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跟大嫂,十分不一样。良霞初来的几天,她天天买点儿肉,或者鱼,饭菜端到桌子上,筷子先摆好,头几顿还一个劲儿往良霞碗里夹菜,她不太喜欢抒情、说客套话,良霞也不太吭声,姑嫂常常闷头吃饭,空气里只有咀嚼的声音。
早上起来的时候,良霞帮着刷锅、放鸡出笼,力气够用就扫地掸灰,白天她找把椅子放在门边,倚靠着绣着十字绣,到了傍晚,她会收衣服,晚饭后她仔细地抹桌子,她来了之后,桌子明显地光亮了。良霞对若云和对若曦的态度完全不一样,那孩子胆小,个头也不高,怕鸡、怕狗、怕雷电,受到惊吓的时候,良霞把她搂在怀里,用娓娓动听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尽量让她胆大些。有一次,她甚至拿根棍子去触摸那条狗,向孩子证明那条狗其实不能把她们怎么着。
二嫂到底悟出来,良霞不是客人,良霞是家人,家里多出一个人,是多么可贵,何况大嫂每月还补贴点菜钱,遇到买药,基本都是两家平摊。二嫂习惯沉默,可这沉默多半是明白自己的话,最初男人不听,后来女儿太小,还听不懂,现在,她振奋起来了,她可以说得更多,良霞是很好的听众。良霞眼睛不好,看不得电视,所以二嫂看电视的时候,遇到惊险刺激的情节,她扭过来复述情节给坐在外头的良霞听,她一开口,良霞就停下手上的针,饶有兴味,从没有打断过。
三个人相处得很好,可是,命运自有安排。徐若云七岁整,和她妈妈一起,被开着美发店的承明接到了上海,缴一大笔赞助费,上了城里一所小学。一年的赞助费相当于江心洲两间房的价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承明这样形容给良霞听。良霞没他想象得那么闭塞,样样东西贵,样样东西新,她懂,她甚至不需要问为什么。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原本作为江心洲人发财致富的江滩一日一日冷清下来,木材市场散了,造船厂也停了工,说到底,再大的船也赶不上高铁的速度。人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和耐心都没有了。江心洲好几条千吨大船没有卖掉,成了野猫野狗的栖息地。眨眼之间,房子里不拥挤了,岂止是不拥挤,简直太空旷了。跟良霞差不多大年纪的,比大嫂再大些的,跟二哥一起玩大的,跟大侄子一个岁数的,或是更小一些的,全都离开了江心洲,他们进入各行各业,各显身手,各展宏图。就连六十左右的也都吃香,到城里帮儿女看孩子,到城里去看大门,到城里去卖水果,各有各的活法,留在家里的,尽是些太老的,或是太小的,再就是像良霞这样,病得动弹不得的。
大哥大嫂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不晓得从哪天起,江心洲人见面,不再问吃了没,而是问在哪里发财。有人问大哥,他就说:
我们不出去,种地也一样能活。
当着良霞的面说得挺大声,有让良霞吃定心丸的意思。这话还在耳边,大嫂的行李就收拾好了——娘家亲戚打电话来告诉她帮她在一个新开的菜市场抢了一个摊位卖果品蔬菜。她走没两天,电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向大哥。大哥动身之前,电话里问了承明,让良霞一个人过妥不妥?以为承明会阻拦,可是承明很理解地说,生存要紧。他们商量一个方案,就是雇一个人照顾良霞。
大哥坐到良霞对面,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谈话。他先说到物价,他说往年一亩地能挣五百,五百能吃半年,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五百块钱,只能买到一件衣裳。
过去造三间屋,两万块也就差不多,现在呢,二十万也只能盖两间。
良霞听到这里就表了态:
不要担心我,我自己行。
话不多,口气坚决,也不是商量的态度。大哥等了一等,明白不需绕弯子,把家里钥匙递过来,站起来,提着行李往渡口去。
更多的钥匙落到她手上,邻居家的,堂房亲戚家的,甚至别的生产队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家。还有一个人,不沾亲不带故,连名字良霞也叫不出来。他们把钥匙递到良霞手上。像他们希望的一样,良霞不多问也没推辞。一串钥匙就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不止一把:箱子的,抽屉的,五斗橱的,前门的,后门的,串串钥匙沉甸甸。
