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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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过了一半,麦迪亚娜心里不是滋味,哥哥任冰突然离开了学校,让她有点儿奇怪的思念。每次回到家说起任冰,赛麦提爷爷就眯着眼听,他还没有见过任冰,但他从内心喜欢这个孙子。有一天,麦迪亚娜又说起哥哥任冰,爷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这眼神令她心焦。她搂住爷爷的胳膊。

“爷爷,您难道不想听到他的消息?”

“他是你的哥哥。”爷爷小心地说。

“是啊,他是您的孙子,我们是一家人。”

“你的夏亚尔有消息吗?”

麦迪亚娜心头一惊,自从哥哥任冰来到了村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和爷爷聊起过夏亚尔了,其实内心也不太挂念他。爷爷因为夏亚尔父亲的反动立场,以前一直不认可他。可后来,爷爷慢慢变得通融,而自己对夏亚尔却没那么上心了。麦迪亚娜不敢深思,有时候有点儿害怕,她喜欢自己英俊的任冰哥哥,不仅仅在心理上,有时任冰会握住她的手,她从来不拒绝,心脏却在扑通扑通地跳。她这个时候就希望爷爷反对她和夏亚尔在一起,可是爷爷却挂记起了夏亚尔。

“夏亚尔和你各自放羊了吗?”爷爷说。

麦迪亚娜有些疑惑,问:“您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赛麦提爷爷不知道如何向孙女解释,他感到孙女对孙子的感情超乎一般的炙热,但他找不到一个词能够表述他的担心。从麦迪亚娜的口述里,他了解了孙子的情况,看了孙子的照片,就更不愿意孙子再像任乐水一样离开赛麦提家族。可是孙女和孙子是一对兄妹……他不敢想象以后的事情,他想一家人永远聚在一起,但好像又找不到另一种方式。

“爷爷,您不喜欢任冰哥哥?”

赛麦提爷爷摇摇头。

“您不相信他会回到赛麦提家族吗?”

爷爷还是摇摇头。

“可是我希望你们有一种相处的方式。”

麦迪亚娜说不出话来,以为爷爷还在伤心,担心自己对哥哥任冰的好会是一场梦境,任冰还会离开这个家族。麦迪亚娜含泪亲爷爷的脸。

“爷爷,我们都爱他,他也爱我们,您相信我。”

爷爷使劲点头,拿起酒壶抿了一口酒,眼里泛着泪光。

良嘉熙去白水市之前,她们聊起过任冰。那天任冰回到了出租屋。麦迪亚娜见不到他,坐卧不宁,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要去看看哥哥任冰。她犹豫了一下,叫上良嘉熙。

“麦迪亚娜,怎么你就有了一个汉族的哥哥?”

麦迪亚娜幸福地笑起来,说:“他爸爸是我爷爷的养子,从小在爷爷家长大,我也是最近才见到任冰哥哥。”

“你说,假如不同的民族之间恋爱后成家可以吗?”良嘉熙说。

“当然可以了。”

“我来新疆就一直有一个疑问,不同的民族之间可不可以结婚?”

“傻丫头,和外国人都可以结婚,一个国家的不同民族怎么就不能结婚了?我身边有好多‘二转子’同学,就是不同民族结婚以后的后代呀。”

“他们说不同民族不同习俗,结婚时社会上有人会反对,结婚以后还会受歧视。”

“这倒不至于,只是越发达越现代的地方不同民族组成的家庭才越常见。只要爱对方,粉身碎骨也要爱。”麦迪亚娜快乐地说。

“你哥哥任冰真是太爱你了。”

“当然,我是他妹妹呀。”

“我是说他真的爱上你了。”

麦迪亚娜停下脚步,她受到震撼。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惊慌,她从来不拒绝哥哥任冰的关怀,她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她不愿意让哥哥感到她对他保持什么距离。

此时麦迪亚娜有点儿迷糊,她清楚地听到良嘉熙说:“可他是你的哥哥。”

麦迪亚娜失魂落魄,一下子打消了去看任冰的念头。而那一天,任冰就离开村庄回去照顾妈妈了。

和良嘉熙的谈话如同霹雳,给了麦迪亚娜致命一击。她回忆起哥哥任冰的一举一动,她内心非常依恋他。她很小就被寄养在赛麦提爷爷家。其实就是送给了爷爷奶奶,直到给他们养老送终之前,她都要待在老人的身边。有时候她非常孤单,尽管爷爷奶奶对她呵护备至,但她总有一丝遗憾,需要一个同龄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成长。哥哥任冰的到来,似乎是上苍的赐福,让她有了那么一个阳光帅气爱护她的哥哥,她喜不自禁。可是良嘉熙的话却彻底摧毁了她的一些幻想。原来,在人们的心目中,甚至在哥哥任冰的心目中,他们之间的爱可能是另一种意义的爱。那天回到家里已是晚上,麦迪亚娜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灵魂不在,她哭了很久。

她破天荒没有给爷爷做早饭。赛麦提爷爷升完国旗,看到空****的茶几,去了麦迪亚娜的房间。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爷爷坐在她的床边。

爷爷拍拍她的脸,说:“有什么能让我们的小鸟忘记了天空?每个人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可是阳光从来都会洒满大地,人生的坎坷总是难免。”

“可是,爷爷,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麦迪亚娜眼眶通红,又一次哭泣起来。

“当你们的灵魂愿意为彼此做任何事情,当你们的灵魂永远不会忘掉彼此,那就是爱情,活着就好好地爱,我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表达对你奶奶的爱了。”

赛麦提爷爷哽咽不能言语。

麦迪亚娜没有见过爷爷如此悲伤,这个乐观而坚强的老人,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又一次想起哥哥任冰,她有点儿恼怒,为什么就不能想一次夏亚尔?麦迪亚娜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她对自己的感情更加迷惑。

上午,麦迪亚娜心绪不宁地来到村委会,她要给孩子们上汉语补习课。那一刻,她发现村委会已经彻底变样了。小院子干干净净,进门时往日的邻居齐刷刷地站在院门口执勤、登记。看到他们穿着迷彩服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就笑起来。

这些家伙以前就像一群小混混,在村里走街串巷,见到不戴面纱的妇女群起而攻之,让女人们担惊受怕,有时候见到麦迪亚娜会粗鲁地骂她。那时候她恨死了他们,就希望有一天,拿起羊鞭狠狠地在他们的屁股上抽一顿。她不愿意看见这些懒惰而是非不分的家伙。可是现在,他们却一天到晚在村委会训练,把军体拳打得虎虎生风,每天辛苦地在村委会执勤,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巡逻,变成了保村庄平安的一支民兵力量。

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在改变。麦迪亚娜百感交集,相信人是需要教育的,需要引领,需要精神的培育。其实他们并不是坏人,只是以前坏人想让他们成为坏人,却没有人阻止坏人,好人就学坏了。

一条宽敞的葡萄长廊架起了通向村委会的绿色通道,两旁是整齐的宣传栏,内容有些是驻村工作队的工作照,有些是驻村工作的政策知识,有些是党务政务公开的内容。红色的村党支部的牌匾格外醒目。西面的村民活动室坐满了村民,阿尔法正在给村民进行法制宣讲。东面的“心连心村民大舞台”上几个年轻的姑娘在练舞,刀郎木卡姆的乐声飘**在院子里。一大拨男孩子在一旁的排球场打排球,大呼小叫。

一轮红日透过院墙外的树梢照进院子,村委会一派生机。

麦迪亚娜想起以前破旧无人问津的村委会,几乎不敢相信这些变化就发生在眼前。

麦迪亚娜进了教室,孩子们起立敬礼,她心里升起一丝幸福感。这些懵懂的孩子,在国家通用语言教学班中一天一个变化,快乐成长。就在几个月前,女孩子们还一身黑裙黑裤头戴黑纱巾,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而此刻却像姹紫嫣红的花朵一样绽放着。麦迪亚娜有一种想哭的欲望,这些孩子、这些人们让世界变得那么温馨。

今天,麦迪亚娜给孩子们复习中国古诗课。她点了茹仙古丽的名字,让她背诵《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茹仙古丽流利地背诵完全文,只是发音不太标准。

“hónɡ是阳平不是去声,shēnɡ是阴平不是上声,hónɡ hónɡ shēnɡ shēnɡxié xié……”麦迪亚娜一遍遍纠正他们的发音。

孩子们一次次跟着念。

“谁能说出诗歌的意思呀?”

