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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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惊吓、辛劳和奔波,此时,年轻的吴家富想到那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水就感到害怕。他的目光与他的兄长不期而遇,他同样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恐惧,但是,他们立刻也想到了已经看到影子的新家园,他们同样没有勇气在这种黄沙漫天飞舞的干燥的沙尘里生活。在回头的路上,他们的心又回到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家园被淹没的景象再一次在脑海里重现,回头意味着重复,即使如此,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发表不同的意见。事实上,他们晓得,江心洲要不了几年也会崩塌,那时,他们还得面临今天的局面,可是就算到时仍然免不了这一遭,他们还是一致转身调了头。看来,没有什么比老家本身更能有牵住人的魂。就算什么也没有了,户口、房屋、庄稼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现在,他们机械地向刚刚离开的地方跨出了一步,再跨出一步……

就这样,吴四章全家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回到了五洲公社。五洲公社事实上只有四个洲了,太阳洲连影子也没有了,他们的脚上了去江心洲的渡船。渡船还没有靠岸,吴四章就听到了两个外孙大龙和大凤兴高采烈的呼喊:

我家来亲戚了,我家来亲戚了。

他们飞快地把消息发布给正失魂落魄的吴家珍和陪在吴家珍身边的田会计。渡船一靠岸,站在埂上迎接吴四章全家的是田会计全家那张张无限欢欣的笑脸。

吴四章感激地盯着外孙外孙女的一脸纯真的热情,他不好意思地低下来,他尽量笑得自然一些,以便掩饰自己的落魄和绝望。

快,快接扁担!田会计早已抢过吴四章肩上的挑子,一边招呼家珍扶马兰英。

一进屋,吴四章就感到一种亲切。田会计早就特意腾出了一间屋子,专门摆放吴四章的家产,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出现,马兰英忍不住放声哭将起来。那熟悉的桌子板凳,床和麻布袋子一一呈现。这些东西好歹还证明这一家子并非一无所有,女儿女婿热情洋溢的忙来忙去的身影至少证明他们还不是被遗弃的对象。吴四章抬起激动的眼睛,把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摸,摸了又亲。同时,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怪味,而那他洁净的外孙却温顺在任他搂搂抱抱,多好的孩子,多好的亲人!

女婿?女婿比政府都管用,女婿就是政府!吴四章头一回充满深情地看着,这狗日的到底派上了用场。他小声地对着马兰英说。

江心洲四个生产队,东埂南埂北埂和西埂,要说地肥产量高,就数田会计的东埂生产队第一。田会计没负厚望,只花了十天工夫,就帮吴四章在东埂生产队落了户口,并且在离自家不到十户的距离帮他搞到了四间空着的地基,还把自家的三分菜园子一切为二,一半让给他们。田会计违反规定接受老丈人一家的举动丝毫没有得到村民的反对和抗议,并且,在接下来的二十来天里,全生产队劳力都过来帮吴四章家挖土打墙盖新房。田会计是这四间房的总设计师,打墙的土坯是田会计找人挖土、找人搅拌,搅拌熟了,再找人翻晒、再找人码好。房梁上的木头也是田会计到供销社赊来的,就连屋顶上还盖上了瓦,瓦也是赊来的。不够的那间才盖了稻草,这些天天在房前屋后忙忙碌碌的人吴四章没一个认识,也没一个收过工钱。最多田会计每天来说几句好话,散发几根好烟。一个月不到,吴四章的四间房成了形。最东边一间和最西边一间各开一扇门,这样是便于日后两个儿子分家一人两间。眼下,两个儿子一人一大间正房,大儿子靠东头,小儿子靠西头,老两口和家秀挤中间一间,另外一间是堂屋,堂屋后头还搭了个锅屋。房子完工后,别的墙面都是稻壳拌熟泥抹平的,惟独家财家富的房里抹了石灰。整个房间,雪白雪白,亮堂堂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准备用来结婚的房间,大伙个个都夸田会计想得远,想得周全。只有吴四章心里又翻滚了。他想,老子混到这把年纪,靠的还是你这只瘦尖猴子。他心里不服,又恨自己没用,更想到家宝早死,没人替他出头撑脸,心里不好受。上梁的那天,他一个劲地忙活,没到酒桌上喝一杯酒,招待乡邻、多多关照之类的全由田会计代说了。

夏天一过,大水退了下去,太阳洲也露出了水面。站在江心洲的东坝埂,只望得见几户硬实的屋顶杵在那里,随时会轰一声塌下去。吴四章不喜欢看那浮在江心里的屋顶,马兰英也装着没看见,倒是哑巴家秀,经常对着太阳洲喊,家!家!这丫头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倒能吐得像正常人。

