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每天的太阳都从江心洲的东边升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都会从远处向江心洲的江面徐徐铺过来。整整五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工程持续了五个月后,这座桥已经像模像样了。远远地望去,那就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到了近前才发现还有丈把宽没有合龙。这一里多长的桥都造好了,这丈把宽能要几天?江心洲人就这么看的。这已经是一座真正的桥。这就是一座真正的桥!现在他们说,到渡口去,他们不说到渡口去,他们说,到桥头去,到桥头去望望,事实上也就是望望这座桥。江心洲人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喜欢渡口,江心洲人人都在热切地期待着这样的一天:他们的双脚踏上这座桥,然后像平常一样平平实实地走到对岸,走到凤凰镇,到铜城,坐上铜城直达北京的火车,他们也就理论上能够去看北京奥运会了。再或者他们那些在外头发达了的子女们也能把车直接开到家门口摆放着,这个期望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就要变成真的了,大伙都一天比一天相信江心洲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了。
江心洲人头回听到金融危机,是从大学生村官王俊主任嘴里听到的。从助理升到主任,他性子里的冲动和外向渐渐有所改变,变得像一个干部而不是一个城里人了。他在坝子上走来走去,张口金融海啸闭口经济危机,逮到一个人就会吹上半天。江心洲人眼眶子浅,光盯着眼面前,芦柴砍了又长出了新的,江水退下去又慢慢涌上来,枯草一绿,毛线衫得脱了,青菜涨了两毛,鸡蛋涨了五毛,都挑几十斤到镇上卖。
有一天,一个工匠坐在范文梅门口诉说自己急等钱回去给老婆治病,却怎么也喊不开吴文的房门。
那孩子不知在房里捣鼓什么东西,他让人家在门口坐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把门打开。他最近一个多月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对着红红绿绿的电脑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而有时,他会恢复成江心洲孩子一样心急火燎地到镇上的台球室玩个通宵才回来。
我干了四个多月到现在一分工资没拿到。
有这种事?范文梅不解地反问他。
每月光发三百块钱伙食费,包工头说工程结束一起发。可现在我等不及了,我要不拿钱回去,我老婆就要死了呀!
范文梅认得他是梅河镇上的工匠,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她不晓得孙子为什么不开门,人家老婆都病在**,你怎么还有心思在房间里捣鼓什么电脑。范文梅看不惯人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把保国临走时留给她的五千块现金拿出来交给了他,她想着儿子在做好事,哪有克扣人家工钱这种事呢。可是第二天,更多的工匠和承包商涌进了范文梅的家门,她这才发现所有工匠的工钱都没有发,他们都晓得她比吴文好说话,都说自己家里有这个事那个事等着钱用,希望老太太能周转一下子。范文梅一听傻了眼,她手上那点儿钱哪里够给这一大帮子人的?她只好帮着去拍吴文的房门,拍了半天,那扇门结结实实纹丝不动,这帮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把动静搞得再大一些,他们晓得这桥一造好,他们跟他就没有关系,可眼下他们还是不敢表现得太过分,他们只是一味地好言好语地诉苦一点没有发怒的意思。
这些人走了之后,吴文把门打开了。或许是因为江风的缘故,他比刚来那会看上去黑了,结实了,衣着上也不如刚来时那样讲究了,他的几百元一双的球鞋也由着范文梅那双扭曲的老手来擦了。这段时间他就是这个样子:越来越懒得从房里出来,越来越懒得到工地上去,也一天比一天瘦,可是没人敢问他一句,没人上去关怀,因为你再怎么关怀他总是那副面孔,他的面孔上就写得“懒得理你”这几个字,你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天晚上,他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破天荒地坐下来喝了两碗奶奶烧的稀饭。他喝完第一碗后,范文梅以为他撂下碗又会回到房间,结果他自己起身又到锅里盛了一碗。这下范文梅真是又惊又喜,他来了五个月,还头一回连吃两碗,她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正想表达一下惊喜,他已经放下碗,走了出去。
起初,吴家义和范文梅以为他又去了镇上和那新结交的朋友混去了,而他的朋友们以为他这几天忙于公事,一个星期之后,两相会合,这一大帮子人才惊觉吴文已经从江心洲消失一个星期之久了。
一直到吴保国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吴家义夫妻俩才意识到事情严重到何种地步。吴文,这个他老子一直委以重任的儿子,把父亲用来支付造桥款项的所有钱全部投进股市,跟许多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他血本无归,急于翻本,又挪动了他父亲公司的资金,搞走了他父亲账面上所有的钱,直至把两百万变成了几万块的零头,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溜了。
情况简单而无可置疑。吴保国一出现,他立刻被包工头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出于气恼和害怕,这些忙活了几个月的经销商和技术工人不太能克制自己的抱怨,他们把上次见面时呈现给吴保国的尊敬和崇拜全收了回去,你一嘴我一舌地责问着吴保国,所有的人都争相开口,用词不一,但问题其实异口同声地归纳为一个:
我们的工钱材料费运输费设计费怎么办?
