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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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球遥远的北极呼啸而来的风,途经寒冷、蛮荒的西伯利亚原野,变得更加气势汹汹。它咆哮着席卷过酣眠的黑龙江,掀起愤怒的雪暴,恣意敲击着三江平原上摇摇欲坠的电线杆,逼它唱出怆怆悲歌,那游丝般的弦,在雪雾中颤动,似已断裂过一千次,却又一千次从弥天雾障中钻出来……

时而有一片巨大的雪幕,裹挟着沙粒般的粉末,像包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祸心、忍耐已久的复仇,疯狂地旋转,轻而易举地涂抹去长蛇般的公路,将远近的村庄田野,一古脑儿遮蔽起来。一瞬间天昏地暗,天地难分——那雪骑着风,执着雪亮的长矛,横着扫来,漫天的白马银缨,不见了天;那抖着浑身长毛的白马,又一气儿蹿出几里地去,腾空折着跟头,满地茫茫白毛飞舞,不见了地。

大烟泡!威严而不可抗拒的白衣魔王。

它来了,带来冬的残忍与恐怖。

它来的时候,将太阳和月亮,都顺手装在了它的衣袋里。它一路走去,摧枯拉朽,无孔不入。万物匍匐在它的脚下,瑟瑟发抖,顶礼膜拜。它破坏了,便满足;它践踏了,便窃喜。它走的时候,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也留下掩埋在风雪中路人的尸骨……

那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菜地那个二劳改说过,那时年年冬天有冻死的人,四月开化时瞪着一双笑嘻嘻的白眼从道边沟里钻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它只是用它冰冷而坚硬的爪子,搔着那简陋农舍破旧的木门,在未能封严的门缝上,锉下些干燥的雪粉,嗷嗷地叹息。

它被人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屋。

小屋里的人,似乎完全不为这风雪之声所惊扰、所烦恼,而只是一心一意地偎依在一起。昏暗的油灯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一只纤细的小手,捧着同一本书的两角。

有了灯泡也并不就有了光明。这一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停电。好像用的是太阳能,吃中饭时,灯泡倒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他们在油灯下读《野草》,读《青年近卫军》。灯光昏暗,看不清书上的字。如果凑近些,额前翘起的头发丝便会哧——的一下烧着,冒出一股糊焦味。不知为什么,肖潇固执地认为必须也读《共产党宣言》。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肖潇念道,食指在书页上滑行。“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她放下书,睁圆了眼,问:“什么叫联合体?”

“取消国家嘛。”

“没有国家,人可以随便出国了吧?”

“没有国还出啥个国呢!”他笑笑,按住她的鼻尖,“这里主要是指没有压迫。”

“没有压迫,人就完全获得自由了?”

“可以这样说。”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压迫者自己也不自由,也受被压迫者的制约,地球上人与人之间都能平等,人类社会才自由合理。算了,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

如果让她自由发展,她一定当一个诗人,或是画家……

“……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的社会主义,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谤文……哎,封建的社会主义?没听说过哩,是不是同社会帝国主义一样,是社会封建主义呢?”

她津津有味地问,却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她转过身去,发现陈旭舒舒服服靠在火墙上,睡着了,微微地打鼾,棉袄前襟敞开着,一只手还在她的腰上。

她放下书,去拽他的棉袄,房间的温度,不穿棉袄冷,穿棉袄又热。她抬他的胳膊,一阵响,露出一本书的角,压在他身下。她拿起来看,是一本破得没有封面的旧书,竖排本,瞄了几眼,好像是本外国小说。她怔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他累了。连队的男劳力,连日脱谷大会战。一刮大烟泡,挑叉子就要付出成倍的力气。不,他是不喜欢读刚才她念的那本书,不喜欢,喜欢的话他不会打呵欠。别啃这些教条了,没用。那么什么是有用的呢?他读一本借来的《斯巴达克思》,一口气读到天亮全读完。不,他是累了,灯也太暗,怕冷似的蜷缩哆嗦。

她看看表,其实还只有八点半。

天黑许久了,久得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天黑得好早,太阳好像刚刚走了一半路,忽然想起家里忘了锁门,又急急忙忙回转了。长夜里只让人看见一个没头没尾的冬天,黑黢黢……

