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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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嬉戏的水塘不算宽,塘南面是二十几米宽的芦苇**,芦苇**那边的石滩早就没了影子,如今隔开孩子们跟大江的就是这密密实实的芦苇,眼下,一丈多长的芦苇只剩尖尖的头在江面上轻轻地摆。十几个七八岁到十来岁的孩子们正在水面打水仗,扎猛子,岸边的灌木丛中放着他们脱下来的汗衫裤衩,还有一两只篮子,准备用来放抓上来的螺蛳,运气好的话能逮到一些小鱼小虾,大多数孩子光为了玩,为了甩掉热气,这是农历六月的下午,到处都烫,水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撒,会发出“咝”的一声响,听起来就烫脚。孩子们一会儿你在水里猛翻个身,一会儿,他翘起尖尖的两瓣屁股,在水面上一个哧溜,再从一丈多远的杂草里把没长毛的脑袋探出来,这些在水边上长大的孩子个个麻利像泥鳅,离岸最近、拘谨地观望而不敢动弹的是头一回下水的吴胜水,同伴们轮番表演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孩子一个猛子上来换气的时候,看到了吴四章挑着杂货担从堤坝的东头走来,吴四章宽大的脚掌踏过的地方灰尘四起,盛夏的气息从他的脚掌往上弥漫。远远看去,他像在仙境的老和尚踏云而来。他一只手腾出来在光头上擦汗,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扇风,两个装着麻花、鸡蛋馓子及针头线脑的杂货挑子就像他的另外两只胳膊一样在轻悠地晃**。才从渡船上下来,就望见前门埂下的池塘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尽是脑袋,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他也没在意,很快,随着靠岸边最近的这个孩子在水里一次笨拙地转身、以过分谨慎的速度移动时,他立刻认出那是他家七岁的孙子。

一个把脑袋探出水面来换气的孩子赶紧指着坝上的老人向那孩子报信:不得了,吴胜水,不得了了!

他的话没落音,吴四章已经扔掉了肩上的挑子,抽出扁担三步两步冲下堤坝,孩子们先看到的是麻花,红头绳和白线团纷纷从歪倒的箩筐里跳出来,握起扁担的吴四章圆瞪着双眼从自己的货物上踩过,仿佛这挑货物不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冲下堤坝快速地向江面压来,吴胜水面色大变,立刻转身向深水处逃去,他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一声巨响,他那因激动过度而跨步不稳的爷爷被自己的扁担绊了一跤,翻卷着滚下堤岸,吴四章的身体滚动时发出沉闷的轰响,引来孩子们齐声惊呼,当他摇晃着站起来时,全身已经被灰尘包裹,眉毛和山羊胡子及白棉背心都已面目全非,他毫不理会地拾起扁担,再度向水面前进,这回,他将扁担举过头顶,他脚下践踏的是孩子们的衣裤和篮子,到达水边时,他突然煞住脚,扁担直指那个已逃向深水处的孩子,惊恐万状的孩子很快发现事情不那么糟糕,自打他出生以来,他爷爷就没下过水,那根从岸边指过来的扁担离他还有一丈远。挨打的危险虽然过去,更令他恐怖的却接踵而来,他爷爷手里的扁担一个劲地上下抖动,嘴巴一张一合,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倒是鼻孔里呼哧的喘气一声紧过一声,他完全不像一个即将惩罚不听话擅自下水的孙子的爷爷,倒像一个唱戏班子里的丑角,那孩子怔怔地立在水里,忘记了逃跑。

很快,他从爷爷的胳膊弯里看到渐行渐近的母亲,他那丰满年轻的母亲显出有备而来的镇静,她小跑着下了坡,迅速拽下吴四章颤抖的扁担,镇静地对吴四章说:

是我叫他下来的,她的声音里洋溢着自以为是的神气,随后,她转向儿子温柔地叮嘱,怕什么就要学什么,学会什么就不怕什么。

她这番言论比哲学家还有哲学味,说完,她扬起手,若无其事地捋捋贴在额头的刘海,准备上堤,可惜她公公吴四章不懂欣赏哲学,这会儿他只顾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像公牛一样吼叫起来,

我日你祖宗八代,你想害死我孙子。

他骂的是史桂花,可眼珠子对着水里的孙子,就好像他眼珠子上牵根线搭在他孙子的手臂上,眼珠一动,这根线就要断。

这位脾气暴烈吹胡子瞪眼的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把手臂伸向江面。惊魂未定的吴胜水突然发现,爷爷的腰一下子塌下来,他那令人畏惧的面孔上充满了讨好之意:

小狗日的,你快上来,上来要什么给什么。

水里的孩子们就在这一刻发现吴四章从刚刚挑着杂货挑子的威武男人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糟老头。他那失去弹性的双臂上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你的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回过神来的孩子们大起胆子尖着嗓子提醒他。

老人回头朝堤坝上看了一眼,才想起自己刚刚的错误,他用商量式的口吻回答:

老子我有的是钱,再去进货。他拍拍自己的裤子,肥大的黑色灯笼裤上沾满了枯草和灰尘,眼下也显得可怜巴巴。

与其说被这些杂货挑子里好吃的东西所**,不如说被突然老去的爷爷可怜相所迷惑。瘦弱的少年终于站起身来。脱离了水的包裹,这孩子更显其瘦,他缩着脖子水淋淋地走向吴四章。他的胳膊一接触到爷爷的手指,就被一把捏紧,没来得及喊疼的孙子再次看到爷爷像烂了根的老树桩一下轰的一声栽倒在地。他自己也跌落在爷爷身上。