良霞目送他们一个个的背影,男的女的,高些的矮些的,胖些的瘦些的,姓徐的不姓徐的,一个一个鱼贯而出。经过她的门口,她不忘叮嘱他们带雨伞和扇子。有人答应,有人装没听见。
剩下来的徐良霞,自由,可以随心所欲,想睡在哪张**就睡在哪张**。梅雨过后,她会检查所照料房屋的状况。她拿着保管的钥匙,隔几天就挨个去打开一扇扇紧锁的门,瞧瞧里头的状态,她一走动,松紧鞋踩响了空旷的房间,声音从墙上撞回来。回声响亮。
天气好,她就绣她的十字绣。她的一部分十字绣被哥哥裱了起来,挂在堂屋里。最令她自己珍惜的是《清明上河图》和《蒙娜丽莎》,几乎爱不释手,这两幅共占了她五年时间,江心洲的人都在绣花绣草绣鸳鸯,只有她,喜欢绣历史和域外的生活。如今她膝盖上摆着《金字塔》和《太空漫步》。她的眼很不好,手关节也疼,绣得慢,她不急,就那样安然、沉默地绣着,累了就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病人会听到突然一声微弱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风啊树啊水啊草啊,熟悉到心里透亮了。风树水草都有自己的习俗和脾性。有风有水的世界就是生命的天堂。
比起眼睛和耳朵,良霞更喜欢用她的鼻子。疾病对她的嗅觉毫无损害,闻到饭香,良霞就知道哪家人回来了。如果有人愿意打赌的话,一准能发现她没有夸张。一艘拖船过去,她能闻到轮船上装载的货物。你可能一眼就看到是煤或者木材,然而她真的看不清那么远。她凭嗅觉。有一艘经过的轮船上的汽油泄漏,她在村长通知前就已经提醒过大家。那么重的油味,她说。她能嗅到第一朵栀子花的香气,麦苗抽穗时的气味也很特别,她不用到地里就能知道它们长成什么样子。天气变化更不在她的话下,她能料到午后有雨时,便会提醒邻居老奶奶不要晒衣服,省得没晒干又要往回收。
再后来,撂了荒的地越来越多,差不多,大半个江心洲都荒芜了。起先,不种棉花的地里还长了杂草,但是,渐渐地,有土的地方不长草,长草的地方不生虫了,她明白有一个新名词叫“污染”。堤上坝下许多花草绝种了,再也开不出花、长不出嫩芽来。夹江里原先常常有小鱼苗在那里翻腾,落雨之前,水面像煮开水,如今,水里无鱼,鸟也无声,江心洲旧了,电线杆上的、水泥大门上的油漆轮番往下脱落,也没人管。
在横店跑龙套的人回来说,横店许多景点平时就是一座空城,到了拍戏的时候,摄像机、小汽车、群众演员、街市、货物、家禽和牲口就都魔术一样变出来了,到处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戏一杀青,那些东西又立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片寂静。
江心洲就跟横店差不多,平时,留守的人,像江面上的行船,隔多远一个,再隔老远一个,可是到了过年,所有的人都会从各自发展的城市悉数归来,小汽车并排挤在原本堆草垛的位置,后备厢里拖出来大一包小一包,保健品、营养品,或者是流行的衣服,全部来孝敬留守的亲人。徐良霞家也不例外,亲人们挤在良霞周围。房子里全是新鲜的气息。大哥蓄起了络腮胡子,二哥穿着大红的衬衫,大侄子手上拿着的平板电脑,里面发出阵阵怪物的吼声,小侄女手上把玩着“打飞机”的游戏。走南闯北的人再回来,平平白白多出的一样就是聪明。更有意思的是,有的人明明有钱,穿得却不体面;有的人一个月才挣三千五千,却喜欢到处显摆。
二十二岁的徐若曦是个标准美人,她的美超过了她的姑姑,身高也高过姑姑半个头,天资和运气,她两样全占了。她在帮妈妈卖菜的时候,被星探相中,签约在模特公司。凭着她的美,她已经去过许多地方,有许多人为她做了许多荒唐事,她得到的倾慕只比姑姑多,不比姑姑少。江心洲潮湿的风,掀起她的裙摆,裙摆里头是肉色的丝袜,她不怕冷。她大有前途——人们都这样预测。她带回来的男孩子不是县城的,也不是省城的,是香港的,讲一口不拐弯的普通话,说的人难受,听的人更难受。可是他们幸福。他们的幸福晒在太阳底下、江滩上、堂屋、姑姑的眼皮底下,不留死角。
惊羡和恭维声中,良霞慢慢转过头去,不吭声,挂在屋外给旁人望的幸福她总觉得不牢靠,想提醒点什么,又晓得孩子们会嫌她多虑。若曦已经把姑姑太严厉的性格发布给她的对象:
我姑姑把我抵在墙边,鸡蛋不吃,不准出去玩。姑姑对吧?我没记错吧,我知道是为我好,姑姑最疼我。她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吃。对吧,姑姑?
