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的剪彩仪式一结束,保国便回到城里继续打理自己的生意,大儿子吴文随后被调遣到江心洲来作为工程的负责人。
二十岁的吴文在和煦的春风里作为吴保国派来的监工再度现身江心洲,江心洲已经无人能想象出他是当初的那个野种了。
江心洲人还记得那个襁褓中的小男孩,他因为她母亲的相貌得以来到了江心洲,他在还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先有了一个名字:野种!他的婴幼儿时期经常在她母亲不甘心的嗷嗷嚎叫中一次次醒来,又在母亲遍体鳞伤的嗷嗷嚎叫中睡去。
他在懂得母爱之前就先失掉了母爱。他六岁之前是个无父无母人见人欺的野种,他奔跑在江滩上,他拖着鼻涕,被江心洲的狗、饥饿和讪笑包围着。江心洲有些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发明了一种娱乐,就是唆使自己的狗追逐吴文,这是吴保国离开之后他们最热衷的游戏。在狗追赶的时候,回回吴文一反应过来就会撒腿而逃,而那个弟弟会捡起一个泥块向狗掷去。对狗而言,泥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反抗,吴文一直到被吴保国带出江心洲时他一回也没有学会跟狗反抗,他总是逃跑,一直在逃跑,最后总是弟弟的泥块才令他化险为夷。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还没学会思索;他也无力从狗、讥笑中得到经验和教训。他知道自己得四处找饭吃,他跟着弟弟讨要,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搞清为什么能从这家讨到而那一家讨不到,直到离开江心洲,他可能也没搞清楚。
除了恶作剧,江心洲是宽厚的。情况如果不出变化,无论怎样他都会长大成人,尽管他母亲作为第一个来到江心洲的四川女人,那特别的四川口音使她一直被吴保国甚至整个江心洲排除在外,可是吴文是一口地道的江心洲方言,丝毫没有蛮子的痕迹,他更像一个地道的江心洲人。如果吴保国不在他六岁那年把他接走,他最终肯定会作为正宗的江心洲人被接纳,成为江心洲式的吴文。
但是突然有一天,吴保国从天而降,以父亲的名义将他和弟弟带出了江心洲,给了他另一种生活。
现在,他像个陌生人一样走来,像个陌生人那样望着江心洲,像个陌生人那样警惕地保持着步伐的稳定。
他的身体是单薄的,早在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回江心洲的时候,就有人把他当成了弟弟吴武,把弟弟吴武当成了他,尽管吴武在面相上更接近吴保国,而他跟保国站在一起毫无共同之处,可江心洲人却仍然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单薄的哥哥当成了保国的亲生儿子。如今他仍然单薄。他个头不高,眉目清秀,他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又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文时尚,如同电视里面的新新人类。他的头发有一半染成了黄色,是那种黄到透亮的色彩,而另一半却凌厉地竖在头上,这古怪的发型使他和江心洲之间的距离明明白白地凸显。
然而江心洲还是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
家义的孙子回来了!
当他朝江心洲的大大叔叔婶子大娘们的热情报以礼节性的微笑时,年老的江心洲人仿佛看到了刚出嫁时的年轻的家珍;当他对吱吱喳喳的围观人群表示出不耐烦时,他眉头皱起来,又像极了那个愤世嫉俗的二龙;可是你再仔细一瞧,他抿着嘴的严肃劲其实更像年轻时的吴家富。最终,江心洲人达成一致,认定他更像已经在城里站稳脚跟的吴革美。
像姑娘家那样斯文!
在所有投来善意、好奇的目光中,他始终保持着淡淡的木然而无所谓的神色。他穿着城里小伙子常穿的那种夹克,从渡口走来的时候,迈着的显然不是回家的急切的步子,而是那种悠然的、淡定的,略显懒散的步子,没有表情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冷静、戒备却又满不在乎。
他到达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家义,他客气地喊:
爷爷!
他小时候为了讨到一顿饱饭,无数次地讨好地喊过家义:
一!短促的江心洲式的发音。
对着范文梅,他更客气一些,他微微弯了一下身子:
奶奶!
不是他小时候经常反复呼唤的:
赖!
