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4

字体:16+-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过,大江一日一日朝前淌。

跟人一样会老似的,经过一个夏天的蹦跶,一入秋大江就累了,冬天一来,这家伙更显出疲态。腊月一到,这条江就一日比一日睡得深,慢慢地佝偻下去。它的轮廓也失去了筋骨,显露出软弱无力的倦沓。江滩上的孩子们你追我赶,很快忘记了它几个月前那咆哮如雷的磅礴气势,把它吞噬生命的凶险甩到耳后,只当它是神秘的迷宫,冒险的天堂,即将要征服的战场,他们时时刻刻觑窥着向它冲击,用他们手上的石子和弹弓。他们丝毫不清楚这条江埋葬过多少幸福洗涤多少痛苦孕育过多少故事,他们还没到搞清楚的年纪。

这些把沙子扬得满天飞的孩子们面前的江虽然它一直这么淌啊淌的,可他们眼里的江显然不是他父母、他父母的父母眼里的江、心里的江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一代人有一代的发现,历来如此。

有些东西一直没变。日出而作,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一切都似乎在原处,一切都似乎毫无变化,东方微微发白,早起的江心洲人的轻微的脚步声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响起,比人更早的是扑腾的江浪和鸡鸭的觅食声。江心洲的狗的数量在减少,它们的脊背在门前来回乱窜,孤单、落寞,但它们仍以它的方式向主人表达步调的一致,这景致许多年来始终如一。十年前开拖船的船长十年后他再经过,肯定会察觉到江心洲纹丝没动:澡盆大小、十里方圆、坝上是房,坝下是地。可真要说没有变化也并不对,这几年,江心洲也经历了一些大事:退耕还林、农业税减免以及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好事都是好事,农业税减免后许多庄稼地里种上了一排排树苗,那些在外打工的倒是省了心,可隔壁还种着棉花的明显遮了阴,受了损失;还有“新农合”也有遗憾,交了十元钱的偏偏不生重病,没交十块钱的得了肝癌、乳腺癌和食道癌,还有许多新名词:糖尿病,高血压,心肠病,甲亢……

得了癌的死了没报到一分钱,没得的来年继续缴,也有犹豫不决的不肯缴了后来得病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得了糖尿病的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拿了单据到县里报销,结果被告知许多地方不合规定,用了许多药都不在报销之列,他们只报到了点路费钱。也有走运的,人死了,家属还报销了一万多块。所以,江心洲人对于“新农合”的分歧越来越大:有些人,年年不缴,有些人,缴了去年不想缴今年,矛盾重重,不一而足……

户户都有一台电视机是肯定的,许多人家在城里的儿女都回来帮父母买了电热毯,替代了瓶装的热水袋。还有孝顺的儿子把自己旧年的旧手机带回来给父母用,他们逢年过节会打个电话回来。江心洲的信号不好,他们的父母一听到手机响就急急地举着手机一个劲地往渡口跑,他们本能地相信离镇上越近,信号越好。有时候确实如此,有时候信号更差,一句话没听清楚就垂着头回到家里。

还有一些诸如美容院、写字楼和律师以及国外等等新名词,江心洲人也能知晓大意了。这些跟江心洲的生活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情,现在因为江心洲儿女们出息了而时不时在这些留守江心洲人的嘴里进出。

跟城里人一样,江心洲人走亲访友拎塑料袋,喝上了可乐,穿皮鞋,习惯了吃真空包装的卤菜和面包。

因为种植的品种的改变,种地的收入略有增加。以往地里大多种的是黄豆和玉米棉花小麦,现在会因需制宜搭些大棚种点反季节菜蔬。但是,到年底折算下来,并不比往年多收几个钱。再说,物价始终在涨,这边刚刚悄悄为棉花涨了十块八块高兴时,那边化肥农药和油盐酱醋的价格也在翻着跟头往上涨,一百块钱揣在身上带到镇上走一趟,买两斤饼干、几袋洗衣粉和两双鞋,剩下的就是几个零票了。

吴家富,穿着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夹克,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地种着五亩三分地,他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儿子胜水在铜城娶了媳妇,女儿一个嫁在南京,一个嫁在镇上,个个都生活得很好,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他,可他仍然舍不得这几亩地的收成。他仍然瘦弱、腼腆,跟下放户老顾一样,没有别的嗜好,有空的时候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因此他在江心洲仍然是有权威的引导者,虽然那些特立独行的孩子们早就把眼光瞄向了更遥远的外部世界,剩下的仅仅是处了几十年早不见晚见的老乡亲老亲戚。这些孤家寡人组成的世界里,家富仍是他们的主心骨。喝酒过量的家义,保护芦柴滩和退耕还林时种下的树林的看场人,患了关节炎走路费劲的王老三,到了冬天,他们把脖子紧紧地贴在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在泥巴堤坝上行走。他们遇到大事小事都还习惯性地找家富商量着办。

