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水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本来要开会,可是他静不下心。
“先不研究换届的事情吧,阿尔法他们调查还没有回来,我们还是去村里的艾德莱斯丝绸合作社看看。”
谢浩杰也没心思开会,良嘉熙去白水市好多天了没有一点儿消息,一个微信也没有。他就一直回忆那天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好意思问良嘉熙,心里七上八下没有底。听任乐水这么一提议,就跟了出来,去西边村头的合作社。
这些日子村里发生了许多变化。
自治区实施南疆三年10万人就业计划,对农民先管吃管住6个月,每个月发2000元的补助,先培训,实习以后,开始拿工资,就在厂里当了工人。村里准备让库伦克亚带队,去新疆新鑫有限责任公司上岗就业。报名时,却没人愿意去。去乌鲁木齐上班?太远了。村里大部分人从来没有离开过白水市。
“这些都是什么人?不感恩不说,好像我们帮他们找工作,他们挣了钱,我们还在害他们。”谢浩杰给任乐水发牢骚。
任乐水看到谢浩杰手足无措就想笑,他有时候就是认死理,遇到问题就和村民怼上了。
“换个方法,组织几个代表先考察一次,宣传教育靠硬灌没有用。”
谢浩杰找来库伦克亚。库伦克亚现在思想非常进步,已经递了入党申请书,急着入党。听说谢浩杰让他带队带几个村民代表先去新疆新鑫有限责任公司考察,乐不可支。
“白吃白喝,还坐飞机吗?”
谢浩杰点点头。库伦克亚二话不说,带着人去了。来到现代化的厂区,优美的生活环境,让库伦克亚犹如做梦。职工宿舍干净明亮,衣柜桌子电视无线网和食堂一应俱全,工厂的人说:“这里还为夫妻工准备了夫妻房。”
库伦克亚喜笑颜开,回去就做老婆的工作,让她一起去乌鲁木齐打工。他早就想离开这个沉闷的农村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是他放不下漂亮的老婆,他舍不得放下那个每天让他充满**的女人,原来以为他库伦克亚活着,只要能搂着自己的女人,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对生活就不求什么轰轰烈烈的折腾了。可驻村工作队来了以后,改变了他的许多想法,他想做一个像驻村工作队员一样为别人活着的人。这次来城里,他没想到工厂的条件比他心目中期待的好多了,对于很少出门的他来说,人们传说的天堂就在乌鲁木齐的工厂里。
库伦克亚回到村里就开始做宣讲。
库伦克亚说:“党的南疆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政策太好了,以后家家有门路、人人有事干、月月有普勒。我们在村里有土地,城里有工作,离不开漂亮的老婆,可以带着女人一起住夫妻房。”
“你老婆去吗?”
“去!小公马离不开母骡子。我离开女人活不出滋味,现在我把孩子先放在丈母娘家,平时他们在学校有老师管,我给他们挣上大学的钱。学徒时间结束以后,我给工厂说好了,就把孩子接到乌鲁木齐去上学。”
库伦克亚的现身说法,特别鼓舞士气,群情激昂。
谢浩杰看到火候已到,大声说:“我们要感谢党中央的治疆方略,感谢自治区落实总目标的重大部署。这次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是一个推进民族团结、改善民生、凝聚民心的具体举措。大家要珍惜这次机遇,到企业后尽快学好本事,踏实工作,争取在企业扎下根,成为岗位骨干,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
谢浩杰讲得眉飞色舞,**慷慨。
阿尔法问:“大家说,党的政策好不好?”“大家愿不愿意挣大钱?”“想报名的举手。”
村民齐声叫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村民都举起了手,纷纷报名,一下子超出了县上分配的十几个名额指标,反而让谢浩杰费了许多周折,劝说一些条件不符合的村民留下来。
进了一个小院,窗户里传来电动缝纫机的机鸣声,声音不大。
刚驻村时,任乐水的一个同学王响来到村里,他是山东一个做纺织企业的老板,本来打算订购一批棉花,顺便看望一下老朋友任乐水。酒酣耳热,任乐水说:“你搞外贸,不如在这里建个车间,生产少数民族特色的艾德莱斯服装,这里农村需求挺大。”
