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跟往常一样在天上,水也还在水里淌着,庄稼还在地里长着。吴四章的头包包裹裹又能转动了,他的胳膊还能往上举,举过头顶,过了半个月,前半个头有白毛、后半个头光秃秃的吴四章就能到门前晃几步了,还能清清喉咙然后把痰往地上一吐。
十月初,吴四章也能跟社员一起到地里收棉花了,他一大早就带着围兜出了门,到了中午,家富带着家秀到地里去找大,找了半天,才找到吴四章,他正坐在地头打瞌睡,身上头上脸上爬满了棉铃虫、蚂蚁和蚊子,还有几只蚯蚓也在他脚边兜圈子,枕在头底下的围兜里只有两把棉花,家富赶紧把大摇醒:
大,家去吃饭了!
吴四章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望了儿子半天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跟儿子回家。
回到家,家富说,大,吃饭吧。吴四章就吃了一碗饭,吃过饭,他照常带着一只围兜到地里摘棉花,到了天黑下来,他一摇一晃地回来了,他的围兜里还是两把棉花。
摘棉花没有心思,队长让他收玉米。收玉米的时候他倒是手脚没停,到了晚上队长发现,吴四章掰下两筐还没长粒的玉米苞,老玉米一棵没动。
但是他人和气起来了,你说他一句,他当没听见,你再声音大一点,他也能听得进去。
真没法子。队长摊开手,对其他的队员说。
马兰英的嗓子坏了,脚也坏了,听说砍人时把手腕也砍坏了,她无声地卧床一个月,有天,她硬要起来到镇上走走。
她颤抖悠悠地梳头,把稻草一样的头发挽成了髻,这个髻比以往小了一半,裹不住,她也不急,沾点水,把它抹平了,再别上簪子。她个把月不穿的鞋也大了许多,她在脚尖里垫了些脱籽棉花。她的黑罩褂子也作怪,怎么穿都不服帖。她终究还是清清爽爽地出了门。她走路的时候,小儿子在左边,小女儿在右边,她呢不偏不倚,跨左脚贴到儿子胳膊上,迈右腿靠住女儿肩膀。
到了渡口,她就不许儿女们跟着了,怎么说都不行。
过了江,她在坝埂下坐了好久。江这边的儿女不敢错眼珠地看着,生怕她突然有什么动作。
她没有。她坐了半个时辰就继续往前走。
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条肉。有肥有精的,看得好多人都馋。
这不合情理!整个江心洲人的人都站在门口看她走路,她呢,到底又原路走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兰英把二斤肉连皮带骨都放到沙锅里煨,一会儿工夫,满屋子都喷喷香的,煨得鸡啊鸭啊狗啊这些家禽畜生都在窝里嚷嚷得好久才停。煨到半夜,儿女们都睡着了,吴四章呢,也蜷在自己**,她上前推了推他,他一惊,扭头望她,就像望一个鬼一样。
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
快趁热吃了!
吴四章呆头呆脑地望着她。她推了一下他胳膊,他又一惊,赶紧垂下头找鞋。他的被削掉的没有毛的后脑勺上的新皮比脸上的皮嫩多了,晚上油灯又不怎么亮,他低头的时候,乍一望,还以为后脑勺是脸面呢!
好半天他才摸到自己的鞋,拖拖拉拉地走到小方桌边上,两碗肉摆在桌子上,香气嗅得他一激灵。他都好几个月没闻过肉香了。
快,快点吃!马兰英站到他边上,殷勤地把筷子在围裙上擦两下递到他手上。
吴四章接过来,两眼望着肉,望着望着又定住了,他把筷子放桌子扎了一下,拿起来,还是半天没动。
你真舍得。过半天他望了望马兰英,嘴里蹦出来这句。
我都死了两个儿子了,两斤肉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她说完立刻发现这话有点毛病,就又加了一句:
应该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别扭,吴四章装着没听见。他先把头凑到桌子上沿着碗边喝了一口汤,然后才把靠碗边的一块肉夹住,肉煨到稀烂,筷子一夹,就分成两块了,他又夹起一块小的,可是从碗到嘴巴的路不直,他的嘴巴还没张开,那块肉又啪一下掉回了碗里。
我没福!
吴四章把筷子一放,站起来要走!
走?马兰英伸手一拦。吴四章望见马兰英两只细胳膊在袖子里抖,要是伸手一拧,肯定就跟芦柴一样一下就断了。
吴四章小心地侧过身子,想从边上绕过去。马兰英发话了,马兰英说:
这碗肉一下肚,我保证不来烦你一句。
吴四章说,老子就不吃。可能是脑袋被削掉一层的原因,他的声音都细了一半。
你就剩一个儿子了。
老子还有一个儿子。
马兰英说,我算过不止一回两回了,你前世作了大孽,这世有报应,你没有儿子送终,现在就剩这条路了。
老子才不服这个屌东西!