放养鸡的身价大涨,使对养鸡的兴趣从少年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家秀算是小小地发了一笔。她默不作声的性格最适合养鸡和猪,前几年养猪亏本的时候,许多聪明人都不养了,家秀呢,以一个耳聋眼花之人特有的一成不变的执着劲在继续着。去年,猪肉价格突然上来之后,她又碰巧养了两头猪,一下子赚了上千块,她在江心洲人跟前一下子翻了身,被戴了顶“聪明人”的帽子在头上也浑然不觉,而且她越来越听不到声音了。早上她与鸡鸭一起出笼,洒下些玉米和糙粮,然后把鸡们赶到江滩上,跟她的母亲一样,她对鸡鸭们的要求是早上尽可能早地出去觅食,晚上尽可能准时地回笼。她身上同样穿着并不过时的衣裳,这也得益于好心的侄女们,无意追赶时尚的家秀一直没有被落下过。范文梅还穿着棉花夹袄,家秀已经穿上了轻飘的羽绒服,由于清洗过度,她身上的羽绒时不时冒出来一路跟随她在地头菜园里乱飞。自从进城失败之后,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恬淡了,仿佛紧紧贴着墙壁爬行的老藤,她与江心洲浑然一体了。

最缺头少脸的,还是吴家义夫妻。范文梅的另一只眼还是能望到光,吴双全发高烧爬到渡口的一棵老柳树上那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从树上跳下来摔死了,她搂着双全的尸首哭晕后被送进卫生院。心直口快的邻居好心地告诉她:

不在了我才说,又不是你吴家骨血,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了。

她把原话说给回来奔丧的保地听。见过世面的吴保地凄怆地望她一眼:

妈,你怎么说得出口这话?你怎么这么狠心?这往后我怎么还能见你?小翠怎么能见你?

双全一下葬,他们夫妻当夜离去,一句话没撂给他大他妈。一直到今天,家家儿女都学会了用电话手机拜年的时候,他吴保地还是一点消息都没往回送。

现在的江心洲,从洲头走到洲尾,也找不出三个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劳力。

江心洲老迈的村主任王储金已经被赵德军替下了,可是赵德军上任不到一年,他儿子就在芜湖帮他搞了一个报刊亭卖报纸。在报纸销量尚不稳定的时候,他搞到了一张病历单,佯称在城里治病。虽说芝麻大的官,挣的钱有限,可照样有一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老百姓意见很大,可也是背地里说说,又没人真到芜湖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医院里看病还是在报刊亭卖报。群龙无首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老弱病残组成的江心洲这天意外地迎来了第一位城里的大学生来做主任助理。大学生村官王俊是二〇〇六年二月上任的,头一天进村的早上,他站在坝上望下去:坝的内围是一排排摆列有序的地垄,地垄上是一排排刚刚筷子长的麦苗和油菜秧苗。春风一吹,麦苗和油菜秧苗各自跳出不同的舞姿。根据种子入土的时间,这些庄稼展示出或稠密或淡薄的绿意,再远处,一丝雾气和潮气氤氲——活泼了这片江边的风景,风过之后,黑沉沉的沃土特有的香气扑出来,显示出大自然的亲切随和。在麦苗的上方,便是千姿百态奇形怪状的云团,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洁白无瑕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骏马;有的像饱餐后静卧的老狗;更多的酷似巍巍苍山。坝上座落着一圈房屋,在房屋的前头是一条平镜般优雅的长江。

这位年轻的主任助理张开双臂激动地高喊:

世外桃源!

他**澎湃地向江心洲人保证:

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来帮江心洲脱贫致富!

江心洲人腼腆地看着王助理动情,没人好意思上去搭讪。王助理上任后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他天天在村头村尾转个不停,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有事您说话!

到村子里视察工作的时候,一遇到江心洲人提出的问题,他先不慌不忙地找条板凳坐下,然后将身上一只方凳大小的黑包摊在自己大腿上,掏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他的手指噼里啪啦一阵忙活,然后他笃定地告诉江心洲人:

今年的棉花四百四!

江心洲人一阵惊呼:天哪,翻了一番啊?

没呀,比去年还降了十块钱!

去年是二百二十五!江心洲人提醒主任助理。

哦,你们说的是斤,我说的是公斤!

白欢喜一场,江心洲人疑惑地盯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到了下回,江心洲人想知道镇上的嫩玉米多少钱一斤,王助理又一阵噼里啪啦,告诉他们:

四块!

这回不是四块一公斤了吧!

绝对不是!

