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后,妈妈待良霞比往年更好。热天要帮她擦三回澡,怕她长痱子。冬天两天晒一次被子。夜里她起来给良霞换三回水焐子。她本来想把良霞从偏屋里挪到正屋里跟她一起睡,大孙子被他妈妈赶到了奶奶**。小孩子在她脚头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她用老皮皱拉的手摸摸孙子的小鼻子小额头。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找事的人。
她一句话也不多说,她本来就不管事,何况还有个生着病的女儿。这个媳妇还算厚道,换了厉害的,早就摆臭脸给她们看了。
真正揪心的还是钱,她年纪大了,又不当家,现在的重任也是带孙子孙女,往年手上没攒到什么,想到良霞哪天又要发作,常常会陷入一筹莫展之中。正在这时,村里许多人又开始信佛,她也跟着去了趟九华山。回家后,每月初一和十五,鸡叫三遍就起床,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开始是一刻钟,可能是不晓得怎么样跟菩萨沟通,又去了一趟之后,了解一些典故,对菩萨有了更多的期待,跪在地上的时间也就长了,有时一跪能跪一个时辰,忘记煮早饭。
她求菩萨保佑的事情经常有矛盾。她有时想求菩萨再给女儿十年的寿命,想到女儿年纪轻轻,荣华没见,富贵未享,就这么早早地去了,她心头难受,可是转念又想,她怕自己过几年没了,女儿在世上,谁来给她洗衣,谁来给她晒被,谁给她倒水,谁帮她抹身子?这个时候她又恨不得女儿死在自己前头自己才敢闭目。她就是这样左右为难。有时想叫菩萨给自己多活几年,能照顾女儿,又能照看儿孙,可是又怕菩萨怪她贪心。时不时又会说:我们家良霞,从小没碰过桶,不晓得柴米重,不晓得油盐贵。我们良霞,没瞧过人脸色,向来都是人哄她,她不晓得拿话哄旁人,不是我贪图,是我放心不下。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便不像另外的信徒那样坚定,求菩萨保佑发财、平安和富贵,永远不更改。
有一阵子,良霞很愿意配合妈妈。她被扶起来双手合十朝着堂屋上的三炷袅袅烟雾躬身三拜。
她虽然不像她妈妈那样崇敬之情挂在脸上,但她口中念出“菩萨保佑”时仍觉有一道奇异的光芒,贯穿她的身体。
有几天,她神清气爽时寻思着是不是她的诚意感动了菩萨,可是她没来得及更虔诚时,一场雨一下,她又直不起身子了。
良霞身上还有许多其他症状。比如耳鸣,却又不是通常的嗡嗡声,像是有人在耳边嘀咕,又像是远处有人在呼喊,侧耳听,侧身等,却又什么都没有。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有一阵子,她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妈妈等在一边,想听到与吃喝冷热等有关的词,可良霞的声音不是向外发出的,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逢初一和十五,她妈妈再喊她起来烧香拜佛时,她会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做妈妈的明白,这就是不肯的意思了。
做妈妈的不死心,她劝女儿说:我昨天还觉得头疼,今天早上拜了一拜之后感觉好了许多,还有我的腿,前几天一直酸痛,今天也不痛了。
那些其实都不是她真正的痛,她真正的痛处在她自己身体外头,在她的眼皮底下。良霞懂。她听话地侧过头,挨着妈妈的臂膀,下床,跪下膝盖,双手合十。
有天夜里,妈妈听到良霞在唱歌。一年多来,这是良霞第一次开口唱歌。她的声音虚弱,歌声飞进寂静无声的黑暗,绕过枝繁叶茂的梧桐,撒向黑压压无边的苍穹,然后,又被婉转地带回来。
没有人留意到她字正腔圆的发声,那嗓音的优美也没有被肯定。他们只会就环绕在黑暗中的动静发出评价:
脑子烧坏了。
妈妈听到有邻居给出另外的总结:
可能药吃多了,更有可能是心里太难受。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老婆婆,坐在板凳上闲扯了很久,吃午饭的时候还不走。妈妈急了,家里又没什么好菜。老婆婆讲了实话。一大队陈宝发,看中了良霞,想娶她回去。
哪里是个宝啊,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娶过一个四川的,没过上两个月,活活被他气跑了。
良霞是要死的人呀!妈妈的脑子里兴许想到了光棍的邋遢相,声音不免悲凉,夹杂些愤怒,她并不真的觉得良霞快死了,可是她本性良善,不想伤人,一时口急,就说了出来。
来人早有话说:他说了,不在乎,良霞这么漂亮,能做一日夫妻就做一日夫妻。做半天夫妻都是他的福气……他愿意替良霞送终。
她们都以为良霞没听到。
病着的人耳朵好,良霞在自己房里好半天才把那光棍跟自己钩上。她记起先前他娶过的四川女的进了那光棍的房,哭哭啼啼地走出来,对着江滩喊那个光棍:
找不到舀水的瓢,你家的瓢呢?
