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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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午后,空气干冽,没有一丝风;土地和江水在此刻显出别样的凄迷和宁静,被积雪压弯的柳树,像一尊黑色的忍辱负重的菩萨。在江心洲的渡口,在一堆黄沙石子的间隙,回来探望病重大妈的吴革美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不会使桨,没法过江!对岸的老人和孩子们对革美行起了注目礼。这位昔日的劳动好手、吴家的长女,如今,成了一个被外部风雨洗涤的客人,一个熟悉的江心洲人,一个神秘的陌生人。

她几次想亮开嗓子吼几声,告诉对岸,她是家富的女儿,托他们捎个信让爸爸把船划过来接她过去。可几次,她都没好意思放开声音,毕竟,许久她都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大嗓门了。

好半天,一条等待运送材料的铁船在简单的攀谈后,得知吴革美就是保国的妹妹时,立刻二话不说,将革美送到了江心洲洲头。

重回大江边的吴革美望着这条亲近又温和的大江,显然,这条江有了微妙的变化,看上去渺小了、狭窄了、深沉了,也不如往日清澈了。但对于这个归乡者来说,这种景象却恰恰是她强烈体会到一种亲近和温和。她认真地看着这条冬天的江流,感到它似乎变得更加宽厚和清醒。她仍然具备洞悉一切的好眼力,她能从你鲜亮的衣裳里头窥见你内心最柔软的隐秘。

吴革美走在堤岸上,凝视着太阳底下那轻舞飞扬的沙砾,头顶那碧蓝的天空,一只小鸟从地上飞跃着向上,渐成黑点,消失在天际。这些往昔平常不过的场景,空气、阳光、树桠和露珠,现在,成了一个温暖的所在,联结着她的回忆,江心洲不再是与母亲血雨腥风的争斗,不再是花前月下的枯寂,不再是压抑人性的监牢,它因为她内心的成熟而厚重起来了。

荒坡上,有一个老人在翻土,他面色黝黑、精瘦,赤膊的身姿在青绿的草里,像一尊有意雕刻在风景区的雕像;从树上垂下的晾衣绳在摇摆;一条苦巴巴地向这几位陌生的江心洲人乞怜的狗;那开满了打碎碗花的埂头一只优雅的猫扭着头看着风景。革美还记得那些桃树,那些伸展到屋檐下的树叶,那些躲在树上塞得满嘴是青桃的男孩。现在,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但他们雪白的牙齿仍然在她此刻的记忆里。一切还原到原汁原味的乡村世界,原来,它可以很美的,它毕竟是美的,只是它太静了、太守旧了、太古老了、太木讷了。

江水轻轻地跳动。它是宁静而宽厚的,她听见它在空气中跳跃,傍晚,像江有人在江底添柴,雾逐渐弥漫了江心洲,覆盖了整个江心洲,弥漫到她眼前,这久违的迷雾的乡村,一张张受苦受难的脸以及一张张并不知晓为何受苦受难的脸。

她不同了!她跟往日毫无区别!两者都是真实的。

十几年的闯**,如果用一个词,那就是“辛苦”,两个词那就是“辛苦和幸福”。如果给她足够的听众和时间,她将会用三天三夜来诉说她这十多年的遭遇;就算她一字不说,江心洲人也能猜测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毕竟,江心洲已经不是昔日的孤岛了。

城市魅力无穷,她也潜力无穷,她以雀跃般的心情做任何事,带着**,带着狂热的无知一次次犯错又一次次展开新一轮的领悟。惊讶、慌张、冲动、防范,向未知领域冒犯,盲目进攻。一个失败转向下一个失败,所有外乡人的经历,她一一面对,有时也侥幸绕过。成串失败结束之后都过滤成精美的回忆和新滋味,她从一个工作转向另一个,城市的陌生和丰富都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但是,她挺过来了,她站稳了脚跟。在这里,有一种令人透彻体味的东西正在成熟,这些体验是在城市成熟的,但也是在农村打下地基的,一切都有关联,有效的和无效的经验搅拌在一起,后来又做成了许多事。这种体验,一般人都能想象得到,可说可不说。