孩子们高高举起了小手。姑丽且木被点名站了起来,稚嫩地说:“一种生长在南方的红豆子,春天来了,数也数不清,大家多多拔一点儿,带回家,把红豆给你最喜欢的人。”

麦迪亚娜拍手鼓励,孩子们热烈地鼓掌,姑丽且木开心地坐下。

“南国是代指在南方的一个地方,是我们祖国南部的地方,诗人生活在那里,红豆也生长在那里。”

一个男孩站起来,问:“老师,为什么要摘红豆?我可以摘杏子摘葡萄送给我喜欢的一个人呀。”

麦迪亚娜笑起来,孩子们眼里见到的都是树上的水果,对远方内地的植物非常陌生,而且并不理解借物咏情的诗歌意境。

“红豆是长在南方的一种植物,果实鲜红,长得像豌豆,非常好看,可以串起来做首饰,你们妈妈都戴项链和手链吗?”

孩子们齐声说:“戴。”

“葡萄和杏子是不能做首饰的。那么为什么用红豆表达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呢?传说古代有一个小朋友的妈妈,因为小朋友的爸爸死在守边防的外地,妈妈非常爱爸爸,哭啊哭,因为悲伤而死在红豆树下,妈妈化为了美丽的红豆,所以人们就把红豆叫‘相思子’,以后人们用红豆表达他们想念和喜欢一个人。所以不能用葡萄或者杏子代表喜欢一个人,当然你喜欢一个人,送她葡萄和杏子也是表达一种心意,但这些果品是不能作为‘相思子’的。”

讲了一上午,终于让孩子们理解和听懂了这首古诗。麦迪亚娜内心虚脱。当孩子们一哄而散,她伏在课桌上默默流泪,一种心无所依的漂泊感缠绕在心底。她就是想哭,想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涩心情都发泄出来。

有人拍了拍她的背。夏亚尔背着双肩包活脱脱站在她的面前。

夏亚尔张开双臂,热烈地望她,等待着她。

那一刻,麦迪亚娜有点儿犹豫。她和夏亚尔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他们并没有亲密的接触,那种似有似无的痛苦一直折磨着两个人,她无数次地想象着欢聚的情景。眼前就是那个曾经在梦中出现的人。麦迪亚娜犹豫着,夏亚尔故意挤弄着大眼,那眼睛明亮而清澈,散发着火一样的热情。

“麦—迪—亚—娜——”

麦迪亚娜的心融化了,她在等着这一天,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她慢慢向前轻轻拥抱着他。他抱着她开始亲吻她,脸颊上流满泪水。她有了永远不放开他的想法。

安静下来后,他说:“你真美,我不是做梦吧。”

她说:“梦想成真。”

麦迪亚娜从复杂的情感里摆脱出来,她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她对夏亚尔有了一种永结同心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对哥哥任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突然明白她在任冰面前就是对家人的撒娇。她和夏亚尔在一起时有了一种拥有彼此一切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一种归属感。那时她的眼里浮现出哥哥任冰的笑颜,只是一瞬间,就被见到夏亚尔的喜悦冲淡得无影无踪。她忘记了矜持,也不怕院子里人的目光,她落落大方地拉着夏亚尔去找阿尔法。

那几天,他们会谈起在北京上学的往事。麦迪亚娜非常吃惊,夏亚尔竟然记得那么多的往事。麦迪亚娜喜欢夏亚尔的拥抱,他总是力大无比,仿佛要让她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她喜欢上了这种获得感,她闭上眼睛,她想让那些时光凝固。从夏亚尔**的感情里,麦迪亚娜非常享受那种被人珍爱的感觉。她的心变得踏实,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被男人怀抱温暖的女孩,她需要这种温暖,这让她觉得生活幸福无比。

一天晚上,哥哥任冰打来电话,她突然觉得似乎忘了他,有点儿对不起他。但是她依然非常高兴,她有了对哥哥任冰清楚的情感,所以她不再困惑,反而更愿意和哥哥任冰愉快地聊天。她兴高采烈地告诉哥哥任冰,孩子们普通话水平进步得很快,他们都非常想念他。

“那你想念我了吗?”

“当然想念。”

麦迪亚娜脱口而出热情似火。

“你等着我的到来吧,我回去和你一起教村里的孩子学汉语。”

麦迪亚娜欣喜若狂,她内心怀着重逢的期待。可是对自己没有告诉哥哥她和夏亚尔的事情有点儿匪夷所思,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和哥哥任冰一起分享这个幸福话题。

谢浩杰白天和任乐水在村里转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就是走一走,入户了解各家各户的情况和民生项目的建设情况。5公里的乡村道路眼看就竣工了,汽车一过,再不会像往日一样尘土飞扬了。小学校舍建设进度很快,新学年学生进新教室上课也没有什么问题。示范户的庭院都建好了,还有十几户富民安居房也都在建设。眼看“两委”班子的换届就要开展,就等着把新的干部充实到村支部和村委会。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他们一边走一边看,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书记,还得搞一批资金,得把锅炉的事情解决了,大概要30多万。”

任乐水不接谢浩杰的话,他心里清楚,再拿资金搞建设已经非常困难了。当时自治区的50万资金用来建了村民活动中心,西域丝路研究院从事业经费里配套了10万。办双语夜校又买了一批语音设备。再加上打了一口井给农民提供优质的自来水水源,又给庭院改造示范户每户人家补贴1万块,全年投入了200多万。单位做后盾,已经全力以赴了。可是农民的期望值还是很高。按理说,维护稳定是第一任务,可是不办一些实事,在村民的心目中又缺少威信,对村民的宣传教育都没有底气。一搞建设,基层干部和村民都乐不可支,却又认为驻村工作队就是来搞建设的,这越发增长了村民的预期值。建学校投入了200万、修公路投入了300万,都是国家专项资金,一核算,全年对一个小乡村投入了将近700万,这在喀拉苏村的发展史上都是少有的。任乐水对驻村工作这样偏重项目投入的做法,一直不愿表态,他的心里,基层阵地建设、宣传教育群众要比那些事情重要得多。维护社会稳定是久久为功的大事情,不是做几个项目能够代替的。

“阿巴书记天天汇报锅炉的事情,说别的村投入一两千万的驻村工作队都有,村里早都烧上了锅炉,就我们村还在烧煤。”

“斯迪克的案子也不知道进展怎么样了,斯迪克不除,喀拉苏村永无宁日呀。”任乐水说。

谢浩杰一直想听任乐水关于锅炉建设的下文,可他好像糊涂了,文不对题又谈起斯迪克案件。

“书记,您别打岔,我说锅炉呢。”谢浩杰说。

“浩杰,你怎么来了半年,思想水平落得和阿巴书记一样了?他要搞什么项目你就答应?工作要有计划,有重点!‘队员当代表、单位做后盾、一把手负总责’是重点指‘访惠聚’的全面工作,不是盲目上项目。我们单位一年就那么点儿事业经费,全年拿出200万,也是院党委班子齐心协力动用了一切资源节约出来的,锅炉是主要矛盾吗?不是!明年驻村工作队可以接着干。但维护社会稳定才是当务之急,斯迪克还在潜逃,危险就在我们身边,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别让村民一吆喝,就跟着上道了,我们驻村工作队要引领群众,不能跟着村民的屁股后面打转转。”

谢浩杰挥手捋一下长发,说:“这脑袋长在头上就是个摆设。”

一个年轻女人远远地端了一盘桃子站在院门前,向谢浩杰招手。

“浩杰,人家女人招你呢。”

他们笑起来。前一阵收割麦子,女人家的男人外出打工,阿尔法和谢浩杰帮她割了两天麦子,把麦子送到麦场,累得筋疲力尽,女人心生感激,把阿尔法和谢浩杰让到家里,急急忙忙煮了几个鸡蛋。谢浩杰刚喝一杯热水,她的男人回来了,看到家里坐了两个陌生男人,拿起鸡蛋倒在院子的垃圾里。谢浩杰怒从心起,要教育她男人,却被轰了出来。晚上,那女人哭哭啼啼来到村委会告状,说被男人打了。那男人是阿巴书记的外甥,阿巴书记拿起手边的棒子把他外甥打了一顿。

“你的心让醋泡坏了,你到外地打工,驻村工作队的干部给你家收割麦子,你不给工钱就算了,还把脏水泼在驻村工作队的头上。”

阿巴书记用力猛,把一条柳树棒打折了。也不知道他外甥是疼了还是觉得对不起驻村工作队,一个大小伙子鬼哭狼嚎。以后,大家就总拿这事和谢浩杰开玩笑。

一会儿,阿巴的外甥也出来了,谢浩杰转身想走,那个小伙子噔噔跑过来。

“谢队长,还肚子胀呀,上次我错了,今天到家里喝杯茶吗?”