老子烧水都是拎起桶往锅里倒,哪里用得着瓢?
他瞧不起四川女的,在人前要装得跟大爷似的,一直到四川女的走掉之后,才悔不当初,穷得叮当响,还端着假模三道的大爷气派,现在,他四十了。
良霞只感到有人往她的脸上挠,把她脸上的皮都撕掉了,脸上只剩下血和肉;又仿佛睡着了被人拖起来,往她的脸上扇巴掌,扇得她一时摸不着方向,头晕目眩。什么个世道,一不小心,就被剥落得一点不剩。她的身子抖动起来了。
二哥本来在他自己房里,突然冲将出来,拎起墙边的锄头就要砸这个老太婆,妈妈一把拽住。他气咻咻地发出一声吼叫:
滚!
老婆婆还是小脚,见势站起来走人,她说,我不过是传个话,我是说不该来,不该来,作孽,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那天夜里,良霞坐在**,一再回想二哥血红的那双眼睛,发抖的怒吼,他自己过得那么糟心,有人接手这个药罐子,他还像宝一样护。她一再地回想,想到心里麻麻的,脖子和手腕都麻麻的。麻麻的感觉从外往里,不一会儿,把人就裹住了。巴掌大的小窗户外,远远的天上有飘移的云彩和闪烁的星辰。她死盯住偏房外的芦柴草堆,草堆里挤着一条狗,狗身上沾着树叶、粪便和邋遢人的鼻涕。菜园边的栅栏朽了好多地方,鸡鸭们都从空隙里钻进去吃菜,妈妈不会修栅栏,哥哥忙得没空,只在菜园里竖了一个稻草人,给它穿一件透明的旧雨衣,他们不晓得,夜里风大,旧雨衣掀来掀去的,良霞听那声音心里就发憷。现在,她的心反而感觉轻松许多,她的身体紧缩而敞亮,生发出一种无言的力量,让她又惊又喜。
不久后的一天,两个嫂子吃过饭都下地去了,妈妈也背着侄子到地里帮忙,良霞迷迷糊糊正睡着,听到雷声隆隆,她刚坐起来探到窗口一看,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
小侄女的摇床就放在门口,本来是想给她凉快凉快,雷声把她惊醒了,雨点让她的小眼睛睁不开,急得哇哇大哭。良霞一急,掀开被子就下了床。拖回侄女的摇床,望到门前还晒着棉花。棉花淋雨就变黑,一级变三级,三级降五级。还有一家人的衣裳还晒在屋外。她拿只篓子,三把两把将棉花拢进篓子。篓子卡在门外,良霞试了几次还是拖不动,眼看雨点直往棉花上砸,她一阵急火往上攻:蚂蚁尚且搬粮食,我却在这里干瞪眼?
一发狠,篓子被拽动了。
衣裳也都从晾衣绳上扯进屋。
妈妈气喘吁吁赶到门口时,良霞已经回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良霞,摇床是你拖回去的?
嗯。
棉花和衣裳也是你收回去的?
良霞点点头。
没人帮你搭把手?
