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敲打人们的窗户,发出细碎的夜风样的声响。天一亮,方达林就发现它留在自己身上的印子。他先是发现窗沿边的石灰脱落了;屋顶上的稻草被时间碾碎了,悄无声息地往下掉;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背勾下来了;后来又发现身边睡的家秀脸上挂满了褶子,她的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想说她几句,又谨慎地朝自己身子瞧了瞧,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现在,方达林对光阴有了兴趣,也有了敬意。光阴究竟是什么呢?是扫帚,扫去了房前屋后的落叶啊,灰土啊;是风,吹掉了人身上的力气;是太阳,晒干了身上的水分。随着光阴往深里去,这世界也越来越安静了。他走在江心洲的埂上,头一回感到如此的孤单,走在路上,他不得不盯着自己的影子,生怕哪天影子也会跑出江心洲,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想找个人说说话,遇到的不是老得掉了牙的就是小到路也走不稳的。江心洲最响亮的声音是狗叫。这个自认为有着一套过得硬的存活理念的男人,他终于感到了迷惘和大惑不解。世道的变化显然超过了他的经验之谈,就算他扯着嗓门仍然保持高调,他仍然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比永远不变的东西老得更快。
他感到很寂寞,尤其是打工潮泛滥到江心洲之后,听他说话,然后在鼻子里哼哼的人都找不到了:
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光认钱不认人了!
这天早上,方达林刚睁开眼睛就清晰地听到屋外家富家那只母鸭的叫声,这叫声使他突然明白村子里几乎已经空了。于是,他煞有介事地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家义家的动静,果然,他也确实听到了五百米开外的家义的嚎叫声。寂静瞬间拉近了他与亲戚们的距离。他再竖耳倾听,居然又听到了更多的声音,吴家富吐痰的声音,史桂花炒蚕豆的声音,家珍赶鸡进笼的声音。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有一天,这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怎么办?
为了使时光与时光有点差别,方达林惟一的办法还得找人说话。可是江心洲静悄悄的。屋外是鸟语,屋内是电视,真实的人声几乎成了稀有产品。有天他突发奇想想要跟亲戚们谈谈心,结果他悲哀地发现,在仅存的这些老弱病残里面,存在着严重的面和心不和。
他只得把谈话的对象转移到妇女头上,妇女总比那些脑子僵化反应迟钝的老头强,更比那些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强。方达林怀揣着这样的愿望,一次次走向只有妇女和儿童的邻居家里。
为了吸引她们的注意,他不得不从李逵和李鬼的故事说起。这几年,他对国内国际形势很有探讨的兴致。现在呢,这些俗人改变了他的趣味。本来他只想抛出几块砖引出自己的玉,没想到这些妇女们对历史倒蛮有兴趣,他一开头,她们就没让他停下来。他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讲,讲三国、侃梁祝,再评狸猫换太子,还不能说得太深,太深他们不懂,纯粹是浪费才华和口舌。后来,他不愉快地发现,这些人光拿他当说书的来使唤,只有一个人在这方面表现出与众不同之处,她就是本家侄媳妇葵花。按说,他们辈分不同,年龄差距不小,不应该有共同语言,可是不知不觉地,面对这样一张年轻丰满的脸,方达林常常灵感大发,一讲个把钟头都不需要喝一口水,有时还能把自己感动得鼻子发酸喉口发堵。尔后,他再面对那些老态龙钟的面孔时便提不起说话的兴趣,尽管那些老太太们一有空就向他凑过来:方达林,说一段?
说一段?真当我是说大鼓的?他不屑于她们的见识短见,定位错误。这位侄媳妇从未对他的才华表现出任何轻视,每次当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她都一动不动地用那种毫不摇摆的身姿面对他,脸上从没挂过讥讽捉弄的神情,他绝对相信她吸取了自己语言和见识的精华。
直到有一天,他又溜达到她门前,坐上她端来的板凳一讲就到半夜时,月亮照出他和她俩的影子叠在一起,他才意识到说话是件多么无趣和可笑的事。他和她走进屋里,走向那张时新的、弹性十足的席梦思**。他发现语言真的具有如此妙不可言的功效,它回报了他妙不可言的体验。他在四十七岁才见识到了跟吴家秀截然不同的女人,这娇嫩的滴出水来的侄媳妇使他发现:
神仙日子啊!