谢浩杰摆摆手,任乐水却大大咧咧进了农民家。

他们家是庭院经济改造的示范户。进了院子,一个大葡萄架覆盖着前面的院子,地面干干净净。一侧的棚圈里养了10只羊,后院种了5分地的塑料大棚,因为到了夏天,四面的塑料棚面都敞开着,里面种着辣椒、西红柿和芹菜。果园里的核桃树都拦腰截断,上面改造嫁接了新品种,过去是8米间距,现在是4米的间距,再加上品种改良,以后的产量会增加1倍以上。地里还种了棉花。

“这没几分地,种棉花影响核桃生长。”谢浩杰说。

“农民见不得地闲,棉花当年有现金收入,种了就种了呗。”任乐水说。

“我家今年的扶贫羊可以增收2万块,大棚种菜可以节约3000块的买菜钱,今年日子好过了。”小伙子高兴地说。

“一村一策,庭前院后,一架葡萄、一群羊、一棚菜、一个果园,农民还怕没有好日子?关键是替农民想出好办法,找到好路子,带着他们走。”任乐水说。

女人不失时机地送过来几个新鲜的桃子。谢浩杰没有接,那个男人又端上盘子递过来。

“他怕你打他呢。”任乐水用维吾尔语说。

男人哈哈笑起来,用汉语说:“谢队长,你不吃,我舅舅阿巴书记拿棒子打我呢。”

谢浩杰拿起一个桃子塞到嘴里,不小心噎住了,脖子像公鸡一样一伸一缩,女人笑出了眼泪。

回去的路上,任乐水说:“星期五准备一下,我们在我爸爸赛麦提家聚一下,阿尔法的老婆来了,夏亚尔也来了,任冰也要过来,给他们接个风,你给良嘉熙也通知一下,让她从白水市回来,再给她送个行。”

“书记,我是队长,还是你是队长?为什么他们什么事情都不给我汇报!”

任乐水笑着说:“你是队长呀,阿米娜来不给你说,因为我是大哥;夏亚尔不给你说,因为他是我侄女的男朋友;任冰是我儿子,他们当然先给我说,这不,我在给你汇报呀。良嘉熙你请不回来,得打我的旗号,她才愿意过来,你说这有问题吗?”

谢浩杰嘟囔道:“窝囊!”

谢浩杰找麦迪亚娜打听良嘉熙的情况,麦迪亚娜笑弯了腰。

“有骆驼大的身体,不如有纽扣大的智慧。想她了,你就自己联系呀。”

麦迪亚娜说得漫不经心,谢浩杰却手足无措。

“她住了医院,我去看她了,她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她怎么啦?”

麦迪亚娜瞥了一眼,说:“我以为你们见过面了。”

“她好吗?”

“她不太好,从小心脏就不好,先天性心脏病,时常觉得呼吸不畅,气短、乏力,小时候她心脏轻微畸形,现在严重了,以后可能要手术治疗矫正畸形。”

“严重吗?!”

“手术治疗以后,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不受影响,但要终身服药。”

谢浩杰想起,那天良嘉熙喝了点儿酒,呼吸异常急促,他以为她特别激动,以后她好像就变得迷迷糊糊。

那次她该不是昏迷过去了吧?谢浩杰内心愧疚,还有点儿后怕。

星期五晚上,大家来到赛麦提爷爷的家里。阿尔法在院子里做了一大锅抓饭,在后院的果园里支起了烤羊肉的炉子。赛麦提老人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赛麦提老人穿着西装,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迎接大家,麦迪亚娜迎接客人进屋。

进屋之前,要洗手,来帮忙的姑丽赛乃姆忙着用洗手壶给客人倒水洗手。

谢浩杰像在水龙头下冲手一样,双手不停地搓。姑丽赛乃姆咯咯笑起来,说:“浩杰哥哥,我教你我们维吾尔人的洗手方法吧,洗手要洗三下,我倒一下,您双手接水手掌搓一下手背,然后再一下,然后再一下。”

谢浩杰重新洗了三下手。

“对了。”姑丽赛乃姆说。

没想谢浩杰使劲甩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差点儿甩在姑丽赛乃姆脸上,她侧头躲了一下。

“又错了。”一旁的任乐水说。

维吾尔族有严格的洗手规矩,因为缺水,用水格外节约,洗手只三下,他人倒三次水,洗手的人不能甩手,忌讳那样会把财富甩丢了,甩到别人脸上、身上也不礼貌。倒水的人肩上搭一条消了毒的新毛巾,洗完手,拿毛巾擦完手,再把毛巾还回去。

“怎么能乱甩手!”任乐水皱着眉说。

“穷讲究!”

“你以为?要学的多着呢!”

他们在门口脱了鞋,跟着任乐水进了客厅。为了迎接客人,客厅重新布置了。整个地面铺上了红色的羊毛地毯。中间摆了一条矮墩墩的长红木茶几,是餐桌,上面白色的瓷盘子盛着库尔勒香梨、阿克苏红富士苹果、新鲜的葡萄。靠着两面的墙边各放了一条紫色的褥子,算是坐垫,大家盘腿而坐。正面墙壁挂着巨大的和田壁毯,壁毯上绣着一棵金色的胡杨,背景是连绵的沙漠。面对着的是那幅著名的照片:毛主席正在接见骑毛驴上北京的库尔班大叔,库尔班崇拜地凝视着伟人。

维吾尔人尊重植物,近乎把树木当成图腾和灵物来崇拜,室内木雕通常用桑木这种吉树为材。那些能够结果、树干较直的树木叫吉树,不能结果的、长势古怪的树则被称为凶树。室内空间处处是美轮美奂的木雕装饰。廊檐与柱头刻满花卉、藤蔓、果实和几何形纹饰,饰以天蓝的色彩,张扬而华丽。顶棚有三层骨架,菱形套着方形,图案套叠,贴雕、透雕,纹饰对称连续,刀法精熟,构图繁复。木窗户上布满细密的窗棂格,以阴阳镂空雕饰,饰纹繁复奢华,点、线、面层次分明,不留空白,变化万千,凹凸有致,饱满有力,工艺精巧,犹如行云流水的乐章,又似寂静屹立的山脊,悦动而美妙,天地交融。

大家盘腿坐在地毯上,吃着水果,欢声笑语。赛麦提老人坐在正中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溢着笑意。

外面姑丽赛乃姆尖叫起来,原来是任冰和文泰赶过来了。

任冰见了赛麦提爷爷,热泪盈眶,他不相信这个传说中的亲人就在眼前。赛麦提爷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

“爷爷,我是您孙子任冰,爷爷!”

