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许多准备今年盖房的也不盖了,结婚的不结了,就连独生子的满月酒也静悄悄地喝,更有谨慎的人家称了半斤肉裹在韭菜堆里往家里拎,到半夜才敢锅熟煮烂。
可是大龙情况不同,虽然有大凤的遗憾在前头,可大龙的形象没受影响。一则他念过高中,全公社一共有五个高中生,大龙是其中的一个;二则他是干部,有极大的发展前景,所以这门亲事是公社领导保的媒。大龙的岳父也是会计,算得上门当户对。大龙的对象正慧已经二十三了,算过八字,明后年都不宜嫁。两家一合计,立刻决定今年二月十八这天冒风险把婚事办下来,也算给正慧吃一粒定心丸。
田会计死了之后,吴家珍经常教导儿女们:别顾着眼前的说话,运气要是太好,也不是好事情,一个人身上的运气是有限的,上半生多给的,下半生就讨回去。
这小痞子横行的日月,女方家通情达理,同意免了那一套封建迷信的旧形式。主动要求一切从简,只要一台缝纫机,买两套衣裳,请自家的舅舅姨娘叔伯婶子和女方的父母长辈聚在一起吃顿饭就中!头天晚上,吴家珍趁天黑请人将养了大半年的猪杀了,酒也是老早买好藏在山芋窖里了。怕走漏风声,鞭炮一直等到新娘子进门时才放了一挂,没想到,新娘子刚进门,公社和大队新老干部就不请自到。田会计死了好几年了,这些人还念旧情。吴家珍心里一激动,当机立断,那边把准备腌起来的肉都拿出来,炖猪蹄、红烧肥肉、炒肉片,搓肉圆样样加一碗,这边又去邻居家借桌椅板凳碗筷。
场面不知不觉就搞大了。
今天的大龙很经看。他今天特意穿了件中山装。好衣裳就是不一样,背直胸挺,两只肩膀变魔术一样宽了许多。大龙的左右胸各有一只手袋,一只口袋里挂着一支笔;大龙的头发也临时由三七分梳成了背背头,这样一看,更像干部的样子。新娘正慧黑黑壮壮,个头跟大龙不相上下,腰板厚实有肉。她一进门,瞧热闹的邻居们经过几分钟的观察,就对新娘子有了结论:
你家媳妇屁股大,身上有肉,能生!
吴家珍一个上午都在提心吊胆。虽然派了人到渡口守着,可到时候真来了,这几十号人和酒肉的香气肯定是藏不住的。她在厨房闷声干活,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听到邻居的夸奖,她露出多年来未见的笑容,要说今天不高兴是假,要说今天心里不难过也是假的。在经历了接踵而来的几次打击之后,昔日尊贵的吴家珍迅速跟同村其他妇女不分仲伯了,她的头发因为伤心过度而大量脱落,就算梳得再整齐,也遮不住头顶和额角发亮的头皮;她原本显得比一般妇女年轻的皮肤在几番打击后功亏一篑,比一般人更加速老化;而她昔日娇小的身材如今也有些佝偻,使她看起来缺乏气力。即便如此,她走起路来仍是端庄、文静,虚弱里也含有一种不含糊的威仪,仍不能跟其他同龄妇女相提并论。
家珍今天像年轻了五岁!
没脑子的人直通通把这话倒了出来。乍一听是恭维,再一听就不是滋味。五年前的吴家珍不是吴家珍,是田会计的心头肉,有人宠,有人撑腰,还有人敬畏,有人羡慕。田会计没倒霉,大凤没学坏。五年后的吴家珍用酒杯盛眼泪;五年前的家珍有两双儿女;五年后,少了一个,等于剜了心上一块肉。提五年前就是扎针、挖心、掏肺。家珍望着人家笑笑,她笑里挂着酸楚,嘴巴边上的皮皱起来,一眨眼,她又老了十岁。岁月在她脸上躲猫猫。吴家富吴家秀两家都是全家出动,但是能上席的只有吴家富和方达林,吴家秀和史桂花一直坐在厨房里添柴、切菜,吴胜水忙着在门口找没有燃尽的炮竹倒出里面的火药。他对这个十分有兴致,显出平常没有的机灵劲,吴革美配合二凤负责打杂,借碗筷、板凳。
中午十二点整,又放了一挂开席的长鞭炮仗。这边一番客气过后,四张桌上的筷子刚齐刷刷伸向菜碗,口哨声便从天而降。小痞子们出现了。他们一行六个,迈着悠闲的步伐径直朝吴家珍的家门口走来。在跨进门槛的一刻,其中一位朝着一头仰头等骨头的狗一脚踢去,然后在它逃窜的屁股后面大声地告诉它之所以踢它的理由:
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看下次还敢挡路?