可是当江心洲人兴冲冲地挑着玉米上街时,街上的二道贩子只肯给两块五的价格。

年轻的主任助理在大爷大妈的白眼下嗫嚅地解释:

我讲的是零售价,你们整担挑,自然应该按批发价成交。

这回,江心洲人彻底不再相信这个城里来的干部了。

他那套唬我们几回了。

助理不光是只会坐在板凳上敲笔记本,他也深知交通的重要性,他来的当年就把渡船承包给一位艄公。艄公把过江价目表贴在渡口,过江费一趟一块。江心洲人不习惯过大江还要钱的规矩,那些本来十分渴望过江的都忍住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花那一块钱。承包渡船的外地人勉强坚持了三个月后就不辞而别。王助理又尝试用招标和摊派的方式来改变交通,都没能有效实行,他大而无当的方案落不到实处,渡口仍然像无人看守的哨所,孤独地拦住江心洲出去和进来的路。

不到一年,这位助理就以他先进的科技和管理方式在江心洲威信扫地。

幸亏最需要置办年货的冬天,河床变窄,十来岁的孩子可以练练撑杆功夫和胆量,他们自愿立在小划子上,一趟又一趟无偿地送江心洲人到镇上或回来。

不多久,这些孩子们令人欣慰地自动掌握了风向诀窍,撑竿的技术老到起来了,动作一天比一天优雅。可是,一到他们能在风浪里驾驭渡船、成为好舵手的时候,他们就会跳上对岸,进入到打工大潮当中去,一直如此,无有例外。过江成了永远的难题。

江心洲虽然变化不大、新奇少见,可江心洲人已经用他们不屈不挠的创新精神在外头闯出了一番新天地。原村主任沈国友的儿子刚在上海开了个摩托车修理店,下放户顾医生的儿子顾军早就是省医院的内科主任了。范和平带着憨儿子在北京批发水果,没几年就攒到钱帮儿子讨了媳妇;张秀海开马自达,据说闭着眼睛能穿行大上海的每个角落,决不迷路;在外头做钟点工的,从一开始每个钟头挣三块到眼下的十块,他们靠力气挣钱,不是最没脸面的,不像另一些人,比如犯盗窃罪的小六子,梦想一夜暴富、荣归故里,结果一失手被逮到号子里不见天日,家里举债托人找关系,还是判了三年六个月。同样是坐牢,吴保国是为行侠仗义,小六子呢,是为偷鸡摸狗。王老三的儿子得了艾滋病死在外头,吓是吓人,也没什么稀奇,城里人能得,乡下人也能得;三年后再回到江心洲的小六子,头上的毛桩还没长得出,江心洲人也能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有什么好歧视的呢,当官的大偷,老百姓小偷小摸。

张文健的女儿刚刚升为北京一家大酒店的领班,她把工资寄回来给父母盖房,她的同班同学陈思思却早就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当了营销部副经理。还有就是吴胜水结了婚生了子,下一步可能要当上什么科长了。即便如此,吴家富还是对儿子有点意见。每到清明冬至,吴家富总要叮嘱儿子回来给爷爷奶奶大伯大姑父上坟,可是吴胜水总是有数不清的理由回避这些。他对江心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不吃隔夜饭、不吃腌菜、不吃生水、不晒太阳。十来年的工夫,他已经成了正宗的城里人了,这是吴家富多年的梦想,可梦想实现之后,他心里却又时常生出古里古怪的滋味,吐不出,咽不下。

吴贵珠大前年嫁给了镇上一位年轻的中医,生了一双儿女。

田大龙的双胞胎儿女田新锐田新颖到县里上了高中。田大龙还在卖早点,他卖早点的钱远不够儿女上学的开销,所以他情绪更焦灼,回来得更少、人也比一般人显老。吴家珍还没等到她的二儿子田二龙回来,倒是田二凤,成了家珍最强有力的依靠,她不声不响地拿自己当顶门头的主心骨,三天两头回江心洲照料这个怨声载道的妈。

家富眼下最大的安慰和骄傲是革美,她嫁了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师生了个儿子,且自己也从体力劳动者变成了脑力劳动者,她的名片上印着“企划部长”。“顾名思义,就是为企业的发展和产品销售出谋划策。”在电话里,革美解释给父亲听,她的方案能增加公司销售量,扩大销售利润呢。吴革美夫妻的合影也挂到了家富堂屋的相框里,她那自里透红的皮肤,穿着乳白色西装的照片为她的名片作了无可置疑的佐证,边上丈夫那憨厚而稳重的模样也给吴家富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就在吴家富沉浸于女儿创造的奇迹中暗自欢喜时,江心洲的姑娘们几乎全部前赴后继地奔向城里,她们带回来更多新的形象。当初在埂上坝上割猪草的女孩子半年后回来时穿着到膝盖的皮靴,用蹩脚的普通话喊他“叔叔”;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黄金项链的男孩子老练地递过来一支“红塔山”香烟……

奇迹一而再再而三持续地在江心洲各户人家继续上演:某某的女儿嫁给了有钱人,开上了汽车;某某的儿子当成了经理……

史桂花也觉得自己跟不上趟了,她时不时地陷入对过去的怀念:

那时,我想一块手表都想三年才舍得买,他们这会儿进商店就跟进茅房一样随便!