老人走上前,任冰拥抱着老人,不停抽泣。爷爷在任冰额头深情一吻。任冰把爷爷使劲抱起来。任乐水不停地抹泪,麦迪亚娜也抽泣起来,人们的眼睛都潮湿起来。麦迪亚娜站起来,扶着爷爷坐下。

“爷爷,我给您带来了见面礼。”

任冰打开礼包,拿出一顶精致的手工维吾尔花帽,又拿出一件果绿的维吾尔大衣和金色的布腰带。这是维吾尔族人的一种见面的大礼。在礼节的仪式上,维吾尔族人看中的是那些礼物中包含的内容,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贵重的礼物,但那些花帽、袷袢、腰带传承的对老人的尊重、敬仰和爱戴是任何其他礼品都不能表达的。

之前,任冰为见爷爷,做了许多功课,向文泰请教了一些问题。他知道那应该是一次庄重的见面,犹如一次大考。对他自小隐隐约约听说的一个亲人,他并不在意,可是后来见了妹妹麦迪亚娜,他充满了和赛麦提爷爷相逢的渴望,他假设如果没有爷爷的抚养,爸爸任乐水会四处流浪,甚至会改变命运,也许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自己,也许自己不会有机会和这个让人留恋的美丽世界相逢。任冰就那样胡思乱想着,越发充满对爷爷的敬仰和爱恋,他郑重其事准备了给爷爷的礼物。文泰说:“是不是简单了点儿?”任冰自信地说:“这是最真诚最贵重的礼物,维吾尔族人和伟人见面,都是送花帽的,爷爷一定喜欢。”

爷爷又一次站起来,亲自接过礼物,房间里的人们鼓起掌。谢浩杰不停地用手机摄像。

这时任冰突然跪在爷爷面前,“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酒宴开始了。任冰爽快地坐在麦迪亚娜的身旁,她身上散发出玫瑰的香味,沁人心脾,任冰陶醉着。

赛麦提爷爷敬了第一杯酒,说:“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我们是不同民族的大家庭,但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亲情,流淌着中华民族的血液。我们永不分离,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为了我们的大家庭,为了我们的祖国,干杯!”

大家一起站起来,一饮而尽。烈酒把气氛燃烧起来,大家豪情万丈。

喝了一会儿酒,任冰拿出吉他说:“爷爷,我还带来了一个礼物,我为您的家乡,为我爸爸这样的驻村干部谱写了一首歌曲,我给大家弹唱一下。”

看了“访惠聚”展览以后的那些天,任冰闲暇时就抱起吉他,他内心有太多的感情,却怎么都聚不拢。后来文泰告诉他“自治区‘访惠聚’决策参考”平台在进行“访惠聚”驻村工作的歌曲大奖赛。任冰心里有一种冲动,爸爸的光辉业绩在打动着他,他开始研究“访惠聚”驻村工作。他发现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访惠聚”驻村工作在维护祖国统一,在维护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在促进民族团结中的伟大作用。这项德政工程、民心工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彰显它的历史意义。他眼前浮现着爸爸、谢浩杰、阿尔法、文泰、海拉提、阿巴的身影,还想起美丽的麦迪亚娜、漂亮的良嘉熙,还有那些飞奔的孩子姑丽且木、茹仙古丽……他一直在“情”和“义”的表达上困惑。突然有一天,他脑海里冒出“家乡”这个词。任冰明白了,他要表达那种永恒的家国情怀:那些遥远的村庄就是爸爸和爷爷要守卫的家园;那些村庄里的人们就是自己的亲人;那些驻村干部的宿舍就是他们安在166万平方公里大地的家;那些从公元前60年西汉开始,新疆成为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的历史,就是像爷爷和爸爸组成的家庭一样千百年来拥有的共同时光。那天,任冰一气呵成,写完了歌词,谱了曲。

“我的歌叫《永远的家乡》,献给我的爷爷、我的爸爸,献给所有的驻村干部和村里的乡亲们。”

任冰弹唱起来:

高高的雪峰

蓝蓝的天空

辽阔的大地上

炊烟升起的地方

一座座遥远

遥远的村庄

那里有我们出生的新房

宽宽的河床

金色的麦浪

葱翠的绿洲上

欢歌响起的地方

一群群等待

等待的乡亲

那里有我们相遇的目光

你今生的梦想

我追求的理想

爱和爱的相守中

相拥了千年的时光

你今生的梦想

我追求的理想

一家家驻村的亲人

这里是我们永远的家乡

温馨的情调和民谣风格,时尚而抒情,流动着蜜一样甜美的情愫。

“再来一遍,我们一起唱!”谢浩杰说。

任冰把打印好的歌词递给文泰,他们一起纵情高歌。

夏亚尔在外面帮着阿尔法烤羊肉,把一大盘焦黄诱人的烤肉端上来。阿巴书记介绍他就是麦迪亚娜的男朋友。小伙子高个儿,发卷脸瘦鼻高,典型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架在鼻梁的眼镜,透出几分斯文。夏亚尔谦逊地给大家行个抚胸礼,然后坐在麦迪亚娜的一边。

大家一起鼓掌起哄。

任冰却一下子泄了气,兴致全无,轻蔑地看一眼夏亚尔,对他心生烦厌,低头喝一口闷酒。

阿尔法端上一只烤全羊。任乐水割下焦黄的羊唇,递给赛麦提爸爸,老人颤抖着,用筷子夹着送到了任冰嘴里。

夏亚尔端着一高脚杯酒敬任冰,任冰没理他,拨弄着吉他。

任冰开始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他进入自己的世界:在一座废弃的王宫,夕阳之下,他漫步在那座昔日辉煌的宫殿,脑海里满是麦迪亚娜的笑颜,他站在远处望着她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迷雾深处,他迷茫而绝望。那些辉煌那些毁灭那些回忆,从六弦琴下落珠一样滑落,忧伤似闪电四射,琴声飞旋,情思飘扬,万种风情,弦音袅袅,思绪绵绵,忽而迷蒙,忽而静谧,弦声渐缓,一片宁静,戛然而止。

任冰技法娴熟,轮指、震音信手而至。

大家继续兴高采烈地喝酒,任冰悄无声息离开了爷爷家。

后半夜,任乐水微醺着回到宿舍。任冰双手抱腿,呆坐在木椅上。任乐水一直惴惴不安,担心着儿子。

任乐水上前拍拍任冰的脑袋,任冰突然抱住爸爸,号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她?”

任乐水抹着眼泪。

“我们本来就互相爱着,就是一家人,她是你的妹妹,你的亲人。”

第二天,任冰要去塔里木河源流。

“那里很远。”

“我知道,爷爷和奶奶死在那条河边。”

任乐水内心一阵激动,他陪着任冰去了塔里木河源流。

塔里木河这条两千多米的国内最长的内陆河,像一群野马浩浩****彪悍奔腾在塔克拉玛干大漠,两岸胡杨浓荫蔽日,犹如一条绿色屏障,让塔里木盆地绿洲的生命连绵繁衍。这个中国面积最大的内陆盆地,被天山和昆仑山、阿尔金山包围着,高耸的山地高原,浩瀚的砂砾戈壁,广袤的绿洲洪积平原,浩**延绵上千公里,给这块荒原打下粗犷的烙印,让这块土地的人们落拓不羁。

他们来到塔里木河源流三河交汇的河口。

“这就是塔里木河的源流了,源于昆仑山的和田河、叶尔羌河和源自天山的阿克苏河在这里汇聚,流入塔里木盆地,形成塔里木河流域绿洲。塔里木河流域是一个封闭的内陆水循环区域,最后消失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腹地。这是南疆人民的生命之河。”任乐水说。

任冰望着奔流的河水,在他的想象里,这条不羁的河流雄浑宽广,河水如万马奔腾。而眼前的河流却舒缓而宁静,碧波**漾,河水如一条碧绿的飘带,绿叶倒影,群鸟飞鸣,天空湛蓝,白云悠漾,静美而壮丽。

任冰内心宁静,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对着远处的胡杨林高声呼叫。

“爸爸,爷爷奶奶的坟在哪里?我要给他们磕头,感谢他们养育了你,才有了我的生命。”

任乐水呆呆地看着流向远方的河水,那里雾气蒸腾,浮出一条光亮的通道,他看到两个人影在光环下远远离去,融入灿烂的阳光里。

“爸爸妈妈……”任乐水喃喃地念叨,泪水从眼眶里一颗颗滴落下来。

“爸爸——?”

