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晒太阳
中午的时候，粮站站长王胖子出现在侯队长家门口，侯队长家的狗认识他，坐在地上摇尾巴。侯队长说：“为什么不进来坐？饭马上就好。你这样子好像我刚犯了错误。”侯队长上来揪住王胖子就朝草房子里拖。王胖子说：“不坐了。今天不是来吃饭的，今天来说一件事情。是这么回事，你不是叫侯二侯三带了几个人到五号仓库去帮忙吗？他们走了以后，仓库里发现少了米。”
侯队长严肃起来，思考一下，对王胖子说：“不对呀，你们怎么知道少了米，难道把五号仓库的米重新过了一遍秤？”王胖子着急地叫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护短？告诉你，这些米马上就要运走，是军事上的用途，有战略上的意义，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的……这顿饭我无论如何不吃了，我怕跟你一起犯错误……你留着喂狗吧。”
侯队长从门后找出布鞋穿上，把手背在后面，出现在侯二的家门口。侯二家门口很热闹，原来侯二和侯三各拿了一把连枷在拼命，侯二的老婆和侯三的老婆揪着对方的裤腰带在地上翻滚。侯二和侯三看见了队长，扔下连枷，一起叫道：“队长，上我家吃饭。”
侯队长笑眯眯地说：“你们家都烧好了？让我来看看你们烧了什么。”
侯队长到侯二家揭开锅盖看看，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侯队长又到侯三家揭开锅盖看看，也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侯队长走到侯二和侯三家的空地上，叫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侯二和侯三，你们两家居然烧米饭吃。”
侯二走到自家老婆面前，踢了她一脚。侯三也走到自家老婆面前。踢了她一脚。侯二和侯三的老婆同时站起来，看看对方灰扑扑的样子，咯咯笑了一阵。侯二的老婆说：
“我家的小刚今天八岁生日，吵着要吃米饭。”
侯三的老婆说：“我家的小花今天也是八岁生日。他家的小刚能吃米饭，我家的小花为什么不能吃米饭。毛主席说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再说我还能生，河对过的王大仙说我下一胎就是男孩。我气就气在这屌女人不听毛主席的话，说什么男孩就是跟女孩子不一样，男孩裤裆里头比女孩多一点东西。这屌女人丧心病狂，恨不得自己裤裆里也长一个东西出来。”
侯二的老婆笑笑说：“屌长屌短的，队长，她就差把裤子脱下来给你看了。”侯二老婆话音刚落，侯三的老婆就扑过来，两个女人顶着头，揪着对方的裤带扭在一起。
侯队长朝侯二和侯三招招手：“你二位，过来。听好了，吃过米饭以后，你们两个人站到粮站的围墙边上去，站到王大胖子叫你们走的时候再走。”侯二说：“我们犯了什么错误？”侯队长说：“这话也是你能问的吗？你胆子不小。”侯三说：“粮站的围墙多长？你让我们站哪边？”侯队长想了一想：“站‘抓革命，促生产’的‘命’字下面。这‘命’字正好在粮站的门口，王大胖子眼睛有点近视，站远了看不见。”
侯二和侯三吃过米饭，喝过青菜汤，脱掉短袖衫。一人换上一件长袖衫，唉声叹气地走了。他们的老婆一直送到村口，侯三对老婆说：“你们回吧，回去继续打。”侯三的老婆呜呜地哭起来，侯二对老婆说：“我不多说了，你见机行事吧。”
粮站的红砖围墙上，用红漆刷着大标语，每个字足有半幅芦席那么大。侯二和侯三站到“命”字下面，黑衣黑裤，像两只黑老鸦。这时候是七月份，过了一会儿，侯三就说：“我背心上晒得很疼。刚才看见‘命’的时候，我直想撒尿，现在一点尿都没有了，都被太阳蒸发掉了。”
后来，王胖子抽着烟，皱着眉头出现了，侯二和侯三低着头不敢动。王胖子说：“我家王小胖到哪里去了？饭也不吃。”王胖子掸掸烟灰到村子里找他的儿子王小胖子。
再说侯二和侯三的老婆，送走男人以后，两个人就凑到侯二家里说话。侯三的老婆对侯二的老婆说：“你家男人叫你见机行事，那是什么意思？你家两口子说话就像接头暗号。”侯二的老婆冷了脸不吭声。
眼看太阳渐渐斜到西边，侯二的老婆把一块手绢拿在手上，对侯三的老婆说：“走吧。”
侯三的老婆问：“哪里去？”
