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的第一个对手是孙超。
季欧八〇年回到城里的时候,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穿着跑鞋,说着一口下放所在地的方言,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别人与他说话,他总是一副欲言不言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是李欧上课的时候就精神焕发了,他像一条眼镜蛇一样挺直了上半身,张着嘴,紧张地哈着热气,时不时地用土得掉渣的方言为老师喝彩:
“好!”
所以李欧的同学们一俟上课,心里全都喜洋洋的,只等李欧喊一声好,然后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一通,借机放松放松。
李欧是如此激动,他的任课老师教他的课也是激动的,就像一个好演员碰到了一个懂行的好观众。但是李欧的班主任禁止李欧出声,他把李欧叫到办公室,指指窗外的麻雀,又指指操场上的大树,说:“李欧同学,要像一棵树,不要像一只麻雀。”
李欧就沉默了。李欧逢到老师讲到精彩之处,马上抿紧喷出热气的嘴,一只手放到额头上,一只手不知不觉地伸到大腿里,掐住那里的皮肉。在一个昏昏沉沉的夏日午后,孙超突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优秀生李欧大叫:“哦,老天!你敢在课堂上**?”
这以后,受了惊的女同学全都躲着李欧,李欧一走近谁,谁的脸马上就会红起来。这件事情的后果很严重的,李欧走在路上,经常会有不认识的男生过来不怀好意地拍他的肩膀:“真有种!敢课堂上**。”所以李欧放下心爱的课本,和孙超打了两架。第一架,两个人刚合抱在一起,李欧就感觉到肚子那里猛地一震,一阵灼热,然后疼痛像瞌睡那么沉重。
醒来后,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不济,一拳就晕过去了。这天夜里他失眠了,恰好是农历月半,月亮很圆,又很清澈,他看着看着就想起黄庄的伙伴来了,他想他们是多么朴素啊,感情又是多么真挚啊。像黄进,全心全意地对待他李欧,偷一个山芋也要给李欧留下半个。那时候,村里的男人女人都笑话黄进:“你脑瓜不开窍,人家李欧将来参军或是考学校出去了,难道你跟着出去?人家李欧才不会看得起你,人家李欧把你放在脚后跟。”
……这一夜李欧思来想去,脆弱得不行。于是,抱了枕头被子赖到母亲的**去睡。紧挨母亲坚实的身体,他的情绪才澄静了。
第二架是在学校公开打的。那几天孙超得了重感冒,眼神呆滞,脸上有点浮肿,背着人一个劲地擤鼻涕。李欧见机不可失,像头猎狗一样扑到孙超的后背上,孙超背着他朝前趔趄几步,没等站稳,一反手就把李欧从背上掀了下来。李欧这一架输惨了。他从此又拿起书本,不再想雪耻的事。
高中毕业,李欧是年级里惟一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女生开始和他接近了,他甚至从个别女同学的眼睛里读到了不一般的内容,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想,那件事大家都忘掉啦。但是李欧没忘,李欧经常瞅空子看着孙超的表情,孙超的表情很沮丧,这让李欧高兴得脑袋发晕。李欧临到出发的那一天,特地走过孙超的家门口,他看见孙超和一群狐朋狗党在打牌,鼻尖上挂着白纸,不时地吵闹,喧哗,突然一阵笑声,孙超跳起来,像兔子一样围着桌子转,后面一个人伸出手去追他。这一刹那间,李欧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孙超很快乐,他今后也很快乐,对于孙超来说,时过境迁,对手也就不存在了。但是对李欧来说,这一个对手作为某一种象征牢牢地留在他的生命里了,是潜伏着的动机。
火车站上,寡居多年的母亲领着两个妹妹给他送行。母亲挥着手不住地喊:“李欧,好好读书。”李欧恍惚着眼睛看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成了一个灰蒙蒙的小点,他笑道:“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呢?快乐吗?”
四年后,李欧回来了,他没有好好读书,却把身体练得到处是一块块凸起的肌肉,靠着这一身训练有素的肌肉块,他在大学里从不怕惹是生非,几年下来,那个土得掉渣的李欧成了一个略带匪气的翩翩青年。家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母亲与别人合伙办起了一家电器加工厂。正好是中国人对电器产品如饥似渴的年代,加工厂越来越赚钱,一再地扩张厂房,竟把旁边的一家浴室,一家饭馆,周围的六家居民房,一所小学校,都吃了下来,用李欧母亲的话说是:“做大了。”李欧的母亲姓鲍,叫鲍爱云,她坐着轿车进进出出,人家都叫她“鲍总”,她在工作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废寝忘食,她能白天黑夜连轴转地和工人一起加班,也能为利益上的某一个计谋,某一个小手腕,或者更远一点的前景规划,而苦思冥想,茶饭不思。她把李欧的两个妹妹送到了国外,这一招有三个打算:一是女儿的前途有了;二是产品有可能的话朝国外输出;三是若与合伙人无法合伙下去,就把一部分资金转移到国外女儿的账户上。她一心一意地把手中的钱进行雪球式滚动,对于李欧拿回来的勉强毕业的学分,她简直没朝心里去。当李欧提出不进国家机关而到厂里去工作时,鲍总咧开嘴,大喜过望。
李欧一进厂,就发现合伙人老宋处处钳制他,主要销售渠道都在老宋的手里,人事权李欧是一点都没有的。李欧管技术科,但是技术人员经常被老宋换来换去。惟一不变动的是技术科长,因为科长是老宋的女儿。李欧的根据地在车间,因为车间里有一半工人都是李欧小时候在农村时的伙伴,他们像以前一样听他的号令,紧紧地依附他。只是黄进没来,听说他近两年也在家乡折腾经济。
与此同时,李欧发现母亲并不站在儿子这一边,他告诉母亲,她必须站在他一边。但鲍总说她必须在合伙人和儿子之间平衡,这样才能让利益均等,合伙人要是觉得吃了亏,搞点鬼,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然后,鲍总给儿子买了一辆“桑塔纳”,让他自用。另外,她还慷慨地划给李欧十万元钱,让他结交男女朋友。李欧常常一边开着车,一边就走了神,因为他风闻母亲和老宋有点暧昧,但他苦于没有把柄,看母亲对老宋提防的样子,又不像真有那回事。李欧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一切都是沉重的,变了形的。这种状况他与孙超作为对手又屡屡失败时有过。照理说,孙超已经成了某个不可逆转的过去时,但是非常奇怪,李欧现今的不快活与孙超给他的不快活重叠了,两种不快就像从一只模子里脱出来的,大小形状质地都一样。现在,李欧不能听到或看到那个“**”字,那个字叫他联想到太多的东西,忽然间,沉重的岁月就毫不留情地压住他的心灵。有一次他下飞机,刚下来就在飞机下面的人群里看到中学里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膝盖一阵酥麻,他十分害怕那位同学会上来招呼他,看见他西装革履,趾高气扬的样子,那位同学会怎么想呢?哦,老天,他敢在课堂上**。
这样,李欧就有些担心自己的心理问题了,他所学到的知识足够让他审视自己的内心,他审视内心以后,就想,唔,这样下去不行。他打定主意要伸张自己。于是,他到孙超家里去了,毕竟今非昔比,他去得从容不迫,显出一种老练的会应付的风度。孙超家门口,恰好有一块空地,可以安全地停放他的车,这一点让他觉得满意。他下车的时候,膝盖还是软了一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孙超,但是孙超却费了好大的劲才回想起他来。孙超住的地方还是那么低矮破旧,他穿着很旧的汗衫坐在桌子旁边喝粥。李欧最后一次看到孙超时,孙超也是在这张桌子边上,绕着桌子跑。几年过去,孙超没有了那种神采飞扬的表情,恹恹的,但是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李欧转动,对李欧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把女朋友介绍给李欧,在女朋友面前也毫不掩饰他对李欧的羡慕敬服之心。孙超把桌子搬到门口,李欧和孙超就着花生米喝了半斤“洋河大曲”,这中间,他了解了孙超的境况,许诺帮助他,孙超红着眼睛,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表示今后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喊道:“朋友,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今后只为你一个人卖命。”喝到酣处,他开始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他的情绪惹得邻居都兴奋起来,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被这泡沫一样的虚假的生活迷了。李欧不动声色地坐着,心里转着念头。空地上很干净,墙边开着**,已经是十月份的秋天,太阳照着的地方是热辣辣的,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却升腾着凉凉的秋气,这种不协调的温差影响了李欧的情绪,对于孙超的不战自降,他毫无欣喜之心。于是,他开始看孙超的女朋友,她坐在桌边时不看,在她站起来走动时才看。这是个瘦瘦的毫无风情的女孩子,在信用社作出纳。李欧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盯住女孩子的纤腰,这一手他在大学里就经常使用了,这样做的结果是可以立判对方是否真心臣服你。这一手确实有些流氓,今天使用着,也有些风险。因为孙超用不着拔拳相向,他那被酒精冲得十分兴奋的脑袋里只要由李欧这种行为联想到性,那么就会联想到**——**。他只要开玩笑地拍拍李欧的肩膀:“老同学,你真是多年不变啊,一直蛮旺盛的。”他李欧就会脸色发白或者脸色发红。
但是孙超站起来说,他去厕所。他一去就是很长时间,留下李欧和那瘦瘦的女孩面面相觑,李欧搜肠刮肚都找不出话来说。这个女孩与他大学里所有的女友都不同,因为她不说话,却理直气壮地坐等别人说话,这使她显得很没教养。
孙超从厕所回来时,两个人又比了几把手劲,结果都是李欧赢了。李欧这才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从过去的耻辱中剥离了,这一剥离,令他对将来的生活充满莫名的憧憬。他想,到底在大学里练了几年肌肉,那几年真没有白过。老宋不服气的话,可以让他尝尝拳头。我的智商,我的力气,应该是所向无敌的。他飘飘然地对孙超说:“早点结婚吧,缺钱的话别忘了我。”他感觉到孙超的手颤抖了一下。
李欧开着车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骂:“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他看见什么就骂没用的东西,骑车的女人,站岗的交警,路边的广告牌。他的车熄了两次火,他骂发动机,“没用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要骂谁,反正他高兴或者失望了就得这样骂,说真的,今天他又是高兴又是失望。另外,还滋长了一点野心,他当然没有告诉孙超,他在厂里只是一个摆设。
逍遥了一段时间,鲍爱云沉不住气了,有人告诉李欧,看见她跟老宋在办公室里剧烈地吵了一架,估计老宋会让出一部分权利。后来,老宋就来找李欧了,一开口,让李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李欧说厂里的事他目前无法挑担,趁年青成个家再说吧,不想成家的话,就多谈几个朋友吧,免得闷出病来。你妈妈上次托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放心好了,我是有点眼光的。李欧狐疑地看着老宋谢了一半的头顶,说:“你操心的事还不少……你他妈的用的是什么牌子的生发水。”