良霞点一下头,若曦就过来亲她一口,热烈得像个天使。反而是若云,仍然像小时候,提防着门外的一条狗,不敢随便乱走。
大嫂二嫂抢着做饭、洗碗、给房梁除尘,都说在城里比家里还累,回来却也不得歇息,忙完家务就陪良霞,晓得良霞平常闷,争着说外头的新鲜事,想让热情把良霞屋子填满。晓得她们一片好意,良霞再三招呼她们不要管她,她们哪里肯,竞相从包里掏出来的衣帽鞋袜,样样都是精心挑选的。她们在意良霞怎么看她们。
酒一上桌,大哥二哥的话才会多一些。男人的话题比女人大,从生意上的不良竞争,到国与国之间的领土纷争,什么都谈一些。说到心坎里的话,就频频点头,不同意的也不争,摇摇头,吃口菜,虽说是亲兄弟,虽说是在家里,也是一年难得见一面,和睦是第一。
短暂加热闹掩盖了许多真相,关于夫妻相处,关于儿女独立,关于物价飞涨,这些都不会在过年时抱怨。他们展现轻松和谐,展现自在和悠闲,那些掩盖不了的,比如白发和皱纹,会多少泄露一些天机。
归来者带回来的繁荣衬出她的落伍。他们的生活像在天外,她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装着没看见。不过,她还算沉着。她不添乱。
我们的姑姑。
先是自家侄儿侄女,再到人家的侄儿侄女,有的年纪太小,或者在外头出生的,不了解良霞的情况,被父母要求行礼,他们就随大美女若曦喊“姑姑”。渐渐地,哥嫂也这么喊。到末了,整个江心洲,尤其是过年,这些昔日的主人,今日的过客,向良霞发出亲昵的呼喊:姑姑,我们回来了。良霞变成了“我们的姑姑”。这亲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向“我们的姑姑”问起霉干菜、糯米团子和豆瓣酱,他们问她要他们的童年、他们的记忆、他们的过去。说到过往的人事,他们把“我们的姑姑”拉出来做证:对不对,姑姑?没错吧,姑姑!
有时是控诉受过的苦,有时是证明自己勇敢过,全凭当时的情境。
徐若曦最记得姑姑的好:我姑姑晓得我爱臭美,我要上学时,她一夜没睡,为我做了一件衣裳。徐良霞不纠正,脑子里记住好的事,总比记得坏的强,脑子里只有人家的好,这样的人,也定能遇着好人。良霞微微地笑,看着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也喜欢良霞微微的、想笑的嘴角。走的时候,他们总会有人索要几幅姑姑的十字绣,送给体面的朋友。一般的东西拿不出手,他们说。
这十年工夫攒下的是“不一般的东西”。良霞是知足的,她咧开嘴角,微微地,想笑。
正月十五之前,他们会全部消失,就像她做的一场梦。
春节后的一天,从渡口走来的路上,有一个人经过良霞坐着的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女人穿着件紫色长款大衣,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这样的穿着,既简洁又端庄,符合她的年纪,如果她不开口,单从她的外表,良霞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站住,看着良霞说,良霞,我是腊梅。
当年那个在良霞跟前窘迫得想哭的姑娘已经完全变了样。比起多年前,腊梅那愣头愣脑的神情不见了,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操劳过度的印记。短暂的交流,良霞听明白了:她曾经在北京的秀水街卖过服装,她在那里学会了打扮自己,后来生意不好了,她又在服装厂干过一阵子,这几年,她又开了家网店,今年的生意渐有起色。她的儿子,也快高中毕业了,等他一毕业,说不定会接手她的网店,她今天回娘家是来看望留在江心洲的寡母,兄弟们待寡母不好,她跟丈夫商量好了,今天就打算把老人接到她所在的城市,亲自照料,如此等等。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眉头紧锁,焦虑的事好像还不止这么多。
说完她自己,她看着良霞。她没有像大多数见证过良霞的美的人那样,张口就是:你当年可是多么漂亮啊!她也没有回忆当年那刺激到她的渡船上的邂逅,她问起良霞的健康,听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别。她站起来的时候,良霞留意到她的腰背臃肿,也到了发福的年纪了。
过完年,再热闹起来的就是清明节,外头的人会回乡祭祖。二哥也回来了,还特意帮良霞带了台净水器,他清楚长江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了。快到门口时,二哥老远地瞧见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晾衣裳,堤坝上有风,晾衣的绳子直晃,衣裳没甩上去,反而掉到地上,那老妇人,小心地往下蹲,蹲了两回才捡到衣裳,明知沾上了灰,竟也不在意,仍旧往绳子上搭去。
