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币的正反两面

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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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是什么?举个例子来说。我们村里有一位在省城里的大人物二林,他住着蒋介石政府留下来的小别墅,家里有政府配给的勤务兵和厨师,有权调拨小汽车。他历尽荣耀,得过数不清的勋章,经常在各种极尽铺张的宴会上露面。有一次,他心血**地去逛商场,在商场里他看中了一件红黑格子的衬衫,问了价钱他吃了一惊,认真地对女营业员说:

“我看只值二十块。”

女营业员嘲笑的口气回答他:

“你以为怎样?你以为衣服是你家地里长出来的?”

大人物二林站在那里左思右想。他想,他的衣服上一个补钉也没有,皮鞋刚刚擦拭过,西装熨烫得整整齐齐,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向厨师老王要了点发蜡抹在不驯服的头发上。凭什么女营业员认为他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大人物二林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个问题向女营业员请教。女营业员指出他的西装上有一股稻草味道。于是大人物二林脱口骂出一句牢牢镶在记忆里的农村土语,既促狭又下流。在回去的路上,二林自豪地想,看着吧,农村来的炸弹一下子就把那个小婊子打昏了。

这件事广泛流传在二林的家乡,传说中还有一个动人的细节:二林自言自语地说农村来的炸弹一下子把小婊子打昏以后,十分得意,对他的司机说,我他娘的十几岁就从家乡出来了,没想到换汤不换药啊!在家乡人的口中,二林这句话表示着某种不可更改的永恒。事实上也是如此,二林就在那时候突然想念起农村的稻草来了。这种想念像流感一样来势汹汹,不可遏制,他的神经在缠绵的思念中变得十分纤细,他几乎在一瞬间。从实践到理论,又从理论到感性,融会贯通了稻草的种种特性。这种通灵一样的感觉让他十分兴奋。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向司机描述对稻草的感受:什么时候散发出什么味道,光线强弱中的,一年四季中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二林回去以后就叫人把稻草铺满他的卧室。

但是二林所在的省城居民普遍认为他不值得信赖。除了在卧室里铺满稻草以外,二林还喜欢打毛线。他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用来结毛线,毛线作品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状的平面图形,堆满了一间房间。雨季过后,一阵阵霉味从打开的窗户里朝外面涌出来。窗户的外面正对着一位女诗人的书房,当霉味像毒蛇一样钻到女诗人的鼻孔里的时候,她总是只来得及叫喊一声:“杀人了!”然后昏厥。

晚上,二林脱得一丝不挂地钻到草里睡觉。他这么任性,自然对他自己没有好处。除了女诗人在一首著名的长诗里提到他那种恶毒的霉味外,省城里的人普遍不信任二林,认为他很自私,不能为公众改掉他的恶习。

二林到了年龄就离休了。多数人都认为他的离休是被迫的,因为他的不良嗜好一方面不符合公众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有关的高层人士也认为他的爱好有些小家子气。

二林离休后的第一年,很是无聊。他到他所属的居委会去担任了一个职务,负责社区内的环境卫生。二林走马上任后,先到街道办事处去报到,然后他把办事处的人集合起来进行思想教育。

二林这样说:“我革命了一辈子,总结出一条管理人的经验,那就是时刻牢记两个字——秩序。你们懂不懂?秩序。为什么工人阶级比农民阶级先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工人阶级有秩序。但是,在我看来,你们的秩序远远不够。现在,我提出一个口号:让一切秩序起来!”

二林还回忆了少年时代的一些事,用以说明他是在革命的队伍里学会了遵守纪律,也就是秩序的。然后,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说明农民为什么无法秩序起来。很显然,他的发言有些走题,但是他的热情弥补了这个缺陷。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强烈的阳光把盛开的桃花烧灼得十分妖娆,桃红柳绿,鸟藏在爬山虎的叶子里,睡莲新生的叶片覆盖了整个池塘。二林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展开了他那漫长的童年以及少年的回忆。他从街道办事处出来后。问他的司机:

“我他娘的说这些干啥?”