一到逢年过节,在外头的人会三三两两地回江心洲,但要隔着江扯着嗓子喊半天,这边的本家叔伯听到确定是自家人才会把小船划过去接。范文梅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没听到喊自家人去渡口的。人比人,气死人。比出息、比孝顺,范文梅都不占上风,可若要论吃苦精神,范文梅是江心洲当之无愧的第一,她每天起得比旁人早,睡得比旁人晚,她劝不肯动的吴家义说:

死了以后,天天放开量睡。

可是突然有一天,吴保国发了财的传言又轰隆隆地传来。在过去十来年,吴保国发财的传言不是一回两回,可这传言在空气里兜几圈就化成风飘走了。眼下,吴保国又成了江心洲新一轮的谈资。有人说他在北京有家大公司,也有人说他的办事处在上海,甚至还有人在南京的马路上亲眼看见吴保国坐在一辆红旗牌轿车里一晃而过。

再不久,凤凰镇就有一个开货车的声称雇他开车的老板就是吴保国,他把面目不清的吴保国的发迹推向了合理的境地:

我是老乡,我能认错吴保国?

他亲自给你发工资?

他手下的会计给我发工资。

你是他老乡,他会不会多给点?

他待人不坏。

江心洲人转过头去好心地劝导范文梅:

你儿子都这么有钱了,你还啃这几亩地做什么?你都快七十的人了。

范文梅脸上挂着她一贯谦卑的笑:

这些话哪能当真?长江里的水干了,我儿子才能发财。

范文梅坚持对生活做出了如此悲观而决绝的认定,所以,当吴保国要出资为江心洲修建一条通向镇上的大桥的传言袭来时,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刨自己的地,栽自己的苗。

江心洲人几乎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对吴保国崇敬之心:

江心洲在外发财的人这么多,有几个像保国这样好心肠?

更多人发出不信任的疑问:

我们江心洲几代人加起来挣的钱都未必有几百万,他真舍得拿这么多钱回来造桥?

有天早上,吴家富将一张登有吴保国和县长握手的照片的报纸送到范文梅手上时,范文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举在阳光下照了半天,照片上的儿子既熟悉又陌生,既陌生又熟悉,确信正是自己的儿子后,短暂的狂喜瞬间袭击了她,她诚惶诚恐地问家富:

我儿子真敢碰县长的手?

碰?怕是县长还要请他吃饭喝酒呢!

不说则罢,这话一说,很快,范文梅便从狂喜回到现实,又从现实跌进恐惧:

他今天能跟县长吃饭,明天就能给政府逮去坐班房呀。

那是哪年的事了?年头不一样了。家富安慰她,保国现在是个人物了。

我儿子大字识不了几个,能当什么人物?愁云密布的范文梅木然地望着在她耳畔吱吱喳喳喧嚷的鸟雀,她的充满了怀疑的脸像个用了几十年的钢精锅,上面布满了划痕和重火的锤炼。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回是真发财了。他要出两百万造一座能通到镇上的大桥了。

这些话对范文梅不起作用。该种就种,该收则收。因为头发掉得太狠,她在头上扎一只毛巾,裹住不服帖的头发。儿子大前年回来时穿的一条裤子皱巴巴的,她料定他没有钱,临走前保国丢下了一张存折,她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数字,看得清她也不会舍得取,跟死鬼方达林一样她把存折包在塑料袋里埋在灶台底下。她早就认定谣言是嘴里长出来的虫子,没根没据,没头没脸,风里来雨里去,随时飘随地散。

吴保国的发达像一个传奇,可这年头传奇常常是最真实的实际生活。

二〇〇七年十月初,吴保国回来了。早听说吴保国要回来的江心洲人一直在想象吴保国那无限风光的劲头:按他们的想法,吴保国应是挂金箍钻,墨镜、皮大衣是必不可少的行头,像电视里的有钱人一样,保镖前呼后拥。可是渡口那边的江坝上出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面包车上下来的吴保国衣着平常,穿了件普通的灰色夹克,个头仍高,但年长了;保国的头略有些谢顶,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但腹部还一如当年那样平滑,臂膀也还是那样有力。是的,他不年轻了,他身上令人生畏的那种唬得住外人的凶猛彻底消失了,然而,他家族的某些老的东西出现了。不错,如果说江心洲还有人记起的话,他们就会在吴保国身上找到吴四章的影子:那倔强而谦卑的后背尤其像吴四章。在吴四章的一生,失败常常在他头顶盘旋,他也屡受重创,然而,他死不认输地杵在那里,直挺挺的,像根铁棍,杵到了最后一刻。同时,吴保国的脸上也有了吴家富的影子。吴家富在二十多年前闯**江西制造诸多传奇之后依然保持的羞涩和朴素。毫无疑问,吴保国也保持了这些特性。当然,他脸上更多的是他自己。他那淡定的、在任何时候,在无论多大的痛苦或多大的成功之时所特有的淡定,那是从他自己身上一点点长出来的。

