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江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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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小跑起来。向着太阳落下去相反的方向,沿着水沟边的堤坝,她听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陌生和粗砺。路看上去那么多,通向家的路却只有一条,而那一条现在恰恰不在眼前。要命的是,她不断地看到各种各样的超市。这些超市遍布城市的每个显要位置,任何人想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忽略的位置,它们的招牌比这座城市最好的楼房还要高大,招牌的颜色比世上最鲜艳的颜色还要夺人眼球。

她加快速度。内心焦躁不已,一路上,她不断地听到母亲抓扑三十多样打折商品时卯足劲的哆嗦声,听到收银员手上扫描商品的“嘟嘟”声,听到装满货物的推车摩擦地面的呻吟声,她听到自己肿胀的喉咙里发出的喘息声以及——时间在她前面一路小跑的“咚咚”声,她甚至听到了孩子们发出呼吸不畅的哭声,这个她小心翼翼爱惜着的孩子一眨眼的工夫现在就和陌生人搅乱在一起,一种巨大的不安充满了她的脑子,她迈开步子,狂奔起来。

没有再询问,她终究拐回了大马路上,她现在清醒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家其实已经不远了,在经过玻璃橱窗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汗珠在她前额和上唇亮晶晶地闪耀,她的身上就像含着一股热火,这股热火透过玻璃窗很快变成了一股凛冽的寒气,在这六月的黄昏,她的神色,她垂着双臂的样子不像一个回家的女人,而像一个迷路的恐慌不已的孩子。

她已经看得见自己的房子了,不过,若想到达这直线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从地下人行通道过去是非常耗时间的,而穿过车行如梭的立交桥,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最终,为了尽快到达,她厚着脸皮,假装没有看到桥面上的辅警,小跑着上了立交桥,可是一上桥面她就感到一阵不祥,擦肩而过的汽车带给她的惊惧远比想象的大,桥面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度,愈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可以看到右侧楼房的屋顶,从高处能清晰地看到,从桥面上下降的灰尘悄无声息地往楼顶上落,那水泥钢筋的玩意儿显得很是荒凉,跟人差不多高的几株小树有气无力地摇摆,了无情趣,她的肩膀尽量贴着桥栏杆,她的手也不知觉地贴着栏杆,也正是如此,她吃惊地发现,这防护人安全的栏杆也跟她一样瑟瑟发抖。终于有一个出口可以离开桥面,她的双腿仍然不停地颤动着。她的喉头发紧,随时都有放声大哭的可能,但那显然于事无补,尽快赶回家才是唯一的要事。

她渐渐接近了自己的房子,熟悉的地域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不安被驱散了,想着一会儿就能进去休息了,还可以和新的朋友聊聊新鲜的话题,紧张的心情开始放松了,离家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楼下那堆沙丘了,那是专门给小孩子玩扮家家游戏用的细沙,沙子细腻没有灰尘,这个沙丘上蹲着许多充满着想象力的孩子们。正在这时,从路的另一头,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小阿姨,小阿姨一看到她,就忍不住高声哭了起来,便哭边问她:

你妈妈呢?

她傻愣愣地看着小阿姨半天,才听出她哽咽着表达出的意思:

在超市做促销员的小阿姨,刚刚接到老家的电话,她的外婆,也就是母亲的母亲,刚刚在老家去世了。

她隐约看到的东西从记忆里挤了出来——小时候泥巴墙上的蜂窝、外婆纳鞋底的节奏声、两个孩子在江心洲岸边垒起沙子做长城、大门上的对联、九月九集市边滚烫的油锅里的油条、煤油灯在小风里晃悠的夜晚——这些都仿佛不是记忆,而是另一个空间里的东西。她也是从尺把长长大的,她也曾目睹过家里的老狗生崽时的血腥场面,还有那烈日下的滚滚灰土。她也有过在河沟里睡着的情景,她没有挨打,被悄无声息地抱起放在**,早上起来的时候,泥巴粘住头发,母亲恼怒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她,幸好那时外婆精神矍铄,她得到了庇护。

多少年来,这些东西像是被石灰覆盖住了,现在却又统统陈旧地露出星星点点。她内心涌动起对亲人的深深的眷恋,然而,覆水难收。她此刻如梦方醒:

啊,原来外婆刚刚去世啊,我还以为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呢!

一阵锥心的酸楚瞬间击中了她,她慢慢地蹲了下来,蹲在孩子们经常蹲的沙丘旁,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抽泣,这抽泣声久久不息,像一条细流向远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