谁都不知道二林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那个下午他确实有点神魂颠倒,听的人也有点恍恍惚惚的,现在和过去,视觉里的和听觉里的,仿佛是一白一黑的反差,一切都不太真实。

二林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记得村子一开始是被国民党统治的,有一天外面传说日本人要从海那边打过来了,我的娘啊,一夜之间,政府跑个精光。大清早上,村里的小学校长从县城里连夜赶回来。刚到村子口,他就一路走一路哭嚎,说天塌下来了,政府不管老百姓,老百姓就像没娘的孩子。同志们,他的话有点反动,确实有点反动。不过在那种时候,是代表了大家的心情。我们不能要求那个时代的人就很革命嘛。

同志们,我是个说真话的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们,村里马上乱成一锅粥了。大家围着小学校长六神无主地哭成一团。大人孩子都哭,村子里哭声一片,我记得很清楚的,心里确实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比死还害怕。

哭到快中晌,大家散回去,落下门闩。各自收拾值钱的东西。以后的日子就惨了,先是国民党溃退部队到处抓壮丁,大伙儿逃啊。这叫“跑反”。跑完国民党的反,再跑土匪的反。所谓的土匪,也就是留下的一部分国民党部队和当地的一些小痞子组合成的。生活整天乱七八糟地没个安顿。好在土匪当中也有当地人,大家就推举小学校长去和他们谈判,谈判下来的结果是:土匪白天打着国民党的旗子维持秩序,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再变成土匪出来抢东西。

这样日子就稍许好过一点。大家白天照常过。晚上吃饭前把值钱的东西朝身上一背,一齐离开村子。等土匪鸣过撤退的枪弹以后,我们再回去吃晚饭。同志们,不管怎么说,生活有了条理,人就有了体面。体面是什么呢?体面就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

后来呢,日本人来了。日本人赶跑了土匪,他来管理中国人了。他怎么能管理中国人呢,他既没水平又没耐心,外加凶狠好杀。死了个把人,出了一点小问题就血洗村庄。大家又开始跑反,像一群四处乱跑的野兔子。中国人好歹也是礼仪之邦呢。

不说这个了,我们说说新四军来了以后的事。

新四军组织了妇救会、儿童团、模范组等等小团体,这样一搞,秩序就起来了,做事情有章可循,村子里显得井井有条,大家都活得有滋有味了。举个例子来说,新四军来了以后,更换了货币,新货币用黄钞纸作芯,外面包一层茧丝织的网膜,再在上面印字。同志们,这样的钞票是很容易破损的,为了不让它们破损,我们每次都用蜡烛在边上涂一层防护油。想想看,同志们,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感动呢?

我的谈话到此结束,不对的话,当我放屁。

事实上,二林上任不久,他便使用了铁腕在居民区内建立起严格的秩序。那一阵子,居民区的安全和卫生工作做得比任何时候都突出。一开始,每家每户都沉浸在这种秩序带来的好处之中,但是不久,他们就感到了不耐烦。有人朝二林的院子里扔了一只脱了底的马桶,因为二林坚决不允许使用马桶,还有人戳穿了二林的汽车轮胎,说明居民的抵触情绪走上了歧路。

我行我素的二林在一次整顿市容时受到了面对面的抵触,他走在光洁的石板路上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从沿街的房子里跳出来,把一根晾衣服用的绳子狠狠地扔到他的头上。二林失眠了一夜,他感到很痛苦。第一,他不能向老太婆发火;第二,他又不能违背本性忍气吞声。他不甘心,脾气实在又是很犟。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向街道办事处辞了职,脱掉一直穿着的军便服,带了满面的谦虚,去拜访那个对他心怀不满的老太婆。老太婆为什么把绳子扔到他的头上呢?因为二林不许她把衣服晾到外面的树上。老太婆为了一时的气愤做了那件愚蠢的事,已经后悔了。二林一上门,她就谦卑地表达了歉意。二林不接受她的道歉。他说,这件事情也许他也有错误,他是来谈心的,来相互交流学习的。

他去拜访老太婆的时候,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回避着他。可怜的老太婆无可回避。有一天,二林从她家走出去的时候,她用那根闯了祸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木楼梯的横档上。