他身上惟独瞧不到吴家义的狂暴、轻浮和酒鬼的邋遢。

不需要通知吴家义到渡口接人,早有小船早早候在那里,吴保国一上船,小船就离箭一般冲回江心洲。

这么多年来,在江心洲人的眼里,吴姓家族历尽磨难、各奔东西的生活格局早已使这个家族面目不清,甚至分崩离析,但吴保国此时的出现像一盏在黑夜里打开开关的灯,使吴家人居住的这几间房子立刻灯火通明,使吴姓家族的形象一下子鲜明而高大起来。

他的身后跟着长大成人的吴文吴武兄弟俩。尽管见过世面的江心洲人的想象力使他们对吴保国出场的方式略感失望,可是江心洲人还是一如当年、你拥我挤地将他们父子三人团团围住,一边对财富的拥有者进行审视和赞扬,一边护送他们到范文梅的家门口。

走在保国前头的吴文吴武,两人的个头竟然都比保国矮一头。他俩个个脸皮白净,衣着时新,跟本地青年鲜明地隔开了,或者说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样与江心洲相干的东西。童年那种邋遢和怒气冲冲都消失不见了。记忆也被洗净了,他们望江心洲的表情,就像来到一处风光怡人的景区,张着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面对坐在门槛上的范文梅,他们也像面对陌生的老太太那样拘谨而礼貌地注视着,根本就不像是范文梅一把屎一把尿拖大的孩子,他们的脑子里像没有贮存关于任何江心洲人的记忆似的。

吴保国走近范文梅,喊了一声妈,正欲以远游儿子的急迫心情踏进家门时,范文梅双脚一伸,拦住了门口:

不准进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说过话后会紧张地气喘。

怎么了,妈?

你发财了?她的眼睛视而不见地直视着江面,嘴里忽地问出一句,就像寂静的中午突然打碎一只花碗那样突然。

保国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话了:是!他语气中的肯定显而易见是想安慰受惊的母亲。

你发财了三四年都不露一脸?

这几年比较忙。保国不自然地朝四周望望。

你就不怕你大你妈这两把老骨头饿死?她说话的时候,保国注意到她扭曲粗糙像根枯树枝的手猛一挥,又放下。

越过母亲的脸,吴保国望到堂屋里跟三年前的摆设毫无二致,他明白状况跟他预想的一样糟。在片刻惊诧后,他正欲扶起发愣的母亲抬腿进门,范文梅一骨碌从门槛上站起来:

不准进来!你想进门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她的手上迅速扬起了一瓶敌敌畏:

再动一下,我就喝给你看!

跟在身后的邻居们把奉承的话硬生生压回肚子里,他们发出诧异的惊呼。

吴保国,我们在门口把账算算。

算什么账,妈?

吴保国,你四十多岁了,老娘有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字?

没呢,妈!

你拿棒槌捶烂你大鼻梁骨的时候,老娘有没有说你一声?

没呢,妈!

大龙二龙砸掉我的家当,我有没有说你一句?

没呢,妈!

你带个要饭的回来我有没有怪过你?

也没呢。

我帮你养大两个儿子有没有怨过你?

没!

你把儿子带走就不晓得把他们领回来让我瞧一回?

他们要念书!

妈的眼睛都为你哭瞎一只了,你可晓得?

我晓得,妈!

你就这样报答我?

我错了,妈,往后,我改!

我晓得,你现在能大了,是不是?能大了钱多得兜里揣不下往外掉了是不是?

倒也不是,妈。

你要拿钱出来造桥,有这事不?

有的,妈。

你帮江心洲造一条到外头的桥?

是的,妈。桥一造好,江心洲人出门就不像现在这么受罪了。到时江心洲就能直接联着镇上,联着县里,联着省里,联着全中国。江心洲人就用不着成天想着外头的好,江心洲人半夜想出门就出门,不用望天吃饭,望水行事了!往后,你上街进城都方便了,儿子回来能把车子开到门口了。

就为这?

就这!

桥造好,你弟弟就能回来?

……

就没人笑他?

……

保国的脸不自然地扭到一旁,望着坡下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

那造桥有屁用?快给我停了!

那可不好,县里乡里村上都晓得了,合同签了,材料备了,说话不能不算!

你不是说是为了妈吗?

不光是为妈一人。

为整个江心洲大队?