王响一听,有点儿意思,酒也不喝了,一起去了村西头,查看一个不用的厂房。那是几年前一个浙江老板盖的轧花车间,车间刚盖好,他的一个弟弟在一次暴力恐怖案件中被害了,老板没了做生意的愿望,把车间贱卖给村委会,撤资走人了。看了车间,王响很满意,又去喀什、和田调研了几天,看到市场前景不错,社会面非常稳定,就派了几个员工,从山东的公司里调了一些设备,把服装加工厂办了起来。王响的技术力量没有问题,就是缺少熟练工人。后来任乐水牵头,让代丽莱把她艾德莱斯服装协会的成员组织起来,一起进了工厂。王响的企业规模不大,效益却不错。
院子里搭满了葡萄架,葡萄挂满枝头。几个穿着艾德莱斯服装厂工装的女人,看到任乐水他们,快速地从树下离开,羞着脸,低着头,小跑进了车间。
“你们是上班?还是摘葡萄?”谢浩杰对着那群女工的背影嚷。
“瞎嚷,你说汉语她们又听不懂。”任乐水说。
“这些人,多可笑,一边在车间工作,一边摘葡萄。”
任乐水笑了笑,说:“本来就是农民,一下子进了车间,在家门口当了工人,这千年的习俗就难改。一下子从农耕社会进入新型工业化社会,不是穿一套工装就变成工人了,要走的路很长啊。”
代丽莱风风火火冲出来迎接任乐水。年轻女人脸上一片灿烂,她的巨大变化让任乐水非常欣慰。
那时,她戴着黑头巾来参加活动,后来被阿不拉追着打,一副凄惨的神态。后来,代丽莱结束了那段畸形的关系,摆脱了阿不拉,当了团干部,一天到晚去田间地头宣讲,带着年轻人组成志愿者团队,照顾孤寡老人五保户,把村里的年轻人都带了起来,在村里树立起了很高的威信。前几天,张雯帮他搞了个“1112妈妈关爱成长工程”,代丽莱、姑丽赛乃姆和麦迪亚娜一起把女孩子和妇女组织起来,认真督察工程的执行情况,村里的女性卫生情况得到了巨大的改变。为了彻底改变妇女在家里没有地位的情况,她又天天跑克里木家,请教他办理鸽子协会的经验,又向谢浩杰的驻村工作队申请了10万块钱,办起了艾德莱斯合作社。妇女们一下子有了收入,地位高了,家里的男人再不敢打老婆了。代丽莱乐不可支,整天为村里的女人们忙前忙后,有使不完的力量。短短几个月,村里妇女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代丽莱,把你那些馋嘴的女人管好,不然让她们卖葡萄去。”谢浩杰说。
“女人嘛,麦垛上的馋嘴鸟,她们摘葡萄回家给孩子吃呢。”代丽莱说。
“工人嘛,要定管理制度,不能像农民一样,在地里想怎么干都行。”谢浩杰说。
代丽莱一阵脸红,意识到自己只把她们组织起来了,但还没有进行好产业工人的职业培训。
“是啊,代丽莱,要用制度管人,不然怎么保证产品质量?”任乐水说。
院里有两个车间。一个是王响的机械化车间,批量生产艾德莱斯服装,一个是代丽莱的手工丝织车间,生产刺绣的山水画和家用的枕头、毛巾一类的生活用品。
“女工们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任乐水问。
“多的挣3000多块,少的也有2000块。”
“哇,那么多?”谢浩杰几乎惊叫起来。
女工们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难怪谢浩杰惊叫,要知道,在农村农民都靠种地收入。一年只有棉花、麦子和水果下市,卖了农产品,可以收入一些现金,平时手上几乎没有现钱。大部分人家的现金都是男人在管,所以,女人不被重视,家里起了纠纷,男人打老婆的现象很普遍。有时候,有些男人就以微不足道的理由和老婆离了婚。而现在,女人们和男人一样挣钱了,出门就进了工厂,每个月有了现金收入,这可是村里破天荒的大事情。
转了一圈,谢浩杰有点儿得意,自己的驻村工作队在民生工程上,确实为村民做了许多实事,他内心非常满足。
出了门,代丽莱变得扭扭捏捏,说:“任书记,我要结婚了,过几天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结婚?和谁?”
“养鸽子的克里木。”
谢浩杰一个趔趄,脚下一滑。
“他都快能做你叔叔了。”谢浩杰说。
代丽莱眼睛黯淡下来,好情绪彻底被谢浩杰破坏了,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最近代丽莱经常往克里木家里跑,跟着他学习合作社的管理。看到代丽莱那么好学上进,任乐水让谢浩杰大会小会表扬代丽莱,也帮着代丽莱制定了艾德莱斯合作社的章程。开业那天,克里木抱来一笼鸽子,揭幕那一刻,鸽子腾空而起飞上蓝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代丽莱激动得哭成泪人。
任乐水注意到一个细节,克里木掏出手绢递给代丽莱。当时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没有人多想,没想到他们在脱贫致富的交流中萌发了爱情的种子。
“男人岁数大会心疼人,只是他的孩子会接受你吗?”
