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哥哥都想搬出这老屋,可结果还是二哥得了机会,七大队有一户人家到上海开理发店去了。这户人家立志不回来,坝上两间旧屋,连地皮和菜园子作价五千就卖。二哥二话不说,跑到村主任家里,请他做中间人,准他一个月,然后东挪西借,在规定时间内把钱送到人家手里,从家里搬出去了。
搬家那天,乱糟糟的。承明只搬走了自己房里的东西,大哥提醒他屋檐下几棵树能带走打几样家具,二哥没接话,妈妈房间里两只旧箱子,大哥搬出来递给二哥,二哥瞧了瞧,摇了摇头。碗筷总要带几只吧?大哥急了。
二嫂正想接茬,二哥瓮声瓮气地顶回去一句:
我自己买。
你哪里还有钱,良霞心里也急,这几千块还不知道怎么筹到的。
妈妈**一盖一垫两床被子,大嫂让二哥带一床走。
给良霞盖。二哥声音粗声大气的。
这么正式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良霞愣了愣,装着没听见,把脸别过去。
没过两天,二哥突然回来了。送过来一只砖头大的录音机,还有几盒流行磁带。听厌了你就开收音机,二哥边说边教她怎么在收音机和录音机之间切换。自始至终,他弯着腰专注地摆弄着这个机器,并不与妹妹的目光交会。结婚之后,他就几乎不与妹妹说话,妈妈在的时候,猜测说承明娶了这么个老婆,害得全家不宁,妹妹不宁,他是觉得对不住人,又自卑。直到要走了,承明抬起黝黑的脸庞,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马上又转开,他的眼睛忧郁而深沉,与几年前判若两人。她一下子明白他不敢看自己,她跟当年也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收录机帮了她大忙,感到自己动弹不得时,收录机是通往外界唯一的门。她需要一些韵律、节奏和远方的传奇来驱赶或埋葬某些固定住的时刻、出其不意的疼痛,帮助她建立某种信任,或者验证某种怀疑。收音机成了她的朋友。她坐在床头桌前,侧着耳,听。
搬家搬出了机会,卖房子的那户人家需要帮手,二哥立刻拍拍屁股也去了上海,干起了理发行当,把二嫂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吵架时找不到对手,也找不到听众。
大哥的日子也明显好过起来,他跟大奎等八个人合伙买了一条打沙船,月月能分红。他给老婆买了一条金灿灿的链子套在脖子上。大嫂也是实在人,她到小姑房里扫地,腰一弯,那条链子露出来,晃悠晃悠。她咧开嘴笑,喜人的。天一热,他们买了电风扇、彩色电视机。大嫂喊冬天洗衣裳手冷,大哥又拖回来一台洗衣机。良霞装着不知道花了好几千,她不点破,为了省电,自己的衣裳还是用手搓。大哥身板壮了一些,胸膛挺得高了些,说话的口气也跟往年不大同,底气足,有劲道。
大家都以为他要盖楼房了,结果大哥自有打算。他不在江心洲盖房,他要到县里买房。他叫儿子好好念书。儿子小声地顶了一句嘴,良霞听到大哥幽默地对他儿子说:
嗯,你说得有理,要不,就依你?