李欧冲进鲍总的办公室,问她:“老东西要给我介绍对象,是不是你的主意。”鲍总说是的,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成个家,李欧看着母亲高深莫测的脸直想哭,他嘟囔了一句话,鲍总警觉地问:“你骂我什么。”李欧一下子笑了,笑得天真烂漫:“妈,我怎么敢骂你,我是说我李欧还用得着别人介绍女朋友,我在大学里哪种货色没弄过?”鲍爱云张着嘴巴,沉默了半天,才摇着头说:“你变得太多了。”李欧还是笑着说:“鲍总,这句话不像你说的。”
李欧又冲到老宋的办公室,这次他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老宋,”他说,“我妈批评我了,我向你道歉。你说吧,给我介绍哪个?”老宋狡猾地问:“你想要哪种类型的?”李欧叼着香烟,脸上一副天真淘气的神态:“你猜猜?”老宋说:“我猜不着。”李欧说:“不行,你猜猜?”老宋疲惫地说:“我真的猜测不中年青人的心思。”李欧说:“那好吧,我就直说了,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要你女儿。”老宋张大嘴巴说:“她嫁了人啦。”话刚说完,他觉得不对,又惊又怒,猛地咳嗽起来,李欧微笑着给他轻轻掩上门。
几天后,一个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的中午,李欧躺在会议室里的长沙发上睡觉。老宋的女儿推门进来了,倒了一杯凉开水,坐在李欧的沙发把手上,一边喝水,一边从茶杯的杯沿上大胆地看着李欧,“听说你想要我?”她说。
这是个朴素的女人,天生一副搞技术的样子。她穿着一身牛仔装,脸上不施脂粉,有些黄,唇色也是淡淡的,像在水里洇开的那种淡红,眼睛很黑,使她的眼神显得专注而略带凶狠。脑后扎着一根三股辫,辫梢上结着一根蓝缎子头绳,这是她身上惟一女性化的东西。她看着李欧,毫无表情地把脚放到沙发上。她穿着一双厚厚的运动鞋,鞋底上沾着几粒铁屑。李欧欠欠身体,把她的脚从沙发上推下去。“是啊,我说过,向你道歉。那是跟你爸吵架时胡言乱语。”老宋的女儿意味不明地浅笑起来,然后她好像开玩笑地说:“我倒希望你不是胡言乱语。”李欧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女人的柔情感动了。他收拾起敌意,有些情意绵绵地说:“那不可能的,真的,你我之间不可能,不合适,再说你结了婚……你对丈夫不满意吗?”女人有点难为情:“我不是说结婚不结婚的事。”李欧看了她半天,仿佛想看点什么出来,他想,这个女人真有些与众不同啊,要不是老宋的女儿,真他妈的想干她一下。李欧很有兴致地问她:“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女人抬起头,朝李欧巧笑一下,她装腔作势的时候真有些动人。“我们俩可以联手合作。”“干什么呢?”李欧问。女人坚定地说:“把两个老家伙赶回家享福去。”李欧想,这主意不坏,但是他不可能与眼前这个女人联合,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个惹祸坯子。而且他不喜欢与一个女人联手。“然后呢?”李欧问。“我们俩主持工作。”“再后来呢?”李欧问。女人不答。李欧就说:“再后来你就把我作为敌人,千方百计赶我走,我并不害怕谁,但是我从来不把女人当对手……现在,我请你放下你的脚向后转。”
李欧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连女人都学会打仗了,这种仗不会精彩的。老宋的女儿走了之后,李欧就直起身呆呆地坐看天上的流云,秋天的云在天空中跑得飞快,它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给李欧带来一种激奋,多少冲淡了那个女人在他心中引起的空虚感。
李欧想,接下来,你做什么事呢?
李欧接下来就找了好几个女人,这些女人让他感到游戏一般的轻松,她们真是很柔弱,她们的智商是有限的,她们的情感起伏不定,而且她们没有规则,甚至不懂得学习男人的规则。一个男人要让女人伤心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他还认为女人的心中产生爱情以后,就会为爱情索取看得见的报酬,这是精神变物质的范例。小至戒指、项链、情人节的玫瑰、八月半的月饼,大到一幢别墅、一辆车子,完全凭她对两个人状况的评估而定。然后她自以为你也需要报酬时,她就给你买领带、票夹、内衣、**。李欧认为她们对男人的理解有限得可怜。为此他常常可怜她们,并在心中与他母亲相比。虽然他的母亲因为年老而出现中性化趋向,但他还是认为母亲充满了吸引人的魅力,凭她的条件,无论如何不会看上老宋那只秃顶的:那时候,“雪城”夜总会有个领舞的女孩,叫郁车,而城里正好有一场美国电影回顾展,看到马龙·白兰度的《欲望号街车》,大家就顺带着把她叫做“欲望号街车”。李欧第一次看见她就不禁为她的美貌叹服,然后心里又一惊,就像那天老宋的女儿带给她的心情一样。“欲望号街车”穿着吊带衫,露着半个**。吊带衫的下摆到膝盖上,就像穿着一件大号的男人汗衫,她坐在李欧的腿上静静地抽着烟。李欧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哑着嗓子沙沙地回答:“欲望号街车。”李欧就从票夹中取出一些钱放在她的膝盖上。“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欲望号街车。”李欧又取出一些钱放在她的膝盖上,他很喜欢她故作的沧桑,与老宋的女儿相比,她的做作显得纯真可爱,那里找不到阴谋的痕迹。她只是要几张票子而已。李欧再次在她的膝盖上放了几张票子,这一次,“欲望号街车”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我爱你。”然后吻了他。
这是一种类型的女人。还有一种类型的女人不说“我爱你”,却一开始就认定你是她的人,她索取很多,并不断地变换着从精神到物质,又从物质到精神的游戏,譬如说,她认为你爱她,就应该想着她的生日,给她买一枚戒指,如果你不给她买戒指,她就认定你不爱她,就会伤心很长时间,直至你最终给她买了戴在手指上。
李欧对女性是不信任的,哪怕游戏一步步地深入,有点身不由己时,他还是不信任。情到深处,他就觉得是险到极点,就是说应该放弃了。他用抢先一步的放弃,避免有可能的背叛。他知道这样做不人道,为了补偿这样的不人道,他对她们的柔弱充满感激和怀念。曾经有这样的故事:城里有名的大美女C爱上了他,托人介绍给他。就在两个人商议结婚之事时,李欧突然变卦,他的理由是害怕结婚。于是,遭到抛弃的C进了精神病院。李欧听了这个故事的末尾忍不住想笑,如果C真是进精神病院的种子,他无论如何要把她娶回来。事实上,C要了时装和钻石戒指项链以后,开始要李欧的时间,她把李欧一天的时间划成表格贴在墙上,什么时间工作,什么时候回来,一个星期里什么时间可以在外面呼朋唤友,什么时间属于她一个人。
如此吵了几架后,李欧就再也不去她的寓所了。他觉得与C越是靠近婚姻就越是像个敌人,婚姻的实质大约就是一方压倒另一方吧?李欧及时从悬崖上走回来。为了表示心中的歉疚,他把所有的股票和储蓄卡全部堆放在C的枕边。C一觉醒来,知道一段混浊的梦已经过去了。她收拾好股票和储蓄卡,去买了十几条手绢,回到家坐在**,一条一条地撕。撕完之后,她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起来,那一堆零碎怎么看都是粗糙的。于是C重新撕过。她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手绢撕成均匀可爱的小条条,尔后,她再用剪刀把小条不整齐的边缘修齐了。她吃了晚饭,洗了澡,看一本周星驰的搞笑片。大笑一通睡觉前,她把那些小条条小心地塞进枕头里,把台灯捻得像一盏鬼火,把身体伸得笔直——像男性那样,再累也不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想:Z先生好像对我有意思。过了半个月,有一次,C正巧勾着Z先生的手臂作浪漫游,李欧打了她一个手机,很关心地问她为什么和Z先生好上了,照理说她是不会看中他的。C当着那位先生的面对李欧说,你能马上把她办到瑞士去。李欧说,这样吧,你不要委屈自己。你到瑞士去的事我负责了。
后来,C果真如愿以偿。
现在,李欧能轻易地压服别人。在大学里,他靠的是凸起的肌肉和自我培养出来的匪气;现在,这二者他都不需要,开着车子,身后跟着几个伙计,自然而然的,身上就生出霸气,许多人不需要压服就纷纷给他让路。从压服孙超开始,他已经记不清压服了多少对手,有些对手真是不堪一击的。与压服女人相比,李欧更喜欢压服男人,压服一个男人意味着除掉一个真正的敌人,要不然,就是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而女人是捉摸不定的,这种秉性使得她们失去了一部分价值。
有一年的春节,李欧家里过得很热闹。因为李欧的两个妹妹,一个从美国回来,一个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各带了她们的夫婿和孩子。年初一中午,有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来敲门,他一进门就对李欧说:“我是你舅舅鲍爱山,不信你去问你妈鲍爱云。”
从未谋面的鲍舅舅还带来了他的儿子鲍鹏志,鲍鹏志手里提着一只大蛇皮袋,袋里装满了玉米面。鲍鹏志放下蛇皮袋,站在客厅中间,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东看看西瞧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尔后,他在酒桌上与李欧扳手腕,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竟然连赢三把。喝酒的时候,他拍着桌子向李欧叫阵,一仰脖子把一茶杯的白酒全部干下去。鲍舅舅高兴得泪水盈眶。
年初五,鲍舅舅就回家了,把儿子扔在了李家。李欧和他两个妹妹把鲍舅舅送到火车站,一起挥手道别:
“鲍爱山,再见!”
年初十晚上,李欧把鲍鹏志带到郊外一处未开通的公路上,说是教他学开车,结果140码的速度把鲍鹏志吓得晕倒在座位上。他从此乖了,两只大拇指不再插在裤兜里,喝酒、扳手腕的时候都比较斯文,经常输给李欧。
过了元宵,厂里就正常启动了。李欧把鲍鹏志像打楔子一样打进销售科,他死心塌地为李欧干活,一边在外抢老宋的销售渠道,一边搜集别人的材料不时汇报给李欧,他还聪明地为李欧拉拢了一些人。对于鲍鹏志,李欧完全信任,这一点不是源于表兄弟身上相同的DNA,而是李欧确信他与鲍鹏志之间,已经建立起这样一种关系了——类似于主仆之间的那种关系。
对于李欧来说,压服鲍鹏志不费吹灰之力。年初八晚上放焰火,他发觉鲍鹏志每当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的时候,脸上就不由自主地出现恐惧的神情。焰火在空中爆炸时又复归平静。他想,这家伙怕速度,那就给他看看李欧的高速度。鲍鹏志进厂,确实表现出他在销售上的才能,这为李欧今后的事业打下了基础。
有一次(这是很难得的一次),李欧母子俩讨论起友谊这个问题,友谊存在吗?友谊到底是什么?是哪一种所谓的友谊表象更接近友谊的实质。这是个很乌托邦的问题。
这时候的鲍爱云生着病,清静无为地躺在**,李欧一片亲情地给她端茶倒水。
李欧说,友谊?好像不存在吧。与其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友谊,还不如承认世界上有爱情。你说我和鹏志,应该最有可能产生友谊,我们年龄相仿,又是同性,表兄弟,结果,你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友谊呢?