代丽莱抹去眼泪,又露出笑容。
“他们都想让他爸爸有个伴儿,再说我也算是离过婚的女人,第二季的苞谷不值钱了,克里木见过世面,不打老婆,又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我喜欢这样的能人,心里踏实。”
“好,到时候,我把乡里的文工团请过来,打着手鼓,吹着唢呐,跳着麦西来普把你迎进新房,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代丽莱双手捂脸,笑着转了一圈。
离开车间,任乐水心里发堵,心神不宁,有种要出事的感觉。
早上,张雯的电话有些怪异,那根本不是她的风格,后来再打电话,就没有人接了。任乐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忐忑不安。突然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确定了任乐水的身份,告诉他,张雯住了医院,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需要在医院静养几天。任乐水让那个人请张雯回个电话,那人说,电话就不回了,赶紧安排家属来照顾病人。任乐水思前想后,觉得对方一定隐瞒了什么,就给还在乌鲁木齐的文泰打了电话。
文泰匆匆赶到医院,张雯躺在**打点滴,醒来,看到了文泰背后的女孩,蔡一果打扮艳丽,但是明显比上次来新疆憔悴了许多。
张雯吃力地坐起来。
“一果来了?我以为以后再见不到你了。”
一果心里一惊,以为张雯对自己的病情悲观。
“嫂子,我们问医生了,您只是轻微的冠心病而已,最近因为劳累过度,一时晕过去了,以后做个心脏支架就没事了。”
张雯心中升起一股悲观的情绪,要搭心脏支架说明病情并不轻微,她抬眼望着输液一滴滴下落。
其实刚才,张雯说的意思是以为一果与文泰已经断了恋爱关系,因为两个人关注点不一样,就把话说岔了。
“我和一果这几天照顾您,没事的,嫂子。”文泰说。
“我就是个铁人,给老任说,我好着。”
张雯转了个身,闭眼躺下。
文泰和一果退出了病房,坐在楼道的凳子上。
“嫂子真是坚强。”文泰说。
“装的,没看到她转身不是在睡觉,是在哭。你们男人就以为女人会自我疗伤。”一果说。
一果说要来新疆进行社会调研,只是个理由,她无法放下这个相貌英俊外表冷酷的西部青年。那天,当文泰在学术报告厅出现,她的心脏跳个不停。一向天马行空的她,在那一刹几乎背过气,她知道自己的心被俘虏了。他们发展迅速,一切都犹如一段剧情迅速进入了**。一个热辣辣的东北女孩爱上了一个火热而冷面的西北小伙子。他们像天下所有有情人一样走在了一起。可是后来,那些白雪公主的梦境就破灭了,他们遇到了空间的阻隔,这为他们的感情埋下了隐患。
再次回到乌鲁木齐,他们非常兴奋。文泰要她,她却死守着底线,她不想再不明不白地来一次感情和肉体的遭遇。
“你又不是没得到过。”
“以前没有用心,你那么漂亮,我想你。”
“现在又用的什么心思?”
