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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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太神气了,简直神气过头了。家富想。他爷爷奶奶都没法说他,他就更不能开口了。他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从他六岁跟保国离开江心洲不久,革美就一直跟他们有联系。说句不夸张的话,革美就跟这两兄弟的亲妈似的,关照着他们,冬天寄棉衣,夏天买裤衩,他们虽很少照面,可眼下人跟人不照面比照面了解的还多。革美趟趟回来都提这两个孩子的事,她亲口跟家富说过,保国可宠着这俩孩子了。革美不说,家富也看出来了,保国看吴文那眼神家富就晓得他能把心掏给他,这哪里是外人的孩子,这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个头不像他、身板不厚实的孩子就是保国的心头肉。家富心里透透亮的,他也是每回见到他都心里咯噔一下,这还真不是别人的孩子,这孩子跟死去的二龙十二分的相像,眉目间也确实有几分像革美,他个头不高,可因为骨架细,所以看上去有两条长腿,其实他的腿和身高都不高,其实应该算矮个儿。尤其是站在保地和保国中间,你就清楚他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可眼下他不太有机会站在这兄弟俩中间,这要许多年的时间恐怕也做不到。保地变成了姐姐去世都不肯回来的主,没有理由相信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凡对家里还有一点儿关心,他就会晓得。特别是眼下,保国这么如火如荼的为家乡忙活着,他也不露面。一个人要是想不回来你真拿他没办法,他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要有多么大的恨才能十几年不回来;他想象不出来保地究竟在恨着什么人;他甚至想不出他在外头究竟过成什么样子,他的父母一到逢年过节就念叨,可他们也光是嘴里念叨,他们不晓得这事情怎么是这样又怎么样挽回,他们只是听之任之,他们睡在**可能会盼着儿子哪一天把门敲开,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的幻想也迟钝了。保地要是能回来,他大哥肯定会拉他一把,不至于让他饿了累了受了委屈,这兄弟俩可从没红过脸,从小到大。可这兄弟俩什么时候能见着面还玄乎着呢。

对于吴文这孩子的底细,家富比家义两口子都清楚着呢。他念到中专毕业,事实上没有毕业,就从学校出来了,革美为此事特意去过他上学的青岛。他们去过的地方真多,只有革美清楚他们这几年在哪里,那几年又在哪里,这孩子把半个中国都跑遍了,见识可不少,可这也不能说是多么好的事。他念书可不中,三番两次逃课,表面上瘦弱听话的样子,可骨子里叛逆得很,别看吴保国人高马大,听革美说他被老师喊到学校训斥不是一回两回。保国是实在没办法才找革美帮忙,革美也真是有一套,她给他打电话,硬是把他的心好歹扯回学校,勉强得了个中专毕业证书,弟弟吴武跟哥哥在学习状态上差不多,革美也愣是把他的工作做通了,眼下,吴武好歹愿意好好准备。“尽最大努力考大学。”他跟他姑姑这么保证过了。这全是革美的功劳,革美哪头都放不下,她惦念着江心洲的亲人,也挂念江心洲外头的,她甚至鼓动兄弟俩找妈妈,她总希望自己能把所有事情都解决。孩子们都比她清醒,比她冷静,他们说,他妈真的想他们会找到江心洲。他们找她,比登天还难,这话是实在话。家富晓得是对的。

可家富还晓得吴文不是江心洲的孩子。当初保国要留下这半大的小伙子来打理修桥的事时,他就暗示过,这孩子怕不能在江心洲好好待着。他曲里拐弯地跟范文梅说过,可他们哪个敢在保国跟前说这孩子的不是?

保国拿出几百万来造桥修路,自己想不通,革美也是反对的。她反对的意见说出来家富也听不懂,可到底跟自己的意见是一致的。保国真疼这两个孩子就不能把这些钱全洒在江水里,他这么做吴文是想不通的。他刚来的时候你还真看不出他有情绪,他来了之后家富才懂得革美有些话的意思,革美说这孩子野心大着呢,这孩子其实不像面上那么温,他心里火爆得很,谁好谁坏,他一清二楚呢,他不喜欢江心洲,但他到底怵他老子,他叛逆着呢!

革美叮嘱家富对他多留心、多关怀,这孩子敏感着呢!可家富头一回就碰了钉子。照理说他能跟革美什么话都说,对革美这么信任,见到革美的家人怎么着也比旁人要客气一点,可他见到家富,眼皮也没抬,就跟不晓得他是革美的爸似的。城里的孩子莫非都这样?