鲍爱云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辉光。“鹏志这个小孩,”她说,“像你的跟屁虫。你们两个在一起,怎么都像一主一仆。他像他的妈,心眼老实。就是不知道他的忠心能维持多久。我记得小时候隔壁人家用的一个佣人,真是一辈子忠心耿耿。现在你到哪里去找这样忠心的?你看我们家用的那些保姆,换掉五个了吧?跟换抹布似的。于厂长家的小保姆偷了五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找着,还好,我们家的保姆就是馋点、懒点,说不上有多大的毛病,既没有偷保险箱又没勾引我的儿子……要是出了个四凤可了不得。”
李欧靠在沙发上,看着他的鲍总慢慢地合上眼睛进入睡眠,发出病中的浑浊的鼾声。因为说话太多的原因,他无法考虑别的事情,脑子陷在刚才的话里转悠,好像在一团迷茫中寻找什么。李欧深信,刚才的谈话中有什么内容刺激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记忆,那个记忆如此重要,又如此难以寻找,有几次快要呼之欲出的时候,突然又坠入无边的深渊。就在他闭上眼睛也要进入睡眠时,有一个词无意中撞到他的脑中。或者说是他无意中撞到了这个词:
用人。
是的,仅仅这个词就让李欧想起了许多事,你想,李欧调动起千军万马寻找出这个词,可想而知这个词并不是等闲之辈。李欧睁开眼睛,天空中的浮云还是像跑马一样,天空中的蓝色,呈现出一年中最丰满的饱和度。李欧□了眼睛看远处的天空,恍惚觉得最快乐的日子不是现在,而是在遥远的某个时候,那个快乐的时光涉及到许许多多细微的东西,譬如麦场上的碎屑,发着苦甜气味的青草,夏日午后安谧的河水,柳树下的蚂蚁,昏黄的油灯……这个想法就这样被毫无提防之心的李欧接受了,直至他猛然警觉。他苦笑着对自己摇头,有很多时候,他的想法都是毫无理由的,他怎么能忘记他父亲就是死在那个时候呢?父亲的自杀给李欧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当时,李欧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鱼一样被人从河里打捞起来,毫无尊严地搁在河边。李欧记得河边十分肮脏,一堆鱼的内脏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不仅如此,河边的草丛也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硕大的苍蝇像沙子一样落在父亲的身上。李欧站在父亲身边,顽固地期望父亲会活转过来,在河里洗洗干净,尊严地走回家去。这种期望一直可笑地频频出现在李欧的梦中,从少年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每做一次这样的梦,李欧都会情不自禁地偷偷饮泣。他想他是恨父亲的,父亲的死,等于让他李欧也死了一回。不,比这更严重的是,他李欧活着,承担父亲和他本人的双重痛苦。许多年后,李欧孜孜不倦地求索父亲死的原因,得出结论:父亲是被对手压垮的。他在亲戚中了解到的父亲,与他少年时的父亲形象,真是判若两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父亲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功课太好,引起年级里两个男生的妒忌,他们就在路上拦截他,要他做一个选择题:要么喝一口路上的水,要么不要上学去。李欧的父亲一点怨言也没有地接受了做选择题。那时候是梅雨季节,总是下着雨,路面上积着雨水。结果,李欧的父亲喝了一口梅雨季节的雨水。李欧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在学校的门口,一个男人嬉笑着扳起他的下巴,说:“你爸爸好吗?我以前老让他喝水。”指的就是这件事了。那男人说完用力捏捏李欧的下巴,仿佛要把他捏碎似的,是的,那男人霸气十足,令人不能抗拒。
从本质上说,李欧也是孱弱的,但是他了解父亲以后,他就经常勉励自己不能软弱,他内心深处除了有那些不能卸脱的苦痛之外,还隐隐地有一种死亡的恐惧。他常设想,父亲原本不想自杀的,只是有一天,他徜徉在安静的大河边,突然之间,本性上的软弱控制了他,于是他抛开辛辛苦苦做成的坚强面具,脚一跨,栽进了河里……这是真正的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念头转动之间,他就失足了,自杀不过是对失足的形式上的补充。
李欧知道,他不过是替父亲坚强,他在男人们女人们身上所取得的胜利,只是梦中父亲复活的另一反映,就像用一面镜子去照太阳,太阳把它的光通过镜子投射到墙上。我们的生活中充满这种物理现象。
七十年代,李欧的父亲被忌妒心极强的科研所所长打发到乡下,冠冕堂皇地叫做:“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是所长自己不去接受再教育,因为他说李欧的父亲是右派,应该第一个去接受再教育。这又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右派,复杂得说来话长,又简单到可以省略不说,复杂是因为它的种种个人性,简单是因为它的社会性。“文革”的锣一敲响,黑色幽默剧就开始上演,直到今天,我们不是还经常看到一些前右派心理还是严重失衡着?李欧的父亲携妇将子到了乡下,好像觉得到了桃源之地,但是他的对头把手伸得很长,于是李欧的父亲该分二十二斤粮食时减掉了一半,别的男人出一个工拿三毛钱,他只有一毛钱。不仅如此,乡下每回敲锣打鼓迎回“最高指示”时,李欧的父亲总像祭品一样罚站个把小时。有一晚上,李欧的父亲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嚼不动蚕豆啦。”就走出去了。再见他时,他是一具尸体了。李欧的奶奶在城里经常向人唠叨这件事,有一次她说的时候,突然听的人忍不住笑起来。李欧奶奶从此不向别人诉说,只对自己说这件事。但是有一天她说着,突然自己也笑了起来。“嚼不动蚕豆啦。”她笑得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亲戚中有人问李欧,你爸是怎么死的?他就说,生病死的。有的时候说,跟人家打架打死的。李欧的母亲经常不好意思地为李欧开脱:“这孩子还小,没学会怎样说老实话。”
又后来,科研所给李欧的父亲平反,李欧上初中了,正是被各种怪念头纠缠的年龄。会上,有人对李欧说你父亲怎么怎么的。上唇上刚长出一层茸毛的李欧很冷静地回答:
“他该死。”
真的,李欧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即使没有“文革”,生活中略为厉害一点的对手都能置父亲于死地。
鲍爱云醒过来了。踏实漫长的睡眠让她看上去年轻不少,她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因为美,所以十分自信,常常旧衣烂衫地穿着,提个破篮子上街买东西,不管她在什么地方出现,总会引起一阵不小的**。现在,她已经彻底失去了那种美貌,惟一留下来的是因美貌而养成的两个习惯:不修边幅和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两个习惯天衣无缝地焊接到她的企业家身份上,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游刃有余。她就是经常不修边幅地走进车间和工人一起劳动,和百般挑剔的客户唇枪舌剑甚至大打出手,她满不在乎地混在男人堆里开会,吸着辛辣的香烟,制订各种规章制度,接受各方面的表彰……总之,鲍爱云的生活充满色彩,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
醒来后,她问李欧:“在想什么?”
李欧告诉她,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遥远的多年不见的人。你还记得吗?黄三爷。
鲍爱云就做出欲惊呼的样子,其实她不想惊呼,她只是睡足了觉,表示心情很好。她说:“怎么不记得?你爸爸的丧事就是他操办的。他是个老实人,对我家真是忠心耿耿的,像个老仆人。”
鲍爱云刚说完“仆人”两个字,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声嘶力竭,肥胖的身体在**不安地挪来挪去。小保姆闻声给她端了一杯茶,她一把攥住杯子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茶水刚进嘴就全部咳了出来,她没好气地搡了小保姆一把,骂道:“死人,你是不是想烫死我?”李欧在沙发上咧开嘴笑了,他在一瞬间完成了两种景象的对比,二十几年前,他的母亲午觉后醒来,坐在藤椅上,两只脚脱光了放在小凳子上,她雪白的肤色与屋外的灿烂的阳光、青翠的庄稼一样明亮,她的头发被剪刀剪得不太整齐,与她的人一样,显出慵懒的满不在乎的没落贵族般的情调。但是她不是贵族,她只是城市里一个最底层的小市民家庭的女儿,因为美貌,所以自信,也因为落到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她的自信才陡然演变成触目惊心的高姿态,虽然她刚到这里一年就死了丈夫,但是面对这里的一切,她无法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蹲在她家的一小块自留地里拔草,当夏天麦子成熟的时候,黄三爷会悄悄地起个大早,带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黄进,把鲍家的麦子收割好运到场上,晾晒,用连枷扑打,直至打下最后一粒麦子,再将麦粒晒干,然后用笆斗盛好了放到鲍家的堂屋……所有的事情不须吩咐,如果鲍家来了客人,那么黄三爷一定会上门来烧火,或者黄进,黄进烧火的样子和他爸一样敏捷干练,有时候他想玩,不想烧火,就一边烧一边嘟着嘴,但是他不会口出怨言,因为他曾经为了怨言被他的妈妈狠狠地用鞋底抽过一顿……鲍爱云指着拔草的黄三爷的背影说:
“解放前地主家的雇工就是这样的。”
提到黄三爷,人家都说这是个好人,老实人,这实在是他的悲剧,他对鲍爱云的忠心耿耿实在是毫无理由,好像在他的心里,总是想依附什么人,至于为什么依附,是个谜。也可能依附的结果只是心理的一种满足,因为鲍爱云没给他任何好处,鲍爱云成了富婆之后,他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那样温良恭俭让,以至于鲍爱云回城后从来没有想起过他。黄三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当地他的女子不算多,也不算少。他的成分是“下中农”。李欧第一次见到黄三爷,是七〇年秋天,黄三爷穿着棉衣,腰间扎着稻草绳,站在狭窄的公路上,与大队书记一道,迎接李欧全家。他是房东,又是“下中农”,照理说应该有点自豪感的,但是他谦卑地笑着,手足无措。后来他抱着李欧就朝村子里走,很激动地,老远就叫他的儿子黄进,好像来了贵客。天是很黑的,下着冰凉的秋雨。秋雨在茅屋上抽出一片纷乱的声音,这声音有着厚厚的温暖的质感;油灯如豆,木门间漏进来的冷风吹得它忽短忽长。这一切都叫人分外感到冬天的逼近。**坐着几个孩子,黑黝黝地毫无表情。黄三爷陪着李欧一家围坐在小桌子边喝粥,李欧的碗里泡着半只灰糊糊的馒头,这顿粥吃得很长,那几个孩子在很长的时间里沉默着一动不动。后来,几个孩子中间站起一个男孩,指着李欧说:
“我是贫下中农,你是什么?”