面对他熟悉的亲昵和夸奖,唤醒了在她心里封存已久的怜爱之情,好像他的夸奖让她找回了过去的情感。
“我现在什么都不完整了,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并不是来复合的,我只是想在这个你生活的城市将一些事情了结一下。”
文泰沉默着,他对他们的感情也没有把握。
“我得完成我的西域古社会文明生态的课题。”
文泰想起在北京初次见到蔡一果的那一幕,过去对她的迷恋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他伸手要拥抱一果,她推开了他的手。
“我不做你的情人,我也不要享受只属于一刻的欢愉,我只是迷恋新疆这块大地,我要找回那些消失的文明,可能你也是我曾经想寻找的一种心灵印记。”
这些分开的日子,文泰魂不守舍,也不敢再亲近女性。从内心说他更多地喜欢良嘉熙的安静和随和。蔡一果太强悍了,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坚定的主张。当她听说文泰放弃了读博,她居然义无反顾地打掉了肚子里他们的孩子,约定的婚约也就寿终正寝。他非常心疼,他对一果是百分之百的真情,只是他无力控制那种局势。他心灰意冷,在见了良嘉熙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不敢再去谈一场恋爱了,就以画画的名义,希望天天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可是后来,那个长相猥琐、离经叛道的谢浩杰却乘虚而入,和良嘉熙打得火热,听说他竟然跑到学校将良嘉熙灌得大醉,占尽了便宜。
文泰放下了对良嘉熙的牵挂,也断绝了对蔡一果的思念。他变得麻木,把精力投入到驻村工作中。可是良嘉熙如果成了谢浩杰的女朋友,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当他听说一果要来新疆,他想方设法回到乌鲁木齐,他要在感情上找到归宿,那种飘零感让文泰非常无助,虽然在人前他总是淡淡地不着痕迹,让人觉得他孤傲,实际上他却去意彷徨,无所适从。
文泰如此坚定地想再一次将一果揽在自己的怀抱,看到曾经千娇百媚的自己的女人却拒他千里之外,面容冷漠,意志坚韧,他无法接受,也无法屈服。
文泰约一果去他乌鲁木齐的家里。一果眼前闪烁了一下,考虑了很久,点头跟他去了北京路的家。一果住在北京,自己曾经的男朋友却住在乌鲁木齐的北京路,这不能不让一果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一直牵扯着他们。他们来到他单身的家。
阳光明媚,透过窗户就看到了远处白雪覆盖的天山,冷峻而伟岸,蔡一果有了一种融化其中的冲动。
文泰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一果突然惊醒,她推开气喘吁吁的文泰,慌张地穿上衣服,文泰赤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地板上,脸上毫无表情。蔡一果穿好衣服,走过来在文泰的肩头咬了一口,文泰钻心地痛,任一果疯狂地咬着。
一果歇斯底里,伏在沙发的扶手上呜呜哭泣。文泰茫然看一眼自己赤身**的身体,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当一果安静下来的时候,文泰在洗浴。他仰着头让热水喷在脸上,任泪水合着流水尽情流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嗓子里发出声音。外面静悄悄的,他以为一果走了,他长啸一声。然后听到一果尖叫着敲浴室的门。文泰擦干全身,**着走出浴室。
一果被文泰的啸叫吓着了,以为发生了意外。看到健硕的文泰的身体,她转身又坐在沙发上。那一瞬间她非常得意,她一点儿都找不到自己被掠夺的屈辱,相反这个绝佳的男人满足了她凯旋的成就感。
文泰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
“我无法再爱你,你伤透了我的心。我的一辈子再不会有完美,以为你就是我完美的一部分,原来认识你却是毁灭我完美的开始。”
那一刻,文泰也有同样的感觉。一果毁灭了他对完美的追求,她的离开是刻意的,她并没有在他们之间追求什么或成全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她是独立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觉得那么无助,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文泰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这时任乐水的电话来了,他让文泰去医院帮助他照顾一下张雯。一果并没有立刻离开,却和他一起去了医院。
张雯的病看似没有大碍。
第二天,任冰回来了,伏在母亲的病床前痛哭了一场。文泰才发现任冰还是个孩子,并不像他一贯给人的乐天而独立的印象。张雯对他说话的口气像对待一个小孩,任冰也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一样腻在她的身边。出乎文泰的意料,一果并没有去伊犁,她说她放不下嫂子张雯,每天变着法子给张雯做饭,然后让任冰把饭送到医院。她并不理会文泰的存在,她在张雯面前做出知恩图报的样子,表现出对情谊的刻骨铭心的珍惜。张雯啧啧赞叹一果的贤惠。文泰开始搞不清楚一果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越那样,就越让文泰万箭穿心。她和张雯只是一面之交,却表现出那么重情重义。后来文泰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果内心藏满了心机,就要千媚百态地泼洒她的温柔,好让文泰在万念俱灰中追悔不已。一切都在表演!这样一想,文泰就安静下来,内心虽然煎熬,却干脆装着什么也看不见,每天陪张雯打完了点滴,就联系了朋友消遣,他逐渐轻松下来。
那天,一果又要留下来陪张雯,故意大声让任冰回家休息。
“你们都回去吧,留在医院也没有什么事。要不文泰留下吧。”张雯说。
“我今天请了朋友,给任冰接风。”文泰撒了个谎。
任冰非常开心,已经好久没有和新疆人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他拉着文泰跑了。一果嘟着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们出了门,直奔公园北街的小酒馆,点了沙湾大盘鸡、缸子肉,又要了几串烤羊肉,打开一瓶奇台老窖,喝起来。
“文泰哥,你女朋友冷冰冰的,一定没什么情趣。”任冰酒喝多了,说起对一果的看法。
“我们是柏拉图式的。”
任冰咯咯笑起来,突然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一果让我想起我的初恋情人。”任冰说。
文泰也有点儿醉意,没有接话。
“你知道,她是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女人,美丽知性,身材苗条,谁会想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却早已成了家,一想到这些,我就怒火中烧。”
“你怎么会喜欢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结了婚的女人?”