那才是正宗的江心洲式的喊法。
他的毫无江心洲口音的普通话以及那身装束早已使他呈现出一种超远距离的时代感,这使得早就得到孙子要回来的喜讯的范文梅一时间显得拘谨而茫然。没等范文梅难为情地应答,吴文已经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他上次回来时住过的吴保地的房间。
不到一刻钟,一条小船停靠在门前的岸上,这反常的喧闹把江心洲的人和狗都吸引过来。几个穿着搬运工衣裳的工人从船上搬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纸箱子,纸箱子被一一剥开后,江心洲又仿佛看到了马小翠来时的富贵呈现:
一张席梦思,一只硕大的电脑和音箱,一台冰箱,一台跑步机。
几个工人将房间里的旧家具统统搬到屋外,那张吴保地最喜爱的高低床和两只乳白色带抽屉的床头柜,以及那只硕大的如今看来丑陋无比的黑白电视机都一一被搬到门外,范文梅对孙子这大刀阔斧的破旧买新还来不及思考,她一开始摸着床板说:
过去的东西就是结实,就是经用。
她那两间平房里早已被保国的孝顺堆满了。她只好惋惜地说:
扔了算了,反正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是她还是急急忙忙地把双全的小衣裳从坡下捡了回来。
吴文指挥工人逐一摆放着新买来的东西,布艺沙发,皮靠椅,玻璃茶几。转眼之间,这间十几年没有人气的房间立刻变得跟城里的房间一样了。江心洲人发现,给一间房子装修只需要半天工夫,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
当房间里还挤满了对速度惊奇不已的江心洲人,吴文客气地告诉他们:
能不能离开我的房间?这丝毫不带江心洲口音的斯文有理的请求使江心洲的老老少少不好意思地退出了房间,站在原地的范文梅自恃奶奶的身份,她老人家迟了半步,吴文经过了半分钟的等待后,复又客气地问了一句:
能不能离开我的房间?
当范文梅买来了鱼和肉准备要好好招待一下久别的孙子时,她居然敲不开孙子新换了锁的屋门。
她对着挤在窗户底下向里头张望的孩子们说:
你们瞧得见他在做什么吗?
打游戏!
孩子们紧张而神秘地告诉范文梅:
你不懂!
在满桌荤素搭配的菜肴前,吴文只是瞄了一眼就离去了。
你不吃晚饭?
他摇了摇手中的易拉罐算是回答,在他的房间里放着几箱方便面。
第二天一大早,范文梅早早地烧好稀饭,炒了一盘青豆子作为早餐: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犹豫不决的吴文在范文梅殷切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了筷子。
一阵咀嚼之后,吴文的脖子发出痛苦的吞咽声,他真不是江心洲的孩子,硬是坚持吞下喉咙之后才把嘴别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怎么?怎么?
范文梅紧张地立在一旁,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东西真能吃吗?
当范文梅的经验失败后,作为爷爷的吴家义出场了,他像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老头子那样跟站在门前望江的孙子寒暄了起来:
你小时候经常玩的东窝滩崩塌了呢!
什么东窝滩?吴文茫然地反问了一句。
就是你跟你弟弟带着狗天天玩沙打仗挖坑埋老鼠的地方哪!
吴文同样摇了摇头。
狗呢,那条小黄狗你也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这回,轮到吴文的嗓门提高了:
那么老远的事,我怎么能记得?
说完,他轻轻一挥,手里的易拉罐立刻发出与它体积极不匹配的刺耳响声。
一群正在门口觅食的鸡立刻惊吓得扑腾着翅膀,三步并着两步半飞半跳地逃走了,直到此时,吴文才发出找到乐趣的哈哈大笑,然后他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进房去了。
年长的人都记得他母亲——那个被吴保国整天打得哭天抹泪的四川女人,那些曾经唆使狗追赶吴文的中年人,如今已经弯腰驼背了。他们审慎地盯着这个单薄而神秘的男孩子;那些曾经施舍给吴文饭菜的女人们也睁大眼睛直视着他,期望他突然想起来,给她们回一句感谢的话。
结果,吴文只是淡漠而客气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客气是他从城里带来的另一件衣裳,他那么生分,不像在江心洲吃过喝过睡过长大的孩子,他跟第一天来时一样保持着那种淡薄的、拘谨而客气的姿态,他不像一个久别的孩子能在短期内找回感觉,显然,童年被他丢弃了,抱过他带过他、给他洗给他汰的奶奶的温情同时被他丢弃了。丢弃了童年和记忆没让其他人不快,倒使这个自白净净挺立着腰背的男孩子显得那么突兀和孤独。
吴文的装扮和形象很快遭到了江心洲同龄男孩子们抄袭般的模仿。第二天,江心洲一位初中生就把自己的头发在镇上染成了金黄色,他的父亲从地里回来,立刻发出了大惊小怪的训斥:
搞成这样,你没发烧吧?
那个被逼到墙角的孩子委屈地低声抗议:
你不是说家义的孙子有派头吗?
