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江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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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城的二哥每年回江心洲两趟。每趟都来大哥家坐一坐,每趟回来都说为了离婚。一开始是一种意志,后来成了习惯。他的妻子,一开始抗拒着离婚的要求,过了几年,渐渐死了心,等到她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时,十多年的光阴已经没有了。她按捺住某种愿望,把心思放到粮食和蔬菜上。她一个人种两个人的地,空了就去镇上打短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独自生活反而使她精神了,她在别人眼里漂亮了,温柔了,人缘好了。

这一年,二哥照例回家,跟她提了离婚。她点头同意了。

二嫂说,这些年也苦了你。

那不是真心话,她有这种境界,也算不错。他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他说不苦,苦的是你。

她说,时代造成的悲剧。

这话使二哥感到惊奇了,她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很难得,他在外面见了世面,她在江心洲居然也看出了门道。

他们友好地商讨着财产的分配。她说她可以回娘家。他说你现在回去,哥哥嫂子不嫌你么?反正我不回来,房子给你,又不值什么钱。

她说,你没有房子,没有儿女,往后你老了到哪里去呢?

没有房子是事实,没有儿女也是事实。她专拣事实跟他讲道理。男人在外头除了这两样还有许多事可干、许多乐子可寻,她都装着不知道。

这个失意女人的脸在江心洲的强烈光照下,显得粗糙,皱纹和斑点很多,但是多年没有吵架,她显得温和、明理和宁静,她的肩背很结实,个头矮小,有一种经历了大风浪后的开阔和从容。那一瞬间承明想离她近一点,他想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被她让开了。说好吃过中饭一起去乡里办离婚,整个上午,承明无所事事地坐在板凳上,照耀着他老婆的阳光也照射在他的手背上,他局促不安,仿佛一颗定了中午要爆炸的炸弹在他脚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至少在这个地方,这种感觉是新鲜的,他并不指望这个地方让他感到舒服,但他现在发现他不能失去。

照理说,他还没到为年老之后忧虑的年纪。再说,他离乡多年,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做一个有资产的老板,衣锦还乡与否他并不介意。他也不太顾影自怜,跟父亲那代人不一样,他们这一代人,梦想浪迹天涯多过安贫乐道。但是,这个势不两立的女人,这个他从没有在意过的女人,却用一只没有挂诱饵的生着锈的钩子,使他被困在原地。像做了一场梦,或是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他变得忧虑而伤感。

莫名其妙地,他心情坏起来。不知何故,他踩着饭点到了大哥家。那天中午兄弟俩喝了不少酒。在儿女双全的大哥家,他坚定的信念显得变幻不定,感觉到自己在某些地方错了。

大哥也算是小有成就的人了,大嫂的龅牙还那么突出,好像大哥也不嫌嘛。良霞坐在椅上,背后垫着枕头,不用说,腰一直疼,她整个人越长越矮似的,可脸色那么平静,没有一丁点躁气和怨气。听二哥说下午去办离婚,也没表态,只是静静地坐着。

承明瞧这家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家庭幸福淹没了,他一激动,开始趁着酒劲儿说话。他透露自己攒的钱的数量,他结交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年轻貌美,其中有一个还是混血儿。他的本意是炫耀一下自己见过世面,可是他的总结坏了自己的心情:

在城里,人就跟蚂蚁一样。

大哥听出他在找依靠,把手从桌子那头伸过来拍他的肩膀:离婚之后没地方住就来我家。

什么话,什么话?承明一听,呜呜哭将起来,他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只露出头发在那里颤抖,不一会儿,喝进的酒、吃进的菜全都吐了出来,大哥把他扶到里屋,睡到天黑才醒过来。

他没有想好,假期就结束了。他继续到城里打工。他老婆则开始门前屋后随时随地呕吐。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第一眼是瞧见女儿若云在她妈妈怀里吃奶时翘出来的可爱的小指头。

现在,他心甘情愿做个回头的浪子,没费力气,她却占了上风。

这些从外面回来的人,这些把“外面”带回江心洲的人,这些和江心洲好好相处的人,让良霞感到了新鲜。就说二哥吧,每年回来的样子都是不同的,第二年他的头发是黄金色,第三年是条纹,到了第四年,二哥的后脑勺剃光了,只有头顶一束高高地立起,使他又高大又帅气。他,和跟他们一样的人们,把丰富多彩的衣服、发型、家用电器和闻所未闻的观念带回来。