怯生生站在人群外围的是吴家义和范文梅,他们的耳朵有点不管用了,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儿子看起来比较恍惚,注意力消失了,他的脸色带着奇怪的水泥板的青色,而且这是在水里浸泡过的水泥板的颜色。
事情就这么突突突地改变了。这个败家子真的干出了吴保国想象不出来的事,干出了江心洲上上下下都想象不出来的事。
一直到天黑,保国在进行了数百次许诺和签字之后才得以从人群中突围出来,他站到父母跟前的头一句就是:
大,妈,你们再想一想,他可能去了哪里?他完全像没看到一对双亲像筛子似的在发抖。对儿子的担忧使吴保国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陌生的神色,这神色不同于当年知道大凤死后那暴怒的哀嚎,也不同于得知保霞死后那深沉的悲伤,他的脸上像个孩子似的挂着无助和绝望,仿佛他刚刚长大成人,第一次经受这失去,仿佛他以前经受的种种坎坷和悲伤的演练都没使他掌握到经验。
从父母嘴里没问出名堂,保国连夜走了。
到这时,范文梅才明白叫“金融危机”的这东西跟自己有关系,这个东西把孙子带出了江心洲,把儿子也带出了江心洲。
从那天起,事情越来越糟,范文梅的门口又开始热闹起来了:这边吴文还没找回来,那边关于保国破产的谣言已经在江心洲落地生根了,跟这座桥有关联的客户单位全部蜂拥而来,使范文梅一下子应接不暇。
你儿子出了名,上了报纸,成了模范企业家,我们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我们也没有义务来免费干活呀!
你儿子可不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现在范文梅只剩下一句话可以拿出来用:
不会的!
王主任的电脑在膝盖上敲击了几下,就给了江心洲人一个确凿的结论:吴保国的公司也都发不出工资啦,他儿子把他公司里的钱也全部挪用了!
江心洲人不信任地盯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吴保国的事怎么到你的电脑里?
王主任耐心地解释:
在网上什么人都有发言权,吴保国公司的人发上来的帖子。
债主们暂时还不懂什么叫“帖子”,他们只关心一点:
那他欠我们的水泥钢筋钱不还了?剩下的桥不造了?