侯二的老婆说：“我们去见王大胖子。你那张嘴咬咬紧，不要多说话。”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从村子里穿过，走过村口，走过粮站门口，走到王大胖子的家，跪在门口的红砖地上，王大胖子的女人说：“这是谁家的女人？跑到这里干什么？”后来王大胖子出来了，看看她们说：“这是谁家的女人？跪在这里干什么？”从村里跟来看热闹的女人们回答：“这是侯二和侯三家的女人。”王大胖子说：“侯二和侯三是什么人？”看热闹的女人又兴致勃勃地回答：“侯二和侯三，就在粮站的外面晒太阳。”王大胖子说：“这是什么意思？”侯二的女人拿出手绢捂住脸，说：“侯队长叫跪的。侯队长说，王站长叫起才起，不叫起就跪着。”王大胖子说：“罢了罢了，你不要哭。看在老侯的面上，我就饶你们一次，下不为例。”
两个女人又一前一后地走到粮站门口，侯三叫道：“怎么才来？我脑壳子晒得生疼，眼前直冒火星，腿软掉了，胸里头像撒了一斤盐。”侯三老婆上前扶住侯三，侯二的老婆上前扶住侯二。候二说：“今天这个人丢大了。你们有没有问问，到底是为什么。我本来是不想多问的，现在想想，这个人丢得太大了。”侯三说：“问问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贫下中农，就是问错了，量王大胖子也不敢怎么样。”
四个人走到王大胖子门口，王大胖子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拦住他们：“喂，又跑来干什么？我又不请你们吃晚饭。”王大胖子抽着香烟踱出来，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我这个人好说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换了别人，要把你们送进牢里去。”侯二说：“王站长，我们想问问，我们犯的是那条错误？”王大胖子的脸涨得通红：“刁民，自己做的事反来问我。你们犯的错误不是一般性的错误，那是军粮，备战备荒的。”回转身气冲冲地把门关上。
侯二说：“那我们去问侯队长吧。”
侯队长对他们说：“去问王大胖子。”
侯二说：“王大胖子不肯说。队长，我们好歹都姓侯，一笔写不出两个侯。你老发发善心，叫我们死个明白。”
侯队长说：“王大胖子说你们偷了粮站的米，你们到底有没有偷，我是不知道的。现在，你们回家去，吃晚饭，下河洗个澡睡觉。”
侯三的女人叫喊起来：“冤枉啊，谁不知道王大胖子偷了米叫他小姨子到集上去卖。死不要脸的啊，谁不知道他老早就收了他小姨子，说不定他连丈母娘都收进房里去了。”
侯队长冷冷地说：“捕风捉影的事，不要乱说。”
侯二的女人说：“队长，既然如此说，那我们偷米的事算不算捕风捉影？”
侯队长对自家女人说：“还不关门？”
侯队长的女人对侯二说：“侯二，你是个明白人，活在世上，谁不吃亏？”
侯二说：“这话也对。侯三，你说呢？”
侯三说：“侯二，我们是贫下中农，问错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侯二说：“我们不要为难侯队长，我们去问王大胖子，敲他的门，吵得他不能过。他今天不给我们恢复名誉，我们两个就在粮站门口喊冤。”
侯三说：“你们两个人回家烧晚饭去。我们去去就来。”
侯二和侯三的老婆就回家了。烧好晚饭，小刚和小花割草回来，看看太阳的颜色越来越艳，侯二的老婆知道事情不大妙，就叫小刚和小花到粮站去找他们的爸爸。小刚和小花很快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花隔了老远就叫：
“妈，爸叫你快去，到粮站跟他一块晒太阳。”
小刚进了门，喝口水，才对侯二老婆说：
“妈，人山人海啊。”
二、雨中的梯子
秋天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放学，都要溜到粮站里玩耍。秋收刚过，粮站里堆满麦子，孩子们就在场院里的麦垛上玩游戏，有时候是中国人打日本人，有时候是共产党打国民党，扮坏人的那一方总是输的。有一次，王大胖子的儿子王小胖把侯二的儿子侯小刚坐在屁股底下，侯小刚大叫：
“不要用劲，这是开玩笑。”
此后，孩子们把这种游戏叫开玩笑。
这天下午，孩子们又到粮站里开玩笑。
天下着毛毛雨，地上湿了一层，粮站的麦垛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油毡布，一群孩子在油毡布上滚珠一样滚来滚去。