和美、新鲜与富足感染了病人。病人在电视上瞧到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人三年工夫绣了一幅“祖国河山”的十字绣,卖出了八百元。做做针线活就能赚钱?良霞让大嫂买了些针线回来,开始学着绣十字绣。她一边绣,一边听收音机,里面播些流行歌曲、小说连播和广告。一开始,她敌不过疲倦,动两针就得歇息两分钟,而且她绣的鸟不怎么像鸟,绣的花不怎么像花,过了大半年,她绣的房子像了,娃娃也像了,再后来,有人说她绣的猫眼比真猫神,牡丹看着就有香气。这个过程差不多有三个年头。良霞心里是高兴的,觉得找到了用处。她偶尔到大坝上走几步。长江的水位,在妈妈死的那年比较凶险,快到坝沿上了,水退了之后,坝下栽的树全部烂了,那些枯死的树,一根根地杵在原地。它的主人们忙着挣钱,没有心思管它们。挣钱的门道越来越多。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在家了。

她偶尔也会到地里去,她会采些当季的花,栀子花、金银花、月季和三色堇,都是早年种下,后来自己胡乱长大的。打碗花败得最快,也不香,但是漫山遍野地开,好看得不行,突然之间好像就没有了,绝种了,再也见不着了。实在图新鲜,她也会掐一把油菜花,插在玻璃瓶里。到了冬天,路边的小拇指大的紫兰花也会拔回家,装饰她朴素的屋子。

大江的水位倒是越来越低,江滩上的那个传说中的造船厂,良霞一直不知道规模。造船厂靠近西头,大坝拦住了她的视线。幸好装了自来水,扁担不那么经常被派上用场,何况,男人们都不在家。

现如今,她坐在门口的带靠背的椅子上。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稀疏的短发,长不长的。她身前放着一张小台子,她疲倦,可是泰然自若,疼啊睡不着啊,也不说出来。她一天只能做个把钟头,那个把钟头她就不像个病人,手指灵巧,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陪伴她的,是缓慢踱步的鸡。她养的鸡,也不似人家的那般急躁、好斗。还有一只猫,也是她的。瘦,黄毛,睡在她的脚边,很安静。到了冬天,她只能卧在**,她的绣活和她一起把床挤得满满的。那只猫,看到她倚靠在床头,手里的针不动,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她觉得好点了,就会出来找它,它会猛地蹿到她怀里,乖巧地拱拱背,它用一只猫的方式让她相信它对她的需要。

就这么继续下去,家人如此和睦,兜了一大圈,最终像泥一样和在一起。良霞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算是了无遗憾。

可是大哥好上了赌。

跟江心洲有点本事的男人一样,大哥先是迷上了出门,到江西去,往上海跑,把船泊在码头到色彩斑斓的地方找酒喝。别人买了BP机,他的腰上也挂着一只,他嚷着要买一只大哥大,后来感觉这东西在城里不时兴了才把目标对准了全球通手机。带着热忱的自信,他结交的都是江心洲最先富起来的一帮人。他的派头滋润着老婆孩子,他自然不亏待他们,每趟回来都拎只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香蕉和柚子等。

喝花酒出了一次事后,他学会了斗地主。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不许的,现在他从尝试中感受到快乐。先是赢了一点钱,也打发了许多无聊的夜晚,输点钱不碍事,男人之间总得有个话题,有些消遣和应酬。他聊以**。

大嫂还在饶有兴致地向城里人学时髦的时候,危机早就潜伏进她的家里。有趟丈夫回来,她催他给儿子交学费,她要一千,他只给了五百。下趟,他的船回来,她看到丈夫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身子矮了一大截,他摇晃着往坝上走,她迎过去,心里很慌张,想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现在的人,得病比往年容易,忽然之间,这个得了胃癌,那个得了肺癌。她紧张地追问,可是他不正眼瞧她,往**一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神情呆滞。她还是在镇上听到了丈夫在外头的遭遇:他跟人赌,输掉了船上所有的股份,而且,还有一张好几万元的借据。

听别人的故事,眉毛挑起来,怕故事不够惊险,听自家人的故事,听到一半脚腿就软了,她最本能的反应像她弟媳妇年轻时一样,拼命尖叫;跟弟媳妇不一样,她不要什么爱情,只要她昨天的生活:走在镇子上,许多人喊她老板娘,她不要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她哭着要上吊。大哥不反击,大嫂扑上去挠他。大哥的脸上、背上都血迹斑斑,她原本温良,这些行为跟她不符。

闹得凶了,逼得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反抗了。他说:

老子这么多年待你怎么样?你得理不饶人了?