许多年过去了,虽然她已面目全非,受到过具有象征性的障碍和伤害,也具有了某种浅表性的现代性,她懂得眼下一切流行的东西。她偶尔感到混乱,但明白了秩序,她明白自己赶上了某种节拍,她的个人发展刚好契合了社会的繁荣。她不过是一滴水珠、顺流而下,开始时她常常担忧会被淹没,但结果是,她有了嫌这世界太小的一天。嫌它太容易辨认,太缺乏神秘感。当然,她其实不介意这些,她所追求的肯定是宏大的理想,但是,现实里,她随着人流茫然地向前。其实随着她离开江心洲,她的理想也就突然水到渠成地实现了。然而,她自己并不知晓,她跟大多数来处太低的人一样,身上带有一种特有的敏感和矛盾,对于过分顺利的事反倒会使她惶惑不安。她努力地自我显示、警惕地斗争,并坚持不懈地保持,一直一直,从不敢大意。她很少停下来思索这种保持这种姿态的原动力,这可能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被放大的本能。结果是,她变得跟身边的人群一致了,激进和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从她身上消失了,她至少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些人有与生俱来的财富,但她没有,她仅仅是一个空脑袋光口袋的外乡人;这个世界上,永远免不了伤害,不管是过去在鸭蛋大的江心洲以及今天缤纷的城市,人人都有要面对的苦难,人人都有让别人不能容忍的地方。如果当初母亲带给她更多的是愤怒和委屈的话,那么城市将她训化成一个能吸纳各种经验的大麻袋,她懂得无常本就是命运的本质。正是这种认识使她自然而然地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

她的过去,她偶尔也会忘却。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游走时,丝绒的被面和柔软的枕头以及墙面上时尚的装饰裹挟时,被跳跃闪烁的霓虹灯的映照时,或在匆促而冷漠的人群中,她偶尔会忘掉与之截然不同的过去。但是只要一个不经意的思索,一念之间,一句乡音,一个行乞的老人熟悉的眼神,她便会立刻回到过去。像一架可以来往穿行的机器,关于十八岁之前的一点一滴,全部不分前后、重重叠叠地回到记忆的前沿。然后,她抬起眼皮的瞬间,现实又会呈现出真实的质感,她想起了父亲不同于今昔的愁苦面容;想起了母亲不骂人时的散落在黄昏的阵阵笑意;想起了逆来顺受的哥哥;想起被永远漂流在江里埋葬在土里的表兄表姐;想起那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的江面。这一切结束了,但这一切又都活生生地永远定住了。

现在,她在城里各个地方都能见到操她过去口音的同乡,跟她一样,他们努力摆脱过去。他们在每一个角落安营扎寨,在卖菜的菜棚里、在百货大楼、在美容院,甚至在图书馆的借书处。她本能地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他们看似脱离过去的言辞中听出真正的想法。可是表面上,他们都在顺着大潮,他们就一个话题在报纸上展开讨论。喜好城里流行的美食,追逐同样的流行时尚,网球、瑜伽、流行性感冒。正是这种投入,她,或像她一样从外部来的人,和城市本身几乎混为一体,难有界限了。现在,他们在一定程度达成了和解,鄙视、排斥、对立意识已慢慢从本地人身上消失了。他们双方都作了妥协,可能是更复杂或更简单的原因。这个世界变化多端,但一切变化都是人的思想的变化。一旦有了一致的想法,一旦得到了沟通,事情就简单了。总之,他们和谐了,学会了相处。从肉眼看,生活一派祥和。她不能说她在那里找到了幸福,不仅是幸福,还有意料之外的许多,但她明白,幸福与过去是不能斩断的。没有对过去的回忆,就不曾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幸福,甚或能够得到何种方式的幸福;她也不能说,她失去了痛苦感。她的痛苦已悄然转变,当年是空洞的幻想难以实现的痛苦,而现在,她实现了大于当初幻想的理想,但她同时获得了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新的悲观和绝望感。

她要一棵大树的阴凉,世界给了她一棵树的重量。

回忆感动了她,回忆制服了她。她回来既不是为了拯救,更不是为了摆脱。她回来仅仅是为了回来,她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她无论走多远,她最终仍然会回来的。

放下行李,匆匆跟父母寒暄了几句,革美便来到大妈的床边,她俯下身子,朝病床的范文梅轻轻喊了声:

大妈!

范文梅的眼皮跳了几下到底没睁开,她轻轻伸出一只手臂,捏了捏革美的手:

革美!你回来啦!