说完,他们朝着酒桌走去,坐在靠门口第一位的方达林被轻轻一拨就屁股离了板凳,他满面通红地让到墙角。
满屋的喧哗顷刻之间不翼而飞。
酒桌上的人一个个僵直地站了起来,胆小的退到了墙角,刚刚被请坐在首席的公社书记清清喉咙,把腰板挺住,用威仪的嗓音告诉来人:
光天化日之下——
“腾”的一声,一只盛肉圆的碗碎了。肉圆顿时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简直无法无——
“咣当”一只酒杯四分五裂。
一眨眼的工夫,狗和孩子们躲到了暗处,妇女们退进厨房。坐在酒桌的上席和下席的客人全部挪开了屁股。大龙拿着酒瓶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他怔一怔,把还剩半瓶酒的瓶子顺手放到了自己的脚边,等他直起腰抬起头来时,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嘴唇也哆嗦起来。谁都知道,接下来的场面已经不能收拾了,而厨房里的香味还不知就里地一股股往堂屋里窜。
你们吃肉,就不许我们喝汤?说完这六个人已经坐在了空无一个的板凳上,他们招呼挤在厨房里的妇女们:
拿几双干净的筷子!
没有人动。
怎么,让老子用刀子戳着吃吗?
六个人同时从腰里拔出了跟筷子差不多长的匕首。
眼看着一场订婚酒席就这样被搅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太阳光一暗,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门,这个人笑眯眯地向呆若木鸡的吴家珍鞠了一个躬,妈,我回来了!
此时的吴家珍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茫然不知所措,她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机械地点了点头,翕动着嘴,不知如何招呼这新成员的加入。
来人轻轻地握住靠近门边的一个小青年的肩膀,轻轻一拍,然后对他说:
起来,看能不能甩膀子。
最近的小青年机械地站起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位比他们往日更笑容可掬的进攻者,艰难地抬了抬手,结果,如他所料,他的膀子不能动了。
然后,来人走到第二个小青年跟前,第二个小青年预感到来者不善,他举起匕首,做一个扬起来的姿势。在妇女们的一声惊呼声中,这只匕首已经到了来人手中,他随手一扬,这只匕首从门口飞出去,直接插在了门前的那棵老柳树上,来人同样在这个小青年的右膀子上拍了拍,他很客气地说,要不要甩甩?
他还没有走到第三个小青年身边,这第三个人已经敏捷地跳到桌子的另一侧了,来人不得不将先将第四个人的膀子拍了下来。
反正每个人一视同仁。在第三个小痞子准备从门口往外逃的时候,来人细声细气地提醒他:
阿三那里我打过招呼了,你跑得再远,也还是江心洲这巴掌大的地。
他嘴里说着,手脚都没停着,在第三个小痞子一愣神听他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拍到了他的肩膀。
现在,你们能回了!
他说,回去告诉你们老大,江心洲是我吴保国的地盘,江心洲的男女老少一草一木都在我吴保国的保护之下!
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这六个脱了臼的小青年排成一个队伍,他们来往江心洲数趟,这是第一次空手而归,并且满脸恐惧之色。吴保国这个原本跟牛屎一样的名字从现在开始在江心洲闪闪发亮。这些手持刀具、一度和和气气地掠夺的痞子们显然对失败毫无思想准备,他们歪歪扭扭的脚步有点拖沓。吴保国嫌他们走得慢了,为了让他们加快步伐,他操起家珍门前的一块砖,把它放在左手上,然后右手挥力一拍,这块砖立刻断成两截。果然,众人的惊叹声传入这些人的耳朵,他们撒开腿一溜烟冲向渡船。
吴保国在他们的屁股后头好心地提醒:九家桥的王瞎子会接骨,接好再回家见你老子娘!