你待老娘好,还不是想让老娘为你做牛做马。

地都没了,做什么牛马?

地都没了,你那药罐子妹妹不还在?

他想列举她牺牲的地盘小,她想揪出他犯错的地方多。她说,如果不是她,我们早搬到城里去了,你不肯挪窝,还不是因为你妹妹?要是早到城里去了,现在至少还保住了一套房子。再怎么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强。

她的声音时尖时粗,根本不顾老房子不隔音。他急了,一巴掌扇过去。她结婚十几年,头一回被打,还是在丈夫理亏之后,她鼻子嘴巴都往外冒血,嚷着要跳江。

他甩门而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一直没有亮。良霞的身子从**探起来。一切声响她都要警惕,在黑暗里,她是个合格的守卫,看护到天明。

大嫂三天没起床。良霞让侄女穿戴整齐去上学。她端着饭坐到大嫂床前,她说:世道变了,男人有了钱就学坏,不是赌就是嫖,没人能除外,好在大哥才四十,他还能翻身。只要他肯回家,这个家就还是你的。他见过世面的眼睛还在,他身子还健康,他脑子还好使,最重要的,他还是有良心的。有些人你就得接受他犯错误,你才有机会跟他们平起平坐。至少这个家还在他的心上。

大嫂听得愈发伤悲,从哽咽到号啕,眼泪哗哗地。良霞等她哭停才回一句:人活一世,谁不要过些深沟深坎!

大嫂平静下来抬头看着良霞的眼睛,发觉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像昨天一样亲切安稳,她长得跟哥哥还是很像的,更瘦、更苍白、更无力而已。她分析得有理又有余地。小姑子的眼神给了她重新面对的勇气,她接过碗,喝了一碗稀饭。她不嚷着要离婚了。这些不现实的事放到一边,紧要之事是把地要回来种。

你想怎么办都中。我支持你。

大嫂抬起肿胀的眼睛,她说:良霞,你虽然病着,这个家你最稳当,十几年不变脸,十几年不伤人,十几年还这么稳当。将来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有我在,就不让你死。

这也是十几年来,姑嫂俩第一次敞开心扉,心心相印。她俩都掉了眼泪,感觉到亲情在她们之间流淌,联结她们面对这心如刀割的处境。

之后,姑嫂俩同心协力,共同计划着春季种什么,秋季种什么,怎么花能省下些孩子的学费。那个在城里的孩子,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家里的变故。说不定能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不会再犯他父亲和江心洲男人通常犯下的错。

良霞虽不能下地,但她变成了好参谋。大嫂像攥救命稻草一样攥牢她,须臾不能离开她的视线。良霞因此而没有工夫考虑自己。不去想自己佝偻的身体,不去看长满了斑点的手背,不再念她的洁癖,洁癖在这里是可耻的。事实证明,可以克服。她意识到,忘掉自己,生活反而显得可靠、有希望。

邻居们无法想象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比她身体好的人都没她这么大的热情,有心的人听到婉转又柔和的声音在劝大嫂:

没有关系,天又没有塌下来。

对别人来说,劳动是一种奉献,对良霞来说,劳动是一种占有。占有厨房,占有清晨,占有节气,占有天,占有她脚下踩过的每一块土地。

现在,她不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不再有人因为她而死,不再有人为她跪地磕头,这些她都觉得好,疼痛除外。现在,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和大嫂相互依偎。她们不再指望那个赌到穷途末路的人这么快回家。怕他带回一身债务和艾滋病——吃喝嫖赌的人最容易得这种病——听说另外一个大队的跑买卖的男人就得了这个病,家里人全部逃走了,他一个人窝在屋里子,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

很庆幸要债的没有找她们麻烦。

第二年江水又拼命往上涨。坝子外围种的庄稼全部被淹死了。水退了之后,大嫂去清理淤泥,想在立秋之前种上一些玉米。良霞拖着身子也去了。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你还别不信,一旦有心奉献,就能凭空生出力气。大嫂弯腰下来,用手扯掉上游漂过来的杂物,良霞不能弯腰,她蹲下来。她们渴望太阳更辣一些,泥巴变硬之后,陷进去的脚能尽快拔出来。整整一天过后,她们全都动不了了。良霞的双手陷入泥潭里,她抚摸着柔软的淤泥,一下子想到年轻时她收到的一条丝绸围巾。到后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几乎失去了意识。大嫂没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希望、幻想外加体恤,这些微妙的情感,经过这几年超出常规的辛劳,从大嫂身上消失了。现在,大嫂的怨恨像井一样深、一样黑,有时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到她是一根太阳底下的炮仗,轻轻一碰,就能点燃,使之爆炸,燃放。