第四天下午,吴四章在大队卫生院里那张简陋的木板**醒来。他的眼皮刚刚撑开一条缝,就听到了马兰英喊魂:我苦命的老头子哎——这回你真走了呀!这声音一听就干得很,像是好多天没喝水,又像是戏班子里背出来的调子,他感觉到自己不耐烦的一挥右手,结果只是动了动手指,手背被针管牵着。先冲进他眼眶的是他诚惶诚恐的儿子家富,家富的手搭在一个拼命扭动的小脑袋上,正是他没淹死的孙子。旁边围了一圈人,最先发觉他醒来的是替他扇风降温的家秀,她哇哇地不规则地叫唤起来,其他人都不比她迟钝,孙子的脑袋被撸到爷爷鼻子跟前,仿佛离得越近,孙子活着的事实就越确凿,孙子的脖子被压得动弹不得,小脸涨得通红,他扭来扭去地想从他爸手心里挣开,吴家富紧张地看着父亲吴四章的脸,期望他面对孙子还活着的事实能够恢复过来,在接触到吴四章的目光时,吴家富从父亲脸上看到了一种被野狗追赶的恐慌,在看到孙子的一瞬间,那条狗“腾”地从吴四章的脸上跳开了,吴四章朝他儿子摆摆另一只能动的手,表示我已知道了。吴家富惊骇地发现以往这个能显示父亲家长威严和大度的手势,今天看来就像一支折断了的树枝吊在那里晃动。

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医生笑嘻嘻地站到床边上,昨天他还说吴四章回不过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判断失误,他的脸上保持着惊奇的表情,老爷子命大,有福。他看起来不像医生,倒像一个算命先生。

吴四章到这时才听出马兰英已经请了木匠明天就要来家里给他做棺材了。

吴四章被儿女们搀扶着回家。史桂花畏首畏脚地靠在门框上,她晓得自己闯了大祸,她晓得吴家儿孙不准下水,前头计划生育搞到她头上,全家对她好言好语,大半年没挑她的刺,她想当然地她生的儿子由她做主了,没想到,差点要了吴四章的老命。她早就听说吴四章命硬,克死了两个儿子,哪晓得一沾到水就跟纸糊的一样。昨天晚上有邻居悄悄地警告过她,老头子一死,你是暗里立功,明里还有过,这家子怕不会轻饶你!险情还没过去。靠在她腿边的两个丫头还是感觉到妈妈的腿脚在瑟瑟发抖,这种状况真是少见。恐惧比感冒传染得快,她们揪住母亲的腿,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憋住气,等到机会就放声大哭。

什么都没有发生。早上鸡叫,中午狗叫,晚上呢,吴四章坐在藤椅上,两眼直视江水,望天。

人家当他脑子热坏了。好在三天之后,老人可以走几步了,再过了三天,他又拾起他的杂货挑子,他重新挑箩筐上肩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他比前几天矮了一截,他的背佝下去,他闷声不响地走在去镇上的堤坝上,大伙都以为他去镇上进货,天擦黑了,吴四章还没回,老伴让小儿子到渡口看看,摆渡的阿三说,你大呀,压根他就没过江。

吴家富调过屁股往北埂头跑,还没到乱坟冈,就瞧见他老头子泥菩萨一样蹲在那里,整个人看似一座死光了牛的牛棚,只剩下个空骨架,空空****,摇摇欲坠,一摸便会倒坍。

大,家去吧。

家宝来啦?

大,我不是家宝。

家财啊!

大,我是家富。

家富呀,我陪陪你二哥。

我二哥没埋在这条埂上。

不是西埂头吗?

大,太阳洲的西埂头塌掉十年了。吴家富转过去对着江心,太阳洲和江心洲,都**里江心里,坝外是水,坝内是地,龙王鼻子底下讨饭吃,这模样的庄子长江边上到处可见。隔个十年八年吞进去一个也是常事。

咋没把你二哥带过来呢!

小儿子没吱声,二哥的尸首没找着,葬到地里的是几件衣裳,两双鞋和一个算盘。带不过来了。

老头子站起身来,没站稳,晃了几下又瘫下去,那我陪陪家财。

大哥没埋在北坝埂,大哥埋在菜园子里。

老头子打了一个激灵,“哦”了一声,晓得自己错了,歉意地看着小儿子。家富帮老头子扶杂货挑子,杂货挑子里沉实实的,打开一看,野菜、老韭菜、树根,还有玉米包皮。

大,我倒掉这些没用的东西中不中?

倒?哪舍得,我三个儿子三张嘴在等着呢。

老头子转眼工夫到了一九五八年了。

大,家吧。

家。说这话的工夫天擦黑了,老头子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儿子后头朝家走。跟在父亲后头的吴家富就在那一刻,在黑暗中几粒微小的星星的见证下,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跟一根秋天的芦柴一样脆弱无比了。生命的力量如同一根细铁丝,瞬间从这个老人身上被抽走。

过了两天,吴四章给棉花整杈,家富正在地上给棉花上药,满满一桶药水背在背上,突然,他大一声吆喝,快趴倒,快趴倒。吴家富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看着他大,他大急得直翘胡子,快,抓丁的来了。吴家富这才看到坝上走来两个穿中山装的人。

大,是公社干部。家富心里晓得,老头子又回到民国了。他望着他大背越长越勾,步子越迈越小,血性也越来越少。他心里酸,别过脸,一滴泪珠伴着衣裳的摩擦声“啪”落到地上。

吴四章的日子往回倒,江心洲的步子往前奔。有一天,吴家富又去找走丢了的吴四章,突然,远远地他望见一条白色的轮船“突突突”开到了江心洲渡口边,一开始,家富以为这条船抛锚了,结果当船上的人一个个从甲板上跳下来,对着江心洲指指画画时,家富明白政府又有新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