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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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笋尺把高时,史桂花怀上了。她走到哪里吐到哪里。见苍蝇吐、见狗屎吐、见小孩拖鼻涕也吐。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在空****的门前回响;她呕吐的频率得到了大家的重视。她被允许不上早工、允许不吃发霉的大米、允许不洗碗、不挑粪下地,她还能够每天早上享用一只鸡蛋。

特殊待遇暴露特殊问题。史桂花通过吴家义的儿女们知道了吴家义不是吴四章的亲生儿子,而吴家富的上头还有过两个短命的哥哥。她还得到了更加惊人的秘密:算命先生的预言以及过继吴家义的真正意图。错愕不已的史桂花将这重大发现发布给了娘家。这一回,她的父母亲带着大弟弟史得福怒气冲冲地上门来替史桂花出头了。

史桂花的母亲史张氏一进门就一把推开前来迎接的女婿,径直向她的亲家母马兰英发动了义正词严的控诉:

你这比蝎子还毒的女人,把我好端端的女儿害成这样!

马兰英早有防备,她毫不示弱地回击:

放屁,我儿子不秃不麻不聋不哑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害你女儿了?

凤凰镇的大仙个个说你老头子没儿子送终,你难道心里没数?

算命的满口胡话,你们也信?你们敢搞迷信活动,就不怕我揭发?

史张氏立刻上前一步,反唇相讥:

不晓得是哪个,初一十五都一早起来拜菩萨,头磕得跟鸡啄米一样,哪天不跪半个时辰以上。我这就把女儿带回去,省得日后守寡。你家那个小哑巴,我儿子就是个个打光棍也都不要!

一直没发言表态的吴四章突然从板凳上站起来,他昂着头满脸通红地在亲家母眼前绕了两圈。史桂花的大弟弟赶紧摆好架势,以免吴四章突然袭击,吴四章不屑地看了看他亲家手里的砖头,轻声轻气地说:

你不就是怕我克死儿子吗,这好办,我先去死。

他搓搓手,又拍拍屁股,屁股上有一缕灰尘扬起,很快消散。他又拽拽衣角,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堤坝下走去,他直着腰,直着背,直着脖子直乎乎地下了堤坝。四五月里的江水还没涨上来,想要到达江边,先要越过整个芦苇地。穿着黑衣黑裤的吴四章的身影在绿得刺眼的摇摇摆摆的芦苇里愈走愈远,为了避免踩断芦苇,他小心地扒开挡住他路的柴草,然后走上了江滩,乍一看,不像是寻死,倒像是寻丢了的草鞋。吴家富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噢噢地叫了两声,边叫边向他父亲的背影冲去,不会说话的家秀也明白过来了,她箭一样飞向芦苇地,其次才是吴家义和乡亲们蜂拥而上的身影。

被儿子和乡亲们合力拖上来的吴四章少了一只鞋子,裤腿也湿了大半截,整件上衣都掀翻到肩膀上,裤腰带也被拖散了,露出有点像老顾身上那白生生的小半个屁股,他一边挣扎一边喊:

我要跳江,让我跳江。

本来看热闹的乡亲们是同情史桂花的,他们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把史桂花容光焕发的脸色望穿,想象出她成为寡妇时的满面愁容。但是在吴四章赴死的过程完成之后,他们转移了立场,七嘴八舌、异口同声地批评史桂花的娘家人搞迷信活动,给“破四旧”和“**”抹黑,是公然对党和毛主席的挑衅。

史桂花的父母兄弟在围观群众的声讨下节节败退,他们审时度势,拽起史桂花的胳膊就要全家撤退。

眼看史桂花要回娘家,马兰英以前所未有的矫捷一把拽住了史桂花的衣角:

你不能走哇!