此时的吴家珍已经从对小痞子的惧怕跳到了丧女之恨。她双手紧紧地捏住自己的围裙,人们听到她牙齿清晰地打起了寒战:世道在变,流氓横行,杀人者不偿命,还敢到这里来威风!大龙和二龙同样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观看过真刀真锤的武力下,他们显得手足无措,不敢轻举妄动。
回过神来的人们脑子里无一例外地响起吴家珍当年的誓言:
要是再回来,我就跟你拼了!
一场比田大龙的婚礼更热闹的场面已经在一条坝上所有人的脑子里成形了。
预感到大事不好的史桂花和家秀已经各站到了吴家珍的左右边。而吴家富和方达林也跟到了大龙二龙后面,一屋子知情或不知情的客人全部让在一边,新娘子也加入到了观望的行列,所有人都似乎正等待将领吹响战争的号角。
但是,吴家珍只是朝她眼前那山一样的吴保国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滚!
吴保国立即转身大踏步地朝渡口走去。他不疾不徐地迈步,江滩上的泥沙在吴保国迈过之后纷给下陷。他宽大的肩膀每动一下,脚边的茅草就摇一下叶子,刚刚被送到对岸的六个人以为吴保国是追赶他们的,重新跑步前进。
吴保国过了江之后,范文梅才得到消息,她和保地急急忙忙往渡口跑。刚到船边,阿三得意地告诉她:
我已经帮你留意他的方向了,你过了江一直朝北追!
公社干部已经在虚惊之后恢复了常态。在家务事跟前,他们冷静多了,他们擦着头上的汗,拍拍大龙的肩膀: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重新上桌的亲朋相互敬酒安慰。那边吴胜水也找到了一捧没炸开的炮仗,这边所有的嘴巴张开等待筷子上的菜进嘴,那边就会冷不丁响起的一只孤单的鞭炮响,它比串通一气的鞭炮更响,更让人吓一跳,夹住菜的还会慌乱得掉下一根肉丝。不过很快,大人们便稳住阵脚,继续举杯推盏,倒是桌底下那几只狗一惊一乍的,鞭炮响一次,它们便以为在轰自己,夹起尾巴出逃一次。三番两次之后,它也镇定起来,当它叼起一块碎骨头不小心蹭到某人的大腿,遭到主人的呵斥时,居然无动于衷,直到一脚踢到肚皮上才恍然大悟般地开始逃窜。
直到第二天天亮,吴家珍走向江边的石滩,当她坐在江滩上压抑而凄婉的哭诉时,江心洲人才明白前头的马兰英的鬼魂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江心洲人才来回想这次回来的保国。尽管他制服流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身上那种凶狠和好斗的劲头却有减无增,其实他没和谁认真地干上一架,他身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他自己的,不如说是别人贴给他的。
关于吴保国的武功被渲染得成了霍元甲一样的英雄:
据说他能将二百斤的铁锁举过头顶。
据说他躺在地上,两个劳动力可以把两脚放在他肚皮上,他的五脏六腑一毫不损。
范文梅和保地两手空空地回到江心洲时,村里人已经对她刮目相看了。刮目相看的还有大队干部,王队长早就候在她家里,关切地问着保国的行踪。
他姑不让,他就不回。
那如果是我们大队出面请呢!
范文梅抬起诧异的眼睛,她被这个“请”字搅懵了。
半个月后,吴保国在几位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回到了江心洲。消息一传到吴家珍的耳朵,吴家珍就冲进了大队部找王队长理论:你们这样对杀人凶手,你叫田会计死能瞑目吗?
那是家务事,王队长无奈地摊开手:大姐,江心洲不安生,你是晓得的,这年头要有这年头的本事,我们村现在哪能少他?你自己说?何况打碎骨头连着筋,他到底是你娘家侄子,田会计最慈悲的人了!
范文梅向来是活在流言里的,她那久黯无神的眼神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芒,她左邻右舍地借鸡蛋,借挂面,借一床好被子。她像史桂花款待村干部一样款待自己的儿子:
多吃点,不要客气。
吴保国好奇地看着满面红光客客气气的母亲,几次想对她说点什么又都吞了回去。从母亲这里,吴保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江心洲的地位,江心洲人对他的看法以及他在江心洲有着怎样的未来。
还不是像老子,老子打起人来也是下得起手,出得起力道。吴家义远远地瞧着儿子,他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用意一目了然:
你可不要打老子,你到底是老子的种!
