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十八了。两年前他就辍了学,跟了村上的同学到省里学刷油漆,正式上工没多久,突然回来了。回来时裤子松得像个米袋子,裤裆掉到膝盖下头。他躲到小姑房间里抽烟,一会儿,良霞就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侄子三口两口,把香烟头在地上踩几下,不多久,他站起身对小姑说:
我到镇上去办点事。
后来良霞听人说大侄子一到镇上就找公用电话。大嫂悄悄推测:
怕是跟哪家姑娘搭上了。
大侄子不怎么跟他妈妈说话,对于妈妈的话,他一问三不知。良霞知道他有恨。他好端端地念着书,突然有一天,缴不上学费,拖了好一阵子,没钱买学习用品,再后来,连食堂的饭票也没法买。他万般不解,走了四十多公里,回来要钱。结果,责任像折断的树枝一下砸到他的肩上,他留了下来,陪着家里愤恨、体弱和幼小的三个女人。
想跟他搞好关系,不是容易事,而且,良霞不太听得见。像许多听力下降的人一样,她喜欢侧着头,对准声音发出的地方。他瞧见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但是不说出来,只是把脸转过来,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歪着肩膀走掉。似乎江心洲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东西。良霞看着他长大,他小腿上的划伤,他容易打喷嚏的鼻子,他走路时宽松汗衫里的一排排肋骨,他不得不面对的起起伏伏的少年时代,良霞心疼他。
有一天,他走进她的房间。他摸摸搭在缝纫机上的布,把箱子上的锁拨弄几下,想把它拧断。她说:
没什么好东西在里头。
他又暗暗使了一下劲儿,她赶紧说,等一下,我来拿钥匙。可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有点吃不透他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的时候,没人搞得清他是开心还是更加沮丧。他妈妈感觉到他对姑妈的敌意,悄悄问良霞:
他有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
不,他待我跟你们一样好。怕大嫂听不见,良霞大声地回答。
我怕他跟他老子一样,哪一天突然跑掉,到时候,坑蒙拐骗犯了事被人杀了都没人喊我们去收尸。
如此悲观的论调完全来自于生活的突然变故。良霞坚决否定了大嫂:
不要瞎说,他晓得自己姓徐!
大侄子回来继续种地,意味着他有担当,跟他爸不一样。也意味着家人必须耐心跟他相处,从他的态度里听出他的愿望和他对生活的计划。小伙子习惯一声不吭,无事的时候,他会坐立不安。撞到母亲幽怨的眼神,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他离开家去镇上卖棉花,三天没有回来。他妈妈以为他拿着卖棉花的钱走江湖去了——江心洲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们的集体野心。但是第四天,他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他父亲。他真是老了,但是仍然懂得难为情。他把头勾在脖子底下,撞到认识他的熟人,咧开嘴,露出自嘲的笑。
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有过体面的日子,经历过大起大落,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如今他显得松弛而自在。除了第一天比较难挨之外,其余的日子,他焕然一新。
你的皮真厚。他的妻子象征性地批评他一句。
但是良霞喜欢大哥这一点。大哥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长吁短叹、起早贪黑地苦熬,他不再想改变任何人:儿子的个性或者女儿的成绩。在过去,他总是显得过分贪心,他的心并不真的在这里,现在,他的脸开始发胖,肚子也腆了出来,但显得更亲切。一家人挤在一起,说不上多么舒服,那些发财成功的故事每天在上演,四周一天一个样,但是,他们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不该犯的错也犯过了,走不通的路都走了一遍,就像从战场回来的人感知活着就是胜利一样,他反而变得从容了。由于他变得随遇而安,凡事不较真,家里的气氛成了二十年来最好的。
团聚的一家人尽释前嫌。日子还是紧,时时刻刻缺钱花,可是笑声多起来了。他们的话题总是说不完,因为分开那么久,见过的事情又那么多。良霞被呵护着回到**。他们都看得出来,她的胳膊不怎么能伸得直,除了五只手指还灵活,还有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眼面前的东西。侄子花五块钱帮她买了一副老花镜,使她不至于不能绣她的十字绣。她多么热爱这样的生活啊。热爱她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当然她也热爱她记忆里的县城以及大哥嘴里描绘的大城市,那里的街道,摆满鲜花,到了节日,灯笼挂到电线杆上,这是她从来没有真正踏进的人世间,她曾经半只脚跨进去过……她多么用心地倾听——遇到下雨,或者腰疼得厉害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在哼哼。