回来了。她俯下身子,单脚跪下,把额头轻轻在贴在床头,贴着那老迈而缩成一小团的身体旁,眼泪早已糊住了她的眼睛,使她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当她与五年没谋面的吴保国面对面时,一刹那她却产生了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错觉。在她懂事之后,她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这些年,为了吴文吴武,他们才见过几面,虽然没少通电话,可通电话毕竟跟见到人不一样。站在保国跟前,革美的心跳还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一直以来,他,这位很少谋面的堂哥哥,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即使是他声名狼藉、穷困潦倒的时候,她都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这个家里最强大最传奇最有价值的存在,但她也确实没想过,他能把事业做这么大,如今是顶着成功之士和慈善家的头衔站在她跟前。在微微的尴尬之后,她开口了:

大哥,吴老板,这几年生意怎么样?

什么老板?你也打趣我?保国似乎要把兄妹见面的陌生甩掉似的摇了摇头。他望着眼前焕然一新、差点没认出的妹妹,微微一笑。

为什么要造桥?

你瞧,到时候,有一座桥从渡口直接联着镇上,镇上新修的马路已经直达省城,到时候,这些堤坝上修起水泥路,坝下修起草坪,坝上还要建立像城市公园一样的喷泉和砾石小路,到时候,我们江心洲的小孩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在喷泉和草坪边过他们的童年,当然,还应该养几十,不,几百只鸽子,让它们在喷泉旁觅食,陪伴孩子们成长,当然,条件成熟了,我还要在江心洲建一个电影院,接上电线,房子外面挂满五彩的灯泡,江心洲到时就会灯光通明,人来人往,这些老人和孩子们将不会孤单,成为江心洲特有的风景。说到自己的计划,保国一下子变成了健谈的人。

革美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沙滩上的荒草、芦柴根一根根竖在滩涂;一次次冲上石头再无功而返的江浪;一望无际的河流的两头,偶尔经过的拖船;茫然无觉的天空,白云悠然地飘**,寂静的飞鸟划出优美的弧线一晃而过。

然后我再慢慢地攒钱,帮江心洲建一个公共图书馆,让江心洲的孩子放了学有地方去,有书看,有报纸看,不出江心洲,能知天下事。

革美望着满目温情、沉浸在遐想中的保国,内心一阵感动。

挣这些钱一定不容易吧?革美话头一转,既然大妈这样反对你铺桥修路,你就停了吧?

那怎么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心洲几百口人都在盼着这座桥。

你愿意看着大妈难过?

等她气顺了,她能接受!

你这么有把握?

我妈我了解!

哥,依我看,桥还是不要造的好!

为什么?保国诧异地看着革美,你也反对?

桥造好之后,江心洲就不像现在这样安宁了。

对,保国点点头,这正是我的目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江心洲不再是一座孤岛,我要让江心洲人心到哪里,脚就到哪里,我还想叫那些嫌出门在外的人出门方便,回来也方便。

没错,这确实是一座孤岛。一条大坝阻挡了江水的冲击,也阻挡了外部世界的繁华,任何先进的工具都进不来。犁地用牛、翻土用牛、粮食用肩挑;有个病灾什么的,也不能及时就医。而村子的北面是开放的城市,是繁花似锦的热闹,前边,则是看似闪闪发亮实是冰冷无情的大长江,这个小村子上百年来就这样一直闷声不响地任大江或戏耍或冲击或摧打后来又任城市或**或摆布或侵占。眼下,江心洲人一拨一拨地外出,剩下的不是五六十以上的老人,就是十来岁左右的孩子。这片土地已经没什么诱人之处了,仅仅像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到年尾回来休息的地方。

孤岛有什么不好呢?

好?保国宽容地笑了,好你还到外头去?

固执的吴保国的形象再度清晰起来。这是一位摒弃了少年的不幸与失望之后成长起来的男人,这是一个充满自信、精力集中、目标坚定的男人。人的能量多么强大呀,他能改变格局,像他自已期望的那样改变这一切。但是人的能量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呀,他们努力了几十年,到头来居然还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争论不休。

县上也说过,我们村是漂在江心里一块朽木,没什么投资价值。他建议我把钱用到别的地方去。几百万确实不是小数目,可是在我看来,这些老弱病残才是农村的立柱,没有这些立柱,江心洲大坝早就倒了、塌了、垮了。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强大的理念,革美一时很难将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她明白,就算她表达清楚,他可能也不会受之影响:

桥一造好,外头的人也就想来就来了呀!