“她让我有和母亲在一起的安全感,让我感到安静和温暖。”
“恋母情结。”
“是啊,我从小就怕我爹,他一天阴沉个脸,早出晚归,从来不管我的死活。知道吗?我十五岁时,青春期,身边没有一个男人来指导我。那时候,我爹却在拜城的克孜尔千佛洞研究他的学问,我痛恨我那冷若冰霜的爹。”
文泰哈哈笑起来,店里的人把眼光投过来。任冰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端起酒杯,又碰了一杯。
“后来和你的老师怎么样了?”
“我终于有机会约了她到了酒吧,她只让我亲了一下手,我喝了许多酒,说了一堆情话,她却拒人千里,像一个冰雕,我稀里糊涂就爬上酒吧的屋顶向她表白,她却报了警,以后就消失了,后来她去了美国。”
文泰又大笑。
“以为翻山越海天翻地覆,原来就是一场单相思。你还真是任乐水的儿子,干什么都天崩地裂的。”
“他们说我病得不轻,我索性休学半年,在学校,我虽然并不看重人们的看法,但那些事情确实搞得我心烦意乱,就离开了,清静。”
他们聊着,慢慢清醒过来,任冰跟着文泰回到他的家。
睡前,任冰说:“文泰哥,那个一果不是你的菜,横得很,你驾驭不了。”
又过了一天,文泰带着任冰到红光山展览馆,看“访惠聚”驻村工作实践成果展。各单位都组织了干部,排着队看展览。
任冰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对一切都感到新鲜。
“以前,我以为我爹他们下乡,就是搞一下形式,到了村里才发现他们玩命地干,这里的好多图片都那么真实,和你们在村里干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搞宣传,抓国家通用语言教学,建民生工程,修路修渠建学校,抓坏人,建强农村党组织。真是了不起。”
“你以为我们像你一样躲在农村讨清静,那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干革命。”
他们站在一个宣传板块前,那里有这几年在农村一线牺牲、病故、意外死亡的数字,每年都有几十号人。任冰久久不愿离去。文泰侧脸看一眼他,发现他神情凝重,眼角渗着泪水。任冰突然拿起电话,打给任乐水。
“爸,我妈再过两天就出院了,她挺好,你要保重啊,注意照顾自己。”
任冰抹着眼泪迷茫地望着眼前流动的人流。
“原来,会有那么多意外和危险,我们家老任,还就是个英雄。”
文泰有些激动,上前搂着任冰来到“驻村干部艺术成果展”展览厅。眼前的油画让任冰眼睛一亮,那个抿着嘴笑着的美女,不就在村里么。
“呵,良嘉熙呀,怎么有一种朦胧的飘逸的美,良嘉熙够漂亮了,这画家有水平,有点儿莫奈的印象主义画风,简直美若天仙。”
文泰暗暗得意。任冰趴在画像前,看作者姓名:文泰?他念出声,突然转过身,一拳打在文泰的胸上。
“文泰哥,你原来是个艺术大师啊。”
满场侧目,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用手指竖在嘴边。文泰拉着任冰出了大厅。
“你和谢浩杰怎么都喜欢良嘉熙,不过这个姑娘才是每个人的梦中情人。”
文泰的心一沉,没有说话,顺着人流向大门外走。
“文泰哥,你说如果我爱上一个维吾尔姑娘行吗?”
“当然可以啊。爱是不分民族和种族的。”文泰兴奋地说。
“你说的啊!以后要做我的后盾,死心塌地地支持我啊,要和我们家老任斗争。”
文泰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看一眼高大俊美的任冰,他像孩子一样快乐。文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是,麦迪亚娜是你的妹妹呀?”