就像下了一年多的雨突然出大太阳一样,方达林眩晕得来不及动用他最擅长的脑子来思考。
结婚十几年来,家秀最大愿望是能怀上孩子,对吴家秀来说,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日子是什么样,吴家秀就怎么样过。
结婚至今,吴家秀一到卖棉花的时候就到镇上的医院去一趟,她掀起衣襟给人在肚子上捏捏、肚子上摸摸,脱下裤子给人在两腿处探探,两腿处找找。每回她都满面泪水、嗷嗷直叫,回来还得硬着头皮喝苦药,一喝就几十天,喝完了再去,再脱掉裤子给人捏捏、摸摸,再回来喝,直到收庄稼的钱一分不剩。
瘦弱的吴家秀身上肋骨一根根,从衬衣外头都能数得过来。方达林老早晓得女人不全是这样,从衣服外面就能断定有些身上是有肉的。原先他以为肉不过是肉,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女人的差别是如此巨大,当他的手一摸到侄媳妇那柔软的极富弹性的胸口时,年轻、丰满的奶子一手都握不下,他立刻像被电打了一下。他第一次悄悄从电线杆上拉一根电线接亮家里的灯泡时,就被这种感觉撂倒过。上回被电撂倒,他吓了一跳,不敢再碰,这回他却迫不及待想被打得重一些。侄媳妇那哼哼哈哈的声音送进他耳膜时,他没来得及迈腿就直接登上了顶坡。他抱歉地笑着,没想到侄媳妇没计较他,只是催他快点从头再来,他听到浪声**语从侄媳妇嘴巴里滚滚而出,简直目瞪口呆,他就凭着这骚到脚后跟的浪话竟然又迅速崛起。
说话的女人原来好在这个地方!
方达林足不出户又到了个新地方,这地方美若仙境、鸟语花香,没有烦恼忧愁和条条框框,这地方为所欲为、海阔天空、排山倒海。
开了眼界的方达林终于没有办法容忍以往的日子了,他晓得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男人们为什么要往江湖上跑了,他无限伤感地告诉侄媳妇:
难怪这些人个个要出去,家里家外真是不一样!
侄媳妇不屑地提醒他:
他们不出去,哪里轮到你?
这话哪像跟自己的上辈说的?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再往后想必是我方达林也看不懂、预测不了了。他看着侄媳妇张着裤子对他挤眉弄眼,想起他听说死掉的大舅子吴家财结婚几年都没看到自己媳妇身上长什么样的传闻,直叹世风日下。
方达林晓得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的脑子管不住他的脚,他只能每天半夜等吴家秀的鼾声响起后才能悄悄地爬下床,打开门,溜到侄媳妇的**去。
有天晚上,他照例从被窝里爬出来,准备穿鞋子时,家秀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一惊,故作镇静地回身打着手势:
我去解个手!
吴家秀立刻俯下身子,从床下抽出她的陪嫁马桶来,这马桶在床底下一放十几年,吴家秀花了一个下午把它刷洗干净了。
这年头哪还有人用这个?
方达林说:
马桶洗得再干净它也是马桶,它不能变成脸盆。他认真地看着家秀的脸,家秀真是瘦,瘦得脸上的褶子一条条的活像锄头拉出来的棉花垄子。家秀张着嘴,瞪着眼睛,露出掉了牙的黑窟窿嘴。她回回如此,听不见的时候就把眼睛瞪大一点,嘴巴张得更开一些,方达林说:
傻样,不要说我不想让你听到,就是想让你听到,你嘴巴能把我的话吞到耳朵里去?
他把自己逗笑了,家秀也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像没有天线的收音机,滋滋钝钝噢噢哈哈的。方达林等她笑完了,拍拍屁股开步走。
第二天晚上他故伎重演,在吴家秀递给他马桶时,他说了同样的话,结果他起身要走时,吴家秀迅速地扑上来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天晚上,方达林只能侧着身子等待天亮,而他那急不可耐的侄媳妇居然胆大包天地敲起了他的门。
我的小姑奶奶,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比我更笨,我婶子她能听见我的话?
她拽住我裤子我走不脱啊!