革美早就听说,有一家欧洲投资公司瞄上了江心洲这个独特的地理环境,他们相中了洲东头的整片芦柴滩,想在这里建一个大型的造船厂,他们已经来考察了两回了。她的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一个景象:江心洲人即将背井离乡,让出住了上百年的大坝,让出庄稼地、让出水、让出菜园子。

你要是真造了桥,外人一进来,你就是罪人呀。那时候,江心洲人就有可能失去自己的江滩,甚至失去自己的房子,越方便的地方越容易被占领。

保国点点头,显然他也听说此事:

就算我不造桥,他们要是想来,还是会来的。再说了,我们能到外头去,外头人也有权利到这里来。这些年我们巴巴地出去,不就是图外头好吗,人家要是巴巴地往我们这儿来,也说明我们这地方好呀,人家让我们去,我们也要有肚量给人家来!

造船厂是污染很重的工厂呀!江心洲一旦到了他们手里,指不定就会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家不能住人,地不能种庄稼也不是没可能。

不要这么悲观嘛!眼下的局面也没好到哪里去,现在的江心洲还能留住什么人呢,都是些像我们父母这样的老年人和够不上饭桌的孩子们了。他耐心而温和地望着妹妹。

她再一次注意到他执着而沉思的眼睛,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保国没有上过学,苦难真是一所知识的课堂,他教给人课本里根本没有的东西。

好歹还有父母替我们守着护着,要不,等我们老了,还有地方回吗?她想告诉他,她希望这是一个避难的地方,让他们不管走了多少地方,让一切暴力、不义、沦丧和变异都排除在外,但是她说不出口,这显然是她的愿望而不是事实。事实是,这个现在温暖着她的地方曾经是那样触目惊心地惊吓过她,她轰然倒地的爷爷、房梁上悬挂着的伯伯、像江猪一样躺在大石上的大凤表姐以及从高高的树上纵身跃下的双全,他们使她的嘴巴闭上了。

保国没有回答,他将目光投向江心,一艘拖船悠然而过,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白色的浪涛,天骤然阴沉了下来,太阳的光芒在经过乌云的过滤后,投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神秘模糊。

面对今日的保国,革美突然明白,都说保国像吴四章,又有吴家富的低调,可事实上他更像吴家义。他从小就跟父亲对着干,从来没顺着父亲一回,可到头来,他到底还是保留了他老子那异想天开的天真。大伯身上那纯真的、充满**的幻想家的性格早就原汁原味地传给了这个大儿子。从他莫名其妙地进了牢房的时候起,他就表现出跟他父亲一样的性格,他必定会做出跟他父亲一样天真的事情,如同他父亲举债贩了一条死牛改变了整整半生的命运一样。

然而革美更清楚,他们俩观念上的分叉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会在他们的判断之间作出选择;不管他们持什么样的态度,事情该怎样发展还是会怎样发展,他们本身仍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他拿出一大笔钱来造一座桥,对于他们所经历的世界来说,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谈话慢慢形成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有形而无形,散漫却紧绕核心。最后,这两个都自以为用正确方式行事的兄妹,清楚地明白他们自己的行为、他们的宏大的理想对于生活,对于江心洲的命运,对于幸福其实都只是一己之力,只能尽其所能、顺势而为!

这个家族的命运本就像一条江的命运。起先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谷。之后,这条小溪谷的水漫漫汇聚力量,并且在突然之间产生了涌进大江的愿望,形成壮大之势,一路向前,昂首阔步地冲向一片新的天地。眼看大海在望,可就在他们以为大江气魄可以纵横江湖的时候,命运急转直下,堤坝崩塌、污沙迸流,形成新一轮的溃散。一个接一个悲剧发生,一个接一个强手被江浪夺走。当然,命运总是如此,有开始就有结束,这种溃散在某个点位被制止了,他们终究没有被吞噬。这条江仍然怀着无意识的意愿,慢慢向前。这个家族的子孙也跟这条江一样,见识各种冲击、见证各色风景,承担种种挫折和悲伤、最终仍坚持向前,最终能到什么方向,还能演绎何种传奇,这不是当下能预知的事情。纵然最后的家园要一步步退却,退到片甲不留;纵然厄运就在前头,但是毫无疑问,向前,向前,这就是一条江的命运,也是吴家一代代人的命运。漂泊,既是这条江的辉煌,也是这条江的磨难。这家人,既是时代的牺牲品,也是时代的排头兵。经历、忍耐、了悟、抵抗、疼痛以及喜悦,然后最终伴着怀疑继续向前向前再向前,并无后退的意图。上一辈的机缘、定数、报应一一表演之后,下一场**即将掀起;新一拨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就要上场。主角更换,理念更新。什么样的结局更是难以预料。说到底,这就是生活本身,无论如何都是如此。