是为江心洲。

那你还说是为了我?!她一声咆哮。这十分决绝、暴怒的语气,这充满委屈而又无情的声音与她瘦骨如柴的身子完全不匹配。她那七窍生烟的瘦脸上,如果不仔细点,你都不能看到在她眼睛四周和嘴巴边上的皱纹里铺陈着全部委屈、全部狂怒和全部伤心,归根到底,她一向被忽视惯了,如今她的声音和长相里顿时显出非同一般的陌生感。她刻在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卑微和委琐像一层皮似的退掉了,好像这就是蜕皮的时节,不早不晚,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江心洲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悄悄散开。

冬天黑得早,黄昏出其不意地挤到母子俩中间,顶着昏暗的日光,范文梅倚在门槛上,她的头顶正好落在保国的西装领边。她把敌敌畏高高举过头顶,举到儿子眼前,细长的皮肉耷拉着的胳膊在空气里晃动着。黑暗尚未完全穿透保国十二岁那年栽种的那棵老柳树黑色的簇叶,空气里仍有晚归的麻雀窃窃私语。透过薄薄的衣衫,可以望到她老迈的后背凸起高高的堡垒,她跟所有老去的江心洲人一样,比过去矮了许多。她扭曲的五官和她错综复杂的皱纹挤在一起,几乎全错了方位。她的脸上不再有对生活无望的忍耐,而是被愤怒密密麻麻地填平了。这种愤怒带着她越过生活的起伏,到达了一种崭新的境界。隐忍、谦卑、恐惧和担心都彻底消失。

吴保国,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数一数,江心洲哪户人家没上门要过债?!江心洲哪个人在你坐牢的时候帮你讲过一句话?!江心洲哪个人没笑过你弟弟是王八?!江心洲哪个没在背后笑你养人家的杂种?!你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范文梅倔强的脸对着儿子,足足一分钟之后,像是一头摆脱了羁绊的、自由的、充满无限力量的野兽。她扬起手上的瓶子向嘴边送去,吴保国奋力一夺,范文梅的怒吼顺着儿子的手臂而起: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一日不死,你休想修什么路,造什么桥!

望着母亲这张古怪得不可思议的脸,吴保国愣住了。他想到母亲老了,但没料到变成眼下这副模样,他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第一个反应是要检讨,要检讨,他从来以为他回来或不回来完全不是问题。他觉得心里有妈,妈心里也有他,就足够了,他挣够了钱,妈可以不受苦、不受累就可以了,他没有想到,妈妈的内心居然藏着这么多的仇恨、委屈和怨怼!

十多年前,他从江心洲带走了两个儿子。那时他承认自己把秀来母子丢在江心洲是自私而不负责任的行为,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初对生活的冷漠和漫不经心。他之所以随性而为,从不规划,从内心来讲,是对自己的惩罚。他不认为在大凤死后,他还有活得幸福的机会和权利,他死死地守住记忆里的爱情。然而,残酷的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应该永远存在记忆深处的爱人,模样随着岁月越来越模糊,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感到恐惧和不安。忘却并没有启动他对生活新的热情,忘却只使他更为失落。他试图作过总结,但过去都成了模糊的轮廓,忧愁、贪婪和欲望这些都不是他的目标,一切的目标都不是他的目标。他的目标已死,生活已成定局,他失去了方向盘。好在两个儿子适时出现了。吴文吴武的身上居然都烙下了她的影子,他怀着惊喜交集的心情带走了儿子。他相信这是她的另一种存在,正是这种认识使他活得认真了。他有着越来越刚毅的性格、越来越硬邦的身体、越来越淡然的心态。当然,即便是那些皮活肉不活的状态,即使他自称是遭遇生活而不是渴求生活的日子里,生活仍然对他起了新的影响。生活格局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儿子们的依赖使他的生存意识变强了。于是他逐渐掌握了一些技艺,明白了一些规则,终于逮住了一个时机,做起了海鲜买卖……简单地说,他发财了。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吴保国仍然明白:一切是流动的,事事取决于机遇,但他也清楚,这只是一个方面,高入云霄的城市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扼杀了人性中奋发向上的品质,使人变得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自私贪婪。并且金钱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以往那些不曾开放的角落被透视,许多以往的事物变了形状、形式和形态。跑得再远,怀念犹在。特别是眼下,如今的江心洲前的江滩已经崩塌成一种悬崖般的地势。一条崎岖的小路像被刀斩似的,一半留在岸边,一半跌入水中;在接近坝埂的地方,一排排树木整齐地立在那里,它们是江心洲的守护神,干涸的江岸显示出它历经的风雨沧桑,曾经清澈而湍急的水流上那川流不息的船只也零零星星地游走,虽然仍然深不见底,但现在,这条江吞噬生命的能力似乎已大不如从前,它显然也老迈而陌生了。保国的心里涌起模糊的记忆,记忆里是模糊的辛酸和模糊的快乐。正是这条江,养活了江心洲一代又一代人,并且让一代又一代人为它伤透脑筋,为它耗尽一生,在它眼皮底下讨生活,受够了苦,再一点点老去。江心洲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这里,却始终保持原状,属于过去的时代,虽没有被毒污,但却了无意味。

