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的大江也发了一次脾气,可是这回受气的不是江心洲,而是三十里外的扁担洲。
谣言说,扁担洲外围的大坝在下半夜里破了一个口子,在天亮前将扁担洲全部吞噬,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么说,这些人准以为自己死掉是做梦呢。
充满同情的江心洲人推测说。这种推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天真。立刻有聪明人出来纠正:
怎么可能呢,大水一进门,人就能醒了,等他们从**爬起来,想找点火柴看看怎么回事时,一摸,肯定就能摸到满屋子的水,把他往屋顶上顶,所以他喊救命的声音被屋顶盖住了。
可惜江心洲跟扁担洲没有亲戚关系,否则跑一趟就晓得真假了。
虽然传闻的真假无从验证,只是从那天开始,江心洲的人都在睡觉的床边放只澡盆;还有的人家晚上留人值班,一听到水声就赶紧起来爬到澡盆里去。
传闻如饥似渴的扩散,可是江心洲人面前的江水显得很平静。这条江像江心洲土生土长的老母牛一样,温和地端详着这片大地,望着地平线,望着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太阳。
棉花长得也好,眼瞅着每亩产量三百多斤。棉花还没从地里摘上来,就听说棉花价格比去年翻了一番。可是一直到汛期结束,江心洲人还保留了把澡盆放在床边睡觉的习惯。
到了九月中旬,江心洲八大队何老六的儿子何德阳从铜城回来了。他是前年背上铺盖圈出的门,一回来就把家里一间房专门腾出来,把一张盖着红章的证书挂在墙上的相框里,说是花了三年时间在区里考来的行医证明。在门前放了几挂鞭炮便正式开门营业。小伙子才二十出头,可自信满满,他向每一位经过他门前的江心洲人解释说:
有这证给人看病是合法的,而像老顾这样的呢,说不定哪天政府就要罚他。
江心洲的好奇心被何医生激发起来了,纷纷转投到何医生诊所。何医生做事果然细心,他先拿听诊器对着你胸口听好大一会儿,然后拿笔往纸头上记,然后在手腕上扎一针,等二十分钟才正式发药打针,病人嫌麻烦,就催他,何医生耐心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看病也有看病的程序,少了哪道就会出人命。
病人要是打吊针,何医生就坐在边上端着本书讲外面的事,哪里哪里哪个过敏死掉了,哪里哪里哪个哪个又吃错药死了。言下之意,像顾医生那样看病,这样的事迟早要出的,有怕死的就听进去了,一想顾医生虽然是城里来的,看病马虎得很;而这位何老六的儿子,把人命看得真是重。要是有人烧得太重,直喘粗气呢,何医生就会动作快速地往人家嘴里塞一粒药:咽下,咽下,平躺休息。
事情有点乱。城里来的倒成了赤脚医生,自己本土的青年,倒是国家承认的正经医生。可是顾医生一回来,大伙就立刻把这些都忘到脑后,到下回有个头疼脑热,江心洲人还是自动往顾医生家里来。
有天早上天刚亮,隔壁吴家奶奶到江里洗被子,老远看到马兰英穿件黑衣裳坐在江边的大石块上。吴家奶奶吓得扔掉水桶就往回跑,她惊魂未定、可怜巴巴地向邻居们哭诉:
头一个见到鬼的头一个死,看来我今年就要去见阎王了。
这个发现自己要死的人立刻感到自己过去的大半辈子过得亏极了,她哭哭啼啼地告诉儿子:
我这辈子没放开肚子吃过一回肉,要死了,我想吃两碗肉。
她煞有介事的严肃和悲伤吓坏了原本不搞迷信的儿子。他反驳了几句后又惟恐母亲真的突然死掉。他到底到镇上称了一斤肉,炖得烂烂的,端到母亲跟前。吴家婆婆一口气吃光了。然后穿上过年的衣裳躺到**开始等死。
在等死的那天,她上了七八回茅房,她蹲在茅房里告诫自己的儿子:
不到临死,不能吃一斤肉,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要分两回吃,不然肚子受不住。
她连等了三天,拉肚跑稀好了,又能喝点稀饭了,她才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已躲过一劫了。她让儿子暂时不要请木匠,她自己拖着虚弱的腿好心好意跑去找史桂花:
我见着你婆婆的魂了。你婆婆想必在阴曹地府怕冷,回来找焐脚头的?
