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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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些人,放在本来的位置,让人惋惜,可若再往上抬高半寸,又让人觉得高攀。

许耐月刚到县政府做服务员那会,许多同事说她抹桌子拖地板委屈了。有一天,上头来人视察工作,负责接待的人手不够,耐月被喊到贵宾室倒茶递水,她穿了旗袍,身体僵直,像捆在衣服里的木偶,显得拘谨、难堪,给领导倒水的时候,茶杯盖在她手里颤颤悠悠。

耐月是江心洲人,脸上隐约可见江风吹过的痕迹,红里泛着黑,她容貌平常,身材也适中,走在大街上不惹眼,服务员里头,却算出众。服务员必须每天穿制服,这一点很恼火。制服样式其实也不丑,妃色,立领,收腰。可是,整个大楼里只有服务员才穿这样的衣服。

耐月年前新婚,丈夫的包工队在芜湖县接了工程,便把她带到城里,她在出租屋里干守了个把月,嫌闷,丈夫便托了熟人,在县政府大楼里帮她谋了临时工作。

那天,她值晚班。八点多,她换下制服,穿上早上出门穿的裙子,准备下楼,

在楼梯口,见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张文浩蹒跚着从楼梯往上爬。

许耐月,他一抬头,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然后,踉跄着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

听到自己的名字,耐月一惊。培训的领导教过:服务员做得最合格的就是不让人意识到你的存在。

办公室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耐月进去,副县长正趴在茶几上朝着纸篓子猛吐。她端来热水,拿来毛巾,等他吐完了,替他仔细清理了,然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跟前。

耐月,他头垂着,摆了下手,丢人现眼了我。

此前她没机会如此近地看他,帮他理桌子倒篓子擦擦书柜,都是趁他不在时,偶然碰到,她学着其他清洁工的样,侧身垂目,让他过去。如今,她与他的脸贴近相对,她头一回有机会看他的手,修长、洁净,听说他会拉二胡,会吹笛子,还会写诗,因为有才华,才调到县里来管文教卫方面的工作。

耐月眼下亲见的却是这般萎靡。他眼袋虚肿,面色发白,脖子无力松弛。眉心纠结在一处,形成面疙瘩似的,好半天,才松开。

胃疼么?耐月问。

今天晚上这酒度数太高,我午饭又没来得及吃。

没有哪顿能推得掉。他的口气,毫无怨怼,边说边像个孩子一般,双腿往里缩,手按住胃部,一米八几的男人,窝在沙发上,竟这般小。

他渐渐往沙发深处滑去。整张脸埋进沙发里,过了半天,怕是呼吸不过来了,才把半张脸挤出来。挤出来的一只眼,迷离而浑浊。

耐月站直身子,向前或是后退都似乎不妥。

他的眼睛渐渐闭上,鼻息轻微,似要睡着,三月的春夜还凉,耐月想找条毯子替他搭上,才走了一步,他发觉了,眼睛没睁,说:

不要走。

他的声音,这般温和、近乎乞求。这个形象陌生又新鲜,耐月觉得大祸临头,却又涌动出期待。

他又做出要吐的样子,头伸到纸篓子前,嘴巴张开,却只是干呕了几声。耐月赶紧上前,递他水,他不接,却把额头贴到耐月胸口,先只是轻触,再把整颗头的重量全压过来,耐月小心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茶杯刚一放下,他整个肩膀都倾斜过来了,脸庞已全部沦陷在耐月胸上,嘴里也说着稀里糊涂的话,听不清。

啊?她问。双手向上举着。

真暖和。

这回听清了,她的身体往后抗拒地躲了一下,然而他的手臂从后腰暗地里使了劲,她脱不开身,他的头垂下来,后颈脖子露出来,白衬衫的领子磨得有点破,还有点黄。靠领子边上有一颗褐色的痣。

她来三个多月,看到过他许多张合影,他坐在正县长右侧的位置,个头高,身姿正,面目也清爽,办公室墙上挂着许多省里大干部的合影里,他最夺人眼球。雪白的衬衫领子和西装,没有一丝皱褶。然而,他醉了后,却把这最隐秘的部位摊开给她瞧。她生出一丝怜悯。

他说:

真舒服。

怕她逃似的,双臂又箍紧了些。真要逃,是逃得脱的,他毕竟喝了酒,又胃痛。后来,耐月经常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知道是在这里错了。不过,她不后悔自己忍住没动,也不后悔把手放到他的头上。他到底是讲究人,头发细软,她轻轻地拂过去,又拂过来。仿佛如此这般,他的胃痛会好一些,又仿佛如此这般,能够替代千百句恭维和关心。

他抬了一下半睁的眼,他的眉心锁在一起,面目有点扭曲。

还疼吗?

嗯。他说,像个孩子似的撇了下嘴,然后又把头埋在她胸口。他久久不起身,她感觉到越来越重,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

你要怎么样嘛?

她给了他。在黑色的皮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