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魂落在超市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如现在,超市实在体贴入微及时周到:购买十元以上的食品,就能到简易餐桌免费小憩;免费开水机旁配有免费纸杯。她刚找到把免费椅子坐定,母亲已经把免费的生煎包送到她及她的儿子跟前。味道肯定也不坏。母亲带着知情人的神色向疑虑的女儿示意,并帮外孙调整了椅子的高度,让他的手够得到悬挂在免费游玩区的色彩斑斓的免费玩具。
母亲显得神采奕奕——虽已年过六十,年轻时健美壮硕,后来渐渐力老气衰,三年前放弃三亩地,从江心洲来城里帮她带孩子。因为目不识丁,不读书不看新闻,跟其他人的攀谈一度很难,她的话题总停留在乡下和过去消失的人和事身上。进城半年多,她开口谈的还是邻居家那只走丢一个月的鸭子在外村遇到主人,上来呱呱叫个不停认亲的趣事,这趣事到第一百遍的时候,女儿女婿都会抿着嘴苦笑,不敢也不忍心抗议。他们经常听到同事或朋友说起,他们的岳母或婆婆突然撂下儿女家一摊子家务以及襁褓中的孩子,甩手就走的事。女儿晓得母亲不是那样的火爆脾气,母亲只会坐在昏黄的厨房边发呆。
女儿体贴地教她适应新的生活:微波炉怎么开,电视如何调台,新式拖把怎么用最省力,她总是听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满脸焦虑。包括对孩子的哺育,母亲的那一套被弃之不用,她所能做的就是听从女儿的安排。母亲渐渐不像一个母亲,而像一个学徒——而且是最不肯学的学徒,母亲对此深表抱歉,女儿——从最被宠爱的对象转变成母亲的主心骨,她决定房间的装饰,每月开销的金额,购买商品的品牌,朋友间的礼尚往来,窗帘的颜色,母亲只能听从安排。
因为人生地不熟,母亲不喜出门,太阳好的时候,她就蹲在橱柜的角边,不停地擦拭灰尘,玻璃门窗射进来的太阳光下的空气里都充满了灰尘,原本可以打发时间的灰尘,因其无穷无尽、层出不穷,令她烦躁不已。
偶然一天,女儿请母亲到超市买袋洗衣液。母亲拿着女儿写了牌子的购物单找到了指定的洗衣液,一袋500克的洗衣液标价二十六元,因为价格过于昂贵,母亲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遵从女命。不过,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这离谱的价格,洗了一辈子衣裳,五毛钱一块的肥皂能洗一个月,她想,钱拿到这里就不是钱了么?
第二天,她在帮女儿整理信箱时,突然在一张花里胡哨的纸上看到了那袋洗衣液的照片,上面标了个她认得的数字:18.8元。
她左看右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老眼昏花,她走到正在电脑边上网的女儿跟前,问道:
这个数字是价钱么?
女儿瞄了一眼,点了下头。
是的。
我前天花了二十六块。
女儿又点了下头。我晓得。
这里写18.8。收错了么?
没,这家搞促销。
什么叫促销?
就是拿出一两样东西便宜卖,不赚钱,赚人气。
什么叫人气?
女儿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找了句大白话:
你们看到洗衣液便宜肯定就去买,你们个个图便宜都往那里跑,他们那里可不就特别热闹了么?