吴家秀和家富也暂时扔下了吴四章,跑过来援助马兰英。家秀一把抱住了史桂花的右腿,家富呢,则去掰史得福挽史桂花的那只膀子,史得福不屑地看了看吴家富:

老子不松手,你掰到明天都没屌用。

史桂花一会儿望望僵在那里的父母,又望望差不多要跪在地上的马兰英和把自己抱得腿抽筋的吴家秀以及窝窝囊囊地在史得福的胳膊肘边使劲的吴家富。她突然生出了同情之心,小声地对史得福说:

你放手吧。

你自找的。史得福两脚一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拉起父母就走。

史得福跟着他的父母刚跨上渡船,吴家义已经挑着两只扎得严严实实的袋子追上来了:

挑上这些粮食吧,我妈说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

还没等父母推辞的话音出口,史得福已经不客气地接过了挑子,敏捷地踏上了渡船。渡船离岸时,他换肩时象征性地朝目瞪口呆的姐姐挥了挥手。

史家人走了之后,吴四章安静了下来,他闷声不响地坐在堂屋里像尊泥菩萨一动不动。旁边站着吴家秀,她晓得自己耳朵听不见,所以眼一眨不敢眨,她起先瞪着她大的脚,只要吴四章的脚一动,她就飞身而起,后来她望得乏力,就把眼对着她大的光头,光头上毛桩子一根根的,她盯着大光头上的毛桩直到打起瞌睡。

史桂花被范文梅扶到房里哭去了,天要黑时,她昏沉沉地准备睡去,突然听到马兰英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天打五雷轰的强盗啊,抢了我的玉米和小麦啊!

史桂花一下子掀开被子要出去论理,早有准备的吴家富死死把她按在**,胳膊肘压住她的嘴,一直到她的脸憋成了红辣椒似的才放一放。

天黑的时候,田会计进了门,他把一只沉甸甸的袋子往堂屋里一放,史桂花听出那一定是小米。江心洲不产米,都是计划供应,田会计不晓得怎么搞到这一袋米的,真是稀奇,果然,马兰英的哭声像一勺红糖放进了水里,越来越稀,最后化开了。她虚弱地把田会计让进屋,示意家秀倒碗开水让他喝。田会计对于岳母的脾性了如指掌,他恭敬地接过碗,满脸堆笑。

过了很长时间,马兰英的情绪才恢复正常,她克制不住对失去粮食的忧伤,也掩饰不住得到粮食的喜悦。对于她来说粮食不是一粒粒麦子,不是一颗颗黄豆,不是黄豆做成的豆酱,不是麦子磨成的麦粉,而是性命,是儿女活着的保障,是晚上睡得踏实的安心枕,是心头肉!

从那天开始,史桂花一连七天顿顿吃的是稀饭。

省着点,这一个月的口粮都没了。

史桂花就像一个明明将对手压在身子底下的摔跤手,不晓得怎么眼睛一眨自己又输了,她每早一个的煮鸡蛋也不见影子了。

她去责问吴家富,吴家富去向马兰英求情,马兰英眼皮一翻,告诉儿子:

你到江心洲挨家挨户地问,哪家媳妇有白煮蛋吃?

马兰英终于称了一斤肉回来,史桂花嫁过来快半年了,早上上工时史桂花就惦记着肉,中午一收工,她比谁都走得急,还没到屋角,就闻到肉香,她的喉咙里“咕噜”滚了一下,等进了门,她傻了眼,原来屋里规规矩矩坐着田会计家双龙双凤。

孩子们一见到史桂花,高兴地向她喊:舅妈,今天你家吃肉。

我家吃肉你们怎么知道的?

外婆喊我们来的。孩子们还太小,不会看大人的脸色,以为史桂花跟他们一样高兴。十八岁的史桂花忘了自己是舅妈,她把脸一拉,不高兴地回了房。

她在房里坐了一刻钟,想想又开始后悔,万一他们自己先吃,自己白怄了一肚子气,一块肉也吃不着,就等于是把屎拉在裤裆跟狗生气。史桂花装着没事人一样出了房间,孩子们已经在桌子边围了一圈。全家人果然都像没发现她生气似的,开始盛饭,史桂花这边刚把筷子拿起来,那边马兰英已经给四个孩子每人两块肉。一碗红烧肉眼看着去掉了一半,可马兰英的筷子还在半空中飞舞,她夹起一块往吴四章的碗里一按:

老不死的,吃去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吴四章不再是丈夫,变成了老不死。这个时候老不死的是不生气的,他一口咬住肉,在嘴里滚了两下就吞下了肚。马兰英的筷子又夹住一筷,她这回对准吴家富去的,吴家富把碗让了让,她比儿子手脚更快:吃,吃了有力气上工。