任冰看着爸爸奇怪的表情,轻声叫他。

任乐水一下子惊醒过来,紧紧抱着儿子,撕心裂肺地痛哭。

“儿子,这片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他们的坟,从那天沙尘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找到过他们。”

当天,任冰带着复杂的情感,离开了白水市,那天他突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这几个月的驻村,打开了他的智慧之门,他觉得再在喀拉苏村待着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村庄是他生命中必然的一场遭遇。在这里,他理解了那些面对残酷生死的父辈为什么依然坚强,在这里他寻找到以前从不在意的对家人的亲情,在这里他明白了每一个生命都有一种使命,都会在刻骨铭心的爱中成长。他想我们经历的是成长过程中必需的步伐,但我们不会停滞不前,纠结于脚下的泥土,我们还会有更加辉煌的使命,去为更多的人活着创造一个光明的未来。

临走时,任冰对任乐水说:“爸爸,我知道什么是爱了,我以前混沌未开,不停地成长不时地迷乱。你告诉麦迪亚娜,我真的爱她。我爱赛麦提爷爷和你们。我爱这个美妙的世界。”

任乐水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看着帅气的儿子,这让他放心。

“老任,我回去照顾妈妈了,妈妈一直坚强,她是那么爱你。”

任乐水鼻子一酸,却乐呵呵笑起来。

下午,任乐水带着文泰和谢浩杰从村民家走访回来,天气闷热。说了一天的话,大家筋疲力尽。

一队队癞蛤蟆从路边的水渠中爬上岸,蹲在渠边,呱呱鸣叫,往日这些丑陋的两栖动物,都深藏烂泥苇草之中,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高声鸣叫。

“这些家伙要过年呀,在这里排队迎接我们。”

“浩杰见不到女人,见了癞蛤蟆都当美女了。”文泰说,他们一路笑着回到宿舍。

文泰和谢浩杰握手言和了。

那天在赛麦提爷爷家,大家尽兴喝酒。文泰望一眼谢浩杰,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暗中发笑。他叫谢浩杰陪他一起去院子里撒尿。谢浩杰以为听错了,看着酒后开怀大笑的文泰,突然感到浑身无力。

谢浩杰不知道文泰又要做什么事,那一刻他想,要打架谁怕谁啊?他陪着文泰到了院子,在苹果树下尿尿。谢浩杰尿完了,提了裤子。文泰还在继续。

谢浩杰有点儿尴尬,他们许久不说话了。

“良嘉熙要是你的,你就好好追,她不是我的菜,你也别总为这事情和我别扭着。”

谢浩杰轻蔑地冷笑一声想,文泰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平时道貌岸然,像一个君子,在姑娘面前浪漫多情,其实戴着虚伪的面具,只不过是个浪**子,一路撒播情种。

“良嘉熙和我的女朋友是东北老乡,其实她从来到喀拉苏村见到我,就了解我的过去,可是她却做出清纯的样子,一直在试探我,观察我。”

谢浩杰有点儿幸灾乐祸,也吃惊文泰说出了那么多秘密。文泰心里难受,这让他快乐。

“你们这些家伙就是喜欢算计,我从来就讨厌你们这些人。还有良嘉熙,表面单纯却也满怀心机,我原是看上她的,但看到你们腻在一起,我就没了那份心思,她哪里那么好让你丢魂,连和我翻脸也不在乎?”

谢浩杰内心一阵愤恨,说:“你就是个混账,追不到别人就坏人家姑娘的名声,我就是喜欢她,你才不配这么好的姑娘。”

文泰早已不再对良嘉熙心存幻想。

当他回到乌鲁木齐,和一果分手以后,想起在村里的那些情感纠葛,他觉得有点儿可笑,一下子从大城市来到塔克拉玛干的边远乡村,那种烦恼和寂寞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所以在见到良嘉熙时,她的一举一动可人心意,如干涸的土地飘来一阵小雨,男人包括文泰自己都会迷乱和不知所措。但当他想清楚以后,他却真心希望谢浩杰能够和良嘉熙有个结果,毕竟谢浩杰在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在追求他心中的爱情。文泰内心反而放不下对谢浩杰的友谊,谢浩杰身上的真诚和对人的宽厚是那么感人,文泰为自己和谢浩杰争风吃醋而愧疚,在对谢浩杰的友谊上他舍不得放手。但他不知道谢浩杰对良嘉熙真实的想法,文泰想从谢浩杰的嘴里印证一些事情。

这次文泰终于明白了,他哈哈大笑:

“中计了吧,你还就是对那小姑娘有贼心的。”

谢浩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怎么?你受不了啦?我就是不想让你这样的花花公子祸害良家女孩。我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你别光说不练,还耽搁大家。”

谢浩杰上去踢了文泰一脚,那一刻谢浩杰找回了曾经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放弃对文泰的友谊。

文泰上前,亲昵地搂着谢浩杰的肩膀。

谢浩杰突然想起良嘉熙,内心非常伤感,他给她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发微信说请她回来聚会,她也没有回信。这让谢浩杰忐忑不安,就一直回忆那天和她喝酒之后的事,但就是记不起细节,他有一种犯了罪的感觉。

谢浩杰抽泣起来。

文泰放声大笑,念道: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文泰对着黑黢黢的果园聊发着诗兴。

“走,兄弟,喝酒去,不醉不归!”

那夜,他们对酒当歌,喝得大醉。

入夜,天气燥热,蛙声凄厉,狗在躁吠,公鸡也半夜打起鸣。

谢浩杰难以入睡,汗水打湿了床单。他心里默数着数字,让自己安静下来,眼前翻腾着良嘉熙的影子,他渐渐安静下来,嘴角露着微笑睡过去。

大地在晃动,谢浩杰醒过来,听到墙体开裂倒塌的声音,他内心恐惧,下意识地把头紧紧蒙在被窝里,突然他惊醒过来,地震了!他穿上衣服,低头找鞋,一头栽倒在床下。

大家聚集在村委会大院。

“驻村工作队立即上报灾情,第一时间开展救援,与村‘两委’班子成员对各村民小组进行灾情排查,逐户登记伤亡情况,查看房屋损毁情况。组织村民开展自救,抢挖被掩埋群众,救治运送伤员。”任乐水说。

任乐水带着文泰和王永富,谢浩杰带着阿尔法和阿巴书记,分片包干,前往救灾现场。他们挨家挨户进行排查。天渐渐亮了,驻村工作队在统计伤亡情况。任乐水一组从废墟中抢救被埋人员9人,没有人员死亡。谢浩杰一组也救出10人。

救灾车队拉着警报,来到村里。发生了5.8级地震。由于大部分村民搬进了富民安居房,那些房子都是按8级抗震设计,所以损失不大,只是那些还住在土坯房的不多的几户村民受到了较大冲击。地震现场不时有倒下的房屋,伤员被抬上了车,救灾队伍在紧张地清理现场。

太阳出来了,阳光洒满大地,昔日安静祥和的村庄满目疮痍。

任乐水心情凝重。

五保户牙生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说:“太感谢你们了,你们辛苦了,如果没有你们过来救我,我会死的。感谢驻村工作队,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

牙生从怀里掏出一块馕要给任乐水,任乐水眼睛一热:“大爷您吃吧,您先回去,我们这儿还有事情。”

牙生走了。当他看到任乐水,心中满怀感激,就想把最好吃的给他。他想感谢任乐水,他是共产党的好人。可他年纪大了,却忘了说儿子吐拉洪的事情。他走了几步,看着眼前慌乱的人,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又转回来,说:“你们还要救我的儿子,谢浩杰队长在挖他。”

任乐水这才反应过来,一直忙着统计伤员,打电话汇报,却没有发现谢浩杰丢了。他们飞快地跑向牙生的住处。

“浩杰,浩杰……”任乐水边跑边喊。

救灾人员在远处的空地搭建了救灾帐篷,在发放救灾食物和水,人们惊魂未定,还没有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终于赶到了现场,牙生家破败的小院几乎被夷为平地,房梁歪斜着,死一般沉寂。

任乐水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浩杰——谢浩杰——”

大家在呼唤。

“谢浩杰队长救出了我,我的儿子还在里面,他就又回到院子里,冲进房子,房子晃了一下就倒了。”牙生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您为什么不早说!?”文泰喊道。

任乐水用双手拼命地挖,大家叫着谢浩杰的名字,不停地挖,双手都渗出了鲜血。

县委副书记徐向阳带着铲车过来,大呼小叫指挥着挖掘机,要用机械挖土。

“徐向阳!人命关天,你的铲车是要救人还是要人命?废墟底下有我的同志,有我们的亲人!”任乐水说。

徐向阳面色铁青,退到一旁。任乐水指挥救灾人员,全部徒手挖掘。

任乐水边挖边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们坚强地活着。

突然,一阵轻微的敲打声,从房梁斜搭的断墙处传来。救援队员挖开了上面的土堆。两个人蜷缩在坍塌的屋角,面色苍白。

大家把谢浩杰抬到担架上,谢浩杰一脸轻松长长地舒口气,睁开眼笑起来。

“我还活着?”