我就不信她能拽一夜,我就在这儿守着。
这对情人隔着门缝聊了半天,他们聊了粮食价格、镇上新开的会、烫大花卷的理发店,聊到家秀的不孕症,聊到城里人烧红烧肉放了盐还放糖的怪事,聊到最后屋里屋外轮番打哈欠,可吴家秀瞪着她的眼睛硬是没松开拽着裤子的那只手。第二天,方达林走到哪里,吴家秀跟到哪里,方达林上茅房,吴家秀就站在茅房门口,轮到吴家秀上茅房时,吴家秀的裤子一脱,方达林拔脚就溜。吴家秀眼睁睁地看着方达林跟侄媳妇献着殷勤,尽管侄媳妇不怎么在乎这一套,但是方达林对这项功课情有独钟,这些好听的话能弥补他外表上的寒碜。吴家秀还有一个暴露在外的特点,就是便秘时大声哼哼,便秘的吴家秀听不到自己的使劲声音。在往日,方达林三番五次地提醒她声音小一些,以免邻居们笑话。现在情况不同了,方达林能够根据吴家秀的声音判断她何时从茅房里出来,等吴家秀系好裤腰带时,方达林的甜言蜜语已经讲了一根秋天的芦柴那么长,并且已经定下了今晚的约会时间。
第二天家秀要下地劳动,怕自己下地时他大白天溜出门约会,吴家秀在方达林的衣服上打上了极不规则的补丁,使他原本破旧的衣裳蒙上一层滑稽的阴影。
可是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吴家秀实在坚持不住了。吴家秀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特点:一旦睡着后决不轻易醒,这跟她的耳朵受不到外部干扰有关。她鼾声一响,方达林就起身行动。他会根据她鼾声的强弱判断她睡眠的深浅,以此来决定**的时长。每次从**爬起来向侄媳妇的**摸的时候,他是清醒的,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其不妥当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一条正确的路。方达林永远无法揣测吴家秀内心的真正想法,她是觉出自己不称职才如此低三下四还是她具备其他女性共有的智慧,用这种亘古不变的姿态来挽救自己的婚姻?不过到目前为止,江心洲还没有一个因为在外寻花问柳被老婆开除的丈夫。
反正我不会不管她的,这是方达林的真心话,虽然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对此作出取舍,这种想法就如同想象自己上战场准备赴死一样,是能感动自己的。
从没有见识过任何像样的玩具的方达林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恶作剧的心态,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不适,他没有在不适的夜晚减少剧烈的运动,相反,他怀着恶作剧的心态迎接这种不适,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义凛然的威猛,直到疼痛使他汗如雨下时才像一摊泥一样倒在侄媳妇的肚皮上。他这种行为就像一位只裁不缝的裁缝。侄媳妇把她的不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正是这种不满,使方达林有了返老还童的快感,在责备声中,他把玩着自己的玩意儿,感觉到它是他最好的玩具,他用它品尝到了宁静和超越。
快乐就是一只突然飞到你手心的麻雀,你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飞走了!
过了不到半年的神仙日子,侄媳妇在侄子的召唤下也去了城里。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几十里外的娘家,一把大锁锁住了自己的家门,这就算和方达林两不相干了。女人不要脸起来比男人更绝,这是方达林的切身体会。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个女人把他挑起来了,让他尝到仙桃的滋味,没等他尝够又把桃子拿走了。这到底算什么?后来,他又连续上了两位本家嫂子的床,本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证明了自己没能力,他两回都是在体力不支的状况下半途而废被人踹下床的。
他这时才感慨地发现: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点不假,我都快五十的老头怎么顶得住?
他那时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他误以为是日夜思念他的侄媳妇导致他浑身无力,直到疼痛使他直不起腰,面色蜡黄时他才想起去乡卫生院瞧瞧。
乡卫生院断定他血吸虫病转移成肝腹水。
他一下子觉得长出一口气,他总算觉得自己做的错事有了根源。他手上扎着针,让家秀举着吊针,到乡政府要救济,乡长朝他看了又看,沉痛地问他:
方达林,你脚底从没沾过棉花地里的泥吧?
沾没沾过都只收这么多,别人收三百斤一亩,我也能收二百多,家秀不比旁人笨,她侍候棉花比我内行。
全乡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没到外头闯**一番了。你要不是这么懒,早几年就出去发家致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乡长,医生可说了,我这病是小时候砍柴时被芦柴滩上的钉螺染上的血吸虫病转移过来的呀,就算跑到苏联,它还会带到苏联。
你要勤劳致富有钱吃得好喝得好说不定发的不是病,是财呢!