没人。
谁说我良霞不中用了?妈妈突然两眼放出光来,对着随后进门的大嫂连声说,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全收进屋了,一滴雨点也没淋到。
良霞心想,真是会夸大,几滴雨点还是淋到了。
她瞧见妈妈脸上那光持续着。她的光一直被遮挡着,如今却突然地露出来,她的唇角露出了自豪。妈妈高兴,那光变得沉默而明亮。
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她就能洗衣做饭了呢,妈妈真敢想,这话都脱口而出了。大嫂也觉得高兴。她说,以后大孩子不用往地里带了,妈妈你还能腾出手帮一把。
是的,是的。妈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声答应。屋外风声四起,雨点打在空空的芦柴席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清脆,明亮。
良霞尝试着给他们更多的惊喜。有次她到江边淘米做饭,摔倒在坝下;还有一次,缸里没有水,她提一只桶到江边拎水,勉强拎回小半桶,躺在**三顿没吃。
有好心的邻居透信给良霞妈妈,良霞这情况是可以领救济的——
一年一百多呢!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要是不用写申请,她自己就能偷偷办,可是要打申请,儿子又不在家。这家人几十年没有跟任何人伸过手了。尤其是公开地,让整个江心洲人都见证他们伸手。妈妈晓得良霞自尊心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敢把这意思说给良霞听。
妈妈身上的衣裳,件件大得挂不住肩。她那苦涩的眼睛,佝偻的背,良霞不想瞧也得瞧。什么脸面,什么意义,哪一样有比让妈妈的痛苦少一些重要?就是那一瞬间,她明白有一种看上去了不起的东西其实没那么大不了,那所谓最值钱的并不比此刻妈妈想让她去要的更值钱。
找支笔来。她轻声地告诉妈妈。写的字出乎意料地难看,已经很努力了,誊了两三遍,看上去却还是像小学时候的字。
专心致志的时候,她忘记想那什么过去和将来,写完了之后心里头跟腰部一样麻,时钟的嘀嗒声却不那么刺耳了。
救济款没有办下来,妈妈就去了。有天夜里,良霞听到妈妈轻声的呼喊。她扶着墙到了妈妈房间。一拉开灯,瞧到妈妈惨白的面色,良霞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蹲到床边,她问:妈,你怎么啦?
妈妈咧了咧嘴,聚了聚气,才小声地说:
妈妈不中了。
良霞没有听懂的样子。这么久了,家里正式等着的都是自己的死讯,她经常会想到妈妈伏在自己身上哭泣的模样,从来也没把“死”摁到妈妈头上。那夜里,外头的风又大,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妈妈。妈妈接着说:
以前我不放心你,现在我晓得你能管好自己了。说完又是顿了半天,才接着说完了下半句:
现在我不放心你爸了。
她把手伸出来,想摸摸女儿的脸,手没到良霞脸上就耷拉下去了。
江心洲实行火葬了,妈妈被抬过江装上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到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哥哥手里捧着只坛子。
后来良霞一直在回想,也没想明白妈妈哪天开始病的,没见她哼哼,也没见她歇过半天。她只是猜测,妈妈喂她吃药的时候,自己的胃正疼着;妈妈帮她擦身子的时候,自己的胸口难受着;妈妈为她煎一个鸡蛋,盯着女儿吃进去才转身,她自己正需要营养。她年纪并不老,可是已经不顾及自身了,开春也好,严冬也罢,她总是有许多事要忙,除此之外,就是陪伴女儿,她守在床边,好似仆人,让她的女儿,即使奄奄一息,仍然像个公主。
妈妈烧成灰的那天晚上,她进了妈妈的房间。没有开灯。江心洲早通电了,可妈妈舍不得用。她的床头有一盒火柴,良霞在黑暗里划起了一根火柴,一点火花照耀着她的胸口,她把光亮拢在手心,火光穿透指缝,照亮了她的手背。
头七过后,大嫂帮着良霞收拾东西,床铺上,旧桌子底下,扫不出半点灰,旧报纸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嫂当时夸她说,你生着病,居然拾掇得这么清爽,其实往后家里有这一半干净就行了。这看似无心的话,良霞听出了两层意思:一层是肯定,一层是收留。想到往后还有地方收拾,她感到了自己的运气。
这以后她但凡有点力气,就惦记着针头线脑的位置。有天想把鸡笼清理干净些,掏到一半,她没力气了,蹲在地上,她感觉到自己像棉花一样柔软的臂膀,鼻子发酸,把脸埋到胸口,轻轻地抽泣几声,哭比笑更费力气,她忍住了。要生蛋的鸡观望了半天终于等不及了,从她胳膊上扒拉过去,坐进窝里生蛋。
家里没人时,她倚靠在**,身子微微探出来,床边放着把锄和刀,她会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它们擦得亮锃锃的,她喜欢这种清爽。只要想着他人会欢喜,她就有了些干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