一时怕是周转不开了,再说,他眼下又在四处找儿子,还没把心思放回公司里去,等他儿子找到肯定会想办法的。这些话好歹起了点作用,范文梅的耳边总算清静了几天。
吴家富特意去了趟铜城,胜水给出的答案和王主任的基本一致。吴保国当初拿出几百万来为江心洲造桥,吴文就有意见,加上范文梅阻挡,延迟了三个多月开工,开工时,正逢前所未有的物价飞涨,导致这座桥所花费的资金大大超过了原来的预算。他晓得这样一来,他爸就不剩多少了,在父亲最后一笔资金即将付出去时,他灵机一动,把这些钱全部拿到热火朝天的股市里。本指望这笔钱在花掉之前能生出一笔大钱,以展示自己的才干,结果一入市,股市便暴跌,他慌里慌张地又从父亲公司会计那里骗来两大笔周转资金补了两回仓,结果,他把吴保国用来付各种费用及善后的四百多万全部缩成了零头。工程眼看要结束,要钱的越来越多,他晓得再耗下去非露马脚不可,他只好匆匆地跑了。眼下,吴保国正在全国各地的找这个儿子呢。
直到此时,江心洲人才发现他们当初看错了。吴保国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有钱,否则,他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倒下了;那个看上去很有派头能把旁人唬住的吴文不过就是个毛头毛脑的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跟他父亲一样愣头愣脑,做事古里古怪,他把事情搞砸了。
十月底,保国带着卖车和卖房的钱,匆匆赶回江心洲。他站在渡口的桥墩边,还没来得及跨上渡船,就被讨说法的客户们团团围住。黄沙供应商、水泥供应商、钢筋供应商,就连同村的专门负责运输的船老板也夹在人群里起哄。他就地将身上的钱掏出来一一结算,可手上的钱勉强够还掉以前拖欠的部分货款,想让这些人重新干起来,把桥完工,这可做不到。
就是这样,准是这样。连范文梅也晓得这个结果。
好不容易摆脱讨债人的围堵,吴保国正欲踏上回江心洲的渡船,一抬头,他猛然望到父母正坐在渡船上。
妈。吴保国苦笑着垂下头,露出疲倦的后颈脖。
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面前!妈不怪你,范文梅体谅地望着儿子,妈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吧!
人不死,债不烂,欠人家的怎么着都要惦记还上,把这造得半拉拉的桥合起来!
好!
这回出去要好好挣钱,踏踏实实做事,不要跟你大一样,当牛当马干了一辈子,到头来空空寡寡,还没一个人说他好的。
嗯。
你走吧,不要回江心洲了。债不还清不要回来,桥不造好不要回来,这回你听我的不?
我听。
你望天发誓。
我望天发誓。
儿子的誓言像定海神针一样,范文梅直了直身子,上了回江心洲的小船,那条抖抖悚悚的绳索慢慢移动渡船向江心洲远去。吴保国望着父母老迈的后背一步步远离自己的视线,他的眼里情不自禁地溢满了泪水:他用尽了全部的天才,却只给父母带来如此凄凉的晚景。
追求永远的幸福、毫无遗憾、能够按自己的意志生活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他反过身,挺了挺疲惫不堪的背,向着镇上走去。
整个秋天过去了,吴保国没有回来,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下来的时候,吴保国仍然没有回来,停在那里的半座桥像一个张开的嘴巴,正诉说着吴保国的愚蠢和失败。
有一天,江心洲一个孩子在这座造到一半的桥上玩耍时,从十米多高的桥上掉下干枯的河床,当时就脑浆迸裂。狗日的吴保国,害人的吴保国,要遭报应的吴保国!死去孩子的奶奶坐在范文梅的门前,冲着范文梅整整哭骂了一天一夜,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发不出声才罢休。
好心办了坏事!现在范文梅能拿出来反复利用的也就是这句话。
本来,以为路修好了之后,村子就能跟世界接轨,现在看来错了,江心洲早就和世界接轨了。死去孩子的那家人伤心之余,过来要求赔偿,他们甚至扬言要将吴保国告上法庭,还是村主任把这事压了下来。经过调解,他们搬走了范文梅的空调、微波炉,洗衣机,彩电以及范文梅去年雪灾时穿的那件羽绒服,甚至范文梅的床他们也拆了去,事实上他们看不上那张床,他们是断定床腿里藏着钱。再一次遭到洗劫的范文梅没有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大呼小叫,她平静地望着人们将她最后一张吃饭的桌子搬走后,她悄声地说:
空了吧?没有好拿的了吧?
她敞开大门,期待下一批来的人能够看出里面的状况,省得她又要费力气解释一番。
不知不觉,吴保国像一件衣裳,从挺括括的毛衣料子变成了软塌塌的纱布,荣归英雄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缩头乌龟: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害人不利已的杂种!
