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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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午後,空氣幹冽,沒有一絲風;土地和江水在此刻顯出別樣的淒迷和寧靜,被積雪壓彎的柳樹,像一尊黑色的忍辱負重的菩薩。在江心洲的渡口,在一堆黃沙石子的間隙,回來探望病重大媽的吳革美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她不會使槳,沒法過江!對岸的老人和孩子們對革美行起了注目禮。這位昔日的勞動好手、吳家的長女,如今,成了一個被外部風雨洗滌的客人,一個熟悉的江心洲人,一個神秘的陌生人。

她幾次想亮開嗓子吼幾聲,告訴對岸,她是家富的女兒,托他們捎個信讓爸爸把船劃過來接她過去。可幾次,她都沒好意思放開聲音,畢竟,許久她都沒有使用過自己的大嗓門了。

好半天,一條等待運送材料的鐵船在簡單的攀談後,得知吳革美就是保國的妹妹時,立刻二話不說,將革美送到了江心洲洲頭。

重回大江邊的吳革美望著這條親近又溫和的大江,顯然,這條江有了微妙的變化,看上去渺小了、狹窄了、深沉了,也不如往日清澈了。但對於這個歸鄉者來說,這種景象卻恰恰是她強烈體會到一種親近和溫和。她認真地看著這條冬天的江流,感到它似乎變得更加寬厚和清醒。她仍然具備洞悉一切的好眼力,她能從你鮮亮的衣裳裏頭窺見你內心最柔軟的隱秘。

吳革美走在堤岸上,凝視著太陽底下那輕舞飛揚的沙礫,頭頂那碧藍的天空,一隻小鳥從地上飛躍著向上,漸成黑點,消失在天際。這些往昔平常不過的場景,空氣、陽光、樹椏和露珠,現在,成了一個溫暖的所在,聯結著她的回憶,江心洲不再是與母親血雨腥風的爭鬥,不再是花前月下的枯寂,不再是壓抑人性的監牢,它因為她內心的成熟而厚重起來了。

荒坡上,有一個老人在翻土,他麵色黝黑、精瘦,赤膊的身姿在青綠的草裏,像一尊有意雕刻在風景區的雕像;從樹上垂下的晾衣繩在搖擺;一條苦巴巴地向這幾位陌生的江心洲人乞憐的狗;那開滿了打碎碗花的埂頭一隻優雅的貓扭著頭看著風景。革美還記得那些桃樹,那些伸展到屋簷下的樹葉,那些躲在樹上塞得滿嘴是青桃的男孩。現在,她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但他們雪白的牙齒仍然在她此刻的記憶裏。一切還原到原汁原味的鄉村世界,原來,它可以很美的,它畢竟是美的,隻是它太靜了、太守舊了、太古老了、太木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