为了避免听不清产生的沟通不畅,也为了让这一家人更轻松自在一些,她尽量不在他们在家的时候出来。
她的腿疼,正睡着,侄女喊她吃饭,她答应着从**爬起来,挪动的时候觉得那么吃力。她坐在**,心里想着快快走到饭桌前,可是腿上像是压着磨盘石。她感觉到劳累了一天的人都焦虑地瞅着她,无声地帮她加速度。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说:
今天晚上一点都不饿。
她立刻接收到担忧的目光一齐聚过来,赶忙补充说:
没有不舒服,就是不饿。
第二天晚上,她仍起不了床。开饭了。她听到大嫂交代侄女:
去,喊你姑来吃饭。
她在里头答应着,声音脆得发亮:
你们先,我赶完这几针。怕他们进来戳穿她,她拿起针,比画着,嘴里朗朗地交代:
不要等啊,针线活催不得。
一刻钟后,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吃饱饭的人供血不足,力气小,懒得说话。她走了出来,边走边扯身上的线头,为如此忙乱不好意思地笑着。
两回,三回。他们开饭前都会象征性地喊喊她,她总是磨磨蹭蹭老半天,很快,他们习惯了她会在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剩汤喝汤,剩水喝水。专心地吃,面带微笑,从不说话。
到了晚上,她缩回到**。虽然每天上床前,她都要给自己用玻璃瓶装满水,一只放在脚头,一只放在腰上,被子越来越厚,仍不觉得暖和。这个时候,她反而又能听到些了,她能听到大江的流淌,缓慢、悠长,渐渐陪她进入梦乡。
大侄子二十二了,这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那个跟大侄子交往了几年的女孩的父母、舅舅和舅妈都来相亲。良霞在厨房里烧火。好不容易酒菜上了桌,帮厨的也走了出去,灶里的火渐渐熄了,她的脸,由火光映照的红晕清白了之后,她听到板凳在水泥地上拖来拖去的、筷子碰到划空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腰疼,一时直不起来。她慢慢酝酿着气力,客人要走时,她怎么也得出来说句客套话,她毕竟是唯一的姑妈。她盘算着箱子里的两百块钱。真的定下来,这点礼数还是要尽的。
她没来得及起身,大嫂进来了。
客人走了?她问。
走了。
你累着了吧?
没。
大嫂一屁股坐在引火柴上,她刚想说自己好歹是长辈,要不要尽点心,大嫂打断她:
算了,都走了。
说完她坐下来,说话支支吾吾的,复述着女方的要求:同意在老屋结婚,但是要一整间房,闲杂物都不要,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三金也是要的。彩礼一万八。没要盖楼房,已经是很幸运了。要是提出这条件,八成就会黄,她哪里拿得出盖楼房的钱?听她那口气,她感激那几点要求是识大体的。她被牵着鼻子走,也觉得很合理。良霞听着,渐渐抓住了一点意思。她由于体弱,脑门渐渐有了汗,看到大嫂急切的眉心,嘴巴一动一动的。她赶紧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间或插上一句对方想听的话:
是的,是的。人长得不错。长辈又讲理。要求还不高,算是我们徐家运气好。
她还竭力表示全然领会了大嫂的意思,甚至恨不得献计献策,令好事锦上添花。
大嫂的眼神和她碰上后,找到了她要的慈悲同情和理解。大嫂切到正题上了:
我们是不好意思跟老二家开口,好在他的女儿才七岁,住到那边,你帮他们照应照应,看家护院、收衣晒谷这些,你哪桩不内行?
说到良霞的内行,她是真心舍不得良霞的,可是亲家的要求是不能不答应的,毕竟,她家能谈条件讨价的资本几乎没有。
你哥哥怕你不愿意挪,我心里没这么想,说通情明事理,这江心洲谁比得过你?
良霞眼神恍惚。她准备附和的嘴半张在那里,空空洞洞的。这一瞬间,就仿佛她被一阵疾驰的风一下子带到了别处,四周没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她满面茫然。
一棒槌,她被敲回到灶台间。她定了定神,把目光对准大嫂,脸上的血色眼看着就没了。她嘴唇动了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碗洗好倒开水烫一烫。
她说出来的话声调虚浮。这张平静温和的脸,这张未经世事却又事事操心的脸。
大嫂双眼一闭,不忍心看她,可是把头转过去又显得不近人情。
良霞感觉到她在堤坝的下端,再没有更低的去处了。她的二嫂,心肠不坏,脾气也比往年好了许多,只是她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良霞挟着刮来的冷风往二嫂跟前来,二嫂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迎接几十里外的亲戚。她说,我来拿,我来拿,她接过良霞手上的袋子。袋子里是良霞这些年的针线活,鞋帮子、泡沫鞋底、十字绣。绣了十多幅,她的岁月,减缓疼痛的方法。没有画框裱起来,只好卷起来,用毛线头扎起来,拎在手上,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