女儿加了一句:
热闹就是人气。
哦。图个热闹。
母亲似懂非懂。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思忖了很久,这往后,她开始留意价格的奥秘。同样牌子的卫生纸,在A超市需要十六块,只要肯多走几步到了B超市只消十三块五,同样一袋盐,C超市比D超市要凭空贵出三毛,它们总是忽高忽低,动来动去。从来没有两处同样的价格,偶尔买的是最便宜的,大多数时候,她发现,买过的东西都贵过广告上的。广告上的价格总是低于她实际买到的,拿着纸到卖场去追究,她被告之要看价格下边的日期,以及图片下方的规则(不要说她不认字,就算认得字不戴放大镜她也看不清)。有回她发现,她昨天花了二十一块五买的水饺,今天却标着二十八块九?为什么?她捡了便宜还是很不爽:万一我昨天没留意,万一今天头一回来呢?当人傻子么?她握了证据,不依不饶地想。母亲经常深陷懊恼,拿着自己买东西的发票和广告对着女儿总结、埋怨和自责。
后来,她行动了。
她花了大半天,做了计划。她把要买的东西:味精、香蕉和酱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那些字,她是照葫芦画瓢学会了的。她捏着这张纸开始奔走。跑了七家超市,分别把每家的价格都抄了一遍,最后,她选了一家最低的走向收银台。事情比她想象的复杂,三样东西分了三处购买才确保是最低价,而且只能是当天最低价,那天,她省了三块五毛,虽然非一般辛苦,腿脚受了点累,但心无悔意,倒令胃口大开,往**一倒就睡着了,那晚睡得格外踏实。
这些许的成效带给她莫大的惊喜,最初,只是怕吃亏,后来能在别人傻里傻气、瞎买胡购之时,买回绝对价廉物美的商品,那种成就感会生发出来,使她快乐无比。
购买——购买到最便宜又最好的物品成了母亲生活的最主要目标。购买体现了她的价值。购买的多寡体现了她价值的大小。后来,她不再只为所需而购,单为实惠而买。自那以后,家里堆满了物超所值的商品:熨斗,电吹风,成打的肥皂,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价格和质量的几番比较,确定价廉物美才被带回家的。客厅、厨房和阳台以及她卧室浴房里的每个角落,处处都摆放着母亲精心盘算而选的用品。做女儿的承认,母亲买回来的每样东西都正在使用或即将使用。母亲遵循着性价比绝对高的原则,带着这个原则母亲能够大胆做主——即使每一分钱都是女婿女儿挣来的,她亦能心安理得地花出去。
很快,房子显得太小了。那些碍事的战利品,每一样商品都有它来到这个家的绝对理由。一只脚踏车,儿子上小学时就可以骑了,更重要的是,它的价格是两个月前的三分之一。一只取暖器,女儿放在母亲的床头,可是母亲一次没有开过。母亲买它是因为:是去年一半的价格。
而电费只有在晚上九点之后才会便宜那么点,九点之后,母亲会坐到**,她得为第二天的搜寻养足精神。
一张床,过于庞大了。母亲把她放在阳台上。她告诉女儿:
万一你换了房子,多出一个房间,就用得上了。
因为东西多,又太零碎,所有橱和柜都满了之后,母亲开始寻找更大的空间。贮物凳是最贴心的发明。既能当板凳,又能藏住东西。那些包装都没有拆开的商品有了存身之处,可是贮物凳又重又大,只能摆在客厅的中央:
来了客人就不愁没地方坐啦。母亲快乐地说。
看着老人每天辛辛苦苦地奔波,为来为去还不都是为了她家吗?必要的及时的夸张一些的赞扬和感激就经常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更使母亲越发自信,并且她胸怀宽阔,把自己的信息无条件地贡献给和她一样为儿为女的隔壁邻里,现在,她身后跟着七八位忠心跟随的老太太,其俨然是这个购买群体的领袖核心。她统领着一群笑哈哈的、老得肆意张扬又极其务实的老年妇女威风凛凛地出入超市,多么了不起啊!家庭局势发生了变化。母亲根据白天的斩获,安排晚餐内容,窗帘最近换成了大红色,那块布质地厚实、花型古典,并没有对房间的布局造成破坏,并且,这块窗帘买来的价格是原价的两折,多么多么合算!女儿的意见被大声地顶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说:过日子就得这样!
母亲的声音丢掉了维持了大半年的战战兢兢,带着一种广袤原野的高嗓门,保留着乡下女人的强硬和粗糙,那才是她原来的母亲。同时,她扫除了自己衣着和外表上的乡气,她通过超市学会了如何搭配,混合在一群老太太中间,尤其是谈到超市和商品她如数家珍的时候,权威而内行的声音可以掩盖她往日数十年城市生活的缺席。她几乎算得上是天才。
如果有一天,母亲满头大汗地进门,两手空空,只消扫一眼,做女儿的就能看到母亲空****的内心,那一天母亲都会沉默不语,毫无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