这男孩就是黄三爷的儿子黄进。很奇怪,他的手指着李欧,眼睛却死盯着李欧的碗,所以李欧端起饭碗看看,放下,又看看,放下,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他看看妈妈,妈妈看看爸爸,爸爸看看黄三爷,黄三爷看看坐在灶间的黄三婶,黄三婶看也不看,抄起灶间的一把芦柴劈头盖脑地朝**抽过去,骂道:“撑不死的饿死鬼,两只脚放放平挺你的尸去。”**的女孩发出受惊的嚷叫。
后来,黄进告诉李欧,他那天不过是眼馋李欧碗里的馒头,他要什么时候才吃到馒头呢,一年只有一次——过年。
鲍爱云拿起一片西瓜送进嘴,马上又咳了出来。“太甜了,”她嚷道,“换一个佛手,不要太熟。”小保姆迈着急煎煎的步子赶紧下楼去了。鲍爱云重重地仰天倒在**,脖子里赘肉随着她的喘气像果冻一样晃动。李欧想,二十年的功夫就把人变得面目全非了,她那种傲慢的优雅,颐指气使的自信,曾经使李欧懂事起就迷恋的没落贵族般的情调,全都消失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精明的,脾气急躁的,忽而严厉,忽而曲意逢迎,一心掩饰女性特征,以移植过来的雄性气质压服对手的商人。
鲍爱云大口咽下一只佛手后,咳嗽平缓下来。她倚在枕头上,瞪着眼睛看着李欧,狐疑地问:
“你想到黄三爷干什么?”
李欧说,他是从鲍鹏志想到黄三爷,又想到了黄进。他和黄进结下了那么深的友情,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一年级,两个人形影不离。他有了鲍鹏志,希望再有个黄进——替他管理车间,听说他学过金工,在县城里的一个厂里做。现在经济萧条,估计那厂里的效益不会好,不知他肯不肯来。我给他写过信,结果也没回。他和黄三爷一样,父子两人都知趣得很,不肯给人添麻烦。我们一家在那个地方,受了黄三爷很多照顾,也算是我们报答他们吧,要不然,心里也不安。我们可以先叫黄进上来,给他租两间房子,让他的媳妇在厂里食堂帮忙,小孩也带来,上幼儿园或者小学,让他的小孩学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慢慢地,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可以把黄三爷黄三婶接过来享享福。
鲍爱云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像怕冷似地缩成一团。好久,她才开口说道:“你关心人的用意是好的——比我好,我都忘掉他们了。有时候想起,也没空去做好事……你真想做好事昵,不妨再写一封信去,问问黄家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然后寄钱过去。派黄进用场是万万不可的,这小孩你不要看他不吭不响,其实他脑后长着反骨……你不要朝我瞪眼,这句话是他爹黄三爷说的。”
过了几天,李欧接到黄三爷死亡的信,他心里猛震了一下。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恍惚不定,在他眼前走动的人都成了黑色的缓慢移动的斑块,就跟中了魔咒一样。李欧对这种状况很熟悉,父亲自杀后他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想到这个,他不禁鼻子一酸。父亲的丧事是黄三爷操办的,那么黄三爷的丧事,他李欧断断不能缺席。他拿着信去见鲍爱云,鲍总的脸上现出惯常的狐疑的神情:
“谁写的信来?什么用意?”
李欧说:“是黄进。”
鲍爱云说:“你看着办吧。”
李欧问:“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鲍爱云回答:“我不去,明天有几个协作单位来,我怕老宋搞鬼。”
李欧小的时候,有男人来访鲍爱云,他就把人家堵在门外,振振有词地说鲍爱云正在马桶上拉屎撒尿,上完马桶她还要洗澡,洗完澡之后,她要去看人家给她找的对象。你改天来吧。男人掉头就走,明天也不会再来,因为他们感到了威胁。但是现在李欧对鲍爱云毫无办法,她是鲍总,她说不去就不去。
晚上,李欧留在厂里和工人一起加班。夜里十点钟,他叫上车间里的工人黄五,在水池里洗了手,到隔壁的小饭馆里坐定。李欧说:“黄五,你喝什么酒?”黄五说:“什么都喝。”李欧又说:“黄五,你知道黄进爱喝什么酒?”黄五沉思了一刻,说:“什么都喝。”李欧说:“明天我要到黄庄奔丧,不知道黄进缺什么?酒是肯定要带去的,黄庄的男人没有不喝酒的,小时候我就看见黄庄的男人喝醉了把女人打得满庄子飞跑。”黄五兴奋起来:“女人这东西就该打,比男人低一个层次呢。”李欧说:“是吗?”黄五说:“女人比男人低,男人跟男人也不一样,我跟李老板怎么比呢?一个天,一个地。”李欧说:“你还没说黄进家里缺什么。”黄五说:“缺什么?缺钱。老板你带几百块钱去就打发掉了。”李欧又说:“黄三爷年纪好像不大。”黄五说:“黄三婶都死了好几年了,他还赖着不死干啥?眼睛又全瞎了,拖累黄进呢。黄进有个妹妹小兰,你知道的,得了心脏病,也死了,黄进本来一直资助她,就为了这事老婆气跑了。后来也不好管了,因为厂里发不出工资了,大概是去年过了春节后,厂里解散,他就回乡务农了。还好,没有小孩……不过,这么大年纪没有后代,也是件丢脸的事。老板,我不是说你的意思,人家都说,老板在外面不知道养了多少私生子,全部是男的。”李欧说:“黄进为什么不来找我?”黄五说:“为什么?他那人你是知道的,从小就这么虚假,心理作怪呢。他是什么人?比要饭花子好不了多少。老板,人家都说这一点是你教坏了他。”李欧说:“这是怎么说?黄五,你要是说对,我奖你一瓶‘五粮液’,你要是说错,我扣掉你这个月的加班费。”黄五直着脖子叫起来:“我们黄庄的人,谁不知道你小时候教他念那些书。有一次我奶奶对你说,一个穷人家的小伢子,读那些天书有什么用处,当不得饭吃,当不得汤喝。你说是改造黄进呐。改造来改造去他黄进就变本加厉地虚伪,不像我们,该怎么就怎么。”李欧大笑:“黄五,你有点头脑,这些日子我升你为车间副主任。‘五粮液’你要不要了?”黄五说:“我还是要‘五粮液’,车间副主任这个话当不得真。你不兑现的话,我哪敢问你。”
李欧喝了点酒,自觉有点晕乎乎的,不敢开车,拦了一辆“的士”回家。鲍鹏志没睡,正在玩电脑游戏。李欧一开口就说:“找个女人玩玩去。”鲍鹏志回答:“不去,我怕她们。”李欧想,这个人真会怕女人的。李欧躺在浴缸里还在眯眯笑,还在想。他不是在想女人,他在想黄五,黄五的一番话引起他愉快的感受,如果黄进也像黄五这样多好啊。
黄进真有意思啊!他敢说“我是贫下中农,你是什么”,但是他那天一看见李欧的《唐诗宋词选》就胆怯了,其实李欧也不懂,他只是装作很懂的样子,黄庄的人,穷得一到吃饭的时辰就勒紧裤带,但是黄庄的适龄的男孩都得念书。黄庄人尊敬两种人:一种是做官的人,一种是读书读得很远的人。譬如说某人被包送上“工农兵大学”,上大学那就是读得很远了。李欧记得那天黄进含意不明地斜睨了他一眼,背着草篮,不声不响地走了。过了一会,黄进又背着草篮回来,草篮里装着满满的青草,他把青草卸到李欧家的草垛边,然后,很乖地坐在李欧的旁边,一声不吭。在这之前,李欧和黄进打过好几场架,李欧都输了。黄进打起架来凶猛而认真,庄上的男孩女孩都怕他,而当李欧拿出《唐诗宋词选》的时候,他却变得温顺了。一个农村孩子对学问总是尊敬里面掺和着畏惧的。于是,一种新的关系确立了,是崇拜与被崇拜的,改造与被改造的,征服与被征服的。一个小男人津津有味地征服另一个小男人,这个事例是意味深长的。常常是这样一幅画面:黄进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跟在李欧的身后。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时不时地,黄进还要为李欧去打架,因为李欧的父亲是自寻死路的右派,因为李欧是有教养的小孩,不会打架骂人。所以,一旦有孩子对李欧说:“你爸死了,你妈偷人。”李欧立即退到一旁,满心屈辱地,观看黄进冲上前为他拼命,一直到黄进赢了为止,他的屈辱才稍稍得到安抚。黄进几乎是每打必赢的,因为他打架的时候从来就不知道保护自己,他咬牙切齿,拳打脚踢,从来都是个拼命三郎。但是他怕李欧,李欧高兴的时候,拿本《西游记》就给他讲孙悟空师徒,拿本《普希金文选》就给他讲村姑的故事,李欧不高兴的时候,就用书敲他的脑袋,一边敲一边数落他,村里的乡下人都看见黄进像做错了事的学生一样站在李欧面前,两手垂于腿侧,俯首帖耳,大气不出。李欧蹲在离他略远的地方一脸严肃,半天才说一句话:
“叫你不听我的话。”
乡下人都无从明白小狼似的黄进,为什么如此服帖李欧,他们对此毫无警觉,只觉得黄进变乖了是件好事,有时候对黄三爷或鲍爱云忍不住感慨道:
“这两个孩子,不知道咋就这样要好。”
听见这话,黄三爷和鲍爱云的脸上均出现笑容,但这种笑容实质是不同的。应该说,乡下人简单的头脑甚至对黄三爷有些不明不白的羡慕,黄三爷自己,也常常对儿子滋生出不明不白的希冀,所以当黄进从隔壁鲍爱云家里哭丧着脸出来时,黄三爷总是很小心地察看儿子的脸色,冷不丁地安慰儿子一句:
“下次改正就好了。”
鲍爱云的笑容是矜持的,淡到几乎不见。她确实是没往心里去,独生子的这种才能,她认为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如若不具备呢,那就缺乏了基本的上进心。至于李欧的父亲,鲍爱云怀疑他是在河边散步时失足落水,她一直对李欧说:“我和你爸爸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了解他理解他,他是个坚强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压垮。”所以,有人告诉鲍爱云,某某人看见李欧父亲从岸上“通”地一声跳到河里,某某人没在意,以为李欧的父亲在游泳呢。因为某某人只知道男人自杀是卧公路,上吊,不知道有投河的。鲍爱云大怒,眼泪“刷”地流到脸颊,而后就开始用家乡话吐出一连串咒骂。情绪稍稍平息之后,她告诉这个人,她怀疑是某某人把李欧的父亲推下河的,理由是图财害命。结果,鲍爱云的推断传到了某某人的耳朵里,偏生某某人的老婆不是省油的灯,这老婆就找上门来找鲍爱云吵架,吵到最后,这老婆说:
“我家男人看上你了,害掉你男人是看上你了。”
鲍爱云从来就不怕吵架,她出生的那个贫民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听得见吵架的声音,虽然她读了一肚子的名著,但是她知道有时候名著对于她一点用处也没有,该耍赖撒泼的时候她一点都不会犹豫。她对那老婆说:
“谁不知道我男人那只手表不见了——那天晚上还在,早上捞上来时没看见。你家要那只手表何用?能卖多少钱?天打五雷轰啊!这事情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想人都死了,再说我们是右派,死了就死了,犯不上拖你男人一起死。但是我想想心里实在生气,不能轻饶你。”
鲍爱云转身从厨房里摸出菜刀朝那老婆冲过去,劈是没有劈到她,却也打了她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那老婆捂着脸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端着饭碗一家家转,逢人就说城里的女人比我们厉害。
李欧躺在浴缸里睡着了,今天所有的事都与黄进有关:信、黄五、鲍鹏志,鲍鹏志、黄五、信……李欧很想念黄进,他与孙超刚做对头的时候,特别想,想得慌,甚至在大街上把一个外地少年错认成黄进,当时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惊喜交加,心脏“怦怦”地急跳,浑身发热,没有头绪没有分量的生活摇身一变,阳光灿烂。
但是李欧从来没有想到要给黄进写一封信,或者再回黄庄去看看黄进。
若干天后,李欧驾了车到黄庄去了,他听从黄五的建议,带了几瓶酒,兜里装满了一百元面额的现金。在路上,他想,中国应该发行五百元或者一千元面额的钞票。到了黄庄,熟门熟路的同时,又存在着巨大的陌生,好像一样东西,突然不属于自己了。所以他心中有些惶恐,这个惶恐像飘忽着的一团棉絮,时而堵住他的喉咙,时而堵塞他的胸腔。正当他十分难受时,他看见了黄进。黄进穿戴着重孝守在一棵大树底下。李欧摇下车窗,两个人互相看着。半晌,黄进从窗外递过一支香烟,李欧坐在驾驶室里,用极快的速度抽完,然后,把车子安置在人家门口,跟着黄进走了。那家的女主人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说道:“真好玩啊,一眨眼工夫,两个小孩就胡子拉碴了。”
到了黄进的家里,李欧才知道黄三爷的丧事昨天就办完了。黄进说:“等你的,想你可能不来了。”说着,黄进就从锅膛里叉出两只烧得焦糊喷香的玉米棒子,一人一个,一边喝酒,一边啃,嘴唇上沾了玉米上的黑灰,喝酒的时候又把灰冲刷到肚子里。李欧慢慢地啃玉米,想想又是秋天了。当初来的时候也是秋天,下着雨,黄三爷腰里系着草绳过来抱他。那个秋天真是凄风苦雨啊,冷风像冰块一样结实。眼下这个秋天是天高地远的,阳光既纯净又厚重,简直可以当点心吃进肚里。
李欧指着门口的一个小孩说:“这小孩就像我头次见到的你。”
黄进也指着门口的一个小孩:“这小孩就像我头次见到的你。”
李欧好奇地一看,见那小孩拖着鼻涕,又黑又瘦,一眼就知道是那群小孩中间最弱的一个。李欧说:“我就那么差劲?”
