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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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我坐船從鄉下來到城市。我出來的時候,“不信任一切”這個特質就隨身攜帶了。從那艘渡船開始,我就拖著這尊“不信任一切”的軀體獨自闖**。我肯定有刻意想討人喜歡的時候,也有討人喜歡的地方。但是,在我的內裏,藏著某種堅硬冰涼、似是而非的東西。這個東西在此後數年像石頭一樣橫亙在那裏,影響著我的言行舉止、待人接物的方式和態度。我不相信當官的不受賄,不相信有不短斤少兩的小販。僅有這些還很好說,我甚至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不需要防備的同類。犧牲是不可能存在的,奉獻是空匣子。

任何敏感的人一經發現我的這個特質,必然遠離我,隻有極少數胸懷寬闊的人才會迎難而上,幫我發現和改造。改造是個劇烈的詞,難度很大,在這個無親無故的城市,誰願意找這個麻煩呢?這就是為什麽我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這些問題。此前我不知道這個特質是隨我出門的,以及背負的許多東西,比如怯懦、比如傷感、比如不安。我那時還不知道那些東西會現身,會跟隨我一生一世,會幹擾到我的生活。不過我相信自己有可能前程似錦,對此我倒是經常想入非非。

我後來形容第一次離開家時,總會提到那隻裝著一堆棉絮的蛇皮袋。我稱自己衣裳寒磣、兩手空空、身無分文。我從小學到十七八歲,一直都是紮著兩根麻花辮子,我上火車之前悄悄地把牛皮筋解開了,但麻花形還在,我悄悄地用手在發梢使勁,以期頭發稍稍直一點,讓自己像電影裏的女主角那樣,有一頭可以飄起來的直直的長發。

那天,在那條船上,還有一個女孩,到城裏投奔已經立足的表姐。這女孩,是離我家不足十裏路的八卦洲人。她是第一次離開那個小島。她拘謹、膽怯,闖**世界的願望和對陌生空間的畏懼使她惶惑而無助。她從我的衣著上嗅出我跟她一樣。她找我搭訕。很快我們找到共同點:我們將去同一個城市,同一個未來。她看到我解開了辮子,也悄悄解開自己的。這個做法使我倆的距離瞬間拉近。我們相視一笑,為彼此的勇氣和滿滿當當的渴望而心領神會。我記得她的模樣。她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給人很舒心的親切感。尤其是那樣初次離家的日子,這種親切和默契,格外讓人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