口气挺和气,却自有威严,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那小子晓得这关过不了,老老实实到镇上念初中去了。
大哥家那个超生的小姑娘叫若曦,一天比一天漂亮,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又密又长,她的鼻子秀挺,皮肤雪白,她一张口,稚嫩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娇嗔,既天真又傲慢。人人见到她,都想过来亲她一口,都想着给点儿饼干什么的讨好她。美是有无限的力量的。大人们抚摸她的脸蛋,拿最温柔的眼神瞅着她,赞叹不已,甚至有许多经过的陌生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跟她差不多大正处在调皮阶段的男孩子也一样,一见到她,都显得比大人还矜持,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两回,差不多个个如此。门前下过一场雨,有个地方有些泥泞,那孩子想出门玩,却又舍不得她的鞋被弄脏,她站在那里,比画了一下,就有个孩子扑踏踏奔将过来,不管自己的小腿也跨不过那个坑,抱着她趔趔趄趄地走。
良霞是亲眼看到了美的号召力,她第一次对于容貌上的美有了新鲜的体验。她甚至自己也在心里奔了过去,搂住那个小仙女,不让她沾到一点点的污泥。
这个待遇和她的童年何其相似。
到现在还没有人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那孩子一天天地明白了自己的美。她的小胸脯自觉地往前挺起来,她把她的所求放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上、她的嘴唇上,她为着某个目的撒娇的时候,自己都感到了一种谜一样的吸引力,并且这吸引力带给她许多幻想。有人的时候,她总是扑闪着她的大眼睛,等待怜爱,仿佛想不断地、不断地因为这美而得到更多。
有一天,这漂亮孩子走到她床边,想让姑姑帮她拧开可乐瓶子的瓶盖。
谁给的?她问。
他们。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在思考,她是心不在焉的,良霞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真没记住是谁给的。对她来说,谁给不重要,到手的就是自己的。良霞突然感觉到一种难堪。她接过可乐瓶子,并不急着拧开瓶盖,却只是对着瓶口闻了一闻,然后小声地对小姑娘说:
这瓶里的水有毒。
那孩子疑惑地看着她,过了半天,突然害怕了似的,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这之后她们开始交恶。良霞不许小姑娘吃任何旁人给的东西,就连赞美的话,她也会趁其不备地将它夺走:
他们统统在骗人。
这个时候,孩子是抗拒的,她不只是抗拒,简直是惊慌了。她本来心情甚好的,到了姑姑这里,都被排挤,甚至是被蛮力驱赶掉。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颠颠地跑开了。
那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深深晓得自己有别人没有的。但她以为这就是永远的,谁都夺不走的,可是有一天,她要是晓得自己错了,可有多难熬?瞧着那孩子躲避她的目光,一种微妙的近乎羞耻和惶恐不安的恐惧压倒了良霞。这恐惧跟以往不同,她自己都摸不到门道,更说不出口。
夏天的时候,她妈妈开始每天早上煮一只鸡蛋给她增加营养。可她挑剔,只肯吃蛋白,蛋黄闻也不闻。遇到这种时候,她妈妈总是哄几下,可是小姑娘已经深深懂得自己的魅力了,她会抬起那楚楚可怜的眼睛,微微地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微微张开小嘴,轻轻地哼一声,她的妈妈立刻就会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那明天一定要吃。
终于有天早上,帮她剥蛋壳的是良霞。吃完蛋白之后,小姑娘的嘴不肯动了,可良霞没有歇手的意思,继续往她嘴边递。那个孩子凭着往日的经验,抿住嘴,在姑姑的手想强行塞的时候,她先是抗拒地把头扭转到一旁,然后一步步地往门外退,试图逃跑。
良霞一转身堵在了门口,以平常从没有过的严厉口吻命令小姑娘:
吃。
求饶不能求饶,叫喊不能叫喊,那孩子左顾右盼,门口一个救兵也没有,她只好张开嘴,接过姑姑掰开的鸡蛋,嚼也不嚼,全部吞进了喉咙,委屈的泪水顺着粉嫩的面颊大颗大颗往下滴。良霞几乎也被打动了,她终究板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良霞看着小姑娘嘴里一点也不剩下了,才让过身子。
这件事,直接影响了她跟大嫂的感情。她不知道小姑娘怎么到妈妈跟前哭诉,最有可能她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可能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大人的心就碎了。大嫂也不来问原委,原委也显得不重要,她只是交代良霞,以后不要让她哭啊!