家富自己倒没什么,他是真觉得吴家义和范文梅才真叫难做人。

个把月之后,这孩子就不按正常作息过日子了。他像一朵云似的想飘到哪就飘到哪,他想几点起几点睡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爷爷奶奶本来想跟他亲近来着,生怕他以为他们不拿自己当亲孙子待,没几天就晓得这真是多余,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他的眼睛里没有这对老人,岂止是没有这对老人,他眼里也没有江心洲,没有那座他自己监督的正在建造的桥,他就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进进出出。

范文梅辛辛苦苦地做好自以为丰盛的饭菜:早上是稀饭配煎鸡蛋,中午是红烧鱼,红烧鸡,煎鸡蛋,炖鸡蛋轮番上桌。她跟服侍这个家里的所有成员一样,凭着自己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婆婆作为奶奶作为女人的经验来服侍。她烧好温水等他起来,递上干净的毛巾给他洗脸。这个习惯是被保地的媳妇马小翠刚嫁过来时培养起来的,马小翠指导这位婆婆早上要炒点鸡蛋做小菜,说一天的营养都够了。现在比起来,还是马小翠好服侍。马小翠是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固定的时间吃早饭的。这一套在吴文这里不灵了,他有时六点就起来了,范文梅的米刚刚下锅。有时他睡到十点,范文梅已经等得饥肠辘辘。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朝饭桌上瞟一眼,客气地喊一声“奶奶”,然后径直走向渡口。偶尔也会坐下来尝几口,可是他往嘴里送这些好菜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像是在完成任务而不是在享受。

不吃早饭胃会坏的呀!

可是她的孙子头也没回,还是江心洲好心的邻居们提醒她:

不吃算了。反正他又不用做体力活。

也有人反驳说:

有人望到他到镇上吃馆子去了。

如今的凤凰镇也非昔日的凤凰镇,许多见过世面的有钱人回乡办起了工厂,大批的土地被圈起来,昔日不景气的造纸厂也被拆除,据说要重新投产,城里流行的东西这个小镇很快也能流行:网吧,洗头房,游戏室,KTV,甚至“小姐”这行当,在咫尺之遥的小镇上也是屡见不鲜了。

要吃过多少好东西才能不把这一屋香气放在眼里?吴家义感慨地告诉范文梅,想必他顿顿山珍海味吃厌了!

晚饭也令范文梅头疼,随着工程的进展越来越快,吴文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不固定,看着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晚饭,吴家义不耐烦地早早吃了睡下,可范文梅以一个奶奶的本分眼巴巴地望着渡口,可是回回天快黑了,远远地那个迈着非江心洲式步子的年轻人回来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望桌子一瞟,然后无所谓地告诉范文梅:

吃过了。

那时候,吴家义还时不时有家长的念头,他一不小心就拿出来使。有回,吴文走进房来瞧见他仍像没瞧见一样时,吴家义突然觉得应该发一回怒,吴文准备关门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一只手顶住了他的房门:

吴文,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吴文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手上用了用劲,试图把门关紧无果后,他息事宁人地喊了声:

爷爷!

他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着,他直通通地望着吴家义,一脸清白无辜的样子,他等在那里,等着吴家义自己把手放开,退到一边去。

这样的场面你真没办法开口,训斥没派上用场,心里的别扭劲一点没减,吴家义最终还是气咻咻地让了道。让了道老夫妻俩心里还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他们实在也发不出什么火来。他们还看不惯吴文随便花钱的做派,尽管儿子再三告诉他们,钱是越花越多的,可是眼下他们仍然对吴文的大手大脚感到触目惊心,吴文每买回一样他们看着就贵的东西时,他们的喉咙都会发出一声悲伤的呻吟,这呻吟直接继续了马兰英在三十多年前接纳他们全家时打开米缸的声音。有一次,家义逮着吴文脚上又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时,他先是假惺惺地寒暄了几句后,发表了自己看法:

你应该省着点花,你爸赚钱不容易。

等了半天,家义听到蚊子一样的哼哼声,听不清是应承呢还是不屑。

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可不想装着不是这个样子。他还是穿几百元一双的鞋子,还是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他不需要下地,不需要孝敬老人,不需要砍柴,不需要浇粪,甚至不在乎江心洲的天几点黑,反正有人早就帮他准备了一只能充电的大光亮的手电筒。江心洲人家家灯泡瓦数都低,江心洲上大坝上没有灯,一到晚上还是黑乎乎,吴文一来,情况就变了,再晚,他都拎着这能穿过黑暗的手电筒,这新式的玩意能照亮好几公里长,并且能照到地上的一分硬币那么清楚。他把江心洲的黑夜照成了白天,可真到了白天,他紧闭的房门显示他还在晚上呢!最恼人的事,这个江边长到六岁的孩子他不喝江心洲的水,他光喝可乐光喝矿泉水,他说江心洲的水太脏了。他居然说江心洲的水脏,可江心洲人光晓得说只有脏人哪有脏水这样的话,要是自己的孩子,你嫌江心洲的水脏你就滚蛋,可谁也没敢这么对他说。