黄进说:“差不多。”
李欧伸出手:“扳一把。”
黄进接过李欧的手,两个手握着手,眼睛对着眼睛,竭尽全力拼了一把,不分胜负,同时缓缓地放开手。李欧说:“黄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记你。我一想起你吃玉米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黄进说:“我吃玉米是什么样子?”李欧说:“像一匹饿狼,像你现在的样子。”黄进微笑道:“那时候饿啊。你记不记得,头一次见你,看见你吃馒头,心里气得不得了,就骂你——我是贫下中农,你是什么东西?”李欧想了一想,纠正他:“你是这么说的——我是贫下中农,你是什么?”黄进肆无忌惮地大笑:“没有‘东西’吗?我记得是有的。”
李欧猛地警觉,至此他才明白,最大的陌生是黄进这个人,想来经历过了许多事,没有沉沦,却恢复了最初的桀骜不驯,那个小跟班一样的黄进不见了。时间已经造成了某种空缺,拿什么去填充这个空缺呢?他既不是孙超又不是鲍鹏志。
夜里,李欧躺在黄进**,睡不着。黄进躺在床的另一头,早就呼呼大睡了,显得一点心事也没有。李欧想,是人的话,总有弱点的。大学里的男生要面子,所以他去练肌肉,当他一拳把对手打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就赢定了。孙超怕财富,女人怕被弃……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弱点,你扼住了他的弱点,就是扼住了他(她)的咽喉。夜半时分,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瓦屋面上,发出干脆的充满芒刺的声音。李欧直挺挺地躺着,极想与人说话,于是他推醒了黄进。
“黄进。”他说,“你爹看你来了。”
黄进在床的那一头“嘿嘿”地憨笑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里一下一下地撞上墙壁。李欧不熟悉这种憨笑,他在黑暗中不自然地坐起来,他害怕黄进这种散漫的笑声,那是有攻击性,有威胁性的。
李欧穿上毛衣走到屋外。月亮真是明亮,他能毫不费力地走到大河边,他记得大河对面的石阶上生着一棵枣树,每年枣子还没熟呢,孩子们就把树枣偷个干净了。多年不来,河变窄了,那棵枣树退到了老远的地方。就是说,河的一部分变成了岸,沧海桑田啊!李欧忍不住挽起裤管,踢掉拖鞋,走到河里面去了。河水还是那样深,足够把他淹死。李欧站在河中间,回首四顾,天地间一派纯净,不禁泪水婆娑。这时,他听见黄进在岸上唤他,他应声道:“没啥,我只是奇怪这条河怎么变小了。再过多少年,这条河就淹不死人了。”黄进简洁地说:“淤住了……想死的人,怎么都死得成。”李欧觉得水突然摇晃起来,水里的月亮顷刻间破碎了,河水闪闪烁烁,凸凸凹凹,变得妖娆无比,李欧平空地害怕起来,他想,这水边到处站着引诱人的水妖呢。他忍住急躁,慢慢地走上岸,洗净脚丫子,对黄进说:“你一定认为我父亲是自杀的?”黄进沉默着没开口。李欧指着黄进的鼻子说:“今后不许你再提‘自杀’两个字。记住,那是件意外事故。”李欧对自己的盛气凌人感到满意,他想,他为什么要在一个总让他感到陌生的人面前妥协呢?从现在开始起,黄进是他的属下,他是黄进的老板,他得让黄进改掉许多坏习惯,包括他的笑声。
第二天就谈工作问题,李欧不知不觉地转换了角色,虽然他在转换时感觉到很困难,但是一经转换成功,他便感到莫名的轻松。他告诉黄进必须马上跟他到厂里去,必须马上熟悉厂里的情况。他的口气是坚决的,不容置疑的,又带有几分温情,让你分不清这是上司对下属的命令,还是亲人之间的不客气。黄进愣着,优厚的条件让他心动,更让他心动的是,李欧显然把他作为左右手,从今后,他就归人李欧事业的蓝图了,他要帮助李欧,同甘共苦。但是,黄进还是愣着,他觉得这里面好像有说不出的意味,有他不情愿走近的一扇门,这扇门若是打开,他就万劫不复了。当年,村里好多青壮年都到李欧那家厂里打工去,李欧也代母亲写了信来邀请他。但是他知道,人家都可以去,惟独他黄进就不能去。他甚至连信都没回,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隐约地觉得离李欧远一点好,这点直觉,这点自我保护的能力使他一直游离在李欧的视线之外。他知道李欧是个好人,但是他心里有点害怕这个好人。李欧刚来黄庄时,黄进很看不起这个瘦弱的城里孩子,有时候,会妒火中烧地揍李欧,后来他就为李欧去揍别人……李欧从来不是软弱的。
黄进说:“要给我爹做‘头七’。”
“那你就做吧。”
“做了‘头七’,做‘二七’……”
“做了‘二七’呢?做‘三七’‘四七’?”
黄进想,要不是爹临终前一再提到鲍爱云,他是不会写信把爹死的消息告诉他们的。
李欧原打算第二天就走的,结果,为了等候黄进,他又住了五天。等到做完黄三爷的“头七”,黄进就收拾了东西,带上家里的黄狗,跟着李欧走了。李欧给足了他面子,给足了他耐心,这五天中,他一天比一天崇敬李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走得死心塌地,有点女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味道。
缓缓地离开了黄庄,上了大路,送行的人在某个临界点突然从眼中消失。李欧开着车,头也不回地对黄进说:
“我带你走,就不会叫你再回来了。”
黄进说:
“不回来了。”
有点苍凉,所以一路无话。
黄进被李欧安排住进传达室。传达室里住着看门的张老头,黄进一住进来,张老头就嘀嘀咕咕地厌烦他,更厌烦那条黄狗。那条黄狗常常在夜里狂吠起来,等到张老头大惊小怪地出去查看时,总是发现外面一无所有。但是黄狗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张老头瞧,好像嘲笑张老头视力不佳。张老头心中冒火,还有点毛骨悚然,外面确实一无所有,难道狗见了鬼了?张老头先是训斥狗,骂狗,踢狗,后来就是指桑骂槐,说狗跟主人一样的脾气,什么人就养什么狗。
黄进爬起来,一脚把张老头睡的单人木板床踢得底朝天。张老头直翻白眼,自认没有便宜好占,低了头收拾乱床去了。
黄进到厂的第二天就被一个人领到车间去,叫他去流水线上干活。黄进想,李欧在哪里呢,是不是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所以黄进干活时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第四天的中午,黄进捧着饭盒吃饭的时候,才看见李欧,他大喜之下,刚要大声呼叫时,猛然刹住。他告诫自己:黄进呀,你也是个大男人啊!他看到李欧的神情是淡淡的,从容不迫的,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察看过来,看见黄进,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瞅瞅黄进身边跟着的黄狗,问:“黄进,这就是你带来的那条狗吧?它叫啥?”黄进说:“没叫啥,就叫‘狗’。”李欧蹲下来,朝黄狗摊开手掌,唤道:“狗——”黄狗摇着尾巴过去了,背朝着李欧躺到地下。李欧摸摸黄狗光滑的毛皮,说:“是一条好狗,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叫‘老黄’。”黄进心里一惊,但李欧已经起来走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这样呼唤黄狗:
“老黄,过来。”
叫黄进时这样叫:
“小黄,你过来。”
所有的人都捂嘴窃笑,黄进不知找谁打架。他瞄准了张老头的木板床,但是张老头这次改变了策略,只是冷冷地说:“这名字起的不大对呀,老黄老黄的,像是你的什么人?”黄进瞪圆了眼睛问:“什么人?”张老头说:“我怎么知道。”黄进心里恨得痒痒的,但是他知道,即使他找谁打上一架,别人还会这样乱叫的,因为这是李欧起的名字,最好的办法是让李欧出面禁止这样叫,但是黄进从这几天里看出,李欧不会采纳这个意见,这等于让李欧给他认错啊。
黄进虽然从小就吃苦,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但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难缠的事,他不恨李欧,他恨狗。他就在夜里出去解手时狠狠踢狗,狗给踢得“嗷嗷”叫,一跳老远。又回头来望着他。
“把你杀了吃掉。”黄进骂道,天有些冷,一阵冷风刮过来,黄进身上就倏地一紧,那狗迎风站着,身上的毛倒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杀掉你,吃掉。”黄进骂道。
狗听懂了,嘴里“呜呜”地叫起来。黄进还不解恨,又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的。”
奇怪,黄进和狗这么折腾,张老头倒大气不吭,平静得像熟睡的婴儿,黄进看着张老头假装的平静,“哈哈”大笑了两声。他对自己说:“黄进呀,你真傻得可以。”
黄进开始平静了,不管人家怎样“老黄”、“小黄”地叫,他一律心平气和。殊不知,他的平静是假装的,由愤忿到假装的平静,这里面需要填充大量的内容。于是,他为假装出来的平静付代价了,他变得无动于衷,倘若有人拿“老黄”调侃他,他也一副木然的样子,人家说:
“小黄,你跟老黄对换吧。你叫老黄,它叫小黄,怎么样?”