大侄子到县里念书那几年,风平浪静。大嫂把地转给别人种,别人代缴农业税。她自己,带着女儿三天两头到县里看儿子。手里牵着天仙一样的姑娘,时不时就有人侧目,甚至有人问她们是不是母女。世态炎凉,她的自尊心受了好几回伤,不知不觉学会了打扮。最碍事的是那口牙,女儿在手上牵着的时候,她尽量不笑,可是哪里忍得住,总有人上来夸那小天仙,她笑着笑着就不好意思,就抿住嘴。
好日子也不是没有惊险的。良霞又犯了几回,有一回是从椅子上跌下来,倒地时,她拉住了椅子背,椅子被扳倒,是那种老柳树打下的结实椅子,椅子砸破了她的额头。那天家里,只有她自己。那时搞全民医疗,不远处有一户的房子,改成医疗室,她捂着额头去了医疗室,坐在一群拄着拐杖和一口等不得一口咳嗽的老年人中,她包扎了额头,慢慢往回走。那些老年人,她个个都认识,其中有些人,说过大话,一定要娶她过门做儿媳妇,其中有一个,嘴角全是疱疹,口水沾在胡子里,可是他的目光掠过她裹了纱布的额头,还是那么不忍看。
头上的痂才结,紧接着又犯了一回,上门的赤脚医生说起了大话,他说熬不过今晚,让家里人守她最后一夜。她听见了,赌着气似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床板,全神贯注地有节奏地呼吸,一声又一声。你不是更软弱,就能更坚强。她目睹时光从窗口经过,使窗帘的格子图案一点点清晰起来。医生睡眼惺忪地过来看她,惊喜地咦了一声,她碰到对方的目光,顿时有一种胜利的自豪。
不过,即使脸色苍白,疼得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她也不像别人那样哼哼唧唧,她不唉声叹气,也不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来折磨人。有次脸肿得变了形,正好大哥的船回来了,大哥瞧她憔悴得厉害,担心大嫂虐待她,不给她治,不停地问长问短。良霞一声也不吭。既不替大嫂说好话,也不详细说明自己身体内的动静。
时间和思考改变了她的性情或想法,甚至她的记忆,就像浩瀚的大江主宰了小木船的命运。她体会到一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那能被言语分解的事情到头来就不是事情,那能够哭出来的也不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长久的忍受,而长久的忍受对抗着真正的痛苦。它们在暗地里较劲儿。
大嫂还在那里申辩,说是良霞自己的主意。大哥不听,背良霞到镇上打吊针。趁着良霞睡着了,大哥站在诊所门口跟大嫂说话。他说,行船路上有个镇子上,有位六十多岁的孤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有年捡了条狗回来养。哪想到这狗不省事,一窝生了四条小狗。她一个人养着五条狗,东家讨,西家要,硬是养活了这五条狗。这些狗不管她到哪里,都不离左右,前呼后拥,遇到可疑的人或不对劲儿的事,它们一拥而上,叫得整个镇上人心惶惶,久而久之,没人敢欺她年老体弱。镇边上有十里江滩,芦笋老是有人偷,越长越秃,都快成沙地了,因为这些狗凶悍、能干,它们的主人得到重任,被领导看中,让她看守十里江滩上的芦笋。这些狗不负重托,芦柴越长越茂盛,去年还有人到那里拍电视,这老太太现在月月拿工资,越活越威风。
大嫂叹口气说:这些狗,比人还能干,给人长脸。
大哥说:人家有善心养狗,才有好运。我们不能连个亲妹妹都不养。
大嫂一贯讲道理。她扑哧一笑,你还真误解了我,我拿良霞当亲妹妹的。
不是,大哥说,老二两口子不容易,本来他们也应该……
我不计较,大嫂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紧接着出了一次意外事故,刮八级大风,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被刮倒,砸穿了良霞的屋顶。断了的檩木落在良霞的**,若不是她缩着身子睡,脚踝怕是砸碎了。
良霞搬回到自己十年前住的北屋。北屋不再是当初的样子,堆满了杂物,板车、旧自行车、录音机,甚至大嫂当年像宝一样护着的缝纫机也积满了灰土。里头放着的床是大哥淘汰下来的高低床,他们自己垫上了席梦思。梳妆台也搬了来,里头放着一只手表,爸爸留给大哥的,现在,表面模模糊糊,表针早就不动了。
江心洲那块任芦柴胡乱生长的江滩最近似乎大有可为了。有一大片被整平,堆满了从江西运来的木材,渐渐地成了一个开放的木材交易市场;江滩的另外半片,成了一个造船厂的作业现场,江心洲的船主的船也有好几艘是直接从这个船厂造出来的。有买卖的地方就有外人,操着江西口音的木材贩子,镇上的无业青年,甚至那些有些体面的城里人也渐渐嗅到了江心洲江滩上的商机。经过良霞门口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有一天,她坐到门口晒太阳。一个男人从屋边的路上停住脚步,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的脸,突然喊了她一声:
良霞!