二林,姓林,名二林。结过两次婚,有一个与前妻生的儿子。这个儿子和他感情上很生疏,从不来看望父亲。二林第一次离婚是在一个炎热的初秋下午,他有些张皇失措,也有些落寞。过了一阵子,他振作精神,为这件事情作了一个总结。首先他原谅了她,这件事情的异样结果使他怀着慈悲的心情怜悯那个可怜的**的女人——而这时她已自杀很久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二林总是被自责的情绪缠绕着。他想,她不识字,没见过世面,不懂得道理,需要他二林严格的管理。所以说,他自身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后来,二林娶了一位曾经很红的地方剧演员。首次见面,二林就把别在胸前的一枚勋章送给了她,二林对她兴味盎然。这个女演员皮肤薄薄的,透过皮肤能看到细细的毛细血管,她的眼神是无可奈何的,看人的时候,迅速地眼泪汪汪地朝人一瞥。总之,二林判断这是个性格懦弱的女人,便于管理。

结婚那天有些细节是意味深长的。新娘在宴会开始时穿了一身旧军装,后来她喝了两杯酒,就把纽扣解开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紧身毛衫。她走动的时候,敞开的衣襟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拍击她的手臂。新娘酒后的兴奋让所有在场的人觉得刺激。于是有人起哄让新郎给新娘脱掉外衣。二林站起来,命令警卫员给新娘扣上纽扣。女演员在酒精的作用下,胆量倍增,当着大家的面又把纽扣解开了。二林见此情景很吃惊。

当天夜里,新娘酒醒了要求二林给水喝。二林看她把满满一大杯水喝光,就对她说,我头发都白了,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多,所以我的生活经验也比你多得多。我前妻的事你是知道的,那是我疏于关心她。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要多多地关心你。新娘略微不安地迅速朝二林一瞥,不甘心地问,你怎么样关心我?没有得到回答后,又说,好吧。

二林就从这个女人身上开始了他一系列怪癖行为。十二月份的冬天,二林规定女演员每天晚上整理一遍屋子,他站在旁边陪着。她有一天夜里,二林叫醒女演员,对她说,她把两只漱口杯放错了位置。二林用的是搪瓷漱口杯,放在脸盆的左边,女演员用的是蓝色玻璃杯,放在脸盆的右边。它们安放的位置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就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的圈套。这天晚上,女演员整理屋子的时候,不幸把它们的位置搞错了。女演员睡眼惺忪地赖在**不肯起来,她一口咬定漱口杯放错位置的时候,二林也在场,如果不是故意的话,他当场就会纠正这个明显的错误。

争论的结果是,二林妥协地拿来一瓶酒,女演员在床铺上喝掉半瓶,然后裹着二林的军大衣把漱口杯的位置纠正过来。

这以后,二林就无法轻易地让女演员纠正某一项错误。有时候,女演员故意地,有些撒娇地把她的枕头搬到二林的旁边,她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二林特别在乎。于是她就经常在**得到酒喝。一年之后,她的酒量比以前翻了一倍。喝了酒,就敢撒野。她撒野时所说的话是直截了当刺人心的,眼睛坚定地看牢二林,薄薄的皮肤里就要渗出血来。她不再说好吧,而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你一点都不像乡巴佬。二林就问她乡巴佬该是什么样子的。女演员说,没有这样讲究啊。于是二林又开始自责。这次自责是后悔娶了女演员,因为她无法深层次地理解他林二林,她甚至不如前妻,你看她是那么轻松地把一种人生准则、一种道德行为庸俗化了。

二林自责过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这把枪是某位更大的大人物奖赏给他的。他上好一发子弹,对着天花板就是一枪。子弹射中了吊灯的吊脚,穿过阁楼,打中了槐树上的乌鸦。随着吊灯“唏哩哗啦”一通乱响,夜空中传来一声乌鸦的哀鸣。

女演员哭了起来。哭过以后她说,好吧。

这场婚姻两年后结束。

对这段错综复杂的婚姻经历,二林在经过漫长的、痛苦的思考之后,就陷在一种自定的秩序中不能自拔了。这种秩序很像是自我约束,实际上二林就不那么自信了。他经常处于怀疑之中,怀疑周围的秩序变得混乱了。他的思维方式把他的工作部门搞得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况下,二林向上级提出辞职并得到同意,与此同时,他离了婚。

有一年的夏天,我爹送我到N城里找我的表二伯伯林二林。我爹再三这样说:“你表二伯二林是你在N城最亲的亲戚,你赖着他。”后来,汽车开动了,我爹追着汽车,敲着窗玻璃喊道:“你二伯伯是个大人物呢。可惜没有女人。”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但是他知道做事情有时候要厚着脸皮。