黄进说:“随便。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人家就说:“小黄这个人真是枯燥乏味,开玩笑都开不出味道。”
黄进夜里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觉,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他看着对面**张老头的动静,想,只要他敢哼一哼,老子马上掐死他,不,只要他敢翻一翻身,老子也要掐死他。
这样过了个把月,李欧突然让鲍鹏志开车把黄进接走了。
李欧住在宾馆里,他穿着浴衣从卫生间里出来,告诉黄进,他跟鲍爱云翻脸了,所以住出来,但是明天晚上他就得搬回去。然后,他问黄进:
“你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吗?”
黄进说:“没有。”
李欧朝鲍鹏志看看,说:“看上去他还不懂。”
鲍鹏志也说:“是啊,他还不懂。”
李欧问黄进:“这两个月,看你无精打采,是不是对工作不满意?”
黄进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李欧又说:“不满意,是吧?我跟他……”他指指鲍鹏志,“都不满意。除掉老宋那老东西,我们都会满意的。”
李欧说完,就坐在**抽烟,他一刻不停地抽,却再也不开口说话了。黄进想,这是什么意思,饭也不请吃。怏怏地告辞,也没人站起来送他,没有,一个也没有,甚至没朝他看。黄进想,一个月前在黄庄时,李欧还不是这样处处有派头,不知他想让自己做什么事,又不明说。难道就该为他做吗?黄进出了宾馆,独个到小饭馆里坐下,没好气地叫了一瓶酒,越想越气,决定什么事都不替李欧去做。
原来,这天下午李欧因为隔夜醉酒引起头痛,三点钟就悄悄离开了厂。没想到开了门,看见鲍爱云和老宋目瞪口呆地坐在沙发上,靠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分开。李欧乍见之下,比他们还觉慌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怎么不上……上班?”老宋连忙站起来,说:“我马上上班,我这就走。”低着头想从李欧身边经过,李欧回过神来,反手一把抓住老宋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的面前,阴沉着脸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说,你想怎样?”老宋苍白着脸,不停地哈腰,但是他的脖子被李欧死死地揪住,他的每一次哈腰就像要扑上来亲吻似的。李欧心内涌起一阵快感,稍稍放松了手。老宋喘了喘气,马上说:“是我勾引她的,我该死。”鲍爱云扶着沙发的把手,想站起来的样子,她说:“老宋,别这样说,别人不容我们,大不了我们一齐出去到外地去。”老宋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家里有老婆的。”他眼睛直视着李欧:“所以,你放心好了,不会出任何事情。”李欧回头看着母亲,只见她十分镇静地看着大家,仿佛局外人似的。
“妈。”李欧轻轻地唤了一声。
鲍爱云站起身拉拉衣裳,若无其事地说:“好啦,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早就料到老东西是这种货色,这样也好,让我彻底死了心,我要上去休息了,老宋,你也该到厂里去了。”
一会儿,剩下李欧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抽烟,他想,他今天是了结了一件情事。但是,好像还有一件该了结的事还没有了结,这件事比那件事还要紧得多……一定有的,要不然为什么自己这样坐立不安,烦躁不已呢,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狼。
李欧冥思苦想,后来,他对自己说:现在,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于是,他马上想到该了结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他一拳头砸到茶几上,骂道:“老宋,你死到临头了。”就在这时,他听到鲍爱云在楼上用美声唱歌了,她低吟几句,突然放开嗓门,响彻云霄地高唱起来。
李欧收拾了几件衣服,住到宾馆,傍晚,他把鲍鹏志招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鲍爱云的侄儿当然要挺身而出为姑妈讨公道,闲话少说,明天上午就对老宋那家伙发难,管保叫他卷铺盖走人。
鲍鹏志眨着小眼睛,犹豫不决地说:“那不好吧,这么一闹,我姑妈今后怎么做人?”
李欧说:“好吧,那我马上就住回去,跟你姑妈和好。今后大家有什么问题,我也懒得管了。”
鲍鹏志拍拍胸脯说:“豁出去了,听你的。不过,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老宋也有人。”李欧说:“你到厂里,把黄进接来。明天一大早,你告诉你姑妈不要到厂里去。就这么说,别的话一句也不要多说……再关照小保姆,叫她盯牢你姑妈。”
夜里,李欧开始做梦,他梦见回到了中学时代,孙超不停地朝他狞笑,女生们围着他怜悯地问:“哦,你真的在课堂上**吗?你真的这样干吗?你干了多长时间了?”李欧抽噎着躺到母亲身边,用母亲温暖的身体温暖自己,母亲身上有一股烘山芋的气息,她温暖得像一只出炉不久的烘山芋……
这一夜,李欧不停地做着这个梦,夜因此显得漫长。早晨醒来,拉开窗帘,阳光照进屋里来,风摇着树,树在阳光里摇啊摇,阳光像在摇晃了。李欧头晕目眩,昨天下的决心也在阳光里摇啊摇的,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十分脆弱……
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李欧所在的车间突然**起来,好多人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扔下手中的活朝外涌去,黄进稀里糊涂地跟着人涌出门,站在院子里,朝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引首伫望。正看得莫名其妙,鲍鹏志在二楼上探出头,朝他招手。别人推黄进:“叫你呢,叫你呢。”黄进说:“这是怎么了?”有个人说:“副总经理今早一来就和宋总经理闹开了,听说是鲍经理和宋经理的事。”黄进不耐烦地说:“什么这经理那经理,副的总的,我问你是什么事?”那人一脸奸笑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什么事?就是这件事。宋老头要倒楣了。”黄进正在犹豫不决,鲍鹏志在上面扯开嗓门大叫:
“黄进,黄进。”
黄进一咬牙,跑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他一踏进老宋的办公室,看见老宋和他的女儿像两块膏药似地粘住李欧,他就生气,是的,他从小就看不得别人欺负李欧,他从小就为李欧鞍前马后的,谁要欺负李欧,他就要豁出命去。黄进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先把老宋的女儿连拖带拎地驱逐出去,然后一把揪住老宋的胸脯,龇出雪白的牙齿,把脸威胁地凑近老宋的脸,一直把他推到阳台上。他阴沉沉地开口说道:“我黄进,没爹没娘没老婆孩子,大不了赔你一条命。”老宋脸上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着,他知道碰上亡命之徒了,他一辈子,除了动脑筋,从来不会动武,而且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婿是搞舞蹈的。他故作镇定地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走,我走。”他听见女儿在那边呜咽起来,不禁骂道:“哭你娘的丧,一点用处也没有。”
楼下看热闹的人群里喊出一声:“没种的滚蛋。”
李欧在老宋的屋里“乒乒乓乓”地砸一气,抬着老宋的办公桌走出来,对着下面喊:“让开——放炮仗。”双手一送,“呼”地一声震响,老宋的桌子在地上腾起漫天灰尘。老宋扒着阳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办公桌跌得四脚朝天,痛心疾首地叫道:“我认输,我认输。”他想,小畜生啊,你这一手真够狠的,连妈都不要了。
老宋和他的女儿下午就不来了。
从此李欧大权独揽,但是他的日子不好过。当初老宋和他的女儿投资额占60%,按照老宋和李欧订下的协议,李欧要在一年内折现偿还老宋在厂里占有的资产额。好在厂里效益不错,李欧外面的关系又多,一年内应能如约还清欠老宋的债。最大的困难不是还债,当老宋把法人代表的职权让给李欧后,李欧发现老宋的女儿把厂技术科的图纸席卷一空,另外,还带走了两个销售骨干。老宋和他的女儿凭着这些图纸和销售骨干另外开了一家厂,与李欧开始了漫长的竞争。这是后话。
李欧赶走老宋后,宣布鲍鹏志为销售科科长,黄进负责材料供应。他还特地到车间里,说“老黄”改名为“汪汪”了。李欧真是有心啊!大家都知道这份用心的重量,自此谁也不敢叫老黄为“老黄”了,一夜之间,老黄是“汪汪”了。黄进变成了“老黄”。
本来,鲍爱云还想上班的,她对李欧说:“闹得好,我可不会去死。国内呆不了,我就到你妹妹那里去。”她旧病未好,又添了新病,她对自己的病越发上心,常常眼泪汪汪地怕身体就此垮掉。李欧对她说,你操哪门子的心,难道你还想上班?鲍爱云听见了如雷轰顶,不相信地盯着儿子的脸看,半晌,她才说:“好。那么,病好呢,我回厂里收拾收拾吧。”李欧说:“这就对了。你呢,上上美容院,找人搓搓麻将,养条狗,养些热带鱼,到国外观观光,你要是实在忘不了老宋,瞒着我暗底下找他也未必不可。”
再说黄进,打了老宋后一直扬眉吐气,因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武,所以他十分得意。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他今后如何面对鲍爱云。他是佯装不理会呢,还是若无其事地招呼:
“鲍经理,你吃过了?”
黄进站在那儿,被这个问题恼得抓耳挠腮。是啊,他怎样面对鲍爱云呢?他从小就看到爹对鲍爱云俯首帖耳,恭敬有加,他耳闻目染,把鲍爱云看成比他的妈高级得多的女人。李欧把天下的女人看得差不多的模样,黄进却把女人分成好几个档次:特高级、高级、中级、低级、下流。暗娼是最下流的,“金丝鸟”呢,低级。他跑掉的老婆,勉强放在中级,因为放低了不好,说明他黄进没眼力,勉强放在中级,算是恰如其分。放在特高级这一档次的女人,只有一个鲍爱云,在他的心目中,鲍爱云漂亮能干有文化,自是比他那个满嘴粗话动不动就操棒打人的妈要强一些。但是他不期然地干涉了鲍爱云的私事,他那么拳打脚踢,左右开弓,无疑的,给鲍爱云的脸上抹了黑,要是鲍爱云问他:
“黄进啊,你是不是只想捞好处?”
他黄进该怎么回答。
黄进内疚得不得了。
秋尽了,到了冬天。有一天,鲍爱云打电话到厂里找黄进,叫黄进晚上到家里吃饭。黄进心里害怕,但是不得不去。下了班,他在李欧为他租来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公房里坐立不安,他觉得衣服穿得太多,就脱掉一件毛衣。脱掉毛衣又觉得冷,就去翻箱倒柜地找毛背心。毛背心找到了,朝身上胡乱一套,才知道自己胖了,才来半年不到啊。他脱掉毛背心,坐在**喘气。住进公房来的第一天,李欧和他喝酒到凌晨两点多。李欧问他,黄进啊,你有什么打算呢?黄进伸出手掌,打起他那个农民的小算盘:
一、先养活自己,再存下点钱。
二、存下钱,在本地找个媳妇,成个家。
三、成家后,有钱的话再搬个大点的房子。
四、……
黄进每说出一条,就小心地屈起一只手指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头,好像要揍对面的李欧。他看看李欧,看看拳头,忍不住笑了。
他有点醉了。
李欧说:“只要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所有的条件都会变成现实,你信不信?”