从那天开始,小痞子真的从江心洲销声匿迹。蚕豆大麦玉米和鸡鸭猪牛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江心洲像浇了水的树又活泛起来了。家家户户就像床底下蒙了灰的瓷坛。重见天日后露出了鲜艳的色彩。
江心洲成了五洲公社治安最好的大队。公社领导立即成立了武装小组,指令吴保国担任保护组的组长时,他一口回绝:
我是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当什么干部?
这世上还有人不想当干部?江心洲上到七老八十,下到穿开裆裤的个个觉得新鲜。范文梅也不能理解眼下的局面,她儿子一向被认为野蛮霸道,人见人怕,到头来却能有当官的机会居然他还拿架子。
事实上不是拿架子,吴保国确实对干部那装腔作势的屌样看不惯、学不来。干部一来,他就显得紧张,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摆;干部鼓励寒暄,他的脸红得像猪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或摇头;干部走时跟他握手,他不是捏得人生疼就是捏得人一手汗。后来,干脆,他避而不见。
江心洲村民对流氓小痞子的恐惧消失后,他们恢复了往昔的热情,他们开始对大恩人吴保国的前途和命运有了更多的展望:
更符合理想的想象力把吴保国的前途描绘得一片辉煌:
他迟早会受到村里重用!
他肯定能当上乡武装部长!
当上县武装部长也没有问题!
吴家珍做事也不能太绝,万一他以后发达了,还能照应照应。
也有人大胆地设想:要是她认清形势,亡羊补牢,把二凤嫁给他他肯定要。
这边村民们把吴保国当人物对待,那边吴保国自己在洲头的空坝上码了一间土房子。起先人们以为他住在这里是为方便看到小痞子的入侵,看热闹的人们围着他的小房子时,吴保国不耐烦地告诉邻居们:
那两间老房子留给保地。
过了几天,他果然在房子周围砍草平土,开垦荒地时,旁人才明白他真要单独一个人安家落户了。单枪匹马的吴保国就这么着过起了日子,在白天里埋头大睡,到了晚上在黑暗里惩强扶弱。
披着风光外衣的吴保国成了吴家珍的眼中钉。可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吴保国又在眼皮底下晃来**去而束手无策。就算大队和公社真愿意帮她一把,也没法制服吴保国,如同先前没办法制服频频进村的小痞子一样,再则,吴保国声名远扬的武功只会对江心洲有利无害,此后,在其他洲屡屡遭到小痞子抢夺的公社和集镇被侵犯时,大队干部们还不时前来邀请吴保国施以援手,他们把形势一一分析给吴保国:
强盗横行毕竟有时日,我们这时出面是路见不平,相当于英雄行为。末了,他叮嘱吴保国:但是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以防日后报复。毕竟你是单打独斗!
后头这句不经意的话使吴保国的血一热,吴保国什么都不怕,就怕谁对他好,谁对他好,他就恨不得把命献给他,队长无意中歪打正着。吴保国问队长:
帮他们对你没坏处吧?
坏处?队长笑着说,你是行侠仗义的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教导人。
那好,我今晚就动手。
就这句话,吴保国一个又一个夜晚,听着庄稼从泥土里向外爬的沙沙声,听着虫蛙梦里饱餐的咂吧声,裹着黑夜义不容辞地上了阿三的船,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拯救。
五洲公社获得了空前的宁静。吴保国的名声也从五洲公社一点点向外围远播。渐渐地,方圆百里不时有人长途跋涉而来,请吴保国施以援手。再后来,吴保国出门不再需要大队出面,他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行动与否。根据他对事情的理解和对自己的要求,他应当是正义的代表,向邪恶开战;他是弱者的守护神,为的是阻挡流氓强盗的入侵。事实上,或者是匆忙或者是疏忽,大多数时候他也没搞清他究竟有没有坚决执行自己的要求,又或者许多邪恶是披着正义的外衣来找他的,而真相,根本就是天黑后掉在桌子底下的一根针,看不见、摸不着。
吴保国的名声日传千里。有人说他会飞檐走壁,有人说他会一指神功,还有人说他会水上漂。就连他的小大吴家富都被这传言哄得晕头转向,有次他到区里卖棉花,在船上他听到一群人在议论吴保国还会蛇拳、轻功和气功,他听得入神,也加入到打听者的行列:
那他不就是刀枪不入了吗?
当然了,旁边的人点点头:现在哪个对头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闻风丧胆,不战自败。
他功夫是怎么学来的呢?