她一抬头。她认出了他。他们曾经在县城见过,他也是国营棉纺厂机修工。跟许多陌生人一样,他对她痴情得很,为她魂不守舍,她没正眼瞧过他。无声地拒绝他。他的情书,被她扔在江里,除了第一封看过,其余的拆都没有拆开。那个时期的回忆被掀起来了:她记起走过县城水泥路时更多的人那些巴巴的目光,那轻佻的口哨,嘴里发出的啧啧赞叹,有些人很流氓,有些人很温婉。她基本上都没正视过,的确没有。
她稳了稳,装着没听见,慢慢回到屋里,坐了下来,浑身战栗。她拿起包扎头发的头巾,系到头上,仔细扎好,把露在额头的几根碎发塞进去,她需要拿起镜子,看看自己苍白无血的脸,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午后的太阳穿过树冠的间隙,把碎了的光洒到地上,影影绰绰。
她重新走回到门口,那个人还站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盯住她,她身后的房子。他如此不掩饰地端详着她的生活,眼珠子转个不停,连锅端似的。
她请他坐下来,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到江滩的造船厂推销一些材料。他早就下岗了。他比她更震惊。他一直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她。他不提她被毁的容貌,她也不提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过了几分钟,她想起来要倒杯水招待他。她烧好水,倒进茶杯,端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口告辞。他得趁管事的今天在,把事情谈妥了。
没办法。他拍拍手上提的黑色的皮革包。我们这一行,就是专门见缝插针找人的。
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他的辛苦和希望。他让她瞧一眼,又确定她瞧不出什么名堂。
一阵风吹动着晾晒的被单,被单上的碎花,一时花了她的眼。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可能没能谈成什么业务。脸色灰暗,夕阳的余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比下午更老一些,满身疲倦。
不知何故,他还是勉强自己站在门口聊了几句。
今天碰到你,真像做梦一样。
哦。这抒情的调子多么陌生而新鲜啊,使她不知应做何态,只是低下了头。
我差点儿为你死掉。十年了,我都还记得自己的蠢样子。可惜你瞧都不瞧我,说不定,你到现在还没想起我的名字。
他说的是对的。她的确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她相信他的话。
我当时不懂事。
她不想道歉,但这句是大实话。
他耸了一下肩膀。她看到他腰上挂着一只BP机,但没有留下号码的意思。
他再次看了看她,转过身去,走向回县里的渡口,她望着他藏青色的西装,他的后背单薄,走路还有点内八字,皮鞋磨损很重,鞋跟靠里一侧明显比外头的要矮。他没有回头,匆匆忙忙,赶着路。
她并不清楚他的意思,同情、怨恨、嘲弄还是惋惜?他也并不明白她的真正处境,他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说出她的处境,以及这处境所带来的变化,无论如何,这对他实在太无关紧要了。
他扬起的灰尘平息下来。她挣扎着整理晒干的红辣椒,清扫灰尘和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