怜悯和心疼油然而生。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大江也从没有离开过他们。在外头,他常常让人觉得来历不明。来历不明使他多淌了许多汗,可是在这里,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个地方——这个容器,都会接纳他,从来不拒绝,每回他一迈腿跳上船就回来了。这块土地,坐落在江边,受着江水的支配与调幅,他们走不出江水的管辖。他回过神来:他不仅仅爱着江心洲那个死去的表妹,他爱整个江心洲,爱着这块深沉的、给他巨大创伤和痛苦回忆的地方。他不想忘记她,他做到了;但他又的的确确早就失去了她,这一点坚如磐石,再难更改。爱就是有所行动,而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着,他空想着他的爱几十年。现在,他可以做点事,他还要做个搬运工吴保国——用他自己的话说,把上海北京的钱搬到江心洲来做点事,为大凤,为母亲,为江心洲。

一条狗立在近旁,朝望着它的他望。他们彼此并不熟悉,但它悄无声息,不吼不叫。

得到消息的吴家义从地里回来,他放下手里的扁担,朝儿子望望,朝儿子们边上的孙子们望望。

这些魔术般脱胎换骨的孙子们客气地喊他时,他咧开嘴笑了一笑,他缺了牙的嘴角很快暴露了他的立场:他没站在范文梅一边,即使已经老得没打人的力气了他仍然不晓得应该和谁站在一条线上。

进不了门的父子三人那天晚上坐在江滩上的石头上说着闲话。像一切中年人一样,保国开始回忆过去,他能记起的却是他如何用叉子叉起一条鱼的过程;他所能说的无非就是如何在饥肠辘辘时蹲在沟里摸索里头的黄鳝;他还记得发大水的时候,他如何坐在门槛上钓鱼。他尽量不去看儿子们兴味盎然的脸,他们越表现得兴味盎然,就越显出对大江的疏离。他希望儿子们记得这地方、爱这地方。表面上看,他们记得,但他们的内心似乎更乐意忘记;他还希望儿子们同意他用自己全部的家当来建立这样一座桥,但他们只是服从而非赞同。他看得出,有一些事情他和儿子们之间注定不会达成同识,能够像知心人一样对他始终如一的恐怕只有这条江了。

此刻他立于大江边上,他闭上眼睛,呼吸平静,神情安宁,他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听到了来自于自己童年的气味。在这股巨大的阒静与宽阔之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大江的谛听和注视。大江的注视就是生活的注视,大江的流淌正是岁月的声音,大江的深厚更是生命的深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它抱着你,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抱着它,当做你一个人的所有。这就是这条大江呈现出来的胸怀。保国对回乡造桥修的计划更确定了:报答江心洲,让江心洲不再是个孤僻的小岛,让江心洲跟得上外头的调子。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做这点事了。他经历了漫长的奔走才回到这个生他养大的地方,能够从城市那一片无垠的迷离之都回到这个浓烈的、温暖的地方,并让此地按他的愿望生长出去,这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诚实地反映出他深埋在心底始终没有被湮灭的英雄气概。如果没有幻想,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没有同情和爱,一切都了无生趣。

当然,对母亲,保国立下誓言:他要让母亲受苦受难的过去无影无踪,把她带到一种他能够掌控的新的有尊严的生活里,这种生活里充满友爱和生机,没有束缚,没有鄙视,没有对立!他相信这一切为时还不晚!

老娘就不同意!凭什么我儿子出钱造桥给旁人走?凭什么?虽然让儿子们进了门,可范文梅的态度一点没变。她整天端着这句话,端着这个问号进进出出。

保国说:是,是,是,您一天不点头,我一天不开工。

“学雷锋”、“慈善事业”、“无私奉献”,这些扣在她儿子头上的帽子对她没有一点**力。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了一个顽固的、超乎常规的、无法沟通的人,她以不需争辩、无可商量的架势开始了对造桥修路的反对。五洲镇镇长来过了,白毛区委书记来过了,主任来过了,会计来过了,桥梁设计师来过了,承包商来过了,所有的道理都被反复提起,可是范文梅一句也听不进去。再大的官现在也吓不倒她,人们的好言好语对她也不起作用。过去,这些人物的出现光给她的荣耀感就可以支撑三天不吃不喝都中,现在,这些人的影响力黯淡下去,她和她的敌敌畏同进同出,她带着它下地,带着它到江边洗衣裳淘米,她甚至带着它进被窝,在吴保国企图用另一只装着红糖水的瓶子掉包时,她凄婉地告诉儿子:

你的桥造好后,我从桥上跳下去你拦不住吧。她脸上的密密麻麻的皱纹里都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决绝。

好,好,我不拦你!

