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泰忙了一晚上,把斯迪克家族的图谱画了出来。那一家关系确实复杂,在村里还是一个大家族,七大姑八大姨连了半个村。难怪,他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说白了,还是人多势众,形成了一股势力。
任乐水听完文泰的解说,就要带着亚力坤去乡里的专案组汇报相关情况。
“昨夜忙了一宿,今天我上午补一会儿觉?”文泰问道。
“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睡得着?你和阿尔法去学校看看校舍建设进度,再说学校缺汉语老师,你们调研一下,看我们‘访惠聚’驻村工作队能做些什么事情。”任乐水说。
“书记,有些事不做也没有人过问,为什么给自己找那么多事情?我们是来工作的,又不是当雷锋的。”文泰说。
“还真让你说对了,咱们这驻村工作队就是要以党员的作风、雷锋的精神,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要老百姓需要的,我们就力所能及地去干,没什么大道理,就是讲奉献,在驻村工作队就没有小我,以后把你那些小资的东西该收一收了。”任乐水不容置疑地说。
文泰和阿尔法去了学校。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一片,沙尘暴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但那些浮尘依然久飘不散,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有一种憋闷的感觉。
昨夜,文泰都是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乱影丛生,胸闷气短。走在路上想起黎明时的那个梦境:自己坐在王座上,高耸的椅背铺着虎皮,两边站立着威武的侍卫,面前的宫门缓缓打开,一个珠光宝气、亭亭玉立的姑娘款款走来,张开臂膀迎接着她的王。让他奇怪的是那个姑娘的面容似一圈圈光环,让文泰无法一睹芳容,王宫的尽头,耸立着坚硬的沙泥雕塑,古朴而神秘。文泰犹如回到了遥远的世纪,他感受到一种至尊为王的辉煌,一种春情勃发的狂躁,一种暮光沉沉的苍茫。他在那个梦境里,回到了古旧的时光,回到了独属于他的世界,回到了他内心陶醉的远古时代。
后来,他在唤礼声中惊醒,文泰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瞪了许久,才明白,那些唤礼声不是他王宫的晨鼓,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姑娘也不是他的新娘。他静静地躺在**,回味着那浪漫美妙的梦境。他想让那种梦境里曼妙的情绪一直延续下去。文泰一直有一种情结,他喜欢这片在古时被称为西域的土地,他喜爱这里飘**着血性和神秘的生活情调。在他内心,他没有族裔的分别,他爱不同民族的人们,尤其是那些青春靓丽的美丽姑娘。他知道自己有着一种博大的胸怀,内心总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他走近他们。他时常会有一种错觉,他是这里芸芸众生的王。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心智是否正常,他祖上流传的文氏家族的传说,一直在纠缠着他的思维和想象,他几乎相信那本来就不是传说,就是族人的历史。时不时地会有同样的梦境如期而至,他总是坐在那个披着虎皮的王座上,然后就是披着光环的姑娘一次次款款走来,他的心会在王宫的晨鼓中悸动不已,然后醒来,在那些唤礼的声音中恢复到眼前的现实。
“文泰又有心事了,总是这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愁也一天乐也一天,我们驻村一年,你不会就这样愁眉苦脸365天吧?”阿尔法说。
文泰摇摇头,他无法和人分享他内心那种奇妙的感觉。
“我就这么一副屌丝样,只是在想昨晚的一个梦,梦到一个穿宫廷古装的姑娘。”
阿尔法笑起来,说:“春梦,想女人了。是啊,你说,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身边都离开了女人,这生理上也吃不消呀,来了那么久,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只骚公羊了,也不知别人都是怎么熬的。”
文泰在阿尔法的腰眼上捅了一拳,说:“这话有点儿骚,但也是实话,好在我一个小伙子,不把那些当饭吃。你用党性克服一下人性就得了。”
“哎,只是说说,谁要不想那些事情,不是圣人就是废人,可是也真不能胡来,我们毕竟是党员干部呀!”阿尔法说。
学校在不远处,文泰看一眼灰沉沉的天空,高高飘扬的国旗分外艳丽。他的心情变得明亮起来。和阿尔法的闲谈释放出了一些情绪,那种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情绪总是让他内心糟糕。天空上鲜艳的红旗,让他瞬间情绪高涨。
新校舍已经开始动工建设了,原来的位置上是一栋危房,正对大门,是老师的办公室和堆积旧课桌的储物间。操场上临时搭了一个帆布抗震房作为老师办公场所。
校舍建设速度挺快,地基已经打好,混凝土基的构造柱上绑扎着一排排黑森森的钢筋,脚手架围了一圈。工地一派繁忙的景象。
阿尔法一眼就看见了校长罗合曼,扯着嗓子喊他过来。
“你又不会垒墙,在工地上转悠什么?”阿尔法问道。
“柳树喜弯,胡杨喜直,盖房子是有福人家的喜事,驻村工作队一来,就盖了新校舍,做梦都没有想到呀!”罗合曼说。
一路聊着,下课铃响起来,孩子们呼呼啦啦冲出教室。文泰仔细地观察着学校的变化,很明显,老师的变化最大,一个个充满朝气。老师们见了文泰他们,略带羞涩地躬身点头,一副谦逊的神态。文泰非常享受这些知识分子女性身上显露出的文气,在这些维吾尔族女性言谈中还有一种对男人更深的尊重。
文泰忍不住说:“阿尔法,为什么我在维吾尔族女性身上总能体味到一种别样的尊重?汉族女人总是虎虎生风,一副女子能撑一个天的气势。”
“这和我们的文化有关吧,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男人是天。”阿尔法说。
“呵呵,帅哥你不会还做着复辟的美梦吧,都什么时代了,难道我们这些21世纪的姑娘,还要缠足呀?”
