爷爷,吃了没?
他抬起眼,浑浊的,盯住我,半晌点点头:吃了。
我留意到他两只皮鞋都是黑的,款式却不同。一只是单的,另一只鞋口有毛露出来。
冷不冷?
他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棉袄。
今天天气不坏哈。我没话找话。
嗯。他说。
我挨着他坐下来。双眼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前是陌生的面孔,交错的车辆。落在楼群和树梢上的阳光。有司机猛地按了下喇叭,我注意到他突然一震。
我低头看了看装着巧克力的包,思忖要不要送给他。
老人家,吃巧克力不?
嗯?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从包里拿出一盒递给他。他的手刚伸出来马上又缩回去了,敢情穷成这样的人还怕算计。我拆开盒,掰出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做出享受的样子,然后把剩下的半块递给他。
这回他接住了,他一口吞进去一块,大声地咀嚼起来,没一小会儿,脸上呈现出狐疑的神色,和我津津有味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嘴巴停止咀嚼,最后,抬起眼直盯着我,眉头紧锁,渐有愠色。
我盯着他苍老的眼睛,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戒备和不安。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熟悉和亲切的东西,我为在这陌生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东西而感到安慰。我想知道他从哪里来,经过了哪些地方,想到哪里去,有没有结过婚,有几个孩子,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有没有想念的人。如果他愿意,我很想听一听他的故事,只要他愿意,我很想跟他聊到天黑。
《颤抖》是一部元素复杂、质地坚实、叙述有力面诉求相对单纯的长篇小说。一个乡村出来的孩子,少时的遭遇严重影响了她的成长。在暗地和明处伤害、疏导和安抚她的所有人物,都仿佛是主人公体内的有机构件,在她的闯**之旅和忧郁的情路中相互争辩,磨砺并模塑了一颗面向城市空间疯长着怕也渴望着爱的心。巨大阴影和一束光交互投射给人生迁徙中脆弱的个人,也令情感与理智走向坚韧的自我成熟。也许正因为有乡村在记忆起始的地方,城里的所有相遇与审视、挣扎与挣脱、冲动与思忖才那么具有景深感。这种景深感,让经验的复杂达于认知的澄澈,使抱恨忧惧的漫长成长通往怀爱的单纯。如果缺少这份单纯,面对纷乱的身世和身体之谜,“颤抖”则可能指向昏天黑地,难以承载关涉成长的历历心史。
——施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