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秘密,就像过期的日历,顺手一放便可,即使在风里飘扬,也没人愿意屈尊听闻;有的秘密,要年年加土,防止岁月的灰尘扬起,使它露出一点点端倪。
关于我的秘密,会令一些人失望。
和一凡初次相识于七年前,那时我们各自都已结婚。
那年夏天,他休了一个月长假,带着夫人和孩子去了尼泊尔。回来后,发过来一张他在尼泊尔草原的照片。这是我见过的他唯一一张照片。山脉蜿蜒,河流清澈。河岸边的男人年约四十,面色严峻,皮肤略黑,看上去斯文、健康。
这么说吧,七年来保存在我心里的就是这么平常的形象。无须设想,更无幻想;容不得指手画脚,没有挑剔的理由;没有惊奇,也没有失望。没有迹象表明,他将会多么重要,然而,他的确非常重要,对我此后的人生而言。
三年后,我有一个见到他的机会。但是我放弃了。我想是因为害怕。坐在他办公室楼下的出租车里,我突然失去了勇气,明白自己没有准备好。
又过了四年,事情变得容易些了,我去拜望他,很想和他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不过,有些东西早已消失。不见踪影。
这种结局注定的。现在,我可以写一本书,关于从未曾会面的人们。
那当时的我自己呢?有一张照片是那年回老家时在堤岸上拍的。照片上的女人站在一溜红砖青瓦的农舍前,那种典型的南方农村住宅。逢年过节,堂屋的双开大门上会贴上大红的对联。就在这喜庆的大门边,站着个穿格子呢大衣的女人,这件大衣价格不菲。我每年给自己买一件上好的大衣,为的就是过年的时候让别人看出我富有,日子过得富丽堂皇。我们很自觉地扮演荣归的儿女,替父母撑门面。照片上的女人,有张灰暗忧伤的脸,眼睛里有一股提不起精神的萎靡之气,毫无生趣可言。她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腰没有挺直,大衣的前摆往上翘起,照片的边角露出邻居小孩子半张调皮的脸。时隔七年,耳边犹有恭维之声,不停地夸扬她的大衣和富贵。这正是她的愿望和目的。精心打扮,满目期待,就是冲着这些话来的。这些善解人意的乡亲们,明白出门在外的孩子们的用心,不忍心对她眼巴巴的期待视若无睹。他们体恤她,不让她失望。他们装着看不出她神情恍惚,看不出那飘忽在空中、无处落定的眼神。今天,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又起身翻出这张照片。我看清了那个可怜的形象:挂着无助和茫然的冻僵的笑,像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的孤魂野鬼。
那年,抑郁症状已经很明显了。每天早上睁开眼,一接触到光,绝望之感随后就到,劈头盖脸将我笼罩。天地一片黯淡。房屋、树木、衣服、家具,所有的色彩混淆在一起。有时我会静静地等着,带着尖锐的焦灼观望这一景观并等待它结束;或者就在这变幻的过程中满腹怒气,逮到身边哪个人一件小事没处理好,就会喋喋不休地指责,思绪像锅粥似的。直到有一天,一凡作为我的责任编辑,打来电话,就封面版式的设计征求我的意见。我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怎么了,他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恍恍惚惚,你随便怎么处理都行,不要问我。
啊?他顿在那里,不知道是挂了电话还是等着为好。就那么一瞬间,他错过了。往日的局面即告终结。
愈加压抑的沉默。这沉默渐渐演变成抽泣。我好不容易压制之后,勉强能说出,我挂了。
他说,啊,不,不。怎么回事你说吧,说吧。这声音非常温柔。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一个男人如此洁净的温柔。这温柔具有神奇的安宁作用,我的情绪慢慢平静。我跟他说:
我受不了这热烈的太阳。
他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
在房子里还受不了?
是的。是的。我的声音急躁起来了。
还有呢?
我受不了楼下的麻将声。我母亲,和邻居们在楼下客厅打麻将。
你母亲,她知道你今天不舒服吗?