身后传来标准京腔的女音。北邮姑娘良嘉熙夹着一本教案,站在文泰背后,长发长腿,着一袭黄色碎花的连衣裙,似一朵野菊盛开在眼前。文泰转过身,扫了一眼良嘉熙,正要转头,却被她圆润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住,那含笑的目光似一潭深泉,让文泰的心在里面扑腾了一下,他一阵愣神,然后淡然地笑了笑。
一向外表文静的良嘉熙,突然活泼起来,让文泰一时转不过弯。其实,文泰观察过她,他发现这个姑娘有着多面的性格,他猜测她应该是AB血型,天然的矛盾性格,令人捉摸不透,神秘莫测。
不等文泰说话,良嘉熙伸手要了文泰的手机,加他的微信。
“安之若泰,好淡定的网名,我的微信用的原名,上次拍了几张你的照片,都没机会发你,我把那些照片现在就发你。”
姑娘凌厉的做事风格,让文泰有点儿意外,第一次来,文泰就记住了良嘉熙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眼神里总有一种磁性,悬浮在他脑海里。那时候文泰没有多想,只是自己的北京姑娘离开他之后,他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满眼都是冷漠的神情,他拒绝着任何让他感到温暖的感觉。可是,偶尔良嘉熙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会浮现出来,他有时候疑惑,怎么就忘不了那种眼神,他想用一个词来概括那种眼神:妩媚、神秘、漂亮、端庄、秋水、横波……他挑尽了脑海里所有的词,结果都被否定了,今天再看到良嘉熙那双大眼,他豁然开朗,良嘉熙的眼睛,是无法用一个词来比喻的,她身段高挑,长发飘逸,深涟春波,端庄气韵,只是古诗里的一种境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文泰一时心乱神迷,他不由自主地抽出一根雪莲烟。
“学校禁烟!”
良嘉熙伸手夺了文泰手里的香烟,回了办公室。
问到学校的困难,罗合曼提出了国家通用语言教学的问题。学校老师汉语水平低,汉语发音都不标准,教出的孩子都带着维吾尔族人说汉语的特点。四声是汉语声调的四种音节的高低变化,包括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比如汉语“我们爱祖国”,五个音的发声,应该是:“上声—阳平—去声—上声—阳平”,但维吾尔族人对汉语的四声八调总是难以把握,会把这句话的声调发为:“去声—去声—上声—去声—上声”。因此,每当维吾尔族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但声调不标准的汉语,音调里透出许多幽默感。在新疆也几乎约定俗成了,成为另一种新疆版的汉语方言。
“那我们就办两个培训班吧,一个班,在学校给老师办,每周五下午上一堂课;一个办在村委会,给学生们办,每周二、四晚上,用来辅导学生。”
罗合曼开心地笑起来,说:“使人相亲相爱的是语言,使人反目成仇的也是语言。学好语言才是民族团结的基础,办国家通用语言培训班比给每家送羊聪明多了。”
文泰心里一动,看一眼罗合曼,突然觉得这个维吾尔族年轻老师看问题不简单。以前,谢浩杰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文泰不以为然,没想到这种看法是普遍的,只不过,许多人并不愿在这些问题上多说。过去,在国家通用语言教育上总有各种狭隘的观点,甚至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人们都不愿意多谈。文泰一直觉得奇怪,自己的祖国在这块地域,为什么那么多年不推广国家通用语言,一个不说国家通用语言的人,怎么认同自己的国民身份?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有人从战略上意识到这种失误?明智的人,都已经意识到国家通用语言教育是事关国家和民族认同的大事。
文泰故意问道:“校长同志,学国家通用语言有那么重要吗?”