而江心洲,也是大江心里的一座小岛。吴四章心里清楚,这地方还是如来手里的猴子。江心里一只灯塔恰巧对着他们家的大门。一到天黑,灯塔就会亮起来,它微弱的灯光在门前摇晃着闪动。如果说江是一只怪物的话,那么这只灯塔就是它的眼睛,而这只怪物的另一只眼则在遥远的对岸以同样的方式闪烁。他们仍然过着前门是江,后门是河,不是旱就是淹的艰苦日子,而这一回头,则预示着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已默默地顺从。

江心洲头对面是凤凰镇。在洲头掌管渡船的是阿三,别名三光棍。阿三长得壮,阿三摆渡不收钱,阿三吃百家饭,整个江心洲每户一天,轮着给他送饭,遇到干的就是干的,碰到稀的就稀的。阿三买烟的钱是那些外地人过江时给的,阿三睡在船上拉在船上。江心洲没几个人晓得阿三多大岁数。没人过江时,阿三把船湾在江心里,自己躺在船头睡觉,别以为人越睡越老,越睡越懒,到阿三这就不是,过江的一来,只要喊一声:阿三!声音刚落,阿三的船就腾起在江心里发了力,小船歪几下,就稳稳地过来了。没有人替阿三担心,要说江里能淹死阿三,在江心洲只是个笑话。大伙都说阿三在一支木桨上都能睡三天。七十岁的老人喊阿三阿三!阿三的船悠悠地就来了,三岁的毛孩喊阿三阿三!阿三的船片刻也到了。有人说阿三没脾气,更多的人说阿三没脑子。可江心洲人到哪儿都离不开阿三的渡船,江心洲哪天有多少人进,多少人出,是瞒不过阿三眼睛的。阿三对每个上他渡船的人都笑眯眯地看,偷只鸡到镇上卖的人给阿三这么一看就晓得阿三全有数了。

阿三除了是摆渡的,又负责叫早。每天早上五点,不早不迟的五点,阿三会在渡口清几声嗓子。

九月初四一大早,被阿三叫起的马兰英起来做早饭。刚推开厨房门,就看到大儿子两只脚尖立在齐眉眼的地方一动不动。马兰英歪着头瞅了瞅,没错,是大儿子的脚。脚上是王宝芝做的针脚不匀的土布鞋,这大货,鞋做得这么马虎,她在心里骂着,骂过才把头抬起来往上望。她望到儿子的蓝土布裤子松垮垮的,她心里想,他怎么这么瘦?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她再往上头看,家财的两只膀子落在两只大腿边上,手指弯弯的,手背上黑黑的,手指甲紫紫的,她还想望上看,她终于瞧见儿子那张灰蒙蒙的脸了。紧跟着她终于逃不掉儿子耳朵边上两根麻绳了,她这一望见麻绳,就突然感到如来佛的大手一下子把她捏紧了,她一口气上不来,立刻“轰”一声笔直地往前一栽。

家财从梁上放下来时,根本不像儿子了。他舌头吊在嘴巴外面,满脸紫气腾腾的。这张黑暗僵硬的脸立刻将马兰英带入到无底的深渊。趁着吴四章趴在儿子身上摸还有没有气时,马兰英捞起灶台上一把切菜刀照着吴四章就砍。这么多年来,她想尽了法子,拜够了算命先生,勤勤恳恳,到头来仍然敌不过吴四章这硬命的牲畜!她不想活了,她要跟他拼了!

她一共砍了吴四章三刀,一刀砍在吴四章的左膀子上,一刀砍在吴四章的脚后跟,还有一刀削掉了吴四章后脑勺上一簇毛,再砍第四刀时,家富把他妈死死拽住,一边喊家秀去找姐夫。村上人全挤过来时,吴四章抱住家财还想搞清楚这个儿子是死还是活的。医生过来帮他处理伤口,他才发现自己被人砍了。至于哪个狗日的干的,他问都没问。他瞅见自己浑身往外冒血,心里一激动,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没人说老子命硬了。他好奇地看着大儿子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赖在地上的芦席上,不来哭他,他突然来了气,你老子都给你让路了,你还记恨他?给他包扎的人往他边上一站,他右膀子一挥,立刻把人甩开几尺远,不一会儿,他瞧见自己的血把自己的脚心都淹了,淹了好,淹了好!淹了就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