是的,她知道。她知道我每天都不舒服。
你可以请她不要打,或者到外头去打。他的嗓音突然提高,变得果断而坚决。
马上就说,现在就去说。
仿佛他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同盟、一个战友。某种东西朝我袭来,满含着无法表达、难以忍受的温情。
在潜藏的委屈里头,也潜藏着自责,潜藏着对委屈暴露在外的不安。一个跟我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人,他站在旁处,表明他的态度。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在不知不觉中被置换了身份。“信”从此开始。现在,我深表怀疑之事依然很多,不,较之往日有增无减,但是这一瞬间,“信”如同一个物体落地,掷地有声,令人为之震动。
关于抑郁,我当时未曾认真思考。其实我的家族早在三十年前就出现过自杀的先例。我伯伯在婚姻发生变故后,选择上吊自杀。我家老宅的厨房屋檐低矮,大人一进去头就能顶到屋顶。他把自己吊在屋檐上之后,双膝弯曲,抵住水缸。死后他的头深深地垂在胸口,脖子拉得老长。那样的死,令人毛骨悚然。我没有见过他,他一张相片都没有留下,但是那求死的决心和意志使我敬佩和心酸。而我的爷爷,在儿孙满堂、衣食无忧之后,也选择服毒自尽。我的父亲,如今一想到那张愁苦的脸,我就清楚,他一定也是抑郁症患者。在我们那个地方,没人知道什么叫抑郁症。我们的世界只有两种人:正常人或者疯子。这么说吧,我伯父死之前,已经有一年不会笑且睡不着觉了,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明白他需要治疗。对生活的无望也是疾病的一种,唯有死才能将其医治或者中止。我们这个家族是腼腆羞涩的,从来不正面谈论自己身上这些不怎么体面的话题,更不会表白什么爱与体贴。逢年过节我们不祝福,不给老人敬酒,不交流内心的东西。欢欣、爱、满足,这些我们也不说,小孩子如果要泄露就随他泄露,大人不必理会。新鲜的东西我们不习惯。我们向来沉默。
就像此刻,我拒斥着母亲快乐的干扰,但我不声张,不会跟她说,请你小声点,你这样使我难受。我不暴露,没法开口。
我跟一凡提到不能容忍太阳的时候,母亲和我一起生活已近三年。我第一次从乡下到城里,是十八岁。而我母亲要晚得多,她快六十岁了才来到这里。跟我不同,她有落脚点,住现成的房子。而这些,是我用十年的青春和血汗为她开辟的。母亲适应得很快,她帮我料理家务,做饭、拖地。她身体好,家务做得快,到了下午,她会约一帮阿姨回家打麻将。每年年底,我会给她一大笔钱,数字远超其他子女。因为照料我的缘故才如此丰厚。事实如此,但不点破。
关于母亲,我在另外一部小说里写过。我写她怒气冲冲的模样,骂声直冲云霄,把她暴躁的一面兜了个底朝天。但是那不全面,是带着情绪、带着恨写的。乡下的母亲们都这么干。她们的巴掌从来不吝啬挥向女儿的脸颊。那脸颊不珍贵,没什么忌讳。我许多童年好友的脸也被扇过许多次。有时候事先被警告,有时候突然而至。被扇过的姑娘们躲到没有人的角落,抽泣一小会儿。我们抽泣的时候能听到外头的小孩子在捉迷藏。那快乐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屋里屋外,恍若两重天。不过,因为惦记着分派给自己的任务,姑娘们会擦擦脸上的眼泪,把刘海往下压一压,尽量遮住红肿的眼泡,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回家务中来。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被扇耳光的羞耻和愤怒,我们明白轻重不一的耳光带来的感受是一样的。但从来不说,眼神交流也不敢,那样只会使羞耻感扩大和外化,我们让它尽快过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掺杂了谎言的气球最终会爆破。在一本书里,我母亲不再是被我定性为罪恶和不负责任之人。她在书里脱离了我,建立了自己的地位,甚至被某位阅读者特意著文分析过,笔调充满同情和怜悯。今天,既然要写一本诚实的书,我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母亲,即使她有理由被恨,同样也有理由被爱和被尊重,现在,我对此了然于心。
再次通电话是一个月之后。一凡小心翼翼地问我好点没有?他的记忆停留在我不安稳的情绪当中。
在此期间,我去了两家医院。两位专家的诊断结论一致,给出的治疗方法也差不离儿。但是我有抵触,我不接受使用抗抑郁的药物麻痹神经,更不屑所谓的心理疏导——面对职业性的面孔一层层剥开我的皮肉,任由他们切割。我有极强的防备心理。治疗无果。
简单点说吧,快乐和幸福被抽离,它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不见。向往和幻想枯竭了,丧失殆尽,厌世之感与日俱增。每每揽镜自顾,我都不能掩饰对自己的恶感。平庸的脸、肿胀的眼睛、粗硕的躯干,我对这副样子产生深深的失望。就这模样还有资格得到爱,看到阳光开怀大笑?还不如早点死掉。
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如同江水漫出堤坝,一再冲撞,不休不止,时时刻刻在我脑子里盘旋。这是隐秘的呼唤,从遥远的心底发出的呼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每天晚上我睁着眼睛迎接黎明,到了白天则浑身乏力,怏怏地、寂然无声地缩在**,四肢沉重。远方的世界、市中心的钟声、元宵节的花灯、厨房里的香味,一切都使我厌倦。似乎只有绝对寂静无人的地方才是我的去处,唯一的目的地。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落,抓不住依托。每每孤独的气息填满整个房间的时候,悲伤开始登场。它像一团黑色的圆雾状东西,从脚后跟进入到脚心,毫无羁绊,慢腾腾往上游走,我静静地感受着它,直到它来到胸膛,然后到达喉咙。我有一种强烈的号叫的愿望。号叫,既是帮助悲伤达到顶点,也是对悲伤的抵抗。再过一会儿,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的号啕。胸腔里郁结的所有东西都随着这一声久长的号啕向外消散而去,我从中获得某种短暂的满足感。为什么许多抑郁症患者愿意选择从高处跳下去,我想那样一来,伴随着毁灭的一定还有生命的启示。从来没有一种疾病如此奇妙,让生命染上了死亡的色泽,使阳光如此不能容忍,使生显得如此悲壮。那段日子,站在五楼的阳台上,飞身跃下的冲动一再撞向我的胸口。那个行动没有实施,我为继续逗留尘世感到难堪。我认定这是生命最合理的终点——一跃而起,奋勇而下。
这是迟早的事,自然到来。我在等待。
一凡再次打来电话。一切为之改变。
七年后,为着这种相遇,我有写一本书的想法。在此前完成的一本书里,我写的是故乡。有个人读后告诉我说:你对家乡,对过去,一直没能原谅。他提醒我,一个不原谅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这是个令人奇怪的发现,我不知道自己没有原谅什么。我不认为恨过去对我的未来会有什么影响,我不想把过去带进未来,从我十八岁跳上甲板的时候起就把人生一分为二了。可那位老练的读者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本书就是你灵魂的一个窗口,它关不住你想藏匿起来的秘密。
现在,我认为自己有能力原谅。我想写一本对生活有全新认知的书,关于宁静和勇气。我将不用华丽的辞藻来干扰他人的感受,一本书诚实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不玩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