阴曹地府里真的冷?史桂花问。
不冷才怪,听说那里潮气重,一年到头是冬天。
史桂花嘴硬得很:找就找,反正她恨我,不会找我。
不找你找她自己亲儿亲孙?
吴家奶奶的话吓得史桂花好几天不敢到江边去。缸里没水,就是吴革美挑。
我奶奶要带我去焐脚头怎么办?这丫头顶嘴的毛病怎么打都改不掉。
她那么讨厌你,能带你?
她更讨厌你,你怕什么?这话吴革美没敢说出来,她气鼓鼓地去挑水,还好,石头上没人。
第二天,范文梅到江边也从半道就转了回来,她一边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嚷:
奶奶,你要保佑我们多子多孙,奶奶,我年年清明冬至给你烧纸,你保佑我们保地找到媳妇,保佑保霞到婆家不受罪。
然后,她坐到自己的门槛上惊魂未定地大喘气。
史桂花不得不相信,婆婆真的从阴曹地府回来找她报仇了。
紧接着,更多的人看到了马兰英。有的人看到了她的后背,有的人看到了她的头发,有的人还声称听到她在哭。
那几天,不到天大亮,江心洲人都不敢到江滩上去,一定要去的,也绕开这块地方。江心洲人心惶惶,许多人晚上都到镇上买了大裱纸回来烧给自己死去的老祖宗。一到晚上,江心洲的坝下东一堆西一摊的尽是一堆堆小火,留意听,还能听到一些人念念有词地跪拜。
史桂花也叫胜水带了纸烧,他让胜水求奶奶不要再回来了,再回来胜水心里怕!
史桂花特意叮嘱胜水:
告诉奶奶你害怕,她要是晓得你怕,她就不回来了!
江心洲人以为烧了纸就没事,哪想到更坏的事还是来了。
自以为见过世面的阿三,在他渐渐老去的渡船上,这一天踏上来三个全穿着喇叭裤戴着大墨镜留着长头发的小青年。当船到达江心洲的岸边,这些人站到船头准备从渡船上一跃而下时,阿三没忘记把船悄悄挪离岸边:
还没付钱呢。
你晓得老子是什么来头吗?
反正不是江心洲的。阿三在船尾把手伸了出来,一共一毛五分!说阿三没脑子,可是阿三要账不差一厘。
噢,其中一个人立刻笑嘻嘻地把手伸到到口袋里,阿三放下桨伸出手来准备接钱时,只见这人从袋里掏出一块石子,瞄着伸着手的阿三的脑门一弹,阿三哎哟一声把伸着的手缩回去捂住自己的额头,嘴里哇哇直叫起来!小船在阿三的摇摆下惯性地冲到岸边。
三个人趁机一跃而下,站到岸上,他们仍笑嘻嘻地说道:
我还没给呢,你的手怎么缩回去了!
阿三从淌着血的指缝里瞥见三只屁股扭动着上了岸,他咧着的嘴半天憋出几个字:
强盗,土匪,鬼子来了!
那天傍晚,这三个人重新上了阿三的船。此时,他们的手中拎满了嗷嗷叫的活鸡活鸭、蚕豆和玉米棒子。他们细皮白肉的手经不住不老实的鸡鸭的乱扑乱动,额头的豆大的汗珠显示出他们对负重的极为不适,到达渡船前,他们气喘吁吁地责备阿三:
太沉了你不能搭把手?
阿三略一犹豫。一个长头发的手就伸向裤子口袋,阿三立刻跳跃着奔到岸边,一一把东西拎到船上。
坐定后,刚才的长头发还亲切地对阿三感叹说:
真想不到,你们农村人比我们还有钱!