马兰英的喉咙已经给堵起来了。她身上围的围裙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水叽叽的了,她还不停地拿它往眼睛鼻子上抹,她不停地抹,抹到最后,吴四章还是四个字:
老子不服。
这四个字跟吴四章就像是用一只绳子拉着,马兰英清楚,把这绳子扯断,他就听话了,可是这根绳子看不见摸不着,一直到肉冷了,肉香被空气吸干净了,马兰英也没扯得动这根绳子。夫妻俩看着灯油干了,最后一丝星火灭了,听着灯熄后老鼠活泛起来,在房梁上来回窜,看着到处墨黑墨黑然后到处又零零碎碎地亮起来。天一亮,马兰英的眼珠子撞到了吴四章那灰白灰白的眼珠子。完了,马兰英晓得了,这个霸道、不讲理、蛮横、没皮没脸的老东西又显形了。她做不了主了。她晓得这二斤肉是白煨了,她站起来,把肉端进了茅房,把碗洗了许多遍,然后上了床。
第二天,家富家秀起床,都还以为他老子昨天晚上把两碗肉全吃光了。
跟大伙预料的一样,马兰英又有力气骂人了。
邻居家的一条狗经过马兰英家门口,马兰英一个扫把朝它扔过去:
你这条老狗,不能耕地,不能犁田,一天到晚晃**来晃**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狗吓得撒腿就跑。
过了几天,一只抢食的公鸡把一只母鸡啄得嘎嘎叫,马兰英又开骂了:
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我总有哪天扒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叫你作威作福!
威风八面的马兰英又回归江湖了。她的声音有一种穿透墙壁的力道,那真是一种不把敌人打倒不罢休的无畏精神。
又有一天,一条牛经过她家门口,她对着牛骂道:
你这蠢货,好是一辈子,歹是一辈子,为什么你不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回能投个好胎,不用这么受累受罪。
在她的劝诫声中,牛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还有一天,她对着一头猪说:
报应,你上辈子作威作福,这辈子注定要下油锅,你就等着吧。
她无偿地向猪马牛鸡贡献自己的创意。她说,你怎么不去投江?你怎么不去上吊?你怎么不得暴病?你一死就能重投胎了,说不定能投到大富大贵的人家去做人,总比这么受罪地活着强!
无数个这样的日子,马兰英的骂声好像天女散的花,这些花把吴四章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只耳朵竖着听,听吴四章这回怎么反击。可是吴四章没有动静。沉默成了新式武器。好事的孩子们向吴四章面前靠靠,看看他的嘴是不是给缝起来了,结果,没!他用他的山羊胡子、颤抖的手以及微微晃动的背影向大江,那张嘴还能张,见到有人向他跟前凑,他眼睛一瞪,嘴巴一龇,立刻能把人吓出一丈开外!
这对懊恼的人和怨恨的人,以这种特别的方式长年累月地进攻、挑战、防守、再进攻,再防守,形成了江心洲特别的风景。
数年之后,沉默不再是武器而是习惯。习惯使他松懈下来,在外人看来,也算落败。战事终于平息。晚年的吴四章,常常独自端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望着大江,伛着背,那弓着的腰身像狼狗一样的愠怒和执拗,那里潜伏着一种混沌的气势,说不清是进攻还是退守。他望着扛着锄头、握着镰刀经过他家门口的男男女女,大多数时候他一言不发,偶尔才会清清自己的喉咙,吐一口痰,也算向庄稼、向亲人、向神灵展示他仍然活着的事实。
有一天早上家富刚起床,突然发现他大下巴上挂着白布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胡子全部变白了,他呢,若无其事地喝他的粥,白粥糊上白胡子,他手背一抹就过去了。
江心洲人奇怪地发现,对打架骂人不感兴趣的吴四章有了新的变化。从早到晚,吴四章的眼珠子就没有办法从小儿子身上错开了。他们一起上工,吴家富去挑水,吴四章不错眼珠地盯着家富的脚,生怕他掉进池塘里;要是吴家富拿起镰刀去割麦,他立刻就提醒儿子不要割破了喉咙;吴家富被狗咬了一下裤腿,他已经看到儿子得了狂犬病,恨不得一分钟内就把儿子扛到公社医院去。他儿子要是打两个喷嚏,他也会瞪大了眼不敢眨,生怕眼一眨,他儿子就倒地不起了。他儿子哪天要赶早上个集什么的,不到一个时辰,吴四章就会急急忙忙到镇上去找,他经常在渡口和回来的儿子四目相对,大伙看见吴家富因为赶路而大汗淋漓,而他的父亲吴四章则瞪起惊恐万状的眼睛,搜索他儿子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明眼人都明白了,吴四章什么都不剩了,他有的只是惶恐和不安。他紧张的神情在提醒所有见过他的人,他受过惊,他正在受惊,或者他等待让他受惊的事发生。惶恐就跟一条蛇一样,哧溜一下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又天天从他脸上出来溜达,到最后,吴四章的恐惧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吴家富只要哪天少吃半碗饭,他大就会过来问他:哪里不痛快?
本来他没哪里不痛快,这么一问,就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千万不能不痛快,千万不能头痛脑热,千万不能伤风咳嗽,他越是这样想,脸色就越难看,他不用看就晓得自己的脸色难看,他大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就是他的镜子。
有天公社搞互助活动。家富和几个青壮劳力到新洲大队挑沙,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富到家的时候,他大不见了,家秀也不见了,他妈说都出去找他了,家富顺着回来的路再往新洲大队跑,结果一直走到新洲大队,才跟家秀接上头,家秀一比画,原来,他大走大埂,沿着江滩走,结果自己陷在烂泥里拔不出脚,现在已经陷到腰了。
家富赶紧跑到新洲大队找来一条牛和五六个劳力把才吴四章从烂泥滩里拖出来。
从那天开始,家富成了许多人的笑柄,要是有人在地里打牌,家富往边上一站,人家就好心好意地提醒他:
你哪里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快回去,省得你大掉烂泥里去。
家富讪讪地走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