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开始脱谷的那天下午,她听人吵吵说,陈旭回来了。是场部政工组的人押送来的,让他回连队参加劳动。传话的人,见有肖潇在场,说一半,又咽回去一半,听话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嗯嗯了一阵,好像陈旭除了回连队,也不该有更好的地方去。算不了怎样的一回事。
她却没见他来上工。会不会让他单独被监督劳动呢?她有些担心。收了工去食堂打饭,食堂也没见他。排了一会儿队,照例买一个馒头一个土豆汤,出了食堂门,却见泡泡儿倚墙根站着,抱着两只大饭盒,朝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
“八点钟,天天读完了,清波门,他等你。”
“没事吧?”她心狂跳,恨不得扔下饭盒就去。
“没事。他又没犯法,蹲小号,等于朝墙壁哈口气……”
“为啥不来吃饭?”
“我替他买回去了,他不肯来,不肯看见介多人,还有你。你看见他,大概要不认识了……”
夜的“清波门”外,围墙内透出去新安的水银灯和雪地的反光,昏暗模糊。可肖潇第一眼看见他时,还是吃了一惊。
颧骨如岩石一般突起,胡茬儿像干枯的松针,原来就细而浅的双眼,深陷进去,眼睑下两团乌云。一根草绳,拦腰系着一件破袄,袄空空……
她与他默默对视。
他站着,微微弓着背,双臂抱在胸前,像是冷,却一动不动。双唇和眉,似乎上了锁,绷得紧紧。
她一阵颤栗,腿肚子软软,却重得拖不动自己。好容易,挪了几步,他早该伸开双臂……
“不要走过来!”他低沉地吼了一声。
那是他吗?那样粗哑干涩的嗓音,像一只从狼群中惨败归来的猎狗。
她站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她在梦中,在雪地里想象了几百遍的重逢,不应是这个样子。啊,陈旭你怎么了?我是肖潇呀,你的肖潇,等你回来的肖潇,你干吗不说话?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说,我去场部看过你,在大路上等你收工,好远远地看你一眼,那是个黑乎乎的角落,你一定没有看见我。带给你的月饼,到现在还没舍得吃……
泪水溢上了她的眼眶,她一阵眩晕。
“不要走过来。”他重复。恶狠狠地咬着牙齿,“我先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们永生永世不分开;你要不回答,我马上就走,永生永世不见面!我不拖累你,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不必同我讲那些哄小孩的废话,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被他这番宣言吓得心慌意乱。
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严重,严重到面临生离死别的命运选择……
你说好了。无论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个鬼地方,我看透了,没有活路。我走了。我有地方去,天下介大,没有我陈旭的立足之地?我去寻王革,到浙江农村插队去,海南岛、新疆、内蒙古……总有地方用得着我,我有才,总有出头之日……”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狠狠踢着脚下的雪地。忽然伸出手,一把拽住肖潇的围脖,大声咆哮,“跟我一道走,给我当老婆,给我生儿子,给我……”
他推开她,踉跄退一步,脸扭成一团,斜着眼,死死地盯着她。忽然又怪声怪气地笑起来:“你晓得,你老早是我的人了,我的人,你往哪里逃,谢谢你来同我告别,流浪去了,流浪去……”
流浪?没有车票的旅行?户口?在农村每天为工分、为自留地奋斗?天山?草场?橡胶林?都是同样一个拥挤……
她清醒了。
“跟不跟我走,一句话!”他又吼起来。
她变得镇静又坚定。心沉郁,血却奔腾。
“不!”她说。尖细的嗓音,在风中打旋。
陈旭怔在那里。忽然,咚地跌坐在雪地上。
他并没有抽身就走。他狂躁,却也软弱。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孩,孤立无靠地抛在荒野里。按理说,“犯人”出狱的第一件事是整容换装,可他竟是这副邋遢相,他内心一定浸透了绝望和愤懑。他也许就要陷溺下去,被这无边的大漠和沉重的黑夜吞噬,无声无息地掩埋在茫茫冰雪之下……他走,是毁灭;失去她,也一样会毁了。谁能救救他,一个曾经满怀热望把自己献给北大荒的年轻人……
“不!”她叫道。浑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攫住,心在撕裂。从那撕开的裂缝中,升起一片温热而庞大的柔情,似一团翻腾弥漫的雾气,将她整个儿笼罩、吞没。又将她的灵魂,轻轻托起,升到一个缥缈然而陌生的境界……
她跪下来,跪在他身边的雪窝里,两只手从他身后轻轻拨开他垂挂的帽耳,一字一句说:
“我回答你,哪儿也别去,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浑身一震,半晌,冷笑一声:“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你没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过了,没有户口到哪去也是死路……如果有个家,关上门,所有的烦恼,都关在门外了……怎么苦,也总比回杭州去寄人篱下,讨人家的剩饭好一百倍……我晓得我是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吃介多苦,是为啥,我……永生永世,不会同你分开……”
她说不下去。热涟涟的泪,泉水般涌流下来,即刻在胸前冻成了串串冰珠……
他猛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臂弯里,呜呜哭起来。僵硬的棉袄,在夜空里,发出开江时冰排破碎的炸裂声……
茫茫雪原上,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陷在雪窝里。
驾着马车的,是一只灰色的老狼,发出声声狗吠。
雪窝里躺着一个马车夫,腰间拴着一根草绳,棉袄上一颗扣子也没有。
许多人排着队缓缓地走过他旁边,双手合掌,低低地唱道: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她冲进队伍,大声地质问他们:他要死了,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
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去背他起来,可他太重了。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
有人说:快,轮到你举行婚礼了。
她说:早就破四旧了,还举行什么婚礼呢!我要去旅行结婚。
她拎着一只帆布箱,准备去旅行,可是帆布箱被老鼠咬坏了,东西都漏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还没有登记。
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全去看电影了。
她从街上橱窗的玻璃里看见自己还只有桌子那么高,扎着蝴蝶结。
爸爸用手指关节敲着写字台:你怎么得了4分呢?你给我滚!
她穿一条绿格子连衣裙,在草地捉蜻蜓,走过来一个人,对她说:
你不是在那儿举行革命婚礼嘛,怎么出来玩儿?
她的心怦怦跳。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要同谁结婚。
她记得婚姻法规定五十岁才可以结婚,可她才十五岁,她想逃走,迎面来了一顶花轿,还有吹鼓手,她看见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对着毛主席像鞠躬,有人把新娘头上的红布撩开,原来不是她自己,而是郭春莓。郭春莓拎着一只油漆桶,东张西望找她的新郎。大家都帮她找,发现一个马车夫,埋在雪地里,露出一条辫子,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女的。
她是个女的,你结什么婚呀?肖潇对郭春莓嚷嚷。
你不是也结婚了吗?郭春莓很凶的样子。
我没有。肖潇分辩。她看看自己,头上确实没有红布,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