阿三那扎着白布条的头猛烈地点了几下又摇了几下,他用比没受伤时更大的力摇动他的桨,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人送到了对岸。几分钟后,江心洲洲头出现了一批拿着铁锹,锤子的江心洲人,阿三的船靠过来时,他们没有一个人踏上来,眼看着对岸的三个人翻过大坝,没了踪影时,才出现排山倒海般的诅咒和叫喊:
我日你妈,狗日的强盗,日本鬼子,汉奸!
我操你祖宗八代,老天看在眼里,你们不得好死!
江心洲人的骂声此起彼伏,零乱不堪。不要说过江,就连近在眼前的阿三也听得不明白。
江心洲人实际上没见过日本鬼子,土匪和汉奸。在他们有限的见识里,这伙穿着怪里怪气的,怀里揣着刀子,手里提着铁棍的陌生人就跟传说中的强盗土匪和日本鬼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伙人倒是没介绍,不介绍江心洲人也晓得他们是镇上的,要是其他大队的,其他生产队的,江心洲是肯定不会白白让他们拿的:
要不然,打断这些狗日的腿。
今天之所以没有打断他们的腿,因为江心洲人晓得,打断他们的腿,江心洲人就不能上街了。
远近三十里,只有这条街。
街东头到西头总共才一家理发店,两家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和布,一家卫生所,卖跌打损伤药和中药,顺便也卖一些针头线脑;再就是一家油条店,也卖包子和面,另外一家裁缝店和一家豆腐店。
江心洲人晓是这些有的是裁缝的儿子,有的是剃头匠的孙子,还有的在油条店打过照面。就这些没哪一家是江心洲人能得罪起的。
江心洲人以为这只是特殊日子的特殊遭遇。就在他们连续数日还在为被剥夺的半袋蚕豆懊恼时,新的强盗和土匪一拨接一拨地来了。后来的这些面孔就有点陌生了。这些人跟正常人明显不同的就是他们的喇叭裤和长头发,偶尔也有几个光头光膀子的,从他们腰里别的刀也能区别他们的身份。
他们一般选择天晴的时候到来,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江心洲头走到江心洲尾,起先,他们什么也不拿,他们吹着口哨,弹着烟灰,有时还带着一个双卡录音机,录音机里放着动听的音乐: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消逝
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看到漂亮的姑娘时,他们会唱得更来劲,在姑娘们惊叫着躲闪时,他们友好地提醒她:
慢点,别摔着!
他们经常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迈着悠闲的步子来到江滩上,在沙地上用树枝写字作诗。玩得兴起,会在江滩上追逐嬉闹。芦柴砍掉后,他们在一览无遗的江滩上跳跃。他们捧起沙子,扬到同伴的颈脖里去。他们无拘无束的笑声让坝上的村民误以为这些人已经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时,他们已经抖擞精神上了岸。等他们从洲尾再走向洲头,江心洲的公鸡母鸡都还没学会分辨坏人。这些人会抓起一把主人家的米随手一扬,立刻有许多肥大的鸡蜂拥而来,束手就擒,这一路下来,他们的手里已经提满了家禽和粮食。
起先,他们瞄准的只是鸡鸭鱼肉,好像江心洲没有他物,只有这些东西。有次,他们用耙子耙住史桂花家的一只鸡时,史桂花好声好气地提醒说:
这鸡是我家的呀!
你家的?他们惊异地问道。
他们的态度壮了史桂花的胆,她进一步责问道:你们自己家没养鸡吗?
我们那里虽然没有地,可草地是有的呀,我们怎么能不养一两只鸡呢,可是我家的鸡要下蛋呀!
我家的鸡也要下蛋啊!
那多不方便啊,我来回拿几个鸡蛋都要过江,麻烦死了!