他呀,从小就去了少林寺拜了少林寺里的和尚为师,为的是有朝一日替天行道。
我侄子我是亲眼看他长大的,他没去过少林寺呀!
你侄子,旁听的人哄堂大笑:
你有这样的侄子,你还要卖什么棉花?他在前头走,你跟在后头收钱不就发了?
百口莫辩的吴家富次日与吴保国擦肩而过时,他仔细打量这位奇人高手。仍旧是这张脸,严肃、熟悉、毫无表情,亦无大侠的豪气和得意。他困倦的眼睛闪动着阴郁和沉思的幽光。他对小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在这些拔刀相助的过程中,吴保国那一亩开垦的荒地因为没有时间播种,杂草丛生。吴保国在外头往往能得到主人好酒好肉的侍候,可一回到自己窝棚里,往往连一把烧稀饭的柴都找不着。好在这困窘出现没多久,出于感激之情向吴保国送粮而来的人就络绎不绝。这些人用麻袋拎着各种奖励和谢礼往他的小茅屋来。如同他的秘密拯救一样,这些礼物也都是在黑夜掩护下到达他门口。一开始,吴保国对礼物视而不见,当堆在门前的东西越来越多时,他还多次绕道而行。他等待这些东西自行消失。可是,就连村里最擅长偷拿的人也不敢从保国的家门口捞一根线回来。终于,这些送上门的粮食和礼物很快使吴保国的门堵了有半个月之久,吴保国把头缩到被窝里也闻得到猪肉从门口散发的臭味时,只好将它拿回锅里煮。当然,他企图判断出送礼者的名姓,准备日后奉还。窝棚很快拥挤起来。有天夜里,他把家里的东西清理清理,自己留下一部分,其余一部分送到范文梅的门口,一部分送到吴家珍的门口。一开始,他晚上送过来多少,吴家珍第二天一大早就踢出来多少,但是吴家珍踢到路上的东西并没有回到保国手里,不到一分钟,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邻居们立刻顺手牵羊,占为己有。几番数次之后,吴家珍的左邻右舍都眼巴巴地盼着有外头人挑着东西到江心洲来。他们晓得,不到两天,这些东西都会在吴家珍的门口放着。有苦说不出的吴家珍明白,就算她没拿他一根线,现在也说不清了。终于有一次,大龙媳妇将放在门口的一吊肉拎回来时,她装着没看见,再后来,她渐渐能够做到对吴保国的孝敬熟视无睹了。
这样一来,左邻右舍再也捞不到好处了。
一九八四年年底,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时候来了两个公安。他们在王队长的带领下推开了吴保国没有门闩的茅屋。他们没费劲就用手铐铐走了吴保国。事实上头天晚上,队长就把公安要来的消息传给保国,让他出去躲两天,吴保国的脑子里适时出现了一间铁窗铁墙铁铐的牢房。他给了队长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要跑我就不回来了。要铐就铐吧,反正我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不相信他们能对我怎么着?
打打杀杀的日子吴保国已经厌倦了。他并不贪恋那堆得跟柴垛一样高的奉承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人踩在脚底下让其保证决不再欺压乡里也不再能产生快感。他甚至琢磨出他并非一直在行侠仗义,更多的时候是在趟莫名其妙的浑水。更可怕的是,这种生活使他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对他而言,江心洲之所以值得回来,是因为这里的角角落落都有他和大凤的回忆。他十岁搬到江心洲,他的脚踩过这里的每块土地,每块土地都见证过他呼吸困难的模样。当然,这块土地也都亲眼见证了对他的最猛最重的打击。眼下,披着亮晶晶的光环,顶着黑森森的寂静,怀着悚悚然的惊愕心情,他明白了两年前就该明白的道理:
任何东西,一旦放了手,就抓不回来了。