乡长,方达林捂着自己的胸口不疾不徐地反问他:你怎么料到我一出门就能发呢,你料到我一出门就发,你怎么没贷款给过我呢!
乡长被问得张口结舌。
方达林的话口子一开就刹不住了,他同情地看着不回嘴的乡长继续说,万事都要历史地看待,现在你说搞副业好,从小的方面来讲,我小舅子家富要不是出去搞副业,我丈人能一头栽到地上死掉?还有我家姨侄二龙要不是贪心能把命丢在长江里?他要是不出门,兴许现在连儿子都养了;还有保霞,保霞要不是到北京她能冤死吗?所以,好好活就是待在家里,待在家里才能好好活!还有从大的方面来讲,这么多人到城里去了,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越来越不像个家了?你管理这些老弱病残也不怎么带劲吧,我在家不交农业税给村里这情况是有的,那些在外人五人六的人不也一拖几年没缴?
总有一天你发现搞副业其实不好。说不定一百年之后,我们这个村不是被洪水淹掉,而是毁在搞副业上面也说不准。所以,有些事到头来可能会是历史的错误,就算整个江心洲都犯历史的错误,至少还有我方达林没犯,你也不会全军覆没吧?
乡长又窘又恼,气得手指头直发抖。他辛辛苦苦到处动员、游说,为了盘活这个穷乡,他费尽心血绞尽脑汁让大伙都出门打工、做小买卖,结果到了这个乡油子嘴里,到头来全是历史的错误?
虽说乡长是初中学历,他肚子里一肚子理论知识,可是在这种歪理邪说面前,他一句也懒得争辩,他怕自己一来气打了这狗日的也说不定,他强压怒火想走,可是方达林的目的不是把乡长气走,他说:
乡长,我想和你谈谈共产主义。
乡长说,我好多年没听人说什么共产主义了。
方达林说,乡长,这段日子我思考了很多。我觉得共产主义才是一项伟大和必要的事业,共产主义的大公无私会创造美丽平等的世界。
激动起来之后,他颤抖地凑到乡长跟前,把唾沫喷到了乡长脸上。乡长一面拿手背擦脸,一面指挥会计:
快,快拿三百块救济款给他。
在方达林紧急刹住话头跟着会计向财务室走时,乡长边溜边叮嘱方达林:
三百块到顶了,你再来也没用了,你大内侄在铜城有正式工作,你侄女在上海打工,你最好找他们想想办法。
乡长不说,方达林的下一步也是这个方向。当他一步一挪哼哼唧唧地走进吴家富家时,史桂花早就胸有成竹,先发制人,把准备好的话撂了过来:
你做那些丑事的时候没想到我们吧!
方达林哼了一阵才接口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不要脸!史桂花三个字就打败了他。
事实上,陷入高利贷风波的这家人已经精疲力竭,可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却养成了骄傲的性格,不肯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窘境。这窘境就跟裤子一样,是打破头也不能脱的。尤其是在这千家万户纷纷过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更得要用这裤子来遮脸面。
回来的路上,方达林在经过自家庄稼地的时候,他看到因为一直照料自己,家秀腾不出手来打理庄稼,自家地里的草长得比麦子还高,他叹口气对家秀说:
没有我,你的日子怎么过哦!
方达林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等死,在他的生命之灯将熄的时候,他从一个能言善辩的才子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厚脸皮家伙。
在寒冬将至的时候,整个江心洲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你十块他二十地又帮他凑了一笔钱,到医院住了一个月。他再次被抬回来的时候,他仗着自己快不中了,说话变得直截了当,他告诉来看望他的贵珠:
你小姑父我啊,真想要一件十斤重的军用棉大衣,这衣服一看就耐寒得很,我要是死了,这件大衣也能帮你小姑焐脚头。吴贵珠看着骨瘦如柴却腹大如鼓的姑父,立刻满口答应:
我回去就买。
吴贵珠回去把方达林买军大衣的要求一说,就遭到史桂花的强烈不满:
就他这种人,伤你小姑还不够?他对你小姑有半点好,你也值得?
方达林和侄媳妇的丑事成了一件盾牌,史桂花动不动就拿它出来使:
我们哪里有钱给他?就是有钱也不能给这种人!