家富听范文梅叨唠七八回了,她唠叨的跟他担忧的不是一回事,她唠叨来唠叨去无非是早上不起,晚上不回,乱花钱还不好好吃。没等她念叨够,他又变了,他不出门了。有一阵子他整天锁在房间里,会闷死人的,会闷死人的。她光会念这个,光是躲在房里闷闷真不算什么,可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勾当才是要操心的事,可范文梅光晓得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又没带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她不担心这个,却时不时眼皮跳,她心里担忧着就告诉革美。革美打了几回电话给吴文,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只猜测说可能打游戏上瘾了。

五月里保国回来过一趟,吴家义和范文梅唠叨着说着吴文的大事小事,可保国没事人似的告诉大妈说:

他还小嘛,这回主要就是让他来锻炼锻炼!

哪能没缺点呢,不犯错误不会成熟嘛!

范文梅本来准备了一筐子状要跟儿子告。可一听这些话她还能说什么呢?旁人也晓得告跟不告也没啥区别,他又不在老子跟前装样,他还是那副样子,他老子比哪个不清楚呢!保国忘记自己十二岁就在生产队当一个劳力使了。他真是太宠这个孩子了,他把他放在江心洲替代他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告诉他儿子:

有些事自己做主,不要动不动就请示我,你要自己下心思学,多动脑筋。

保国走后有一回吴文没回江心洲过夜,那是他头一回没过江心洲过夜。范文梅和吴家义坐在堂屋里边打瞌睡边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他也没回来,这对老夫妻煎熬了一夜也没等到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到镇上找,可这孩子居然在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家里睡下了。再后来,他把睡觉时间全挪到了青天白日,工地上的人来找他,他连门都懒得开,他对着电脑闷头闷脑地看,你都搞不清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他身上那种你摸不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他跟那些父母都在外打工的五六岁孩子们聊天作乐,捏着人家的小鸡鸡让人家喊他爸爸,人家喊一声他就赏给他一个硬币,把江心洲的穷孩子们激动得满脸放光,屁颠颠地围着他跑。他看上去大方得很,你要是望到这些以为他被江心洲的太阳照得有点江心洲味了,你刚上去想跟他说点什么事他却又变回原形了。有回张秀全找到吴文,他不停地提到保国年轻时候的轶事。要是保国在村里还有什么朋友的话,他应该算一个,他的力气活不输给保国,两个经常搭档干队里最重的活,他可不能算是一般的乡亲,他神神叨叨说了半天,觉着应该说的都说了,才把话头引到工地上,扭扭捏捏地提出来说想到工地上打打短工。家富记得他说保国的神武时吴文还满脸兴趣盎然、客客气气的样子,他一提到打打短工,吴文瞟了一眼他的身子骨,就不客气地回了他四个字:

你不合适!

然后他丢下这个跟他套了半天近乎的人转身到屋里把门给锁了。从那天起张秀全就没好意思走到他家门口来,他还有半亩地在渡口,他也装着忘记有那块地似的,不去渡口了。家富自己本来也想去打打短工,给瓦匠们打打下手,看这样子,门都没有。

个把月,江心洲人便清楚了:这孩子不吃江心洲的一套。他揣着自己的那一套来的,你的这一套他睬都不睬,你拿他没办法,他可不是来讨饭吃的,人家是来做主的。爷爷奶奶也总算清楚了:清楚地明白他们不能指望这个孩子跟十年前一样到他们跟前来尽些孝心,不能指望他一个动作你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岂止是这点做不到,一个月后,他们就明白,他们最不能指望的是他拿他们当亲生的爷爷奶奶对待。他身上有一套篱笆,这篱笆就跟洲头渡口的那座桥一样是用钢筋和水泥筑起来了,这些篱笆肉眼瞧不见,可它比大江都实在地杵在那里。

他们对待孙子的态度更左右了江心洲人的态度:

他爷爷都不敢不买他的账!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些人全震住了。他身上那江心洲没有的,崭新的、陌生的优越感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气派把江心洲的男男女女全都唬住了。

他们被唬住了可家富算是看出来了。家富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他总算晓得这孩子没有担当的能力,也没有担当的决心。忍耐和担当完全不是一种状态。家富太清楚了。他纯粹受命前来,过一天是一天,他根本不明白这座桥对他父亲意味着什么。

他的行事标准是依据自己的经验,他的经验是外部的,不是江心洲的。吴文在江心洲出入的半年多,吴家富仅有一次机会与他对过话,那天家富瞧见他站在门口望江,他踱到他跟前跟他搭讪。他说:文,你回来还习惯吧?