争斗和纷争掠夺了吴保国的平静。没有人明白吴保国为何在大凤死后迅速离开江心洲。没有人明白外出能使他产生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的错觉。外出的终极目的是回家的渴望。他流浪到足够的时间后便有放开一切回到江心洲的冲动。明知是幻想,他仍期望事情是他出门时的那幅场景:他在船上翘首张望,而她在门口深情凝视。无数个黄昏,温吞吞的江心洲的坝埂上,孩子们在跳跃、家禽进笼,薄暮下蚊子与苍蝇乱舞,家家户户烟囱飘起炊烟。他靠在窝棚里,一边抽烟,一边看夕阳掉进江里。随后,整个世界一片昏暗,他甘愿面对黑暗。在青蛙的呱呱叫声中,他能回忆起爱情在怀的往昔。他意识到这里包含着自暴自弃。他的英雄壮举的背后掩盖着备受折磨的相思和愧疚。好几次,他习惯性地想进入回忆时,屡屡被求助的敲门声打断。而回忆,一度成了他的必修课。过去的一年多,他单凭记忆里最伤彻心扉的温暖记忆打发独处的时光:爱人的一些面部特征,她说过的温暖人心的话语,一个熟悉的动作,一个温柔的表情以及她身上最隐秘的部位的特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其实已死。从田大龙向他举起棒槌、宣布他罪孽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死去了一半,而他那活着的一半其实就是为一种不服而活:他不明白,明明白白的幸福,怎么说没就没了?他的亲人被夺走了性命,他却找不到复仇对象。他指望有一天能找到答案。可现在,答案没找到,回忆却被摧残了。那纷至沓来的掠夺与挤压使他离平静和回忆越来越遥远;日子还是那个日子,而他却渐渐丢掉了自己的回忆。他不是要为了变成这样才变成这样的,他是因为失去才变成这样的。这样如果会夺走他的回忆,夺走他最珍贵的东西。那可万万不中!
飞黄腾达无非就是万念俱灰。
他正有此意,逃开这过于引人注目的生活,到一个足够远、足够隐秘的地方继续回忆。
这个满不在乎的人对着好心的队长抿嘴一笑。这种笑在一人高的窝棚里,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在即将失去自由的前夜显得如此怪异、轻率;这种笑,只有满腹心思却又满不在乎的人才能笑得出来,这笑里,带有自愿而不带遗憾的随波逐流,这轻轻一笑,又更像另一种言语。
这回不同,队长也解释不出所以然,但他晓得:
真会坐牢的,说不定还会枪毙。
可是这也没吓倒吴保国,他坦然地告诉队长:
毙了更好,我就能到那边一家团聚。
两个带了枪的公安没费一点周折就铐到了传说中的侠客吴保国。吴保国的轻易就范显然使他们一时不能适应。他们保持着过度的警惕一路向渡口走去。跟往常一样,吴保国一跃上了阿三的渡船。两个公安在渡船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倒像个犯人,吴保国好心地安慰他俩:
船不会翻的。
心思被猜透后,两个公安恼怒地背过脸去。
倒是阿三像一个生手那样让船在江心里一圈又一个圈地打转,仿佛他的船多转一圈,吴保国昔日的神勇就能恢复一成。不耐烦的公安朝阿三一声断喝:
有意跟政府作对?
吴保国的目光和阿三一碰,他轻轻扬了一下眉毛,阿三便老老实实地把船送到了对岸。
吴保国过了江之后,范文梅才赶到。她和江心洲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伸长脖子朝江那边望,想望到一个事实确凿的传言。
不要望了,他是束手就擒的。阿三沉痛地发布他的看法:凭他的水性,凭我的船技,他逃到天边都中。
吴保国一走,他的小茅屋里的一切也被没收了。队长雇了两个农民将东西挑到县政府去,挑在挑子上的东西有瓷盆,钢精锅,木头脚盆,有一床棉絮,一袋玉米面,外加一张四方小桌子,甚至就连挑东西的扁担吴保国也承认是人家给的。
每一样东西在去年还是对吴保国的神勇的敬意和谢意,现在,却成了吴保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罪证。
乖乖,会一身武功真是财源广进啊!有人感叹说。
范文梅对着江心哭喊时,大伙才想起来正是这广进的财源使吴保国进了班房:
不义之财哪能要?
话虽如此,大伙还是给了吴保国一个公平的评价:
他这人心肠并不坏!
虽然范文梅的脑子已经越来越糊涂了,但她还是听懂了人们这是承认吴保国不是坏人:
好人怎么还要坐牢?
不是好人怎么个个来求他打架?
这几年江心洲没人来拿没人来抢不是他的功劳?
有功劳的人还进班房?她频频发问,向她的左邻,向她的右舍,向比她年长的,也向比她年少的,向男人也向女人,可没有一个人给她合理的答案,就连顾医生也说不上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