任冰一下子清醒过来,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击中,精神坍塌下来,眉心紧拧,望着远处。出了大门,他们同时看到了蔡一果。
一果扎一个马尾,系着黄丝带,穿一袭紧身白色连衣裙,一款白色休闲鞋,飘逸而柔美。她在等他们。
“我以为,我这次来能够挽回什么,原来,一切都如流水,你就是一叶漂浮的枯叶。你的画面里,把良嘉熙神话了,那不是她,那是你心中的影子,可惜了,她也一样会在北京,你把谁都抓不到手里。心为情累,形为域役。”蔡一果说。
她胡乱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共汽车。
文泰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汽车,直到黄色的车身消失在视野。
“不去追吗?”任冰捅一拳文泰。
文泰瘫软地蹲在地上。
阿尔法和亚力坤回到村里,把瘸了腿的吐拉洪带了回来,吐拉洪吃得白白胖胖,拄个拐杖。大家都知道他去和田找老婆一去不回,后来传说他死在了外地,几乎没有人再想起他,除了他父亲牙生还相信他活在人间。吐拉洪回来的事情传遍了村庄。牙生颤颤巍巍过来,看到白里透红的儿子鲜活地站在眼前,抱着他呜呜哭起来,鼻涕、眼泪流满胸襟。儿子却见怪不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儿子是不是牙生的?怎么消失了那么多年,见了父亲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躲在和田吃福利院的饭,不用干活,他就没有想回来过。”阿尔法说。
谢浩杰摇摇头。
吐拉洪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日子,斯迪克抢了他的老婆,又打断了他的腿,他离家出走找他的老婆。后来没了指望,要了一阵饭,被当地的福利院收留了。以前,没有人把他当人看,村里的人们不愿帮他,在和田他就是一个流浪汉。可到了福利院,有吃有喝,他就不再想回家了。后来拜克库力代表村里来接他,脸上挂着鄙夷的神情。拜克库力接出他,说村里还是斯迪克的天下,回去还会被打断另一条腿,再说回去还得自己干活挣钱,地已经没有了,回去不饿死?吐拉洪已经好吃懒做惯了,想起斯迪克既恨又怕,回到家一无所有,还得想办法照顾自己和父亲牙生。趁拜克库力上厕所的机会,吐拉洪从饭店里走了。拜克库力上完厕所,看着空椅子,继续吃肉喝酒。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拜克库力出门时,达斯坦来到他家,放了一沓普勒,说我们知道你会办事。回到村里,他对人说他接到了吐拉洪,可是吐拉洪为了找老婆,半夜从宾馆跑了。“我又不能像拴狗一样拴着他。”斯迪克祸害了牙生的全家,大家都怕他,拜克库力也怕斯迪克给自己找麻烦。长期以来,那件事情像一个影子,纠缠在拜克库力的心里,他更希望吐拉洪死了,大家就彻底安宁了,他内心残忍地想这件事。
买买提明让阿巴书记把拜克库力叫来。见到吐拉洪,拜克库力内心紧张,他每天都在做噩梦,他有时候也相信吐拉洪死了,那样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可是吐拉洪比以前还健康地坐在面前。吐拉洪抡起拐杖打在拜克库力的腿上,一向威风的拜克库力露出恐惧。
拜克库力向大家解释,吐拉洪自己跑丢了,再说当时斯迪克很厉害,他也担心吐拉洪回来再受斯迪克的欺负。
“你一个村委会干部为什么害怕斯迪克呢?”
拜克库力无言以对。几天前,专案组已经拘留了达斯坦,搞清了许多问题。当初达斯坦给拜克库力送了钱,从那件事情以后,拜克库力就和斯迪克家族暗中开始来往。
“你为什么给斯迪克通风报信?告诉他已经上了专案组黑名单?还有你组织村民赶谢浩杰,这事情你没忘吧?”