贵珠没有钱,贵珠一分钱也没有,她傻了眼似的瞪着妈妈,再望望同样沉默不语的爸爸,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最后一次到吴家富家要钱,里把路方达林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他刚刚看得见吴家富的楼顶,史桂花就一溜烟从后门逃走了,可惜她日益发福的屁股还是露出一大截,连吴家秀当场也晓得白跑一趟。为了省力,她扶着方达林就地向后转。此时的方达林产生了新的恐惧,他生怕家秀受那些狠毒人的挑拨,就此把他丢在那间很快就会倒塌的房子里不管。他歪在吴家秀的肩膀上一路唉声叹气地说:
你不会干这么缺德的事吧,你不会对吧,你点点头,让我的心放下吧。
吴家秀望都没望他一眼——跟平常一样,她听不见。听不见的吴家秀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外部世界是什么样子;别的女人是如何处置出轨又落难的丈夫,她对此浑然不知。再说她本来就瘦,架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哪里顾得上望他的嘴,他求了半天,她也没点头。
她每天一如既往地服侍方达林。鸡卖完了、鸭养不起了、秋收的棉花收上来卖的一两不剩全进了卫生院买了药。寒冬腊月,除了菜园里几棵白菜,地窖里一点土豆和山芋之外,他们几乎没什么能换钱了。家秀挑着这几样菜跟着村上人到镇上卖给熟识的小贩,她的菜总比别人卖得快,因为她既不讲价也不数钱,方达林的数落和教导她听不见。不过,突然有一天,她精明起来了,在接过小贩的钱后她沾着唾沫数了几下钱,就噢噢地叫几声。那些心里发虚的小贩一度以为她学会数钱看秤了,赶紧把少给的钱补上,结果下一回当他们不敢做文章如数付给她钱她依然这么叫唤的时候,他们一下子明白这个哑巴会玩花招了。
都说哑巴聪明,果然不假!仍然少给家秀九毛钱的小贩装腔作势地对着周围人夸奖哑巴。
这年冬天雨水多,旁人都不出去卖菜,可是家秀呢还是要出门。剩下方达林一个人从早上到下午一口水都喝不进口,虽然他肚子大,可是嘴里还觉得渴。他恨不得手有两尺长,能够到屋檐下的雨水解解渴。听到有人从门口过,他就气若游丝地喊:
给我倒杯水,给我倒杯水!
他一句话没说完整,脚步声已经远去了,后来,他聪明起来,听到脚步声一响就只喊一个字:
水!水!水!
可是旁人还是没进他的门,他的门实在太矮,屋子摇摇欲坠,北风一吹,四面墙你推我搡,虽说住人寒碜,砸死个把人却不在话下。
一直等到家秀回来,他才能喝到几口热水。
他对坐在自己边上伤心地噢噢叫的家秀说:
去,再跟你哥哥要点钱去。
家秀也听不明白。以往方达林和吴家秀沟通加上手势,吴家秀还是多少能懂一些的,现在,方达林的手势不那么强劲了,悲伤也使吴家秀退化了许多,她呆愣愣地望着方达林,一点没有听懂的迹象,这位自身比蛾子还轻的人通过家秀仍然还能觉得自己的强大,他仍然能感觉到现世的风和暴雨,除了疼得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其余的时间都在想象没有他的这个家将要受到的欺凌和压榨。这成了他心上的病,和他身上的病融会贯通,使他越来越舍不得家秀了:
家秀啊,前段日子我是做错了点事。不过,你要晓得,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怕家秀误会,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家当然不是曹营了。
他说,家秀啊,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哪,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嫂子肯定不会管你的。
后来,方达林就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了:
你不认得钱;不认得字;米多少钱一斤你不晓得;棉花多少钱一斤你也不晓得;什么庄稼打什么药水你也不晓得。我一死,你肯定寸步难行啊!
两行老泪滴到他的耳朵眼里。有一阵子,他的耳朵被堵住了,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感叹地说:
家秀啊,我现在理解你听不见的苦了。
家秀啊,要是我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跟你哥哥下江西贩木材,赚钱回来帮你把耳朵治好。
可是过了一刻,他又恢复成他自己了:
你哥哥辛苦这么多年,还不是两手空空待在江心洲吗?我死后下一个可能就是他,我不是咒他,病来如山倒呀!