走到近前,果然是良霞,喊了两声,她才听见是二哥回来了,二哥上前扶她。她的手背和额角,因为排毒不畅,布满了老年斑,但是她的眼角,并无太多的褶子。良霞挣脱二哥,问他饿不饿,要进厨房给他做饭。
大嫂也是做奶奶的人了,也还是隔三岔五回来看她,送来米、盐和钱。有一天,大嫂来的时候,看到良霞坐在板凳上择芹菜,芹菜是连根拔的,良霞的手上沾满了泥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放松,因为她的神情很自在,人也胖了些。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扎的头巾不紧,白发从两侧露出来,看不出她介意,更为重要的是,她懒懒的,大嫂来了,她并没有站起来招呼的热情。大嫂惶惑了,一瞬间感觉这个人没有半点值得同情的地方。临走时,病人还叮嘱做嫂子的:
想家就回来。
良霞的语气充满着安慰,好像过得不好的人是这些走来走去的人。
她瞧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挤成一团,分不清肩膀、腰身或腿。她晓得自己越来越佝偻了。再热的天,她都把双脚缩进衣服里,一切是那么安静。她听到了熟悉的、空洞的水流声,然后是一片沉寂。
九月重阳那天她发起了烧。
发烧的时候,良霞却觉得自己是走着路的——许多许多年前的太阳底下,她空着手,在严井湖边,沿着树篱的阴影往前走,她在那里生出对新生活的向往,她朝他一笑,凭着她的笑,她获得了崭新的希望,可是突然有一天,好像跟雨有关,她突然被卡在了跟现在躺着的不远处,一直到今天,动弹不得。
现在,她处于上升状态,她的背,她的整个身体都仿佛没有贴着床板,而是飘忽在半空之中,又好像站在崩塌了一大块的险滩边。她就那么站着,随时能飞起来。她觉得有点不能忍受这没有根的感觉。她嗅到了早晨青草的气味,栀子花的香气在飘**,向她的身上笼罩。她注意到一只蜘蛛在床尾爬行,她喜欢这宁静的涣散的意识,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触到了自己的小臂,第一次被人亲的就是这部位。那是三十年前,他冷不丁亲了她一口,除此之外,至今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抚摸过她的身体。她来不及有更多的体验,她假装对被亲吻惊恐无比,这是小小的狡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这么做对她是何等大事。事实也是如此,她从小被百般呵护,深知美貌、洁净是她唯一的砝码,她死死地守护着整个地区。一吻定终身。她贪图这个美好的传说。
江心洲的夜万籁俱寂,黄鼠狼发出微弱的叫声,还有老鼠,趁着病人在**翻身的时候,迅速从床边穿过。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屋檐上方。良霞仰卧着,两眼紧盯着黑暗的苍穹。
第三天,一个邻居路过,探头进来问候她。她说她刚刚躺下——她撒了谎,然后闭目休息,她不讲客套,也不跟人道别。
第四天,她从**起来,望了一会儿大江。江滩上又有一个工地,听说又打算建一个造船厂,水泥、黄沙,再往前是粼粼的波光。哦,说不定又有热闹起来的一天。
她死的那天,雾很大,太阳像躲猫猫一样出来又没了,良霞家的大门和房门都是敞开的。最早发现的是邻居老太太,她来回几趟都没有看到良霞,到了傍晚,她再次经过良霞家,出于对死亡的敏感,她呼喊了三声:
良——霞。
良——霞。
良——霞!
没有回应,邻居老太太径直走了进来,很快,她退到门外,开始向东西两头大声地叫唤。不一会儿,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纷纷往这儿跑。他们一个个站到房门口,小心地把头向里探望。
徐良霞安静地平躺着,薄薄的被子下面盖严实了脚,上头蒙住了脖子,她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前额的刘海夹到两耳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嘴巴微张,保持着呼出最后一口气时的轻松。她的睫毛覆盖住眼睛,显得那样的坦然而从容,似乎她离去得那样自在,并没有辗转。她沉着的气质一下子把人给镇住了,她的被遗忘的美把人都给镇住了。那不可冒犯的感觉,使人一下子想起她二十岁的样子,那时,她令女人羡慕、男人垂涎。她羞涩而骄傲,对未来充满向往,谁都会相信她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