拜克库力无言,他已经说不清楚这些事了。后来,他就一门心思地参加了斯迪克的组织,他们不但要夺取村里的阵地,他们还要干更大的事情。拜克库力一步步走进了分裂势力的泥潭。
“你别骗人了,我们知道你放走吐拉洪只是个开始,斯迪克这伙暴恐分子打开了你的缺口,然后你就彻底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开始进行一系列分裂破坏活动。”
阿巴书记张大嘴,目瞪口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他非常震惊,想起每次村里有什么活动,斯迪克都好像在现场一样。只要做什么重大决定,拜克库力总是不表态,然后伊玛目依不拉音就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规劝阿巴书记别把事情做绝。日子久了,对许多事情阿巴都要和斯迪克商量以后才能做安排。但从内心他是痛恨斯迪克的,可没有人帮他,他又不能看着斯迪克横行乡里,再去抢人家的老婆和土地,他就隐忍着,直到驻村工作队来了,他才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可他并不知道,拜克库力居然也是斯迪克一伙的,想起每次巡夜都是和拜克库力在一起,他们居然没有要自己的命,阿巴毛发直竖,后背一阵发凉。
阿巴书记上前,揪住拜克库力的头发。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是共产党让我过上幸福生活,你却不感恩!你们是我们维吾尔族人的败类,我们会像捏死一只苍蝇、拍死一只蚊子一样把你们消灭。”
阿巴骂完,左右开弓给了拜克库力两个耳光。
买买提明让警察给拜克库力戴上手铐,又带着亚力坤去抓依不拉音。
看到拜克库力那张可怜的脸,谢浩杰明白了,文件上写的“三股势力”的破坏捣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的论述,就活生生发生在眼前。以前他一直以为拜克库力比阿巴书记有威信,阿巴书记优柔寡断,原来这些表面问题下,都隐藏着更深的原因,基层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反分裂斗争,敌人每时每刻在窥视着我们的政权。谢浩杰的内心被撕扯着,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斗争就发生在眼前,但是他好像以前没有看明白,只有当这些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才感到问题远比描述的严重得多。
伊里亚尔和谢浩杰商量换届的人选。
“让代丽莱进班子吧,做妇女主任。”任乐水说。
“能不能让王永富也进班子,他在带领群众致富脱贫上很有办法,而且群众的呼声也很高。”伊里亚尔说。
“可他一个汉族人,在维吾尔村庄当领导,好不好开展工作?”任乐水说。
“任书记,你想多了,王永富就是热西提,他的一家就是民族融合的一家,再说,我们共产党人讲的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热西提早已经被村民接受,没有人把他当外人。”伊里亚尔说。
任乐水没有想到伊里亚尔的认识要比自己高许多,就觉得农村一些干部其实有着很深的实践经验和能力,而机关的干部理论水平比较高,一遇到实际的事情,机关干部还是多了许多机械的观点,做事情少了些魄力。
第二天,克里木和代丽莱送来了大红请帖。
“婚礼准备怎么办呢?”任乐水问。
“我们是老鸽子搬新窝,简单请大家在家里吃个抓饭就行了。”克里木笑眯眯地说。
“那不行,这件事由我们驻村工作队来操办。”任乐水说。
送走了克里木,任乐水叫来谢浩杰和阿尔法,安排他们去办。
谢浩杰出了门对阿尔法说:“明明我是队长,怎么任书记来安排我了,这事情应该我安排他呀。”
谢浩杰一直纠缠着这些事。
“行了吧,老鸹上房檐,还真以为是喜鹊了?什么时候你成了主心骨?等书记退休吧。”
谢浩杰嘴里嘟嘟囔囔。
为了改变乡村的陋习,农村已经把“四项活动”纳入管理,纳入村规民约,规范了活动流程。以前村民开展起名、割礼、婚礼、葬礼等“四项活动”随心所欲,不时就接到一张薄纸的请帖,村民不厌其烦,内心都怕,手里缺钱,活动却一堆。可是办婚礼时,恶势力阻挠着,又不让唱歌跳舞,葬礼不让哭,都分不清参加的什么礼仪。婚礼办得憋屈,葬礼办得压抑。有的人把一次礼节活动办几次,遇到村里有脸面的人,村民一趟趟去送份子钱,敢怒不敢言。可是一些老党员的葬礼,却没人参加,让“五老”人员心寒。后来,任乐水驻村以后,就要求把“四项活动”统一起来,党支部负责,建立了喀拉苏村红白理事会,指导村民开展活动,结果大受村民欢迎。前一阵儿,又投入50万元为喀拉苏村建了村民活动室,刚好克里木要结婚,任乐水就想以此为契机,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谢浩杰要组织婚礼,又不知道维吾尔族礼仪,就到处打听查资料,了解维吾尔族的结婚习俗。