“你太丑了,阎王爷不要。”文泰含着眼泪说。

“你们抬着我干吗?”

谢浩杰从担架上跨到地上,刚要站起来,腿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他跪倒在担架前。

“我的腿?”谢浩杰晕了过去。

当时,谢浩杰又一次冲进即将倒塌的房间,一向胆小的他,在那一刻却置生死于不顾了。在他进去的一瞬间,房门被倒塌的土墙堵死了,他拉着吐拉洪躲在房间的一角,那儿有一根大梁压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这个房屋是土坯建的旧房,有了这个三角的空间,人相对处于安全状态。他用手想推开堆在眼前的墟土,但一点儿用也没有。他和吐拉洪说话,吐拉洪听不懂一句汉语。谢浩杰腿上隐隐作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伤,只感到力不从心,万分疲惫。他在救灾现场忙了一个晚上,此刻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静悄悄的。那一刻谢浩杰几近虚脱,困意袭来,谢浩杰昏睡过去。直到吐拉洪推醒他,他才听到了任乐水的呼唤声,他拿起一块木板敲击着大梁。他们得救了。

第二天,良嘉熙进入病房时,文泰正在和谢浩杰说笑。

谢浩杰的腿打着绷带,高高地吊在床头的铁架子上。文泰的笑容僵在脸上,端着谢浩杰的尿壶出去。良嘉熙觉得文泰态度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回北京吗?”谢浩杰非常意外。

“没有,你见我心烦吗?”良嘉熙说。

“我朝思暮想呢。”

谢浩杰开心地挤一下眼。

良嘉熙心想,就是谢浩杰这种真诚的笑脸彻底征服了自己。

“你都好吧?”

“好啊。就是折了条腿。”

谢浩杰抖一抖僵硬的腿,他似乎并不在意。

谢浩杰问良嘉熙为什么没回北京,良嘉熙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谢浩杰噘着的亲吻她的嘴和他脸上露出的陶醉的笑意。

“你忘了那个雨天?”

“雨天怎么了?”

良嘉熙一直逼视着他,看了他足有半分钟,像是仇恨他做错了什么事。谢浩杰心里发慌,支支吾吾。

“我回北京办了不再读研究生的手续,我们院长非常生气,我浪费了一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

谢浩杰有一种负罪感,突然觉得对不起良嘉熙,因为自己的追求改变了良嘉熙的命运,无论如何这种结果让他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感受。

“你不应该这样,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又不需要你负责,我留下在这里再教一学期汉语,然后离开。”

“去哪里?”

“你说呢?!”

良嘉熙总有生命短暂的感叹,面对病残的身体,她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她感谢每一天的阳光,当太阳升起,她庆幸自己还活着。她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开始,她全心全意爱恋着生活。她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把生命押上去,和命运赌一场,向着看准的目标,义无反顾地前行,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等待和命运的相聚,以我为烛,照亮自己的心灵,照亮黑暗的前程。

谢浩杰一下子非常脆弱,他不敢面对现实,想起复杂的人生经历,自己已是千帆过尽,而这个花季的女孩怎么会深陷感情的旋涡?他自觉愧疚,却欲罢不能。

“花易谢,雾易失,梦易逝,云易散,物犹如此,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谢浩杰说。

良嘉熙漠然说:“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人如四季的植物,时节到了,播种开花,春华秋实。可人还有不一样的地方,会错了季节耕种,所以总有人悲切: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

谢浩杰眼里一热,冲起粉身碎骨为红颜的豪气,说:

“我将伴你生生世世。我爱你!”

良嘉熙握住谢浩杰的手,默默流泪。

谢浩杰第一次静静地感受良嘉熙的手,那指尖温暖柔软,他让她的手贴在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上。

沉默了许久,良嘉熙拿出一个U盘交给谢浩杰。

“‘一点通’软件系统已经做完了,以后驻村工作队入户走访就事事清了。”良嘉熙说。

她是那么骄傲,这是一个非常难的软件开发工程,她和老师如期做完了。当初谢浩杰入户走访,次数多了,人就糊涂了,许多情况都是登记在纸质档案中,查找起来特别不方便,错误百出。见了良嘉熙他就发起牢骚。

良嘉熙是学计算机的,说:“为何不做一个‘一点通’的App系统,叫‘驻村工作一点通系统’,建乡村信息、家庭情况、村民信息、走访入户四个模块,再和自治区、地县联网,四级动态管理,输入工作、入户、政策、制度、数据五个内容,打开手机就‘一点通’了。”

谢浩杰惊讶这个小姑娘脑子里怎么有这么精彩的主意,这事要干成了,就为全自治区的驻村工作做了件大事。可以实现五个“一点通”。工作一点通,对驻村工作任务清单一目了然;入户一点通,可以实时掌握驻村工作队入户动态信息、走访实际效果;政策一点通,可以准确了解掌握政策;制度一点通,可以保证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日常管理的全程控制;数据一点通,一切尽在手中掌握。

他们开始了“一点通”软件的秘密开发。女人漂亮是容易的,女人智慧也是容易的,但漂亮和智慧聚焦在一个美女身上,就是人间尤物。漂亮的皮囊千篇一律,精彩的灵魂万里挑一。谢浩杰内心骄傲,生怕时光流逝得太快。

“我要把专利送给自治区‘访惠聚’办公室,让他们在全疆推广。”

谢浩杰想跳起来拥抱良嘉熙,腿猛一蹬,剧痛钻心,龇牙咧嘴,他狂叫了一声。

任乐水一直在受灾的村民家了解灾情,地震的强度不大不小,村民心中还是恐慌,担心余震,许多人搬到抗震帐篷里。

任乐水担心着赛麦提爸爸,去了他家。屋里聚满了人,院子里还搭了两顶抗震帐篷。

赛麦提老人住的是改造过的富民安居房,在地震中没有受到损失。老人想起那些孤寡老人和五保户,叫来麦迪亚娜。

“孩子,去把村里受灾的老人接到家里来。”

麦迪亚娜和夏亚尔走家串户,把七八个行动困难无家人照顾的老人接到家里,屋里住不下,向阿巴书记要了两顶救灾帐篷。

任乐水进门时,夏亚尔正在露天的院子里做饭,赛麦提爸爸拄着手杖,盯着锅里黄灿灿的抓饭。一群老者悠闲地坐在院里的板**,有的打着瞌睡,有的看着天空,有的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爸爸!”