她看着家里那些过了时的家具,盘子、木头制脚盆,芦柴纺织的箩筐,这些东西她曾觉得十分土气,但是,在她进入城市十多年之后,它们成了新的流行,现在再次与它对视,它奇怪地变得新鲜、神秘而富有蕴涵了。在她心目中,这不是没有生气的东西,而是亲切的有生命之物,联结她与生活不被断绝的红线,正是这些东西,唤醒了她往昔的零碎回忆。除了恐惧和被殴打咒骂的血腥记忆,正是这些当初不起眼的物件,仿佛模糊的电影画面,飘**在她的记忆里。

回城的那天,家秀送来老母鸡和鸡蛋。再次见到小姑妈,她跟吴革美想象当中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她一度以为没有自己的拯救,姑妈会一直生活在痛苦和孤独之中,然而,此时的吴家秀仍然是那张对别人的言语表现出巨大茫然的模样的家秀,她的脸因为缺少信息而始终保持一如既往的平静,世界风云变幻没有进入她的脑子,甚至她的眼睛。跟十年前一样,她仍旧送来一只母鸡给带她去了县城的侄女。她满怀同情地望着革美细瘦的脖子、细瘦的手腕、尖瘦的下巴,比画着告诉侄女:

细!

望着姑妈的脸,那张仍然在错综复杂的皱纹包围着的脸,革美一时间感觉她像一尊被固定在岁月里的佛,镇静、安宁、毫无躁气。邻居们都说是因为革美,家秀才活下来的,革美此刻才真正明白,跟自己没有关系,幸亏她当年对姑姑的救赎以失败告终,姑妈不会被击倒,只要江心洲还在,只要土地还在,只要大江还在,她就不会被击倒。隐忍和坚持,这就是江心洲女人的性格,这个家族女人的性格,无论在哪里,这种性格都不会变的。

忧心忡忡的江心洲人心照不宣地等待范文梅的死讯。关于外商到江心洲来建造船厂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可是这桥一日不造,外商进出江心洲不方便,说不定就会到八卦洲月亮洲或其他任何洲投资,沿江几十里,像江心洲这样的小岛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几十个,任何一个都是江心洲潜在的竞争对手。范文梅就像一堵妨碍江心洲大好前景的绊脚石,江心洲人心急如焚地盼望这块大石的消失,又生怕他们的心思被吴保国看穿,所以,即使连日大雪,天寒地冻,来看望范文梅的人仍络绎不绝。

一开春,违背了许多人的期待和猜测,范文梅居然熬过了这个百年不遇的雪灾寒冬。这得益于吴保国对母亲的悉心照料,他在母亲的房间里装了空调,他亲自为母亲煎中药,他听任范文梅带着他在过去的各段时光之间穿梭,他乖巧温顺地配合母亲的讲述,即使重复一百遍,每一段时光都记载着母亲的辛劳和挣扎,每次重听,他都能像头一回那样心痛。

母亲睡着后,保国会在门前舞动几下拳脚,这就是传说中的绝世武功了。一个冬天,江心洲人发现这位百万富翁不喝酒、不抽烟,不过饭量大,对粮食很爱惜;他比江心洲更江心洲式的生活为他重新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随着天气的转暖,范文梅的意识也渐渐清晰。去年冬天那个异乎寻常的范文梅也一天天逝去,她慢慢能起床了,起床后她坐在门前晒着太阳,身上穿着保国买的厚厚的羽绒服,脸上恢复了往日安宁谦卑的神色,对每一个路过向她表达热情的乡亲们都投以感激的笑意,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在人家背后跟人家清算过。反倒是吴家义,在解开裤腰带饱食终日之后,终于有一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到老顾那里一看。老顾说他得了三高:

爽口物多终作疾,你还是多吃吃绿色蔬菜,少吃些鱼肉吧。

家义一听,委屈地抗议说:

以前是穷,没有大鱼大肉吃,现在有钱了,不让吃大鱼大肉,是不是老天有意跟我过不去?不让吃饭,不让喝酒,跟畜生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掉算了。

这话一撂出来,老顾摇摇头,不吱声了。

家里到镇上买菜的事全由家义包了。他站在小船当中,艰难地拉动系在两岸的绳子,让小船赶在清晨的早市到达对岸。早市结束的时候,他拎着鱼肉回到渡口,以同样的方式回到江心洲。他嘴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牙全部掉光了,这使他的蛮气变得像纸老虎一样毫无杀伤力,就连范文梅,也不能再假装怕他了。她嘀咕着骂他不该整天往镇上跑,买回整条的后猪腿。尤其窝心的是,当吴保国发财之后,镇上的猪肉价格就翻了一倍。遇到有人往他的篮子里瞅,他就画蛇添足地跟人解释:

我多增加点营养,把身体吃得好好的,省得我儿子为我烦心!