吴家秀忙着烧水,忙着劈柴,忙着搞点能卖钱的东西到镇上去卖。
家秀啊,你能明白我对你的一片苦心吗?
家秀啊,现在我晓得没儿没女的苦了。我活到今天连一张相都没照过,我一死,就你脑子里记我几年,然后我就什么也不剩了。
家秀啊,要是真有天堂,我到了那边肯定会保佑你的。这是方达林最认真的一个承诺,可惜,他对天堂仍然也没有把握。
有一天,离方达林家不远的地方建造了一所怪里怪气的房子,方达林拖着病弱的身体去打听情况,原来是外国的基督教到中国来布道。
江心洲许多老弱病残都加入之后,方达林明白了里头的学问。他很快入了教,并且在忏悔的时候向主坦称自己加入基督教是为了得到上帝的同情和援助。他以一个肝腹水病人的突兀的形象坐在教堂里,他一字一句地跟着边上的人念:
你们中间有人正在受苦的,就该祈祷;那些喜乐的,就该歌颂;有病的,就该请教会的长老来,为他祈祷,奉主的名用油抹他的身体。只要是出于信心的祷告,必能使病人痊愈;主必使他康复。倘若那病人又犯了罪,也必得到赦免。所以你们要彼此认罪,互相代祷,好叫你们得到医治。义人祈祷所发出的力量,是大有功效的。
他中间停顿了一会,又跟着众人念起来:
那从天上来的智慧,一定是以纯洁为首,然后是爱好和平,温良柔顺,满有怜悯,多结善果,不存偏见,没有虚伪。
这字字句句真是服帖人心哪!
方达林那棉花般无力的膝盖跪在崭新的教堂的水泥里上,以一个肝腹水病人游丝般痛苦的声音祷告:
博大无私的上帝,慈悲为怀的上帝,宽恕我的罪过,请保佑我的妻子一生平安,没病没灾!
他果然得到了援助,基督教会替他募捐到了六百块钱,并且承诺将为他操办葬礼。这个承诺使方达林感激不尽,他每个星期都挣扎着上离他家五十多米的教堂去做礼拜,对一般人来说,五十多米不算什么,对于方达林来说,五十多米可是漫无边际,他痛苦地告诉吴家秀:
什么叫临时抱佛脚,我就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
一九九八年一开春,方达林的病情加重了。渐渐地,他坐不起来了;他不能翻身了;一翻身,肚子就要爆炸了;再后来,他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又过几天,他天天喊着自己真要爆炸了,天天提醒吴家秀走远点,省得爆炸时伤到她。哪天吴家秀搞了点钱,卫生院的医生就会来打吊针,打吊针时肚胀就好受一些,要是吴家秀没卖菜或者钱不够,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胀起来一点再胀起来一点。
在逐渐迈向死亡的最后途中,方达林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那张嘴而是那装满腹水的乌亮乌亮的鼓突的肚子。所有衣裳的扣子都解开了,左边衣襟在左胳肢窝下边,右边衣襟在右胳膊下面,露在外面的肚子像半只气球上面连一两重的东西都不能放,一放他的牙齿就龇起来。只要他醒着,就会轻声轻气地哼哼,有时嘴巴张不开,哼哼声就从鼻子里发出来,乍听起来,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在呢喃;听久了就像闹钟在嘀嗒,再听下去,大伙都能像听刮风听下雨听鸟叫一样习惯了;家秀一有空就鼓起腮帮子在那半只气球上轻轻地吹气,这样他能好受一些。再后来,他手脚不能动弹,他不能说话,连眼皮都抬不上去了。方达林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基督教友们给他募捐来的六百块钱装在一只旧布鞋筒里,鞋筒外面裹层碎布,再箍几圈麻绳,碎布外面又包了层塑料袋,然后他指派吴家秀在锅灶间的地上挖了一个两尺深的洞,他把这个包得像猪肚子一样的东西放到洞里,又让家秀把洞添平,用脚踩平实了,新土上又洒些锅灰。他对莫名其妙的家秀说:
家秀啊,不到揭不开锅,不到庄稼淹光,不到政府不管,这钱千万不要拿出来!
他晓得家秀听不见他说话,他怕家秀第二天偷着拿出来帮他买药,当天夜里,他就急急忙忙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