良霞不去招惹她,有些事情就自己拿主意。地势低的地方种耐潮的花生,而离水源远的地方种黄豆。端午那天良霞没有跟她下地,她裹了二斤粽子。到了过年也是她主事,她会自己在红纸上写毛笔字,贴在大门上。她变得正确、细致,而且不受人批判和质疑。

有时累过头了,晚上倒在**,良霞记得自己没有洗脸、没有洗脚。四周模糊一团,没有光,为了省电,灯全部熄了,天上的月亮也不如往年的皎洁。她换着方式睡,侧着,仰面躺着,或者趴着。菜园边的花早就枯成一团团,像受了重伤的士兵一样全部贴着栅栏坍塌下来。母亲死后,这些花草不再有人修剪,体力活对这个家庭来说,越少越好。菜园的地也不怎么平整,积了雨水的低凹处,有些蛤蟆在里头扑腾。来自江面上的风刮到坝上,柳树随风起舞。雨点落了下来,滴滴答答,打在屋顶上,时断时续的。她就这样整夜睡不着,但她能照料自己——对此她颇感欣慰——尽量不给比她更累的人造成负担。屋外有只疲劳的呼唤着的猫,忧伤却不愿停歇。

良霞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手心朝上的现象消失了,不再觉得自己讨嫌,即使她仍然干不了什么重活。她跪在江边的石板上,喘着气把衣裳送进水里,摆动数下,过掉肥皂水,拎上来的时候因为浸满了水而更加沉重,她需要憋足劲儿,这使她看上去很不雅,面部扭曲,那些看见的人,难免会替她心酸,然而她打心眼里愿意。良霞觉得某些被夺走的东西被她捞回来了。

她的猫也受赌徒的连累,有上顿没下顿,大嫂也不再过问,它瘦下来,但是学会了到邻居家蹭东西吃,它喵喵地叫着,那是良霞熟悉的声音,又完全是变了调的声音。如果它吃饱了,它会回来。良霞翻来覆去,她的腰疼。有时它侧目瞧着良霞,静静地站了许久,一点声息都没有。心里没有同情,怎么能做到这么隐忍?有时它宁可睡在墙根和灶台底下,良霞安静了它才爬过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蜷缩着。

良霞可怜它,感到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乐于待人好,又没什么好奉献出来。她有时把它揽在怀里,轻轻摩挲它的背,仿佛在安慰它,告诉它,她懂得它的心,懂得它的苦。各有各的苦。苦也要受着。

来年春上,良霞的病又重了,脸和腿都肿得不行。大嫂扶着她到县医院。县医院来了个专家,说能治好。姑嫂俩激动得都发出了声音。他说,先开五千块钱的药,回去吃,吃完再来。

她们身上也就四百多块钱。

两个人捏着这五千块的处方,不约而同往回走,边走边看看手上的纸,像是遗失了这张纸就遗失了五千块似的。

走到一条三岔街口,朝北的就是回江心洲的路。这回,大嫂不走了。良霞把手搭到大嫂肩膀上,既是借点力,又是表示亲近:

回吧。

我有金项链。

不管用。

说不定管的。

都是骗子,骗钱的。

大嫂端着薄薄的处方,认出几样药材不是稀奇的东西,周边的荒山上就有。回来煮水良霞一碗碗喝,身上的肿还真的消了一些。

过年的时候,大嫂体恤她,给她买了一件丝绸料子布,蚕豆样花色的棉袄。家里这样了,还买衣裳给自己,良霞端着衣裳不晓得往哪里放。实在没办法,只好坐下来,花一个晚上,把衬衣改了袖长,腰身往里收了一收,第二天早上,侄女上学时,她招招手,帮小姑娘换上。小姑娘一穿上身,就惊奇地笑了,她的感觉是敏锐的,什么到她身上都会美。她舍不得脱了。转来转去,然后要踏出门去,她妈妈边追她边跑,她嘴里说:

小姑,你真好,你比我妈妈还要亲。

那孩子身形修长、牙齿雪白,面色发亮,她的声音那么悦耳,沁人心脾,她仓皇的神色也那么动人,使人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她这几年也没受什么苦。有个那样的爸爸,也没妨碍她招人疼爱。她不做事,她妈妈不舍得她。如今她那样的几句话,她妈妈又站住了、屈服了。良霞呢,靠住门框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