罗合曼回道:“中国人不说中国的国家通用语言,还是中国人吗?民族认同的前提,是文化认同,实现文化认同的关键就是语言的相通。”
“没有想到罗合曼校长有这么高的理论水平。”文泰说。
“难道我的说法不对?”罗合曼问。
“不!要是有更多的人懂这些浅显的道理,要是早一点儿有人明白这些道理,现状何以至此。”
“哎,也别杞人忧天,历史总在纠偏中走向正途,人间正道是沧桑。”
“不说了,怎么就谈到这么沉重的话题。”文泰说。
“我们新疆人本来就活得沉重呗!”
太阳升到了当空,浮尘弥漫,像模模糊糊的一个圆圈,挂在天上,阴郁而沉闷。
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文泰一行向校门走去。下课了,一群孩子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冲向校门口。
“中午孩子们还回家吗?不是有一顿免费的午餐吗?”阿尔法问道。
“全疆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正在试点,我们县是24个营养改善计划的国家试点县,学校食堂向学生提供午餐。”罗合曼说。
“多好的国家政策,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坏人要进行分裂祖国的破坏活动。”文泰感叹道。
突然,文泰看到两个穿着黑乎乎裙子的女孩子,黑色头巾包裹着头发和脖子。文泰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刚问了两句,孩子惊恐地哭起来。阿尔法挥挥手让两个孩子走了。
“校长同志,怎么在学校你们还能容忍这种现象?”
罗合曼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有些事情,非常复杂和难办,那两个孩子都是阿不拉家的,我们做了许多次工作,阿不拉说,要孩子去了黑头巾,就不让她们上学了。孩子如果不上学,就是辍学,学生又不能辍学,再说,真要辍学了,那孩子不就被阿不拉送去学经了。所以,我们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只乌鸦能白白净净?哪个坏人能安安顺顺?”
文泰昨夜加了一夜班,又在灰沉沉的天气里待了一上午,听了些让人心堵的事情,内心非常烦躁,拉着阿尔法回宿舍。
路上,手机嘟嘟叫起来,打开微信,都是良嘉熙发来的文泰在学校的照片,甚至还有几张刚才在学校和老师、学生说话的照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良嘉熙悄悄拍下他的身影。文泰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突然看到了最后面的一段留言。
“安之若泰,时间毫不留情,缘分不期而至,来一个约定吧,一个青春的约定。”
文字后面加了一个咧着大嘴的笑脸。文泰的心突突急跳,他琢磨着这一段不同寻常的文字,有点儿茫然。
文泰回了微信,问道:“您是AB血型吧?”
良嘉熙回道:“真聪明,猜对了。”
文泰回道:“风云变幻、神秘莫测。”
良嘉熙再不回话。
一会儿,文泰的手机响起来。
“浩杰?你回来了!”
“哪呀,我在回白水市的路上,被卡点的警察给扣了,快救我。”谢浩杰前言不搭后语。
“喝大了吧?什么警察、卡点,你到底在哪儿?”文泰问。
“是这样,我在从和田回白水市的沙漠公路上,这满道路都是维稳检查站,我的身份证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偏偏我还在和田买了一把英吉沙小刀,他们就直接把我铐住了。”谢浩杰说。
文泰笑起来,十天没有一点儿音讯的谢浩杰,突然一个电话,还被抓了。
“你那儿是在大沙漠中,我又不认识抓你的人,怎么救?”文泰慢条斯理地说。
“文泰,你浑蛋,赶快让任书记给白水市‘访惠聚’办打电话,让市里与和田联系,证明我的身份。”
“证明了身份有什么用?你还带着凶器呢!我看得蹲几天局子。”文泰乐呵呵地回道。
“你这个吃瓜群众,关键时候还落井下石,我那是民族工艺品,不是凶器!”谢浩杰挂了电话。
文泰把情况给任乐水汇报了,大家都觉得这谢浩杰干事确实没谱,怎么跑去了和田,还被关了禁闭。任乐水打了一通电话,算是和对方联系上了,因为情况复杂,对方非要驻村工作队写了说明去现场接人不可。阿尔法和亚力坤坐着海拉提的车,匆忙赶往沙漠公路。
第二天中午,文泰还没有进村委会,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亚力坤见了文泰,胸脯一挺,立正说:“你们那个长发毛回来了。”
阿尔法笑起来:“不是长发毛,是长头发谢浩杰。”
文泰觉得这个名字挺有特点,说:“长发毛——谢浩杰,好名字。”
谢浩杰听到文泰的声音,从宿舍跳出来,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阿尔法伸出手要和他握手。谢浩杰没有伸手,说:“你先等等,让我先和文泰来个熊抱。”阿尔法尴尬地笑着缩回手。谢浩杰跳起来,扑到文泰身上,拥抱着他转了一圈。
“想死我了!”谢浩杰又转向阿尔法,说:“来,让我们来个爱情的拥抱吧!”