就连江心洲的干部们在处理债务纠纷时也不忘加上一句:
这是个容易一时冲动、虚荣心很强的人,他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
就算他想做一个好人,也挺费劲的。
当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从儿子手里捞到一笔的吴家义现在手头仍然不缺酒肉钱,他晚年最后的聪明就是将钱牢牢地绑在腰上,这些钱一路随身,但考虑到人多眼杂,他上街买肉时也会遮人耳目了,他把肉藏在胸前贴身的地方往家走,边走他边口齿不清地抱怨:
你这狗日的,就这下场,老子还以为一代更比一代强呢!
腊月是清算的日子,腊月是讨债的日子。这一个腊月距离上一个腊月真有天堂地狱之分,去年的腊月范文梅的门口是络绎不绝热心肠的江心洲和各级干部竞相探访,今年她的门口,是三三两两来讨债的债主,今年的江心洲,树枝格外的秃、江水格外的瘦、气候格外的萧条、夜晚格外的寂然。
腊月二十,一场雪悄然而至,一开始,它细碎碎地飘,一落到地就融化进泥地。苍茫暮色更显老迈,寂静是虚无的兄弟,此刻,它们合伙拦住了吴家义的门前屋后。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早上,吴家富要到镇上去备年货,他经过家义门前的时候,望到范文梅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
他跟你作对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跟你一样爱显摆,跟你一样以为自己了不起,跟你一样热心肠,跟你一样能吃苦?其实他跟你一样脑子里也缺一窍,缺是缺,不过好歹你总算也享过他几天福。
最近她经常坐在门槛上莫名其妙地自说自话,家富见多不怪了:
大嫂,我到镇上去,要买什么我帮你带带?
你儿子孙子回来过年,我儿子孙子又不回来。
说不定保国想家了,也回来过年呢!
他现在要回来,不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逼死呀?
那我帮你带几斤肉吧!
人都死了我哪有心思吃肉呢?
家富一愣,他从敞开的房门里望到吴家义躺在**。
大哥还没起?
死人怎么起?范文梅瞟了家富一眼,你评评理,这个时候死,儿子怎么能回来?
家富一惊,冲进家义睡的房间,躺在**的吴家义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动不动。家富上前一步,摸摸大哥的脉搏:这位整日幻想发财、嗜酒如命,有冲劲没脑子的以超前的眼光轰轰烈烈地鼓捣了大半辈子却又在全体江心洲人前赴后继沿着他走的路子前进他自己却耽于酒肉的老家伙真的去了。即使是晚年被油腻的肉上上下下糊了一通之后,这张听天由命的脸仍不改颓丧之势,他的手臂已不再粗壮,虽然毫无分量,但仍然保持着一种张开的姿态。显然,在自己不能动弹的那一刻,他是何等的惊骇而不解,可以想象他想伸而伸不出来时是何等的失望。他的脸微微侧向房门口,眼睛微睁,即使是死了,他仍然张着那双不甘的、带着有些不舍的眼睛盯着外头。
他昨天早上就这样的。
你怎么不喊医生?
本来想喊的,想想又不想喊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碗水,这不像是她的,但确实是她的声音。
有几秒钟,家富蒙住了。他呆若木鸡地看着这静默无声的房子。死者对面,有一只蒙了灰的镜子,是马小翠当初用来照自己花容月貌的镜子,这是吴文扔掉时范文梅捡回来的惟一一样家具。现在看,它真是陈旧,陈旧的镜子此刻无情地映照出这所房子的死亡情景,像个不再有发言权的老年人,慈祥而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儿孙。
悲伤像一盆水一样兜头浇了下来,家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手足无措地原地转起了圈,范文梅赶紧上来拽住他的肩膀:
保国小大,你千万不要哭,你一哭,江心洲就个个晓得了。现在天气凉,让他睡两天,容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家富抬起茫然的眼睛哽咽着望着大嫂子。
保国不敢回来,保地不肯回来,保霞死了不能回来。你说,我怎么把他送走?哪个子孙回来送他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