黄进说:“信,信。”
现在,他坐在床边喘粗气,一边情不自禁地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直到两只手握成拳头,像握紧什么似的,紧紧地攥着,攥出一手的热汗,稍一放手,满手的热气瞬间消散,留下冰冷的汗珠粘在掌心里。黄进摊开手掌饶有兴致地察看那汗珠欲滴不滴的样子,他想,唉,真是的,刚走了一步,就碰上这么个问题。不知道李欧碰到了多少问题呢。他这么一想,突然对李欧倍生敬意。
黄进六点钟到鲍爱云的住所,鲍爱云早已准备好了酒菜。黄进,李欧,鲍爱云和鲍鹏志,各占了一头,鲍爱云神情落寞,黄进心里害怕,鲍鹏志低了头只顾吃莱,李欧不吃菜,光抽烟。这桌饭一开始就显出鸿门宴的味道。就这样默默地,各人怀各人的鬼胎,吃了将近半个小时,还没人开口说话,气氛甚是诡秘。黄进忍不住双手捧着酒杯,站起来,朝鲍爱云敬酒。鲍爱云毫不理会,却自顾自地说道:“唉,我是老糊涂了,有你们三个撑着厂,我还赖着干什么?”她斜睨着眼睛,目光在黄进身上扫来扫去,满含着轻蔑。黄进不觉矮了半截,求援似地望着李欧,李欧不置可否地吐出一口浓烟。
黄进就坐下去了,他放下酒杯,又站起来。这一次他站起得很缓慢,很艰难。当初,他老婆扔下他不知所终时,整整三天,他躺在**不知饥寒,三天像一个小时那样过得很快,又像一生那样漫长,他从**爬起来时,已经原谅了她。对于那个跑得无影无踪的女人,他怀着怜悯的心情,像对待姐妹似的,一再为之叹息:
“唉,你们这些女人啊,嘴快腿快。嘴快没啥大问题,腿快呢,就要吃苦头了,也不知道天高地厚,外面的陷阱等着呢。”
今天看见鲍爱云满腹怨气无法控制的样子,黄进心里过意不去。他站着等鲍爱云发作,但鲍爱云离开饭桌,上楼去了。黄进默不作声地坐下,吃了几口菜,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李欧,目光里一股阴鸷之气。
李欧终于说话了,他原先并没打算要说话,最近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在他还没有撕下她纯情的外衣之前,他对她还很感兴趣。他知道鲍爱云渴望发泄一番,他等着黄进太难堪时出来收拾局面。没料到会是这个样子,鲍爱云没说两句就上楼去了。他心里隐隐地不安,浑身不痛不痒地有些不对劲。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黄进的目光,他本能地开始抵挡黄进的挑衅,因为他对黄进的情绪没有深入的考虑,所以,一开口,火药味就浓:
“黄进,你瞪着眼,是什么意思?不要没规矩,岁数上论,我比你大,工作上论,我是老板……我是老板,你懂不懂?现在是经济社会,资本社会,不是农民的时候了。”
黄进有些发愣,他从小就害怕李欧滔滔不绝地给他灌输大道理。他低下头,开始观察吃饭的桌子。这张红木桌子当中多了很大一块天然花岗石,石面上疏密有致地撒落着墨色,深深浅浅,互相间牵牵挂挂,藕断丝连,仔细地认,那就是一幅山水画轴了。
李欧愠怒地叫一声:“黄进。”
黄进答应一声:“哎。”
“我的话你听见了?”
“听见了。”
“听见什么?”
“你说你是老板。”
元旦后,李欧出差到广州。鲍爱云乘他出差在外地的时机从厂里提了二十万现金,买了机票,飞到香港,再从香港飞到悉尼的大女儿家里。李欧回来见到所发生的一切,只有连连苦笑,埋怨自己没有预先做好防范措施。他打电话到悉尼,讥笑母亲像个败将一样逃走了。鲍爱云在那头“咯咯”地笑一遍,看来她的心情很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满意。她说:“我见你害怕,我怕你。不过,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你比你爸强多了。”李欧再问母亲,能否把二十万寄回来,厂里资金困难,等形势好转就加倍偿还。鲍爱云断然拒绝:“不行,这是我的棺材钱。”李欧说:“虎毒不食子啊。”鲍爱云说:“谁吃谁啊?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我一点没有阻碍你呵。”李欧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好长时间,他才说:“妈,过年了跟妹妹妹夫一起回来。”
黄进和李欧较上了劲,不管从哪方面看,力量都是悬殊的。黄进经常是败得不甘心,李欧胜得也不高兴,但是两个人又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以至于到后来两个人同时尽量回避对方,不得已需要单独面对时,因为都紧张,所以气氛不是太热了,就是太冷了,总之没有自然的时候。李欧常常看着黄进的背影,想,是不是叫他离开这里另谋出路。他后悔在冲动之下把黄进接了过来,现在看来,鲍爱云的许多想法是对的,她的多疑,冷漠,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是非纠缠。
和往年一样,一场寒流袭击了城市,一夜之间就到了严冬。天快亮的时候,李欧从梦中冻醒,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被褥,小保姆被他辞退了,鲍爱云大约不会回来了,这么大的一个家,应该有个女人来操持。女人在哪里呢?满世界的女人都在晃**,蠕动着屁股和**,渴望在男人身上挖掘出金矿,所以满世界的男人都不太快活。
李欧把散发着樟脑味儿的被子盖到下巴,外面响着急匆匆的脚步和咳嗽声,然后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垃圾车从石板路上“骨碌骨碌”地碾过……天还没亮,夜晚就过去了。李欧被声音兴奋了,在**点着香烟吸起来。他心里是喜欢白天的,他想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喜欢白天的,因为白天能凹凸出人努力的结果,白天把人生的牌摊给大家,白天刺激着形形色色的欲望,白天是世俗的放大镜。夜晚是一个人的夜晚,夜晚只做着一个人的梦,梦和梦彼此不相同,无法沟通,无法衡量或者比较,而人都是喜欢衡量或者比较的。
上班了,李欧把黄进叫到办公室,叫他带两个工人,到他的家里去把所有的窗户全部换成新的,那些窗户大约是旧了的缘故,漏风,而且会发出响声。过了几天,李欧又把黄进叫到办公室,叫他带两个工人,到他的家里去把所有的护墙板上一层油漆,因为渗水的缘故,这些护墙板上有水洇过的条痕,黄梅天的时候条痕特别清晰。李欧看见黄进脸有愠色,欲说还休的样子,李欧心中就有了好奇心,不知道他到底要说出什么。但是李欧不敢再试下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欧又对黄进说,去买几双棉拖鞋,家里的拖鞋不能用了。他说了就走,不给黄进说话的机会。他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黄进坐得端端正正地等他。
“有什么事?”李欧板着脸问。
黄进从椅子上跳起来,叫喊:“我是个大男人,差我买拖鞋?”
李欧说:“买拖鞋就这样叫你为难?我不过顺口叫你去办一下,把你当兄弟。不去就不去,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黄进不做声了,脸上有些羞愧。过了一阵,李欧又叫黄进去家里换地毯,轻描淡写的,但是黄进无法抗拒,像是被双腿扯着自己似的,跑到李家把地毯换了。换完地毯,他坐在上面,心里憋屈得什么似的,他想他小时候当真是听李欧的,像个小侍从似的鞍前马后,但是心里从来没有不情愿。那会儿真有兄弟般的情谊,为什么现在就感觉不到这份情谊了,是不是非得伸张男人的自尊?是不是有些人出生以后就被命运限定了不能前进?冬日的风在外面铺天盖地地汹涌,有树林的地方当真是惊涛骇浪,黄进这时候已经走到大街上了,他的不快活全部写在脸上,来自他身体内部的迷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拖向深渊。
这样过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黄进只是麻木地从早上到晚上,又从晚上过到早上,机械地工作,接受李欧的差使……突然有一天,这个乡下人想通了一个道理:服从李欧没有错,不服从李欧也没有错。这是个悖论,悖论总是很残酷的,黄进并没有从这个道理中轻松下来,相反的,他被这里不可调和的矛盾打倒了,从老婆离开他之后,这是第二次打击,比第一次更重。老婆可以原谅,这第二次打击中,他原谅谁呢?他既没有资本原谅李欧,又没有胆量原谅自己。
黄进开始酗酒,然后又开始没有理智的恶赌,酗酒总使他赌输,赌输又让他再一次酗酒,他在这种恶性循环中找到了出路,便一直走了下去。酒和牌让他感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到后来,他已不在乎输赢,相反的,输了反而让他更有快感。输了,他就赖皮,说,“欠一次,下个月发工资时一并给。”工资都不够时,他就说:“好,这件羽绒衣,你看着我买回来的,一百二十块钱。”对方说:“狗屁,我看着你买回来的,你花了八十块钱。”黄进就瞪起眼睛,指着对方的脸说:“好,我加一只手指头,手指头算三百八十块,连上次的欠账一起还。”人家直摇头:“不算不算。”黄进拍拍大腿:“再加一条大腿,你合算了吧?”人家直抽冷气:“你这个人哪。”黄进就到食堂摸来一把菜刀,朝桌上一拍:“你到底算不算?我这个人反正不值钱,跟你拼了命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的无赖出了名,大家都不找他喝酒打牌,黄进急躁得团团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除了本厂的同乡,他找谁喝酒赌博呢?他不甘心乐趣这么快就被剥夺了。他就偷窃厂里的东西,从钢材的边角料到铜铁制的成品,从夜里偷摸到白天公开顺手牵羊,他觉得没有必要藏掖,因为李欧总是对前来报告的人说:“随他去。”厂里年纪大的人就对黄进说:“你看老板对你多好,人要有点良心,不要这样了。”黄进就看透世情地冷笑:“不要这样了?那他的好人也做不成了。”
直到有一天,公安局来人传唤黄进,李欧才知道黄进着实偷了不少,他把看门的张老头,管车间的,管仓库的,全部叫骂一通,然后到公安局去领回黄进。
他对黄进说:“黄进啊,我是不能再叫你管材料了。”
黄进赖皮地笑了。
李欧骂道:“你要是知好歹,我他妈的李字倒着写。”
黄进倏间脸色通红,从地上跳起来,朝李欧伸长了头颈,一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尖,耍赖道:“我他妈的黄家多少年前就为你家卖命,拿你家几个不值钱的东西算什么?”李欧伸出手掌在黄进前倾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手掌里的力量软中带刚地,显示出训练有素的底子,他是在警告黄进。黄进身形朝后一晃,立刻安静了。但是他的脸还没有安静,他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他紫红着脸站在那里打算,眼看着他的怒火就要爆发,突然有个人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那是鲍鹏志。黄进略略扭动了几下,装作挣脱不开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是清醒了,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不是李欧的对手。他想,既然占不到便宜,那么就好汉不吃眼前亏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掰开鲍鹏志的双手,转身要朝车间里走去,就在这时,李欧一步跨上前,猛地朝黄进踢了一脚。他这一脚起得很仓促,事先也没打算,只是看见黄进的背影,突然间起了这个念头。出脚时,他感到十分舒畅,看到黄进被他踢中后腰踉跄倒地时,他还是感到十分舒畅。但是,他看到黄进仰面朝天,一声不吭时,他有点后悔了,他的后悔是有道理的:厂房里的工人全部跑出来观看这幅西洋景。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毛,说出的话便堂而皇之:
“各位看见了,我踢了他一脚,为什么呢?因为他老是偷厂里的东西。我跟他,从小就是弟兄,他不学好,我该不该管?”