赛麦提爸爸缓缓地转过身,任乐水上前,拥抱了他一下,仔细端详着赛麦提爸爸。

麦迪亚娜端着茶盘飞过来。

“叔叔,爷爷好着呢,就是酒喝得比平时多。”

这时牙生从人群中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馕要递给任乐水。

“这老汉见到任书记就掏馕,把馕当金子了。”阿尔法说。

“对强盗只能用刀子,对朋友就要送金子。牙生一贫如洗,在他眼里馕是他唯一的财富,当然他要送书记馕了。”阿巴书记说。

“麦迪亚娜,这么多人,你能照顾过来?”阿尔法说。

“爷爷怕他们生病,聚在一起,好照顾他们,有了病也可以第一时间通知你们送他们去医院。”麦迪亚娜说。

任乐水看着乐呵呵的赛麦提爸爸,没有说话,这个老人就是这么善良,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赛麦提爸爸给他喂水的场景,那些画面在脑海里消失了多年,他几乎忘却,可在这种特殊的时间里,激起了他的记忆,岁月更替,原来那些爱的情愫一直沉淀在心底。

任乐水掏出一沓钱。

“爸爸,拿去照顾村民吧。”

赛麦提爷爷缓慢地抬起头,看一眼儿子,目光里露出一丝怨气和失望,拄着手杖回到了屋里。

“叔叔,您伤害了爷爷的尊严。”麦迪亚娜说。

“开饭了,开饭了。”夏亚尔嚷起来。

任乐水他们要走,麦迪亚娜笑盈盈地说:“叔叔,明天来参加爷爷家的升旗仪式吧,带着驻村工作队一起来。”

“明天又不是星期一,升什么国旗?”阿尔法问。

“看到蚊子就拔刀——大惊小怪,赛麦提爷爷从回到村里就每天升国旗,以前村里人都到他家来升旗的,只是后来渐渐地人们都去清真寺了。现在大家星期一在村委会升国旗,平时就来他家里参加升旗了。”阿巴书记说。

“好,我们明天一定来。”任乐水说。

走在路上,大家非常疲惫。

“阿尔法,你妻子要生了吧?”任乐水问。

“后天的预产期,我准备后天一大早赶到白水市。”阿尔法说。

“明天上午,再把各卡点的维稳值班检查一下,下午就去吧,万一有个意外,你不恨我呀。”任乐水说。

“我还是后天去吧,浩杰在医院,文泰在那儿照顾他,您一个人在这儿,工作上怕忙不过来。”

任乐水意味深长地拍拍阿尔法的背。

一会儿,阴风大作,天空下起了雨,他们小跑着回到宿舍。雨下个不停,不时夹着轰鸣的雷声。任乐水疲惫地睡过去。

整夜,任乐水坠入黑暗的梦境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醒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在梦里,梦境混乱不堪。张雯一次次从远处跑来,跌跌撞撞,他想扶着她,但怎么都够不着她的手,她大声地呼唤他,他却听不到她的声音。他看到一束刺目的光,然后他看到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重叠出一层厚厚的乌云,扑面而来,窜进他的视野,化作一轮光环,在他的眼前爆裂。他剧烈地扭动身体,一下子睁开眼。

门外响起鼓点儿般的敲门声。

任乐水十分难受,内心焦灼,意识还残留在梦境里。他摸一摸咚咚直跳的心口,起身开了门。屋外一片漆黑,伊里亚尔浑身湿透,站在门前。

“任书记,赶快去卡点,我们得到线索,斯迪克今天要潜入村里作案。”伊里亚尔说。

任乐水穿好衣服,拿上警棍,大声叫阿尔法。

“亚力坤已经和阿尔法先赶到卡点了。”

他们匆忙坐进买买提明的警车,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去。

任乐水的心怦怦直跳,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最后的较量开始了。

突然前方的卡点方向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买买提明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空气凝固了。

“战斗打响了!”买买提明说。

汽车又启动了,犹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卡点处灯光刺眼,一辆小汽车停在卡点的中央,斯迪克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把阿尔法抬上车。

一名乡派出所的警察敬了个礼,慌乱地说:“斯迪克开车过来,阿尔法上前检查,斯迪克下了车,挥起斧头就砍阿尔法,亚力坤就开枪了。”

那位警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当亚力坤开枪射击的时候,车后座里的阿不拉跳出来,一下子抱住亚力坤,拉响了身上的土制炸药包。

任乐水看到了那个牛皮的枪套和一只握着五四手枪的断臂。任乐水眼前一黑。

那个警察一会儿说维吾尔语,一会儿说汉语,神情紧张,几乎语无伦次,买买提明扶住他,他浑身发软,扑倒在买买提明的怀里。

“阿尔法,阿尔法,你坚持住啊,坚持!你的孩子在等你。”

伊里亚尔声嘶力竭地喊着。

警车呼啸着赶往医院。

那天夜里,亚力坤和阿尔法牺牲了。

那天夜里,阿米娜生了个胖小子。

阿尔法儿子的哭声响亮,医生们说这个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充满了仇恨。他们不知道那一夜是这个胖小子爸爸牺牲的时刻,冥冥中他们父子迈进了不同的门。生命的门从来没有关闭过,一道门将过去关闭了,而未来的门始终打开着,另一些鲜活的生命又迎接着阳光,将生命永续。

任乐水和伊里亚尔红肿着双眼,相对无言。突然伊里亚尔紧紧抱住任乐水,用手剧烈地拍打着任乐水的背,哭着说:

“哥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任乐水无法回答。他一直不敢思考死亡,他有时候会幼稚地想,只要不去思考这个黑暗的问题,生命就会永恒。老同学的牺牲,使他开始心怀恐惧地思考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今天阿尔法和亚力坤的生命犹如凋谢的花朵在眼前湮灭,他意识到即使躲避它,它依然存在着,每时每刻都在逼近,躲在暗处狰狞地张开恶嘴,随时随地要吞噬人们的幸福生活,就像阳光下的影子伴随着太阳起起落落。他突然明白了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刻,每个人终将以同一种结局追随而去,别无选择,所有生命都会遭遇没有明天的那一天。

“一个人为正义事业而捐躯,他的生命就活在那些他信仰的世界里,为了一个美好的信念,死亡让生命更加辉煌,这就是牺牲的意义。”任乐水说。

“可是,我要他们活着。”伊里亚尔哭道。

“他们活在人们的心中,他们就是英雄,是不朽的人民英雄。”任乐水也哭了。

早晨,伊里亚尔带着买买提明启程,送阿尔法的遗体回伊犁,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任乐水在村里参加亚力坤的入土仪式。

姑丽赛乃姆哭成了泪人,她伏在文泰的身上,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让好人死在坏人的屠刀下?怎么会发生这些悲惨的事情?为什么坏人得不到报应?为什么?!”

文泰一直陪伴着姑丽赛乃姆,想起谢浩杰说的:“要为亚力坤和姑丽赛乃姆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文泰泪如雨下。

任乐水接到紧急通知,去县委参加干部大会。

任乐水昏沉沉坐在座位上,思维变得混乱不堪,亚力坤和阿尔法的笑容一直刻印在脑海里,眼前的事让他提不起兴趣。他内心凄凉。

猛然间,听到有人宣布因维稳失职,组织对徐向阳进行问责的违纪调查。

任乐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平静一下情绪,确认扬声器里说的都是真的。通报里说,出事的那天夜里,徐向阳没有坚守岗位,去了白水市喝酒,而且去了舞厅,严重违反纪律。任乐水一声长叹。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是儿子的来电,他压了电话,可是电话又执着地震动起来,儿子发来短信:“十万火急!”

任乐水的心怦怦直跳,他走出会场。

“爸爸,你现在回来,一刻不能停。”儿子哭喊着说。

一股冷气从头顶灌到脚底。

“儿子,慢点儿说,怎么了?”

“妈妈,妈妈走了。”任冰说。

天旋地转,任乐水呆住了。

他扶住身边的墙,努力让自己清醒,他看到天上一群白色的鸽子像棉花一样散开,一幕幕生死离别的悲剧,让他彻底崩塌。

几天前,张雯的病已经很重了。那些日子照顾母亲让她疲惫不堪,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本想打电话让任乐水回来陪她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可偏偏村里又发生了地震。她担心任乐水的安危,深更半夜打电话过去,任乐水还在救灾现场。知道他平安,她问了晚安,服了救心丸,躺在**流泪,她那么无助,身边却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好在儿子从村里回来以后,不但精神正常了,还非常心疼妈妈,隔天和妈妈换着时间去医院陪护外婆。那天,张雯在母亲的病房守了一夜,儿子给妈妈送来早饭,替换妈妈。看着脸色乌黑嘴唇发紫的妈妈,任冰心疼。

“妈妈,你回去睡一会儿,我在这里等外婆打完针,就陪你去检查,你的脸色太差了。”

