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政府做服务员比宾馆酒店和一般单位更讲究。主要办公室的钥匙在后勤部。每天早上领导上班之前,后勤部派人逐一把办公室打开,让楼层服务员以最快的速度,开水灌好、桌子擦好、玻璃抹得锃亮。耐月算是新人,负责五楼会议室和资料室等不重要的办公区域的卫生清扫、盆花养护。
四楼有个开水间,有只炉子整天嘟嘟冒热气,开水间里头还有个小隔间,里间放些横幅、招牌之类的杂物。放着四五只塑料小板凳,没事的时候,姑娘们围坐在一起,打毛线玩手机说说闲话。
晚上六点县政府大楼里正式工全部下班后,她们放开声响干活,椅了归位、窗户关闭、残茶倒掉,也可以边唱歌边冲刷厕所。七点钟,姑娘们全部下班,留下一个值班的,要待到九点。
接下来三天,她都没见着他。四楼不是她负责的区域。她只好去找人。有次去找杨梅问她头上的发夹在哪里买的,还有一次去告诉后勤科的领导,楼上会议室有一盆花好像不行了。
他的门关得很严实,里面没有声响。
晚上回去,她在网上查到了醒酒和养胃的方子。她把方子揣在口袋里,天天检查一遍还在不在,没两天就摸旧了,她又重新抄了一遍。
仍然没有遇到他。
一个星期后,一个同事说,东边的楼里建了个健身房,要从她们中间抽一个人去管理器械。
她的心一阵乱跳。他竟想着我!她一阵激动,可是我要是去了那边,不是更没机会见着他了么?
我不去。她脱口而出。
呵,同事白了她一眼,哪轮到你?肯定是吴燕。
她后来知道,吴燕是财务处长的外甥女,做服务员是过渡的。
半个月后,人手不够,后勤部赵科长把服务员召集起来重新排班,耐月举手:我老公每晚到半夜才回来,家里我也是一个人,不如晚些回去。
你值下午班还不行。赵科长说,会议室经常上午九点就要用。
没关系,我早点来也不碍事。
有雷锋的精神了。她的脸在一片善意的哄笑中红得发烧。
晚上下了班,她在开水间,开水间离他的办公室只有三十米。每天晚上她换了衣裳后听着风吹着走廊上的窗户发出孤单的响声静静地等,等楼梯口有重重的蹒跚的脚步响起,她会上前,扶住他。然而,一直没有。
中间,她两次看到他的背影,一次是他进办公室,她只看到他半个身子,没等她反应过来,门“砰”的一声关严。还有一次,她从窗口看到他坐进车里,到外头参加什么文艺汇演。他的后背挺直,双腿修长,神情优雅,带着点懒散的样子;他的表情,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思,看不出什么颓丧,更不存在什么落魄。边弯腰进车里边跟站在台阶上送他的人说了句什么,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嘴角隐隐的笑意。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
二十天后,她到底正面遇着了他。她从三层往四层上,他从四层往三层下。他手里拿着文件,本来急匆匆的,一见着她,突然吓了一跳似的顿住了脚,她也一慌,眼神一闪,就那么一瞬,他侧身从她跟前过去,一阵风扑到脸上,瞬间没了。
她眼前的楼梯突然变得又窄又陡,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原来在躲着我。
又到下班时间了,开水间的灯坏了,月亮又照不到开水间,仅靠走廊上的节能灯挤进来一星明亮,她换了衣裳,坐在炉子边的塑料凳子上发呆。就是那样措手不及的,原本重要的事现在不重要了,原本明白的日子却糊涂了。
她的心情越发惨淡,手里拿着递不到他手上的方子,瞧不清楚,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从中间开始撕开,撕成条状,再折过来重新撕。直到片片撕成指甲大小时,却又悔了似的铺到地上,把它们拢到一起,想拼凑起来。
门口暗了一下,她一抬头,竟然是他捧着茶杯进来。她一下子慌了,手一划,拼成一小半的方子顿时又成了碎片。
他一愣。半天才讪讪地说:
我赶个材料,还没吃晚饭……马上要走。
他先是到炉子上接了点水,朝开水里间放拖把消毒剂等杂物的屋子瞧了一瞧。
没有人。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走到门口,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在门里,朝走廊里了瞧了一瞧,才转过头,盯住她:耐月!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就这一声,她一下子听出来,他还在那天,还是那个萎靡的、胃痛的男人,没那么陌生,没那么冷漠。她一阵战栗。不敢抬头。
我最近忙得很,而且这种地方人多眼杂……
那种无奈的、弱不禁风的气息一下子弥漫出来。这句话,算是解释,也算是叮嘱,是开始,也是结束。前后不过一分钟,他匆匆而去,没有说再见。
等到楼下汽车发动声一响,她才悄然地站起来,把碎纸屑扫了干净,走出大楼。不晓得什么时候,街面上竟然堆满了落叶,折断的树枝湿漉漉地横陈在斑马线上,凹进去的地面上积蓄着污水,有路灯的地方则亮晶晶的,显然刚刚下过一场暴风雨。这样的雨里,一个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对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不知道奔向了哪里,她被一种深深的爱怜和感激所笼罩。如果刚才的情景再重来一次,他再度站到她跟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如果这可以使他的胆怯和忧伤不那么深重的话。
后来,她一再想到他要她的那晚,他找不到她裙子的拉链,她慌不迭地主动拉开,他酒醒后,却一言不发地穿衣走掉。没人的时候,她捏紧裙子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再合上,每次拉开,她都能找回些许那个晚上的记忆。她反复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