有个工人应声道:“你是老板。”
黄进出人意料地躺在地上说:“该打该打,打死不多。”他的声调故意憋得又尖又细,十分滑稽。在大家的惊异中,他一骨碌爬起,双膝双手着地,向车间大门猛爬过去,嘴里发出欢快的狗叫声:
“汪汪,汪、汪、汪……。”
厂房里爆发一阵欢笑,李欧远远地听着笑声,既是无奈又是恼怒,还有点隐隐的害怕。他回到办公室,定了定神,努力把那种害怕压回去。他想,他是最强的,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脆弱之处,况且他有那么多衬托强壮的条件:财富、力气和外貌。他几乎完美无缺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所以,他不能够计较黄进的态度,黄进的挑衅是无力的,是下流的,说明黄进黔驴技穷了,为了这一点,应该同情他。他们是兄弟。
像许多年前一样,李欧把书本作为拯救黄进的手段。他叫来黄进,严肃地告诉他,从今后严禁他再进仓库的门,到业余学校上课,工资全额发放,但愿他能学好,同时学点知识。
黄进听了脸无表情,眼睛看着虚空,好像有想不完的心思。有人提醒他:“还不谢谢老板?”黄进就挺直了腰板,对着李欧鞠了一个大躬,然后又挺直了腰,像机器人,僵硬着骨节,迈着方步走开了。看着他这种样子,李欧心里突然地有些难过。
黄进就去上课了,没过几天老师就看不见他了。因为学校周围有一个工地,他与工地上的民工搭上了茬,就在那里吃喝赌,但他不去嫖,他说娼妓都脏,他说他自己很干净。为了这句话,他被民工集体嘲笑一番。民工说,看不出你这么高贵。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和洗头房里的阿妹都是阶级兄弟姐妹。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卖苦力的干活,跟我们也差不多。黄进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差不多就差不多。他实在害怕失去这帮朋友,没有他们,他去找谁吃喝赌呢?堕落是这样痛快,堕落会在某些时刻成为人最大的需求。
就这样,李欧越是想拯救黄进,黄进就越是不可救药地堕落,仿佛是存心的,仿佛是有意为之,两个人就像故事中的典型人物,一个越来越是好人,一个越来越是坏人。这种情形引起李欧警觉,他知道,一个人好得神奇时,就离虚伪不远了,他当然不愿意被别人怀疑,再说,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做道德准则里的好人。于是他又把黄进叫到办公室,还是很严肃地对他说:
“不用再去上课了吧?”
黄进干脆回答:“不上了。”
“那就回车间干活。”
黄进说:“回来,我保不准还是吃喝赌,还是偷东西。”
李欧心中豁然明亮,至今他才明白黄进和他的对抗有多深。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回家。”
四月底的天气,黏黏的不爽气,春已是很深,柳枝上的新芽由浅黄变作纯青。李欧开着车送黄进回去,黄进带着行李和黄狗。一过了长江,李欧就听见后面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李欧回头探看究竟,黄进笑着说:“黄狗在叹气呢,这东西不想回家。”
因为动身晚的缘故,到黄家已是深夜。李欧疲惫得一头倒下就睡,醒来时已近中午,只见黄进用绳子牵着狗的脖子,狗拉着他在场地上用劲地转圈子,人和狗同时吵吵嚷嚷,不用说,李欧是被声音吵醒的。黄进生气地告诉李欧,中午,邻村有个远亲请他吃饭,他总要带点礼物上门,没奈何,预备把黄狗宰了,没想到这东西横竖不依。
。李欧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
黄进用眼角瞄瞄那叠钱,忽然笑起来,说,真是不知道输了多少钱,没办法,要了吧。他手一松,那只狗拖着绳子猛窜出去。他从屋外慢吞吞地踱进屋里,拿起钱,对着窗外射进的阳光慢吞吞地点钱,点着点着,他又笑起来,对李欧说:“饭菜在锅里,你自个儿吃,吃完了上路,我不送了。这把钱你拿回去,一千四,一千四,你不是咒我死吗?你真是小气,添一百多好,要是一千五,我就要,还要感谢你,心里还要欠你情。现在我不要了。”
李欧默然。他独自草草吃了午饭,就到村里去看望几个长者,顺便再带了两个年青人回去,他心里有些高兴了,因为村里人都说黄进这家伙脑后长着反骨,踢他一脚算得什么,踢死他也活该,他命贱,扶不上墙。
李欧开着车缓缓驶出村庄时,黄进正低一脚高一脚地往回赶,喝了酒以后,他不大在乎李欧的态度了,他脑子里混混沌沌地,一片真情地只想赶回去给李欧送行。午后的阳光沉甸甸的,积累了一天的疲惫。黄进拖着脚,一路上大呼小叫,他感觉上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感觉上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村庄,但是他不大敢肯定,他就在一条河边蹲了下来,他想确定这条河是不是自己村里的河。当他蹲下来夸张地瞪大眼睛时,他马上忘了初衷,而被一幅怪异的景象所吸引,那满满一河跳动的水黾啊!从他记事起他不曾看见过这么多的水黾。水黾细长的脚落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轻松自如地跳来跳去,那么多的水黾在河面上蹦跶,仿佛河面是一张有弹性的大网。水黾们跳着,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满河里都是“吱吱吱吱”的声音,黄进从来不知道水黾也会发出声音,这声音真**人啊!四周却寂静无声,黄进从水影里看见河对岸也有一个人蹲着观看水黾,那不是李欧的父亲吗?
天黑的时候,有人发现黄进淹死在黄庄的大河里,那时候,李欧差不多就要赶到长江边了。他是半夜到家的,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他叫醒,他睡眼惺忪地拿起电话,对方告诉他,黄进淹死了,就是死在他父亲当年自杀的那条河里。
李欧的日子过得很顺,一切仿佛都摆平了,稳妥了,再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生意上的事,不管输赢,总是你一拳我一脚的了,泾渭分明,没有难缠的隔夜账。对于黄进,他努力地不去想,因为他知道,思量黄进,等于给自己难堪。他没空去想,他没有空闲难堪,他的生命是用来乘风破浪的。
初夏的一天夜晚,下着雨,刮着风。风是旋转式的,时轻时重,因而雨声也时轻时重的,李欧在楼下的电脑上与网友聊天,他知道鲍鹏志一定在楼上的电脑上看黄色图片,他们两个人互不干涉,因而整幢楼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像弹簧一样弹来弹去。十一点钟,李欧关掉电脑准备就寝,他换上浴袍走进卫生间,马上,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他注意,他循声而去,原来是卫生间临街的窗户上紧贴了一张白纸,白纸的一角被风掀起又压下,犹如一片不停翕动的嘴唇。李欧站了一刻,他有些讨厌这张纸。于是他离开卫生间,开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把这张白纸从窗户上揭下,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当他回到卫生间时,赫然发现白纸又在窗户上掀动了。他怀着怪异的感觉再次走出去,把它揭下来扔进垃圾箱,再回卫生间时,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白纸又在那里了。他冲出去,对着楼上大叫:
“鲍鹏志,鲍鹏志。”
鲍鹏志惊慌失措地冲下来。
“给我把卫生间窗户上的白纸拿来。”片刻,鲍鹏志诚惶诚恐地把白纸拿过来。
李欧放在灯光下一看,强笑着对鲍鹏志说:“这张纸头像是盖在死人脸上的,上面还有被火烤过的痕迹。你看看,这痕迹像什么?”
鲍鹏志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会,肯定地说:“像一个人的侧面像。”
李欧说:“像不像黄进?”
鲍鹏志“哇”地一声怪叫,把纸摔出去。
李欧一夜无眠。这一夜,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他怜悯地回顾了少年时的惨痛经历,对自己说着谎,说在许多许多的情况下,他的耀武扬威不过是男人的一种自卫,包括对待黄进的态度。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淹没在人海里了,成了庸庸碌碌之辈,许多行为既是必然也是必需的。到处都有敌手,你怎么放弃自己。
这张纸严重地干扰了李欧的生活。照理说他从来就不相信鬼神,不应该有这么深刻的恐惧,恐惧使他失态,偏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恐惧像迷路一样,让他迫切地想寻找正确的方向,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他的下属们看到,老板的精力明显不支了。等他脾气发作过后,起码有半天了无生趣的样子,手和脚和眼睛,都是呆滞的。他给远在澳洲的鲍爱云打电话,每次打电话总是埋怨鲍爱云自私,指责她失检的行为,但是鲍爱云总心平气和地对待他,告诉他澳洲种种好处,花啊草啊空气啊动物啊,使她的身体容貌心情均好了起来。就是说,她跟以前不太一样,这种不一样具有相当大的意义,那是一个人真正的复苏。鲍爱云说,她觉得以前是白活了,她现在知道,拼拼杀杀离真正的人性有多远。李欧说,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不过是厌倦了你以前的那种生活。我看你以前也是活得有滋有味,睥睨一切的。你是不是把老宋彻底忘记了?鲍爱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她在澳洲找了一个华侨,志趣相投,互相爱恋,她很满意。李欧不禁笑出声来,他厌烦这种挂着不相干招牌的情欲。
李欧又开始找女人。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再与女人们进行性游戏,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性游戏是那样吸引他,名媛淑女,只消几句话就会投怀送抱,但是李欧的心中有一个更强大的声音抵制着欲望的吸引。他变成了谦谦君子,他向女人们撒开大网,把每一条网中之鱼都端到他的桌子上,他在桌子上和女人们吃饭、喝茶、聊天,他穿着很绅士,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说话不多,总是用审视的目光温和地盯牢女人,静静地聆听女人们表演痕迹很浓的说话,他目光后面的心十分紧张,十分贪婪,他迫切地想从红红的樱唇里听到他要听的话语,他的心那时候就像一头饿狼。现实往往叫他失望。
李欧流连在女人中间,与上一次的寻觅不同,他几乎不碰她们,他固执地寻求身体以外的慰藉。他的胃口变得如此狭窄,使得所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