张雯转过身,擦一下眼泪,点头出了门。她的双腿绑了铅一样沉重,回到家,倒头睡去。

等任冰陪外婆打完针,买了母亲喜欢吃的丁丁炒面,唱着歌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任冰把炒面分成两盘盛了,去卧室喊妈妈吃饭。妈妈安静地侧卧在**,任冰叫了几声,他奇怪妈妈睡得那么沉,他去拉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冰凉而僵硬。任冰一声哀号扑倒在母亲身上。

张雯彻底离开了这个让她劳累不堪的世界。

面对着躺在玻璃柜里的张雯,任乐水寒心彻骨,无限悲伤,一夜间,黑发皆白。

麦迪亚娜突然出现,任冰抱着她号啕大哭,晕倒在她的怀里。

出完殡,麦迪亚娜陪着任乐水父子回到家。

任乐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流泪,生活中太多的变故,让他无以应对,他满含愧疚和悔恨,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任冰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雪山,一片迷茫,独自流泪。见麦迪亚娜过来,又一次痛哭起来。

麦迪亚娜从背后轻轻抱着他,轻声说:“哥哥,别再伤心,还有我们呢,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我们都是过客。我们还得坚强地活着。”

“草木可以再生,而妈妈永远走了,你相信人生轮回吗?我多希望妈妈来生能再和我做一次亲人,我一生爱的人走了。”

“妈妈会听到的,她也一样爱着你。”麦迪亚娜说。

麦迪亚娜也哭泣起来。

“哥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麦迪亚娜说。

任冰不再说话,望着远山。

麦迪亚娜的泪水打湿了任冰的背,一股玫瑰的香气弥漫开来,任冰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突然醒过来似的。

“妹妹,你傻瓜呀,怎么今天你也戴着孝,和我站在遗属这排?”任冰说。

任冰双手抓着麦迪亚娜的双臂望着她。

“我就是你的傻妹妹呀。”

“你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却给我妈妈戴孝,我有点儿接受不了。”任冰说。

麦迪亚娜哭了起来,说:“哥哥,你真让我伤心,你爸爸是我爷爷的儿子,我们是兄妹,你妈妈就是我的婶婶,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你还不能接受我们是一家人的现实,难道还要像你爸爸一样,让奶奶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你还要让我遗憾一生,让我无法表达我对婶婶的感情?”

任冰把麦迪亚娜的双手捧在自己的脸上,又呜呜哭起来。

第三天,任乐水又要回村庄了。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得继续,驻村工作的任务并没有结束。自治区“访惠聚”办公室督察组要来督察工作了,县里通知任乐水尽快回到村里,重新主持喀拉苏村的驻村工作。

任冰开着车送爸爸和妹妹。

任乐水突然想起了什么。

“麦迪亚娜,那天遗体告别时,我好像看到人群中我哥哥也在里面?”

“你哥哥?谁?”任冰问。

“伊利哈尔,你妹妹麦迪亚娜的爸爸。”任乐水说。

“爸爸,你一定是悲伤过度了,出现了幻觉。”任冰说。

“叔叔,我爸爸确实来了,他怕您再受打击,躲在人群里和婶婶做了最后的告别。”

任乐水沉默了一会儿。

“孩子,你们听说过枣花吗?”

“听说过。”两个孩子齐声说。

“她就是任冰的妈妈,是麦迪亚娜的婶婶张雯。”任乐水说。

“吱”的一声,一个急刹车,任冰把车停下来。车里静悄悄的。

那个传说中的枣花,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伊利哈尔出现以后,离开了叫伊力哈姆的汉族同学任乐水。然而,当伊利哈尔达到了拆散枣花和任乐水的目的以后,他又冷酷无情地离开了她。

这些故事,孩子们隐隐约约地听说过。

车后一阵鸣号,任冰重新启动汽车,向机场飞奔而去。

“我曾以为枣花真的爱着伊利哈尔。可是伊利哈尔在看到枣花的日记以后,就知道他们已经永远不可能了,尽管伊利哈尔也真的爱上了枣花。后来伊利哈尔就离开了新疆这个伤心之地,去了北京,他无处躲避这些感情的纠缠。”

“这么说我的爸爸和我的叔叔都爱着枣花?”麦迪亚娜问。

“一个一直爱着,一个曾经爱过。”任乐水说。

“爸爸,原来你也年轻,也风华正茂。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是你和妈妈的总结吧?真是一个传奇,可是我一时还拐不回来。”任冰说。

任乐水苦笑了一下。

“爱,可以包容一切,她是人间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人各有命,情各有缘,该来的命中注定,该有的一定会来,爱必将照亮人生的前路。”

“可是,爸爸,你的枣花飞了,我的妈妈走了。妈——妈——永——远——走了!妈——妈!”任冰凄厉地一声长啸。

麦迪亚娜轻轻拍了一下任冰的头。

“叔叔,你们又怎么走在一起了?”麦迪亚娜问。

“我后来去了克孜尔千佛洞研究所,我那时候的兴趣是考古,研究龟兹地区最早期的‘西域佛教’,在佛教兴盛的三至六世纪,各地纷纷凿石窟,绘佛像,建寺院,龟兹是佛教传入西域的第一站。壁画的题材都是佛传、因缘和本生故事,最精彩的是佛教的本生故事画。研究佛教史对研究新疆史有独特的意义。”

“爸爸,难道我是在克孜尔千佛洞里生的?”

“和洞有些关系。那天我在十七号石窟,揣摩那幅燃火引路的壁画:一峰满载货物的骆驼,昂首而立,目视远方,驼前两个脚夫正面向远处振臂呼叫,前方一人,两眼微闭,双臂高举,燃手为炬,为驼队照亮前行的方向!”

“哇,好壮烈。”麦迪亚娜说。

“那是我妈妈的方向?还是老任的方向?”任冰说。

“一天,你妈妈和游客一起来参观壁画,那一刻我们同时认出了彼此。”

“枣花来了。”任冰说。

“你妈妈说,让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吧,你不应该一直像个孤儿。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那一刻,我知道我会守着她一辈子,我不想再这样孤单下去,我才明白我一直爱着她。”

任乐水抽噎起来。

任冰翻出妈妈喜欢的一个女歌手的碟片。妈妈狂热地喜欢这个漂亮的女歌手,她说她喜欢那歌声里的甜美,让她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任冰托朋友好不容易从喀纳斯湖景点买来了歌手的“新疆民歌第一张发烧碟”,她恬静纯美的声音让他相信妈妈一定被无数次感动得痛哭流涕。他一直想和妈妈一起听一次她的歌。他打开了音响,播出那首妈妈时常哼唱的《我的琴声》:

我的琴声随风**漾

好像雄鹰展翅飞翔

飞过漫漫的黑夜

迎来黎明的曙光

哎,亲人啊亲人啊

我愿变成阳光为你融化冰霜

我愿化作雨露滋润你的心房

我愿变成百灵永远为你歌唱

我愿变成骏马为你走遍四方

我的琴声随风**漾

好像雄鹰展翅飞翔

飞过漫漫的黑夜

迎来黎明的曙光

哎,亲人啊亲人啊

我愿变成阳光为你融化冰霜

我愿化作雨露滋润你的心房

我愿变成百灵永远为你歌唱

我愿变成骏马为你走遍四方

为你走遍四方

任乐水呜咽着望着车窗外,又一次看到了早秋的天山。

在这块广袤的大地,这座终年积雪的雪山无处不在,耸立在遥远的天边,冷峻而伟岸。雾霭散尽,皑皑白雪发着光,露出冷峭的山峰,阳光变得明亮起来,峻伟的山躯显露着铁一般的褶皱,把阳光吸纳进去,黑白分明的颜色洒满天际。苍穹之下,天空湛蓝,山峰雪白,似飞雪凝练,那辽远苍苍莽莽,那巨大浩浩渺渺。大山沉默着,**着,而所有的生命在脚下的绿洲、河谷、草原上喧腾起来,绵延不息。

任乐水胸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种顽强的不可征服的力量,那种强大的力量,唤醒了他勃勃的生命力,鼓舞起他坚强的生存的意志,他从悲伤里回过神。

天地之间,那座圣山洒满阳光。

2015年10月—2017年5月30日第一稿,

始于新疆阿克苏,完于河北廊坊

2017年6月10日第二稿于上海

2017年6月13日第三稿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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