二林的房子很大,一进客厅,浑身骤然一冷。屋子里面空****的,很冷清,像一张守寡多年的脸。第一次看见二林,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身穿打满补钉的衬衫,坐在一张硬木凳上,目光又冷又硬。我注意到地上铺满一块块的大小不一的毛线片。

到了晚上,我再见到他时,他浑身松懈地瘫在客厅里惟一的一张沙发里,是个昏聩颟顸的老头,看上去跟白天完全不同。他客气地询问我村里的情况,两只布满白翳的眼睛不安地打量我。我心里充满失望,因为在我们的村子里,二林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但是他现在精神萎靡,体态臃肿,听力不佳,坐在那儿呼呼直喘粗气。父亲说他没有女人,也许他到了晚上感到孤独呢。我坐等吃晚饭的时候,给二林送稻草的黄鱼车来了,二林马上精神十足地站起来,吩咐勤务兵把他的饭碗端到房间。而后,我们就听到他在房里咳嗽,嘶哑的咳嗽声像惊蛇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勤务兵对我说,他高兴的时候,就会不停地咳嗽。勤务兵是河南人,姓王。他对我说这句话时,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掀起来,一副恶棍的神气。他又说,老头子爱回忆过去,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洗耳恭听,当然,送稻草的日子是例外。小王说到这里,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想揍我一顿。气氛紧张了一刻,吃晚饭的时候,小王的口气缓和下来,你看着吧,他说,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在二林家里吃了一个月的闲饭,二林从来没有提起给我找工作的事,除了给我规定《人民日报》要放在《新民晚报》上面,扫帚要放到走廊的西边不要放到走廊的东边,等等。他对我的游手好闲采取放任态度。他有时候突然想起了我,就对我高谈阔论,让我觉得自己像一缕没有分量的轻烟。有一次,他给我看他写了十来张的回忆录,扉页上写道:

你没有经历过苦难,我告诉你历史的苦难。

过了几天他又重新拿给我看,原来他换了一张扉页,上面写道:

“我的历史是光荣的历史。”(此语过硬,也乏味,当另外设计)

鉴于这种情况,我给爹写了一封信,请他另给我找一门亲戚。我爹接到信后,立刻跑来看我。那天,我请他吃饭,爹再三地安慰我要耐心,后来他就有些喝醉了,说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虚张声势罢了,他和他爹的事谁不知道。吃了饭,我爹他非要去看看二林的家。到了门口,他说心里害怕呢,就在洋房外面看一圈吧。

爹喷着酒气,两手背在后面,绕着别墅视察一番,说:“再革命,爹就想要这幢房子。”

过了夏季,又到了冬天,二林还是没有给我找工作。我在他晚上虚弱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二林马上给我答复,他说最近越来越感到疲惫,他对身体已失去信心。所以,他做的那份工作需要有个人去顶替。

我早就知道二林从居委会辞职出来以后。在市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协助民警指挥交通,我们很熟悉这种人:手里拿着三角小旗,头颈里挂着口哨。我拒绝了。二林看着我,眼睛里不尽的哀伤,他说:“工作和生活,感情外的感情。”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只是感觉到二林浑身散发出沉闷的暮气。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我成了二林最后的日子的见证人。

因为体能衰竭引起了综合性疾病,二林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很难想象这个人能活到现在。二林的那个儿子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村里知道二林病重的消息,就派了一位长者前来探视,按照规矩,长者在二林的病床前念叨魂兮归来一些话。二林那时候已神志不清了,对于长者的好意全不领情,他粗暴地叫嚷,让所有的人滚开,他只需要稻草,要不然的话,他就坚决吊住最后一口气。

二林浑身被各种医疗仪器包围着,气若游丝,双眼大睁,就是不肯与生者妥协,长者看看立在床边的政府领导,着急地说:“这成何体统?”领导们会意,与医生胡扯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医院。这样,二林的病房里很快运来了稻草,长者告诉我,二林小时候经常这样藏在稻草里,说是这样最安全。

二林脸呈幸福之态,放开他系在这个世界的缆绳,到那个永远安全(当然也一定最有秩序)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