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寨

第十章 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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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色寨正在悄然地發生著變化,就像一個女人度過了她人生最青春靚麗的時光之後,不經意間就猛然衰老下去了。這種變化不一定是多年以後熟悉她的人猝然相遇,才會感歎時光容易把人拋,就是天天相處的人們,有時也會從某個細節感悟出來:美人終有遲暮那一天啊!

中國軍方隻用一周的時間,就拆除了從碧色寨到邊境車站河口的鐵軌,還炸毀了兩座大橋,他們連鐵軌下的鋼枕都拆除了,然後用火車運到昆明,據說是用來修築從雲南到四川的鐵路。這些鋼枕都是當年從法國海運來的,用了幾十年了,依然沒有絲毫變形和鏽蝕。中國人自己修的寸軌鐵路鋪的是木枕,費用倒是減少了許多,但在這熱帶地區潮濕多雨的環境下,幾乎年年都看見他們在換鐵軌下的枕木。弗朗索瓦曾經自豪地說:“我們的鐵路,從鋪設到他們的土地上那一天起,就是法蘭西永不會磨滅的烙印。”

下行方向的鐵軌被拆除,就像抽掉了弗朗索瓦的魂,也像抽掉了碧色寨車站一半的地基,讓它元氣大傷、搖搖欲墜。往昔忙碌的車站現在一天也聽不到幾聲火車的汽笛聲,野草從站台下的鐵道上邊長出來,鋥亮的鐵軌上也蒙上一層發黃的鐵鏽,機車庫裏老鼠在築窩,一些廢棄的車皮裏甚至鑽進了山上的野物。野狗在車站周圍和鐵軌上轉來轉去,有些狗甚至是從前鐵路東邊的洋人們的寵物,它們的主人已經不知所蹤,這些饑腸轆轆、渾身肮髒的可憐狗們,瞪著無辜的眼睛,打量著荒涼冷清的站台。車站現在像一個倏然衰敗了的王朝,到處是繁華褪盡後的淒涼。洋人宿舍區大都人去樓空,花卉凋零,野草瘋長。曾經修剪得體的花園,現在連鐵路西邊彝族人的農家院子也不如。美國人的亞細亞水火油公司自從被日本人的飛機炸中庫房後,一場大火讓這個碧色寨最大的外資公司元氣大傷,再也無法恢複往昔日進鬥金的盛況,幹脆撤走了。歌臚士洋行往昔夜夜鶯歌燕舞的八角樓,現在隻剩下斷壁殘垣,一隻珍妮弗小姐豢養的老鸚鵡落寞地站在破敗的窗沿上,“牛仔,讓我看看你還有幾顆子彈。”鸚鵡努力地想替主人喚回往昔的輝煌,但那叫聲由於無人應答而倍顯淒涼,令人心裏發疹。卡洛斯兄弟似乎也無心恢複這個西方人尋歡作樂的天堂——這兩兄弟有一周多時間沒有在碧色寨露麵了,但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那個據稱是全雲南省第一塊網球場的地方,小卡洛斯和秦憶娥曾以打網球為名,在這裏碰撞出許多愛的火花和**,現在除了一個還未填平的大彈坑和幾雙不知被誰丟棄的破爛球鞋,再也聽不到清脆厚重的擊球聲和人們的歡聲笑語。而鐵路西邊幾家中國人開的大商號也看不到繼續留在這裏做生意的任何機會,關門的關門,走人的走人。那些為商人們服務的客棧、餐館、妓院、裁縫鋪等,已經門可羅雀、車馬稀少了。蜘蛛網結滿了雕花木窗,一度讓碧色寨人稀罕不已的玻璃櫥窗,早已破碎得四分五裂,在黑暗的窗口前露出崢嶸的刀鋒,像無名野獸的牙齒。幾個人老珠黃,深知已不可能靠凋零的青春再轉戰他鄉的老妓女,還固執地依靠在翠怡樓的門框旁,從夕陽下山,一直苦等到太陽初升。過去人群熙攘的站台上那些耍八股繩的搬運工也少了許多,這些靠賣苦力吃飯的人現在坐在鐵軌上無所事事,盼望著有一輛火車開來,以讓他們的筋骨不會像鐵軌一樣生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