有一天,忍无可忍的范文梅问保国:

你忘记他怎么打我们娘几个了,这么随便地给他钱?

保国望着母亲轻轻一笑,他的眼睛里对于父亲的憎恨早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怜悯:

妈,他都七十多了。见母亲仍然愤愤然的样子,保国补充说:不全是他的错!

造了桥你是不是就又是穷光蛋了?

不会。

为了进一步安慰母亲,保国挺了挺身板:我才四十几岁,往后几十年都没什么别的事,只剩下挣钱这件事,再说,挣钱挣到一定时候,就不是靠力气挣钱,而是钱生钱,钱滚钱,钱养钱。挣钱的事一旦开了窍,睡在**钱都会往家里滚。

钱是死的,钱怎么滚?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是被活人花活的。

钱能花活?

就是,保国告诉母亲:房子是钱买的吧,有了房子才叫家吧?汽车是钱买来的吧,有了汽车家就近了吧,如果造了桥,江心洲就像有了一根血管,有了这根血管江心洲就活了。

范文梅并没有意识到,她好奇就是在默认,她默认就是在宽恕!她宽恕江心洲这数十年来令她、令他们母子所受到的所有苦难,不是因为微不足道,相反,唯其罪孽深重,才更值得她宽恕。

她知道自己的理解力有限,当她企图向家富讨教钱为什么越花越多时,家富也苦着脸告诉嫂子:

我哪里晓得?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不顾念家里这些老老少少,舍得把这些钱扔到水里去。吴家富的一生,除了为老,就是为小,他眼前的世界再大,他也只望到跟儿女有关的;世界的变化再多,他也只关心对儿女有影响的。他诚实地告诉嫂子,他的觉悟还没跟上保国。

二月初,跟保国预想的一样,范文梅已经默认了儿子造桥修路的行为,理解了这是造福江心洲的大好事,是值得骄傲的,她甚至也相信了儿子对她的安慰:

钱是越花越多的!

即便如此,这个家里还是找不到第三个赞同保国的人,吴家珍也不例外。岁月填平了许多怨恨,当吴保国恭敬地站在吴家珍跟前时,吴家珍最关注的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了:

你想一想,田会计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他得了什么好下场?

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你活到现在,还不晓得哪头轻,哪头重?

在吴保国频频点头称是的时候,吴家珍误以为她的说服起到了作用,可是二月十六,当她在清晨听到渡口第一声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晓得自己在吴保国心里头到底什么也不算了。

跟其他人一样,她加入到索取者的行列:

二凤的儿子也快初中毕业了,到时跟你后头打工中不中?

中,中。

二龙这十几年都没回来一趟,肯定在外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说不定正一路讨饭一路往家走,哪天回来我叫他跟你后头中不中?

中,怎么不中?一旦他回来,我一准让他到我公司上班。深解人意的吴保国赶紧接过话头。

话到了这份上,吴家珍已经摸不到吴保国的深浅了。风把她的傲气悉数带走,一点不留了。

她感觉到这狗日的吴保国不光是有钱,而且,他有可能成为田家的靠山,远比昔日田会计更强大的靠山。

事情究竟是怎样拐了一个大弯,咸鱼怎么翻的身,吴家珍对这不明不白的世道已经不怎么想探究了。

下了三天三夜的雪,电视上也说百年不遇,站在电视镜头前采访的记者裹得像个布娃娃,十年前有百年不遇的洪涝灾难,那时候,门前屋后到处是铺天盖地的水,眼下,江窄得跟扁担一样宽,现在又有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所有东西的轮廓都看不出来了——这世界是怎么了?

无所事事的江心洲人天天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播出许多大陆人到台湾旅游的画面,这更让人想不通,特别是些记得大兵过江的老人,他们提起国民党到死还是说“国民党反动派”。城里的贩子现在来收草鸡蛋都是堆着笑脸来来去去的,江心洲足不出户就可以卖出他们的东西:芦蒿、野芹、马兰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的房子比城里贵十倍;说不定到时候他们要拿钱买我们的户口末了有钱还买不到一块望到江景的地皮盖房;说不定有一天,城里人往我们这里跑就像以前我们往他们地盘上跑一样,只怕那时候,长江里没多少水了。

这就是眼下的世界,正以飞快的速度往人越来越迷惑不解的地方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