最后一筷子对准了吴家秀,史桂花想,总有一筷子是给我的吧,等到马兰英吮了吮筷子上的油,开始往碗里扒饭时,史桂花知道她的安排结束了。她硬着头皮自己伸出了筷子——史桂花刚刚把肉夹到筷子上,门口哗啦涌成来一大帮子,原来是吴家义的孩子们也闻到了肉香,保地把鼻涕一口气吸进去,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保霞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朝桌子望。史桂花把眼一闭,赶紧把肉塞进嘴,马兰英也慌忙站起身来挡住保地和保霞,生怕他们扑到碗里来,她让每个人都分到了小指甲大的一块肉和半勺肉汤,马兰英边分边黑着脸骂道:这些小畜牲,鼻子跟狗似的。

一斤肉,史桂花只吃到了一块,还只有褂子扣眼那么点大。到了晚上,史桂花开始找吴家富撒气:

她说,我家吃肉,为什么喊你姐的孩子来?

我家吃肉怎么能不喊我姐的孩子来?

他家比你家有钱多了,吃肉又不稀奇。

吴家富白了史桂花一眼,那意思很明确,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小孩子都比你大方。他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难缠,过了半天他还是添了一句:

我姐夫对我们家可没说的。

史桂花已经不是刚嫁过来那样压低声音来讲理的史桂花了。半年多来的疲劳作战早已使她的神情疲倦,意志消沉,心灰意懒。如今她看清了形势,重新确定了方向,她总结到沉默是没有好处的。眼下,她已经学会了动不动就情不自禁地脸红脖子粗地嚷嚷,就像她身上哪个地方上了发条,不吼出来就把她撑破似的。

人与人的差别在于脑子!吴家富到此时才晓得史桂花就是这么顾头不顾脚的人!她若是去逮鸡,她就顾着逮鸡,逮到鸡后才发现踩到了鸡屎,她便去洗鞋,鞋子洗湿后才想到自己要赤着脚走坑洼不平硌脚疼的路!

从嫁过来那年正月开始,一直到寒冬腊月吴胜水出生之前,史桂花最热衷于带着对婆婆和丈夫的满肚子不满一趟趟回娘家哭诉,她晓得马兰英怕她回娘家,怕她摔跟头,怕她掉了身子,所以,她走到哪里,吴家富跟到哪里。有时候,她当场被吴家富拦住,有时她在回娘家的渡口被拦住,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娘家弟妹们的声势壮大的簇拥下被低三下四的吴家富接回。

我不想回那个阴曹地府了,史桂花气呼呼地向母亲发恨。

开弓没有回头箭,嫁了鸡随鸡,嫁了狗随狗,受苦受气是暂时的,要是真离了,你老子的脸就没地方摆了。

每回,在接回史桂花的路上,史桂花总要揪住这最后的机会发泄怒气:

你说,这回回去你都听我的不?

听你的。

你上回也说听我的,结果呢?

这回一定听!

在望得见渡船和船上的熟人时,吴家富在她周围紧张地来回移动,他压低嗓子反复哀求,别骂了,人家听到了,别骂了。

而史桂花恰恰是懂得利用弱点的女人,她说,那你说这回回去你帮不帮我在你妈跟前说理去?

吴家富的声音显得不怎么稳、发虚:我肯定帮你说,你不要叫了。

有道理为什么不听?

你声音小一点……

在此后的若干年,吴家富一次又一次用这压低的,绝望无力的说话声:

你声音小一点……

结果是,吴家富频繁的误工使马兰英对史桂花更加憎恶;而史桂花常年的哭诉和逃跑又使史家人对马兰英深恶痛绝。年轻的吴家富夹在两家人之间左右为难,他也没有意识到家庭一切矛盾的核心所在。

有一回,家秀买了一双胶鞋,史桂花没有,她闹了一次;队里唱戏婆婆不让她去,她闹过一次,再有回为婆婆抽掉她新房里的一床新棉被换床旧的给她闹过一次,得知她结婚时买的缝纫机,办酒席的钱都是借的,吴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富有又闹过几回。

尽管言语上占了上风,形势却没改变多少。经过短暂的尝试,史桂花意识到某些跟自己想象大相径庭的东西出现了,她发现自己对婚姻和未来的幻想投放到吴家富身上,如同毛毛雨掉进长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点反响也没有。