十几天的奔波,瘦弱的谢浩杰又黑了许多,倒是一身干干净净的休闲打扮,透出一丝文气。
“吃饭了。”任乐水磁性的男中音从厨房传来。谢浩杰做个鬼脸,几个人立刻安静下来,去厨房吃饭。
谢浩杰不停地咂巴嘴,夸着饭菜香。
“浩杰,说说吧,休假十天,杳无音信,去了哪里?”
谢浩杰笑笑,说:“书记,这一路收获可大了,祭了祖宗,还找到了失踪人员。”
大家静静地等待谢浩杰的下文,他却低头把一根拉面塞进嘴里,哧溜哧溜吸到肚子里。
文泰说:“浩杰,别再卖关子了,大家为你急得要去中央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谢浩杰伸一下脖子,把饭咽下去,慢条斯理地说:“我来了一次穿越。”
大家不知谢浩杰又唱的哪一出。任乐水已经吃完了饭,品着茶,不说话,看着谢浩杰,等他的下文。
谢浩杰拿起餐巾纸,抹一下嘴,慢条斯理说起来。
“知道谢彬吧?历史名人,那是我爷爷!”
“你就吹吧!”阿尔法说。
任乐水脑海里浮现出写《新疆游记》和《中国丧地史》的谢彬。
“还让你说对了些,谢彬是我的堂爷爷,这个‘堂’字你不懂了吧?阿尔法,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谢浩杰得意地说。
“你别再显摆了,公鸡打鸣就那一嗓子,堂爷爷,不就是你亲爷爷的兄弟嘛,说你的下文,一会儿上班了。”阿尔法回道。
谢浩杰的心思奇异,来到新疆,他总有一种回到爷爷身边的感觉,那种奇怪的感受,他说不清楚,但也非常享受。他来到乌鲁木齐南门的书城,那个知名的民营书店收藏了大量涉及新疆的图书,民族史、地方志、中亚通史,只要有关新疆的各类图书,都能在这里寻觅到。他订购了谢彬的《中国丧地史》。这是他在无数文章里看到的书名,当他苦等半年以后,从书店得到这本书,他犹如完成了一次远征。那些佶屈聱牙的半白半文的文字,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的阅读兴趣,他用了一个星期时间,读完了那本艰涩的著作。又读了《新疆游记》,他的内心期待着有一天,能像爷爷一样,走向群山峻岭,走过荒漠绿洲。祖国山河的概念,在谢浩杰看来那幅长得像雄鸡一样的地图,红红绿绿的,不同的色彩代表了高山和湖泊,他在那幅地图上走遍了千山万水,可是就有一种飘在空中的感觉,水中月镜中花,漂浮在脑海里,一点儿也不踏实。他需要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受,他想用自己的脚丈量每一寸土地,饱享实实在在的满足感。他相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他要在火热的现实世界里,找到一种真实的存在。祖国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一种概念,而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存在感。
谢浩杰按照谢彬当年的旅程,省略了北疆乌鲁木齐到伊犁的那段,直接重走了从库车到和田的那段路程。
“我先把白水市转了一遍,按照爷爷当年的行程先去库车县,经拜城县、温宿县、阿克苏市、柯坪县。又去了巴楚县、伽师县、疏附县,游览了香妃墓,再经过英吉沙县、莎车县、叶城县、皮山县,最后到达和田。”
“花了不少时间和银子吧?看你那闲情逸致,也够骚包了,这些地方都乱糟糟的,幸亏活着回来了。”文泰说。
谢浩杰直起身,愣愣地望着文泰,文泰正要从盘子里夹一块鸡肉。谢浩杰把文泰筷子上的鸡肉抢下,塞进自己的嘴里,嚼了几口。
谢浩杰说:“看——看——看,活得有滋有味,你那狗嘴里,屁牙都没有,一无所有。”
任乐水笑了笑,说:“那么说来,你也没把谢彬当年的路走完,谢彬那时沿和阗古丝路,一路向东前行,经于阗(现在的于田)、尼雅(现在的民丰)、且末、婼羌(现在的若羌),沿塔里木河绿洲带最终到达尉犁,进入焉耆,才完成了南疆之行,然后越过天山,到达天山北麓的托克逊回到迪化。”
谢浩杰一脸不屑,说:“啧啧,我的书记大人,都说重走长征路,谁还真走完了,那种‘走’,走的是精气神。”
任乐水点点头,内心十分欣赏眼前这个瘦弱黝黑的小伙子。在他身上有一种英雄主义气概,在人们精神日益滑坡的当下,显得难能可贵。
“有志气!”任乐水说。
“不以位卑忘家国!”谢浩杰说。
文泰就看不上谢浩杰身上那种超强的自我感觉,说:“书记表扬一句,你还伟大起来了,德行。”
谢浩杰向空中挥挥手,说:“鸡鸭不同语。哎,书记,我还真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把牙生老人的残疾儿子吐拉洪给找到了。”
大家一脸惊愕,那个让孤寡老人念念不忘的残疾儿子,竟然让谢浩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阿尔法来了兴趣,说:“你一不通语言,二不认识人,怎么去一趟和田就把失散那么多年的人找回来了?”