不习惯。他眼皮朝家富翻了一番,不等家富多说一句,然后拔腿就回房去了。

家富两头望望,门口没其他人在,即使这样,他也闹了个大红脸,不自在了半天。他想,就你老子也不敢这么对我!

他倒不是见怪,他是担忧,他说不上担忧什么,他只是隐隐觉着事情不对。

家富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革美说,他真是一点看不出这孩子是会动脑筋的人,这孩子像是舍得用心思的人。可保国看不到这一点,他把大权全交给这个孩子。他倒不是懒,也不是不愿意自己亲自处理事情,他就是恨不得儿子一天就能长大、能顶天,他想让江心洲都看着是吴文在造桥,他把做大好事的机会让给儿子,想让儿子多受人抬举,让他能像个男人似的顶起天来,他自己倒躲在幕后不想给人处处夸奖。他就是这么个人,他有时候真感情用事,这个有钱了的吴保国,还是感情用事,他若是晓得吴文连江心洲人去求他打个零工都不答应,不晓得他会是什么态度?可是这些话家富哪里敢说呢,范文梅都不敢在儿子跟前说,何况他又隔了一层。

他急,他只是一个旁人,最急的是意识到毫无发言权的家义。要说他现在真是神仙日子,他天天吃肉,红光满面,他已经认识并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无所事事却仍然能吃好喝好的处境,这处境是他年轻时一直向往却一天天幻想破灭掉的而今又突然从天而降的,江心洲眼下没有人对他说个“不”字,因此,他表现得格外得意格外满足格外自在,可还是免不了要为亲孙子吴武操心。他对家富说,要这样下去,这小子将来要把保国的财产全霸占了。吴文越在江心洲体面风光,吴家义越恍若看到一条愈行愈远的路,而他显然在路的起点就被排除了。他的担心越来越远大:

这小子会把家败掉的。

可是范文梅想不到这么远,到底是女人,家义不得不把话挑开:

老二不如老大讨喜。他相信远在城里准备高考的吴武显然对自己的财产还没有应有的防备。吴家义不得不直中要害:

家产可能要给这个杂种夺了,吴武到头来会落得个沿街乞讨的命。

家义还抱怨吴文不像是干事的人。工程上天天火急火燎地忙着,他能几天躲在房里对着电脑一声不哼,手机响个不停他当没听见,这种样子哪里像个管事的人,他就是个闲人。

他那种劳作方式用到孙子身上不灵了,他自己不晓得他的话跟他那身直不起来的老骨头一样不灵了,没人听他讲,想听也听不清,他酒喝多了,舌头有点打结:

他哪天说不定鼓动他老子把我跟他奶奶活埋掉也有可能!

他的想象力又发挥作用了,这么危言耸听的话,哪有人敢多嘴帮他排遣?他一个人束手无策地坐在门前,他再一次产生了无法左右局势的悲伤,尽管他一生中左右局势的时间昙花般短暂,他仍然记得这给他带来的无上的满足感,眼下,他为亲孙子的担忧使他格外沮丧。他像一个有着强烈战斗欲望的老兵,既没有举矛的力气,却又不甘心放下他的长矛,仿佛他的长矛跟着他进棺材是必然的。

家富就这样看着大哥一个人早早晚晚地嘟囔。他一边嘟囔江心洲一边变样,这座联结着江心洲和世界的大桥在孙子悠然的脚步声中快速地成形了。每天,江心洲人都能发现这座桥的变化:

两个桥墩砌好了!

又运来一船水泥板!

我的天,像山头一样高的黄沙又用完了!

桥还有个把月就造好了,这里将继续变样,直至面目全非。满怀期待的江心洲人每天都能够听到那冷不丁坠入河底的水泥柱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间或传来打地桩的“夯夯”声,这架势正无声地营造一个崭新的新世界,那整日咔咔嗒嗒的声响使江心洲人确信他们正快马加鞭如火如荼地奔向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