这个父亲的怒气立刻被风吸走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儿子,一言没发就走开了。
再过了一天,江心洲人喝完易拉罐里的饮料也会突然之间用手一捏,在易拉罐发出剧烈响声的时候将它顺手一扔,让它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弧线,直奔堤坝的杂草丛中。
不久,江心洲人突然发现,江心洲那些半熟不熟的男孩子们走起路来也不火急火燎地往前冲了。他们模仿着吴文的悠然步子,可是一阵暴雨的来临会吹落他们刻意保持的姿态,他们落荒而逃时,护住自己的头发、缩着脖子的模样使他们立刻恢复成了江心洲的孩子,而那个叫吴文的男孩子会双眼小心地看着自己的脚绕开路面上的积水,而不是护住头发,他在眼镜被雨水糊住时,会停下来,擦一下眼镜上的水,然后再淡然地往家走去。
可是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差别跟前毫不退缩。他们说起话来也故意卷着舌头,他们在父母向他们询问一件事情时,也不能用正常的节奏回答,而是学着吴文的样子略一沉思后给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吴文那有别于江心洲式的步伐,有别于江心洲式的口音,有别于江心洲式的衣着,再加上这神奇地拔地而起的工地,使他的身上无形中增添了一层神奇的魅力。一股旋风似的,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江心洲孩子们模仿的动作,甚至连他那单薄也成了一种时尚。这个孩子,以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获得了江心洲的敬意。倘若他需要在代销店赊个几十块钱的东西——事实上,那是代销店的荣幸,尽管这个店十多年来从不肯赊购。
江心洲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从吴文到达江心洲时开始的。那天一大早重任在身的吴文衣着光鲜,神情淡然地迈着江心洲孩子们个个想学的悠然的步子,一步步往渡口去,不多久,耳边产生了轰轰隆隆的建造声;到了四五点钟,他准又会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回来。江边的隆隆声也便渐趋微小,直至安静下来。跟吴文一样远道而来的建筑工人们,很快在江边盖起了一个个临时的工棚,他们白天挥汗如雨,晚上喝酒打牌,这些建造桥梁的人本身就是桥梁。他们是制造者,也是沟通者,当然也是破坏者。他们带来了新的状况,新的动态,新的语言,他们使古老的江心洲第一次像个大都市一样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新气象。
每天,吴文从江心洲渡口回来的时候,他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群江心洲的中学生们,这些人的年纪都比吴文小,他们懂事的时候,吴文已经被吴保国带离了江心洲。在他们眼里,吴文从来没有经历过在江滩上被狗追赶的时刻,他们想象不出来吴文那样的人就是喝这江心洲的生水长大的。吴文那条裤裆掉到小腿弯的牛仔裤,以及穿了耳洞戴了一只耳环的耳朵以及他捏着易拉罐一趟趟走向渡口的情景,激起了江心洲少年对吴文式生活的无限向往。有时他们得到邀请,到屋里逗留片刻,有时他们只能在门外打个招呼,寒暄一两句,很明显,吴文没把这些毛孩子们的友谊放在眼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个人。不,他房间里充斥着电脑、手机和MP4的响声,他跟这些他带来的东西搅和在他的天地里,一天又一天。
迅速地,这片江滩开始变样,一开始有点不像江滩了;芦笋和野菜被成堆的黄沙和水泥覆盖。江边上成堆的黄沙水泥变成了桥墩、预制板、变成了立柱和栏杆。这片古老的江滩,在历经的无数岁月里,冬天被枯萎的芦柴叶掩蔽,夏天被潮水洗刷,周而复始,从不间断。现在,这些曾郁郁葱葱的树木,不得不被一一砍伐,芦柴根不得不被纷纷铲除,为这座沟通世界的桥梁让路。江心洲这个曾经空****的偏僻的土地上,开始出现江心洲一度缺少的垃圾:磨损严重的旧轮胎,剪彩时挂的横幅,一只刨花板压制的桌面,一些方便面的破箱子以及一只只劣质塑料碗。这些垃圾就堆积在江心洲的渡口,那曾经干净的、联结着江心洲与世界的地方。泥巴地上堆积的石子黄沙水泥越来越多,江心洲人似乎已经感觉到世界的风城市的风繁华的风通过桥面扑面而来。
这里一天天变化着,一天天陌生着,一天天成了别的样子。
江心洲人心里很清楚,吴文不仅是有钱人吴保国得宠的儿子,他还关乎着眼下江心洲人是否能跟世界接轨:
哪位工程队长要领钱,都要他签字。
他说哪个的黄沙好,他老子就会买哪个的黄沙!
造桥上的一切费用都是他来结账的。
不仅如此,就连村主任乡长也会对他亲切友好,客气有礼。有时候,江心洲人经过渡口的时候,看到他被前呼后拥,他年纪轻轻被人喊着“吴总”而不是小吴或者小文;这个孙子,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吴家义每天都看到四五十岁的包工头向他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向他问好。吴家义看不惯比他年长的人为他点着打火机时他那种老气横秋的作派。
这叫身份。他是吴总,当愤然的吴家义回来说给家富听时,家富有见识地安慰他:
他是负责人,老板,应该摆摆这个架子的。
毛都没长齐。
可就是这个毛没长齐的孙子签字的条子才值钱,工程款都得从他手上提,他要是说声“不”,好多工作都得从头再来。他使江心洲的渡口气象万千、热闹非凡,他使江心洲半大的孩子们心神不定,蠢蠢欲动,他把江心洲之外的方式一点一滴地带进了这个小岛。有时候,会有陌生人拎着大包小包走上渡口,然后把这些东西拎到吴文的房间,嘴里像电视里的手下人那样说: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