维吾尔族在青年男女成亲之前,程序复杂,小伙子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事先都要履行“提亲”的手续,要对女方家姑娘的年龄、家庭、长相、人品等情况进行了解,认可了,然后提亲。婚礼分两天进行。第一天在女方家举行出嫁仪式。这天的上午,由男方的伴郎们簇拥着新郎,吹吹打打去女方家娶亲。举行仪式时,客人分男(左)女(右)两厢,念完结婚证,主持仪式的长者问新人是否愿意结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长者将一块馕掰成两块,蘸上盐水让新郎新娘抢着吃,就算发了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的誓言。宾客边跳舞边吃饭。当天下午,新娘穿戴一新,在姑娘们簇拥下,上马或坐车,一路上吹吹打打,径往男方家。新娘到了婆家,男方家的大门前要点燃一堆象征驱魔除邪的柴火,由一位客人钳一点儿火星在新娘头上绕三圈,新娘也绕火堆走一圈才能登堂入室,进入新房。第二天是婚礼的**,在男方家举行揭盖头仪式。女方家的亲戚到男方家去,男方家热情款待,喜筵开始。在客人面前,洁白的布单上摆满了喜糖、葡萄干、杏干、大枣、花生和各色糕点,宾客们边吃边谈,都塔尔琴声响起,大家引吭高歌,跳起欢乐的维吾尔族舞蹈。等客人们离去,留下伴郎伴娘和新人最好的青年朋友,等待为新娘揭盖头的那一刻。这时男方家一个妙龄少女会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猛然将新娘头上的面纱揭去,新娘露出真容。欢乐的歌舞又开始了,曲终人散,一对新人走进新房。
谢浩杰越想越糊涂,敲开了阿尔法的房门。
“哎,他们又要提亲,又要办两天酒席,这不把人耗死了。”谢浩杰说。
“是你结婚呀,激动得整宿不睡?我们就是准备好活动中心,找好乐队,敲锣打鼓把人迎进来,然后祝福,吃饭跳舞,人家新人回家入洞房。”
“那提亲的事情,我们不参加?”
“人家结婚证都领了,黄金的手镯、项链、戒指、耳环,四件配饰都买了,那是新郎的事情,你操什么闲心。”阿尔法不耐烦地说。
“你的意思,我们请乐队、搭场子、准备礼物,然后喝酒唱歌。”
“大概就这样,你该不会是想替新郎给新娘揭盖头吧?不过新娘进门时有一个礼节,要钳一点儿火星在新娘头上绕三圈,新娘也绕火堆走一圈才能进入新房的,这个有点儿难办。”
“放一串鞭炮呗。”
阿尔法笑起来,说:“有你的,民汉习俗结合,很有新疆味道。拿个方案明天给任书记。”
第三天下午,新郎克里木租用了十几辆红色的帕萨特去另一个村把新娘代丽莱接到村里。到了村口,新人下了婚车。村民们早早被组织起来,等待迎接婚礼的队伍。克里木一身奶白色的西装,头戴绿色手织的维吾尔小花帽,新娘子代丽莱红纱拂面,白色的婚纱长裾飘飘,腰肢婀娜,人群一阵欢呼。谢浩杰向空中挥舞着双手,热情的唢呐吹了起来,文工团的小伙子打起手鼓,姑娘们摇摆着腰肢,挥舞起柔曼的手臂,边走边跳起奔放的麦西来普。谢浩杰也挤进队伍里东摇西晃舞起来,他滑稽的舞姿惹得一群妇女尖声呼叫。
村委会鞭炮齐鸣。
新娘拜见过公公和婆婆后,一个小姑娘敏捷地冲过来,揭去代丽莱的红色面纱。美艳的代丽莱惊艳了全场,大家一阵欢叫。婆婆亲吻新娘的脸颊,代丽莱哭成泪人。舞曲响起来,人们陶醉在热烈的舞蹈中。
酒宴期间,一群姑娘在姑丽赛乃姆带领下给谢浩杰敬酒。
“我的婚礼也要这样热闹,谢队长你要给我们一起办呀。”
“你的心上人呢?”谢浩杰问。
姑丽赛乃姆下意识望一眼门口,亚力坤全副武装地在门口站岗,维持着现场秩序。
“驻村工作队太好了,从我记事起我们村就没有这样办过婚礼,这才是我们想要的嫁人的仪式。”一个姑娘用带着维吾尔语腔调的普通话说。
“好姑娘嫁人,就要火一样熊熊燃烧照亮天空,不能让男人偷偷摸摸把新娘骗进家门。这叫明媒正娶。”谢浩杰模仿维吾尔语的腔调说。
谢浩杰的维吾尔语腔调不伦不类,夹着湖南口音,姑娘们被他逗得直乐,笑声尖锐。
婚礼结束了,唯有牙生没有离去,手里握着一张捂湿的20块钱,要给任乐水,表达对工作队的谢意,驻村工作队帮他找回了朝思暮想的儿子,他觉得他们就是他的恩人。任乐水眼睛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