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日子——这家超市庆祝建立五周年的大幅优惠。母亲现在认得的字已经上百个:图片对应的文字她能大差不差地念出来,她有一个特价买来的记账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每天的账目,这家超市在今天一天之内有三十七样商品大打折扣,这三十七样商品无一不是自家当下所需或即将所需。锅碗瓢盆、床单被罩或卫生用品,她发现样样用得上。我一个人顾不了那么多,你一定要来帮忙。母亲首次向女儿提出要求,她不得不牵着儿子早早赶到。
女儿显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么能干——母亲制定的分工合作被她搞砸了:好几样定量供应、绝对最低价的商品没有抢到手,而且,母亲好不容易挑满的一只推车差点被她丢掉,母亲全身大汗淋漓,最终不得不放弃部分商品,而女儿,在证明帮不上忙之后被允许带着儿子到免费区来吃点东西,唯一的任务是看管母亲斩获的两推车商品。
她坐在免费休闲区的椅子里,看母亲臃肿的背影又汇入到汹涌的人流中。母亲快捷地游走,背影毫无上了年纪的老年人的迟缓与稳重——那是她在超市之外的形象,很快与货架及货物融为一体,似乎跟她毫无瓜葛。不久,她推着推车走向自己的时候,挂着自豪的微笑——又有了母亲的模样。
这家超市没有窗户,数以万计的日光灯覆盖住每个角落,使每个角落都透透亮亮。货架与货架各自矗立,乍一看,是对峙之势,再一看,彼此相像,形同孪生。所有的货架都浸没在繁芜的商品之中。那些陌生的,每天进进出出的造型各异的物品,组成自成一体、璀璨夺目的世界,放置它们的地方泛着金色的、夺目的、耀眼的光,货物与货物常常生离死别。刚才某个货架上摆的还是如人皮肤般淡红色的商品,马上就被人换成了乳白色的。金黄色、暖灰色、淡蓝色,这些色彩被强行安置在一起,冷不丁又被迅速抽离。它们大多都呆若木鸡地听从安排,对触摸到它们身上的千万只手均无动于衷、逆来顺受。
即使每一天都生活在超市这个物的海洋里的人,都不一定叫得出每样物品的名字。就算这家超市是在坟墓的上方翻修的,也不能阻止这日益庞大的人流的不间断涌入。所有的人,都有着任劳任怨的精神,他们在一米宽的过道中,清一色地推着四只轮子的推车,你左顾,我右盼;你伸出左手够高处的货物,我踮直右脚去观察左上角的价格牌,远远望来,没有一个动作不是规范的、在意料之内的。这些被设定好路线和方向的人,在设定好的带着轻盈的迷惑的过道里机械地寻找——寻找那早就存在的答案和谜底。
昏黄的,无数人踩踏过的走道边的壁画上蹭满了路人的痕迹,孩子的水彩笔一划而过时的涂鸦;推车不堪重负、失控的撞击留下的凹痕,这块钢筋水泥却更像一片辽阔的沃土,繁衍着千丝万缕的气味,这气味来自四面八方,每个经过的人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凭着天然的力量,交织着所有人的来处,所有人的秘密,以及所有人的命运——自然包括她的,这位在庞大超市跟前无能为力的女人,她散发出来的是无奈的迷惑的气息,有一瞬间,她没有办法从人群中钉住母亲的背影。母亲仿佛迷失在命运的阴影之中!
她牵起孩子的手,走出免费地盘,走向高高的货架,想帮一下母亲,接近货架时,她有点心慌,她不是担心货物会掉下来砸中她自己,她是担心手里牵着的这个孩子。侧视两边,货物如此拥挤,似乎也呼吸不畅,隐约有一不高兴就会跳下悬崖的趋势,愈往深处,愈仿佛走入到一口又深又暗的水潭,即使是炎炎夏日,这个联想也使她倒吸一口凉气。此刻,她恍惚觉得超市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澎湃的生命,而她置身在这个生灵的一个巨大的心脏中间——迷宫式的跳跃的心脏之中,虽然货物看上去只是摆设,但它也常常与货架狼狈为奸,是这个迷宫的最有力的参与者和建造者。
就连人——忙忙碌碌的人没有一个是主角,甚至连配角也不是,这些人,只是像螺帽一样的工具,构成超市的一个部分。而且,在永无休止的更新之中,她永远无法笃定哪一次的选择是正确的。她选择了一样,就意味着失去了对另一样的尝试和体验权。她这一辈子,无论工作多少年,无论多么冷静客观理智,聪明独立和智慧,她也没有离得开这个地方的能力,最要命的是,无论她带走多少想要的东西,第二天还会有更多的需求。即使她能在这纷繁无序的地方穿梭如飞,识破所有货物的谜团,这仍不能算是对超市的理解和掌控,无论进入多少次,她的脚步肯定跟不上时刻更新的商品,所以,这座迷宫,最令人绝望的不是走不出它,而是即使走出又会再次自愿陷入的永无休止的命运。空空洞洞的物品,增加了实实在在的忧伤,一浪高过一浪。
你一旦购买了即被驱赶,像一群呱呱呱下过蛋的鸭子被赶到外面去。当鸭子的屁股摇摇摆摆时,主人会亲切地召唤它,在下完蛋之后,令其自行觅食,等待它们的屁股重新沉重地摇摆时再发出深情的呼唤,鸭子们会飞快地回来,少有什么意外。就是这样。
她苦苦地抵拒着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无助感。她也明白母亲看不到这一点,许多人都看不到这一点,人有时看不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实实在在的东西有时被不实在的东西挤到了暗处。她看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穿行,生怕落于人后,体力在不停地穿行中枯竭交瘁。就算找到母亲,若认为遗漏了值得带回去的商品,她仍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带着这种难以沟通的忧伤,她却步回转,回到了免费休闲区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