“脑子!”
谢浩杰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找吐拉洪并不难,我去乡里开了个证明,证明我是自治区驻塔河县的驻村工作队干部,再带上工作证、身份证,就畅通无阻了。我在亚力坤那儿,要了吐拉洪和他老婆的身份证号码,顺着残疾人这条线,到了墨玉县,最后在他们的福利院找到了吐拉洪。”
“没那么容易吧?村里可是去人找了几次。”文泰半信半疑地说。
“找个活人哪那么难?我看要找你就难了。”谢浩杰挤眉弄眼地说。
“书记,以前,村里去过人,接过吐拉洪,回来说没有找到。我一直琢磨着,这人一定是不想让吐拉洪回来,还有就是惧怕斯迪克。”
阿尔法急道:“你说话真急死人,他老婆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活得好好的,嫁人了。他老婆嫁给了一个乡下农民,还生了两个孩子,看样子让她和吐拉洪复婚是不可能了。”
饭吃完了,大家收拾碗筷。
任乐水让阿尔法和阿巴书记联系一下,尽快把吐拉洪接回来。
文泰竖起大拇指,说:“还真能,伟大的爱国情怀,高尚的爱民之心。”
任乐水说:“让你说对了,我们驻村工作队干部就是要有这种情怀和爱心,谁让我们是党的干部。”
“也不把丢人的事情说一说,尽吹牛。”阿尔法拍了一下谢浩杰的后背。
谢浩杰做出痛苦状,身体伏在座椅上,然后长出一口气。
“算我倒霉。”谢浩杰说。
“别顾左右而言他,书记问你怎么也被当坏人抓了。”文泰点根烟说。
“不就是买了把英吉沙小刀呗,藏在背包深处,走了一路没事,可偏偏最后把身份证丢了,没了证件,就被当成怀疑的对象了,怎么解释都没用,一阵搜查,就把小刀搜出来了。”
阿尔法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们想都想不到,我们赶到那个卡子上,谢浩杰在干什么。”
文泰把两手一并,说:“这样双手被铐着,痛苦地仰头望天,等待解救。”
大家哈哈笑起来。谢浩杰从文泰嘴里抢过燃着的香烟。
阿尔法说:“我们去时,他正坐在卡点的一张桌子前,登记来往旅客的身份。我对带班领导说,‘你们这有点儿过分吧?’你们猜人家怎么回答,那个所长说,‘我们这是给他上课,一个“访惠聚”驻村干部,既不带身份证,又违纪带刀,自己不能以身作则拧紧维稳防范的弦,怎么宣传教育群众?’所以他们要让我们驻村工作队专程接他,就是要在大戈壁滩上给他上一节维稳课、纪律课、辛苦课。”
“浩杰,写份检查,好好检讨一下。”任乐水说。
“书记,这、这,您刚才还在表扬我,怎么又要写检查了?”
“一码归一码,你就是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一个处级干部,对形势和政策的认识还不如一个股级的派出所所长。南疆干部对现状的认识比我们务实、踏实呀!”任乐水说。
谢浩杰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口水。大家都散了,谢浩杰又拉住任乐水:
“书记,村里有些事情非常不正常,村里去过干部,到过墨玉县,可村里的人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吐拉洪的下落,他人就在那儿。我一路上在分析,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去的村干部不想把人接回来,或者不敢把人接回来。”
任乐水点点头,他早从谢浩杰反映的情况里闻到了一股味道,这里不仅仅是简单的人情和工作作风的问题,有一股暗流一直在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