他们暂时还没有多少家务。在食堂吃饭,一则无柴米油盐,二则无锅盖。她有了家才第一回知道,锅盖比锅还要紧。泡泡儿真的弄来个木盖盖,不知是哪的缸盖桶盖,二指宽的缝,贴大饼子,炕灶冒烟,锅上冒气,留一半漏一半,那饼子也是生一半熟一半,决不苟且。其实肖潇是打心眼里爱贴大饼子的,和上苞米面,在炕头发一发,不用怎样技术地搓揉,锅里添上点水烧热了,把半湿的黄泥球,在掌心里团一团,压扁了,啪地甩在锅沿上,粘住了,便是成功。滑下来,也是乐趣。捞上来,再甩一回,像是做个什么游戏,好玩得要命。中学时过元旦便有这样的游艺会,前两年在杭州,她还顶顶喜欢上街贴大字报。傍晚收工回来,陈旭问:“吃什么?”她便赶紧说:“贴大饼子。”尽管半生不熟,那焦黄的嘎巴,实在喷香诱人。嘎巴之上便是一摊豆腐渣,为要让它熟,狠狠地加火,嘎巴变得黑乎乎,咬得腮帮子疼。陈旭终于抗议了,于是改做面条(发面蒸馒头是绝对的无望),做出锅面糊糊,天棚上的凉泥,叫热气一熏,噼噼啪啪往下掉,掉进锅盖的缝缝里,代替了胡椒面。最后陈旭自告奋勇来烙饼,半斤油几天就挥洒净尽。自家开伙的雄心,终成泡影……

其实吃食堂也蛮好。冷饭冷菜,却省下了工夫。

有了时间,就可以看看书,写写日记,唱唱歌。肖潇给自己和陈旭制订一个作息时间,一个学习计划。单日学理论,双日读小说。那些“封资修”的小说像雪底下的榛子,看着没有,扒拉扒拉总能找到一本两本……

她常觉得,在原野上肆虐的风神,其实也在隔着窗玻璃听她念诗,听他说话。它羡慕他们,才故意乒乒乓乓地推着门窗,想挤进来溜进来。天棚上垂挂下一根根细细的灰黑绳,会自己无缘无故地轻轻摇摆,那不是风的呼吸,是什么呢?

她时常放下书本,凝望那小小的、没有安上窗帘的窗子,一到晚上,被白天的阳光揩净的玻璃上重又长出了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道晶莹华丽的帘子,将小屋与世界隔绝。而清晨睁开眼,在一片银光闪烁中,只见雪女王驾着十一匹马拉的雪橇飞奔而来……

想象在雪原上翱翔,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连队的南方知青,常常踩着咔咔响的雪地,卷着一身冷气,来串门。裹着雪末泥灰的棉□□,黑压压脱了一地。他们兴高采烈地打扑克,七扯八搭地聊天,讲些小时候听来的鬼故事,或是大串联时遇到过的奇闻轶事,再不就是回忆杭州的小核桃、香榧子、臭豆腐什么的。又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一面袋葵花籽和黄豆,在那只生了一层黄锈的大锅里炒熟,大家抢分了,然后在炕沿上坐成一排,急急忙忙地嗑,一片咔嚓声,像刈草或是筛颗粒肥。谁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嗑,比赛似的,一会工夫那条窄窄的走道瓜子皮儿就大雪纷飞。

“北佬为啥,叫葵花籽——毛嗑呢?”她问。她并不那么爱嗑葵花籽。

“这原是老毛子嗑的,一嗑一大堆。”陈旭回答,“后来精简了,就叫毛嗑。”

“吃怎么叫嗑?”泡泡儿从瓜子皮中腾出嘴皮,撇了撇,“嗑嗑,磕头呀?”

嗑着瓜子,就有人提议讲故事,都说让陈旭讲,讲个长的,还得惊险又新鲜。陈旭也并不推辞,比读书的积极性高得多,神采飞扬地来讲八十天环游地球,连肖潇也没听过。凡尔纳的书,肖潇全读过,只落下这一本。

听故事的时候,大家嗑毛嗑不误。肖潇渐渐地觉得,有这种细密的嘁嚓声烘托,倒实在很有气氛。外婆家小镇过年时搭的大戏台,台下人就专吃南瓜子,在一片南瓜子声中听戏,那戏文又香又脆地耐听耐看。肖潇便也嗑毛嗑,这里的毛嗑又大又饱满,炒在火候上,松脆松脆,香甜香甜,油滋滋的,嗑上就放不下,嗑就嗑上了瘾头,嗑出了味道。于是她也同他们坐在炕上嗑毛嗑。假如一晚上没嗑毛嗑,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似的,故事也听得糊涂涂。其实陈旭讲故事,有着很好的口才,能把那人说话的声音腔调,学到如见其人;也能把那海水、那沙漠,学到如临其境。一会儿“呃呃”地像要溺死其中,一会儿又垂涎三尺地饱餐一顿,两只大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好像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绳,那头拴着你的心,跟着他的灰淡的眸子,忽上忽下地跳跃……

那个连台本戏,讲了一夜又一夜。夜短了,冬也短了。夜暖了,冬也暖了。等着她把地球转完了一圈放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看书了。

她扫着一地的瓜子皮,心里也像是塞满了什么毛毛和虫虫,轻飘飘乱糟糟地烙得难受。她烦躁起来,便撅着嘴怪陈旭:“都你,招这些人来!”