这时史桂花突然明白,他们和气的言语之下顶着绝不可能讨价还价的立场,在对方出手之前,史桂花已经识相而绝望地闭了嘴。
这伙突如其来的强盗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着装习惯,新的说话方式,在这之后,江心洲的小伙子做裤子时也一再地要求裁缝:
腿有多粗,裤子就做多粗。
江心洲的张裁缝呆头呆脑地反驳:那腿怎么塞得进裤子呢?
这不要你操心。
江心洲这惟一的裁缝因为屡次不敢把裤腿做小,裤脚做大而渐渐失去了业务。到后来,他落伍的手艺只能给跟他年纪相当的老人做衣裳——跟他年纪相当的老人一般一年做不到一套像样的衣裳——除了死后要穿的老衣。他只好把给儿子种的地要了半亩回来,扛上生了锈的锄头重新当起了农民。
当江心洲人人学会防备,把家禽都关在笼子里后,这些小痞子的目标有了转移。有天,他们带走了某家厨房里一只旧花碗,主人直庆幸那些新的没被拿走。再后来,他们搬走了一家的木箱子,这只木箱子是这家惟一的一件家具,在经过几番争夺后,他们心平气和地告诉对方:
你不让我带走,我也会砸掉它的。你还拦,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这是旧的呀,你去拿人家新打的吧!
旧的叫古董,才值钱,说你外行还不服!再说,不值钱我会扛吗,这老沉的东西!
他们的战利品经常把阿三的小渡船堆在没有落脚的地方。在他们长达数月的光顾中,惟有一次遭到过阻挡。那回,他们企图带走一个张秀海家的澡盆时,张秀海不客气地举起砍刀,口里喊着:跟你们拼了,直冲过来,没等张秀海到跟前,一个长头发伸出一条腿一绊,张秀海重重地倒在地里,牙齿磕在了刀背上,顿时满嘴是血。
一个长头发探下身来好心地提醒张秀海:
没有一身绝技,我们敢出来闯?!
张秀海的母亲直呼出人命时,他们挥挥手示意:
没,没,这是小菜一碟。
每次在送走这批人之后,阿三就眯着眼靠在桨上,闭着眼数数,一般在数到一百过后,洲头准会跑过来几个哭哭啼啼的妇女:
不得好死的王八蛋,拿了我的碗。
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强盗!
他们的叫骂声到了阿三这儿还算清晰,不过,就算风再大,还是到不了对岸,更没法追得上那些早就翻过堤坝的痞子们。
后来,江心洲人通过这个教训都学乖了,他们明白反抗是没用的:
他们既然敢来,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同时,他们也耳闻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赶走这个,会来那个,今天不拿明天还有人来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这一年,凤凰镇上的锁比往年多卖出许多把,每家每户下地的时候,都不忘把大门锁起来,把鸡宠锁起来,把箱子锁起来,这还不算,在米缸上边上放一只屎桶以迷惑小痞子们。
不过,这些小把戏很快被识破。尤其是史桂花,比任何人都更加惶惶不安。她的钱,不得不从床底下的装花生的桶里挪到橱柜顶上的座钟下;座钟搬起来到底容易,她又把钱移到箱子里;箱子外边换了一把新式大锁,新式大锁越来看惹眼;再说它再新式也敌不过铁锤和锥子;包裹钱和银首饰的围巾从一层加到了五层,又从白色换成土色,再换成黑色,都没能使她的不安减轻丝毫;门外突然吠叫一声的狗,在房梁上一闪而过的老鼠都让她胆战心惊,吓出一身冷汗。她真心实意地告诉范文梅:
大嫂呀,我哪天要是能像你那样睡个安稳觉就好了!
江心洲最穷的贫困户范文梅因为四壁空空,一次也没有得到小痞子们的光顾。听到史桂花的抱怨,她苦笑着说:
我要是有东西叫他们眼红,死也愿意!
这两个江心洲最有钱和最穷的妯娌边说边扛着锄头一前一后下地,刚出来的太阳陪着她们各怀心思的背影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