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电梯下来,她匆匆从楼梯走下去,她的胳膊在拐角被带了一下,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面部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她心里一惊,暗地庆幸没人看到这一幕。经过一个中午的强势之后,下午的街道显得疲沓,放眼一望的功夫,七八辆汽车已经飞驰而去。若以为能在外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是个错误的想法,街道上的花样不比超市少,甚至更多:饭馆门口的招牌字,一家比一家轻浮,一家比一家更脑汁绞尽。
从住所到这个超市,有免费班车,从住所到那个超市,也有免费班车,可从这家超市到那家超市是绝对不会有免费车可乘的,她只好凭着直觉步行向前,路上不断向行人打听。楼宇庞大,看似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特别费时,被询问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往东,有人说往南,还有人直接说往西,半个多小时后,她一回头还能望到这家超市那超级巨大的牌子,双腿在这个庞大的空间里显得毫无意义,高跟鞋击打地面发出空洞的声响,她的腿感受到时间的威胁,有一处建筑物正在拆除,房檐全部都卸下来了,外墙的瓷砖碎片散落在枯萎的草坪。脚手架上仍有零星的水泥块往下掉,扬起细碎的灰尘。房子像被肢解的尸体,无能为力地被剁碎,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刻,或者更早一些,这里充满了人的气息,可现在连门也找不到,工人们形容憔悴,破坏者没有破坏者的恶毒,有的只有疲倦的麻木,有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显然得了半身不遂,经过的时候没法加快他的步子,身上也落满了灰土,他的神态跟拆除者一样麻木,背影也带着听天由命的从容。
她狠下心来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车师傅倒是一听那个超市就加起油门调头急驰,她通过车窗刚好来得及看到了太阳正准备到一幢楼房的背后去,日落景致,使时空更加深远,恍若画中,十来分钟的时间,她居然打了个盹,梦里见到一列火车在山腰里穿梭,车窗外的树木“腾腾”后退,她闻得到柳树的清香,那是超市买不到的味道。等她睁开眼睛的时间,明晃晃的白色太阳已经罩了件黄色的披肩似的,一束温和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视野里的东西显得亲切了一些,出租车将她带到一幢建筑物的楼下,这时她伸出手找钱包的时候,突然想起钱包其实在母亲那里,她好不容易在口袋里四处摸索,这额外的事故使她的惊慌一览无余。
算了,算了!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确掏不出钱来,司机拉开手刹,准备离去。
这慈悲的、体贴的声音,一只手似的把她从湿淋淋的深水里拉出来,她猛吸一口气,感激地扑到车窗上:
不不不,她张着嘴,急切地呼吸着,同时双手又急速地在身上拍打起来,希望奇迹从口袋里被拍打出来。
算了,算了。车子已慢慢调转车头,她刚好来得及记住他的车牌号码以及那张一直没来得及看的脸——一张辛劳的脸,嘴唇干裂。这张脸散发着焦虑和被时间追赶的那种紧迫感,她感到一阵亲切和同情。她很后悔没有把刚刚买的可乐带一瓶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一阵烟雾中飞速而去。
真是够巧,车子刚刚淹没在车流里,她真的就摸到了一张纸币。打开一看,仅仅是一张皱巴巴的五角票子,她想着这薄薄纸张的神奇,这印着领袖人物图案的纸张,可以代替手脚,可以拉紧时空,可以换来温饱、喜悦、礼貌,可以驱赶不安、寒冷,可此刻,这东西把人的腿脚全都缠在了一起,让人无法走想走的路了。在它的束缚之下,手脚无力,无路可走了。
现在,她对超市毫无价值,超市对她也毫无意义了,超市需要的仅仅是钱,不,超市所要侵占的可不仅仅是钱。在改变了需求,剥夺了时间,增加了欲望之后,超市已经俨然成了新的藩篱和秩序——已经设定了一个新的界限,把生活无情地切割开来。她怀着把事办砸掉的沮丧往家走去。
她多么想钻进一辆车,那些从她身边苦苦寻觅步行者的空****的出租车,她多么想伸出手,她知道那些方向盘后头,都有一双热切期盼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一招手,会给那双眼睛带来短暂的惊喜和感激。
然而,她不敢。她一想到母亲一旦得知她没有买到打折的鱼肉,甚至还搭上了出租车的价钱,我的天哪,不是免费班车,不是公交车,是出租车啊,她能听到母亲心底那长长的无奈的惋惜的叹息声。有几次,她出差回来,出租车停在楼下,她在付钱的时候,碰到了窗口母亲的眼睛,母亲绝望地把脸扭向一旁,她明白,母亲在心里呻吟:
两块钱的路硬花了二十块。
可是我实在太累了。有次她婉转地向母亲解释她为什么回家选择出租车而不是公交车时,她以为会获得母亲的谅解,毕竟母亲多么爱她,结果,那一次,她听到母亲绝望的呻吟:
二十块钱能买一斤水西门的烤鸭。
然而母亲是真的爱自己的。她买回来水西门的烤鸭,母亲总是一个劲地叫她:
多吃点,多吃点。
步行是此刻唯一正确的选择。她强令自己接受这个理念。现在,她调整呼吸,朝着东边——家的方向走去。从这里到家,至少四十个红绿灯,没有两个钟头她可能无法走回到那个容身之所。
前面的十字路口一条小路突兀地出现,她果断地拐了上去,然而她被欺骗了,那条小路在五百米处突然划了一个长长弧线,向南偏去,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她不得不拐回大路上。
一旦你有抄近路的想法,新的小路就会时不时地现出来**你。
她再次迷失在一条小巷里,在两幢平房的间隙,有一个一人宽的地方,这回,她决定不再回头,她带着一种执拗的倔强从中间挤了进去,接近出口的时候,墙与墙的间隙突然小了起来,她的手臂和耳朵都刮到了水泥墙,有一会儿身子似乎要被卡住了,一阵惊慌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她终究还是挤了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小河,不,准确地说,一条臭水沟,水沟的两旁倒挂着枯黄的败柳条,甚至还能闻到刺鼻的动植物腐烂的气味,可是,正是这深藏在城市深处的水沟一下子使城市变得动人起来,真切起来,刚才似乎就已消失的太阳此刻却还真切地挂在水沟旁的柳条尖上。
她凝神屏息地看着,当她带着满脸的苍白、茫然回到她自己体内的时候,一阵恐惧骤然降临——她记起超市这个大家伙了:打折商品,高昂的超市的货架,留给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儿子,母亲的购买计划,以及她自己的身无分文,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