还有那一屋子烟呢。吸进去又吐出来。

肖潇茫茫然。她有了一个小屋,小屋仍不属于她。

陈旭不吭气。她又说:“也不谈点有意思的事。”

陈旭懒懒地答一句:“这年头,有啥有意思的事体?”

她不吭气。陈旭又说:“连队宿舍冷,不为人家想想。扁木陀这样的人多少罪过……”

她把瓜子皮扫进炕坑。扁木陀?她无言以对。杭州话“罪过”当“可怜”讲,可怜的扁木陀。

扁木陀是陈旭的忠实听众,一次不落,来了,往炕梢一坐,从不脱鞋,静静地听,不笑也不插嘴。贴着补丁的裤管,短一大截,又细又窄,套在肥大的绿棉裤上,鼓囊囊露出一大块。有一次肖潇想为自己织双毛袜,不会开头,鼓捣了好几次,扁木陀伸过手来说:“我来。”他居然会打毛线,先打出一个袜底再转圈儿往上发展,还织出一圈灰一圈蓝的条纹。那天晚上客人多,炕沿上坐不下,陈旭叫扁木陀上炕里,他死活不肯,最后让人解了鞋带——肖潇才发现他的棉□□里,没有袜子,只有一块包脚布。

“你会打毛线,为啥不自家打一双毛袜?”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垂下头,抚着自己的包脚布,嗫嚅一句什么。

她后来知道,他有个后妈。爸爸以前是国民党兵,现在在街道生产组,他每月三十二元工资,要月月寄家十块钱……

那双毛袜织成后,她让陈旭送给了他。

他的手很巧,会做瓦匠、木匠,会修搪瓷盆,修拉链。每当他替别人修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扁扁的脸就发出红润的光亮,扁扁的鼻子也翘翘起来。

肖潇便恨不得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坏了,好让他修理。只是既无工具也无原料,他也只好帮大家剃剃头,接接保险丝什么的……

小屋又成了临时工棚、理发室和食堂。

毛嗑终于嗑完,炒黄豆终于吃腻,小屋突然冷清清。陈旭不讲故事了,拿起书本却总是无精打采。

陈旭顶顶喜欢的大烟泡仍然三天两头在原野上逞狂,只是它们彼此似乎也都对对方失去了兴趣。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雪花飞舞,打在她手背上,雹子似的疼。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门外没有人,只有一行脚印,路过她门口,消失在风雪中。

她听见有人敲门,走出去开,她望见外屋门缝上有人影晃动。她推门,门却推不开,门上淌着水,滴在地上,结成一个冰门槛。她找斧子来凿那门槛,冰珠四溅,飞到半空就变成了焰火,门槛像焰火似的陨灭了,外面的人走进来,戴一副银色的眼镜。他摘下眼镜,原来是邹思竹。

她好奇地去摸那眼镜,邹思竹叫道:那是冰做的,一摸就化了。

陈旭从里屋走出来,面孔像一块苞米皮,眼皮也不抬,说:我的家没椅子。

我来拿一本书。邹思竹看看她。

以后不用你借书了,我们自己有书。陈旭指指火墙,火墙被扒开了,里头的夹层中一格格放满了书。

书放在火墙里会烧掉的。邹思竹伸手去抓书。上回我的一支钢笔靠着火墙炉子,笔杆子都化了。

不用你管。陈旭咆哮。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邹思竹扭头就走,她去追他。风雪中一行脚印,通到柴禾下,不见了。

她听见有人敲门,半夜里,一团漆黑,她推推陈旭,说:你听——

有贼。陈旭坐起来穿衣服。快起来,一级战备。

她想问问陈旭,贼到这里来偷什么东西,陈旭不理她。就在这时,又听到里屋的门上轻轻一响。

陈旭果断地说:贼已经进来了,只有同他拼命,趁他没进来,我先冲出去,你跟在我后头,家里有啥武器?

她找到一把剪子,擎在手里,心突突跳。

陈旭咬咬牙,低声说不要开灯,要让贼措手不及,就猛地打开门冲出去,肖潇也拼着全身力气,冲出去。刚冲到外屋,就让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定睛一看,是家里平时用来拴外屋门的粗绳子,好端端地系在灶坑洞上。门关着,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一把平日靠在门后劈子用的斧,滑倒在地上,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