整整一个冬天,黄沙水泥和石子一大堆一大堆地立在江心洲对岸的芦柴滩上,这些根据合同被及时运送过来的材料像一个个无声的巨人,用它们顽强的伫立来抗议范文梅的干预。

最适合造桥的十月过去了,十一月跟着来了,结冰的腊月最终也到了。僵持的局面跟黑夜一样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漫长,既浓厚又凝固。江心洲眼瞅着有新气象,眼下却被一个老不死的卡住要道,个个心里急,个个又都急不出口。

范文梅的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每一个遇到她的人都小心翼翼,竭尽装出满脸和气地跟她打招呼,可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维护和平的决心,对每一声问候都能做到视若无睹,在那些讨好的笑脸离开之后,她会撇一下嘴:

假模三道!

在所有关切的人群离去之后,她不客气地告诉儿子:

这些人当面说你是英雄,背地里笑你是傻瓜。

我不要人家说我好,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事。

没分清好坏,到头来你就是吃力不讨好。你祖宗们做牛做马就是为了吃一口饱饭,你倒好,把钱撒到水里去。

带着一种像是从地底下升腾出来的力量,她训斥起儿子来。她的态度绝非顽固不化,她绝非抱着一种跟一切作对的决心,她更像一个演了一场大戏的演员。眼下,她罢演了,面对继续进行的大戏,她却早就带着先知晓结局的轻松和得意,她的姿态像是再三地向那些忽视她的人强调:

我说对了吧!

很快,她茶饭不思了,力气被某种东西夺走了。有天,她觉得应该下地了,扛起锄头到地里去锄草,可是她举起的锄头只能挑起一层灰尘,她在地里坐到天黑,想回家却连腰都直不起来。没过两天,在她望着大白菜而伸不出虚弱的手去摘时,只好放弃了上菜园子。许多人亲眼看见这位昨天还身形敏捷的劳动力突然之间变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这个变化迅猛而奇特,很快,病魔从四面八方向她进攻,她整天咳嗽、喘不上气,半夜睡不着觉。有几回,她甚至感觉心脏蹦到衣裳外头来了,吴保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像一只四处漏水的小船,渐渐向下沉。他再三保证不经母亲同意决不动工,但她仍然拒绝到外头的大医院医治,疼痛也不曾使范文梅眼里的怒气和傲气消失,她挺着消瘦的颈脖,直视着房前,屋后,儿子和大江,她奄奄一息的眼睛里所见之物全都成了她的敌人,使她整天怒气冲冲。

腊月初二,保国正欲强行将母亲背到渡口,范文梅凄婉地告诉儿子:

你妈妈我一辈子没做过一天主,到临了,儿子发达了,也不能让我遂意一回?

“儿子发达”像一根拐杖,既可以拄着到处行走,又可以举起来向一切不顺眼的人开战:

江心洲没一条好狗!

没有人反驳她。

后来,她找到了整治儿子傲气的主意:

儿子,你这么有钱,肯定吃过燕窝。

没有,吴保国老实地告诉妈:我买点你来尝尝。

他说到做到,掏出手机,在里头叮嘱一通。第三天,江心洲渡口边就出现了一位送燕窝的外乡人。燕窝被送到范文梅的口中,她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吞咽,就迫不及待地夸张地冲着门外喊道:

想不到我范文梅还有今天?!说完这句,她才张开嘴咬了一调羹进去。

一想到儿子要把钱往水里扔,她有了更多的想法:

儿子,妈想一条灯芯绒褂子。

灯芯绒褂子她才来江心洲时瞧见田会计给家珍买过一件,现在的灯芯绒衣裳江心洲人已经没人穿了。

保国说中,他打开手机还是三言两语就搞来了一件,据说还是进口的。

后来她买了彩电、微波炉、饮水机、豆浆机,凡是她听说的,她都要买。在被百依百顺之后,她仍然拒绝上医院。

处于半退休状态下的下放户顾医生只好频频出山,他抻着眼皮松垂的眼睛一次次拍打范文梅手臂上的血管。跟预想的一样,他找不着,即使找着了,他也只能灌进点葡萄糖、氨基酸等营养进去。范文梅的病情不见好转,江心洲人假惺惺地打起了抱不平:

老顾糊弄了我们几十年,他哪里能治病?

这话其实不确切,江心洲的病近年来五花八门,什么乳腺癌、卵巢癌,什么甲状腺,甚至还有人得了艾滋病回来等死的,这些病都是新事物,哪像以往,只得头疼脑热、拉肚子跑稀。好在老顾和气,他不计较,你喊他就来,你不喊他就自个喝老酒自在。

三天两头有人来察看范文梅的病情。这些人大多与范文梅素无交情,他们来,是冲着这些工程项目来的。一座桥,需要的材料不在少数。卖黄沙的、卖钢筋的、卖水泥的,甚至本村卖力气的也都蜂拥而来。他们拎着水果、罐头和各种口服液。他们异口同声地夸奖吴保国的伟大,又异口同声地羡慕范文梅的福气:

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这么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