但她也不准备跑了,她一天比一天觉得身子重,自从算命先生掐算出她肚子里是个男孩子时,她的幻想又生出来了。旧的才破,新的又生。她幻想这个家由她自己做主,她盘算好了,她要东边两间房,西边两间归公婆小姑了,她幻想跟这些怪人一刀两断,不相往来,她幻想桌子上除了炒青菜,炒黄豆,炒茄子还会有点肉,幻想一件豌豆点的的确良衬衫,幻想吴家富从此变得笑口常开,对她言听计从。

她挺着肚子坐在江边上吹风,马兰英让吴家富喊她回来。

不回来,吹吹好受些。

会受凉了。受凉对孩子不好

好不好在我肚子里,我自己做主。

照以往的脾气,马兰英早就脏话出口了。这回可不敢,她煮两只鸡蛋让吴家富送到江边让她趁热吃,史桂花突然又不馋嘴了,她更改了自己的条件,要求单过。

坐完月子再单过。

坐完月子就由不得我了,不单过我娘儿俩就不活。

碰不得打不得又绑不得,换落在旁人手里,早叫你三魂去了两魂半。马兰英也就是发发狠,她早就知道自己家就是自己家,不比别人家,比了也是白比。

分家的事就这么定了,史桂花的第一个愿望借助还没出世的吴胜水成功实现了,她分到了一百二十斤旧年的米,既没霉味也没生吊吊虫,七十斤玉米,四十斤麦子,还有十斤菜籽,坐月子里留油吃,床后边一只缸一眨眼的工夫就满了。史桂花嫁过来快一年了,头一次感到一阵幸福之感,她没婆婆的城府,也没她婆婆那样能算计。她肚子的孩子没落地,娘家弟弟来看她,她就让弟弟扛三十斤回去,她娘家妈妈来服侍她月子时,她又挖十斤给她妈妈带回家,等她坐完月子去了趟娘家再回来时,缸里的米一粒没剩,吴家富又在他妈那边搭伙了。

去,把米要回来,我来烧晚饭。

吴家富冷笑一声,哪里还有米?

史桂花一听,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会跟你妈一个德性吧,我走的时候还有半缸。

米没你想的那么经吃。

你怎么跟你妈一个样子?

到这会儿史桂花才算是正视现实,但是无论如何,这日子只能边打边过。她用她的方式夹杂在这个水火不容的家庭里,别人看得出格,替她难受,她自己也难受,不过比别人想象得要忘得快。史桂花毕竟年轻,在习惯了吃发霉的大米后,她又恢复了爱笑的天性。她也学会了上工的时候躲在比她密的庄稼地里休息,也加入讲荤段子的小媳妇的行列,偷公家堆在晒场上的黄豆,装在裤裆里带回家,跟男人们开开玩笑也脸不红心不跳,下次吵架的时候,这些又成了她婆婆的把柄:

没有规矩的浪货。

史桂花马上不客气地回敬:

吴家秀才是浪货。

无辜的家秀浑然不觉地看着自己漂亮的嫂子,她靠近嫂子想听得清楚些,直到嫂子的唾沫飞溅到脸上,才意识到嫂子在攻击她,她从母亲的脸上感觉到了嫂子语言的重量。她不知就里的皱起眉,她既看不清因,也看不出果,茫茫地东瞅西望,无所适从。

马兰英伤心地指示儿子:家富,还不去掌嘴,这还得了!反了反了。

在这个问题上,吴家富从不含糊,他绷着脸走向自己的妻子。他还没来得及举起自己的巴掌,史桂花的巴掌就啪的扇了上来。结果呢,自然是吴家秀马兰英都一拥而上,抱成一团,你揪我的头发,我踢你的裤裆,到末了,被邻居们拉开后,一清点,家富脸上有血印子,嘴巴肿起来,史桂花呢,头发被揪出一小把,衣裳扣子还掉了一粒,怎么也找不到。

尽管总是担心粮食不够吃,但这家人对于人丁兴旺的热情丝毫不减。在接下来的四年时间,史桂花不小心又给吴家富生了两个女儿。她在争强好胜方面的进步也远远超出了马兰英的估算,吴胜水一出世,她就不到娘家哭天抹地了,分家后,她也学会了骂人:浪货,**,婊子养的。她撇撇嘴就来,脸不红心不跳,她晓得先要提升地位,首先得提升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