侯二的儿子侯小刚在放学的路上跑丢了一只鞋子，他回头去找的时候，那只鞋子已经被拾粪的老头捡到粪筐里了，侯小刚跟着老头，追了有一里路。老头后来就停下来说：“孩子你另一只鞋子也给我吧。”侯小刚还受到了一位女同学的嘲笑。女同学说：
“孩子，你另一只鞋子也给了我吧……侯小刚，你这个倒霉蛋。”
侯小刚把另一只鞋子脱下来，放到书包里。侯小刚就这样赤着脚在粮站的麦垛上当上了游击队长，他把王小胖子坐在屁股底下，打得十分带劲。王小胖子从侯小刚的屁股底下挣出来大叫：
“侯小刚，我入你妈。”
然后，王小胖双手提着裤子逃之夭夭。他的老子王大胖子站在门口。王大胖子说：“小胖，那是谁家的孩子？凶恶得很呢。”王小胖说：“侯二家的小杂种。”王大胖子说：“怪不得。侯二这东西，偷了粮站的米硬是不肯承认，情愿晒太阳，也凶恶得很呢。这小孩活像他爹。”
王小胖喝了一碗糖精水，又回到队伍里开玩笑。
后来雨就不下了，天也渐渐黑了，王小胖的妈站在门口叫喊：
“小胖，我们要吃饭了。”
王小胖说：“散了散了……侯小刚，你是个笨蛋，爬不下来。”
侯小刚说：“谁说的？我没鞋子，光脚不好爬……作怪，爬树倒要光脚才好爬，……我爬树比你快。”
王小胖好奇地仰头看着侯小刚战战兢兢地撅着屁股朝下爬，王小胖忽发奇想：“侯小刚，你转过来走，像毛主席那样，一边朝下走一边挥手。”
侯小刚慢慢地在梯子上转过来，屁股紧贴着梯子，看着脚底下呆了。王小胖来劲地大叫：
“侯小刚，你为什么不走？像毛主席那样，一边走一边挥手。”
侯小刚站在梯子上还是没动。
底下有个女孩说：“侯小刚，叫你走，你就走，走完了我们就回去吃晚饭了。我爹早上割了一块肉，中午没吃，说不定晚上吃。你就慢慢地朝下挪，手举起来摇摇，我们喊毛主席万岁。”
侯小刚说：“好吧，让我穿上那只鞋子，一只鞋子总比没有好。”
侯小刚朝上爬回麦垛，从书包里拿出那只鞋子套在脚上，然后伸出穿了鞋子的脚踏在梯子上试试，说：“有一只总比一只没有好。”说完，他就屁股蹭着梯子，双腿笔直地朝下迈。王小胖喊：
“一边走一边挥手。”
侯小刚说：“我二只手要摸住梯子。”
王小胖说：“你举起手挥挥，我们以后认你做队长……连长……师长……司令员……你到底想做什么？”侯小刚说：
“我想把那只鞋子要回来。”
王小胖泄气地说：“侯小刚，你爹偷粮站的米。”
侯小刚突然伸出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孩子们狂喜地大叫：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侯小刚伸出手，又挥了几下，他在一片叫喊声中笑逐颜开，慢慢地把左手也举了起来。这时候天空飘着毛毛雨，没有风，所以树安静着。树安静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在这时，侯小刚站着的梯子突然动了一下。接着，梯子带着侯小刚慢慢地从天空中倾倒，它拿不准是不是就像这样倒下去，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它才拿定了主意，加快了速度，坚决地，不容改变地狠命地砸了下去。
……
侯三对医生说：“他们放学以后老是到粮站去玩，说是开玩笑，没想到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侯小刚被梯子砸下去以后，侯二卸下门板，跟侯三两个人抬着，他们的老婆和大队里的赤脚医生随在后面，跑了三十里路，送到县城的人民医院。夜班医生说：“一个死人，抬来干什么？抬错地方了。”侯二的老婆立马瘫倒在地上，侯二红了眼睛，蹿上去捏住夜班医生的脖子：“要死也是刚死，你怎么知道救不活了？”
后来，侯小刚又原封不动地躺在门板上回来了。去的时候，三十里地走了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走了半天。赤脚医生没回来，留在县城里采购药品。侯二埋怨说：“没本事的医生光知道买药，有本事的医生不肯看。小刚是送在医生手里的。”
侯小刚抬到粮站的时候是中午，一行四人停下步子，有气无力地看着粮站里面。侯二对侯三说：“你去把那架梯子扛回来，省得它再去害别人……你再去问问里面的人，小刚出事前说了什么话。”
侯三扛着梯子回来对侯二说：“小刚说，他只想要他那只鞋子。”
晚上，侯二把梯子劈碎了放在场地上烧。烧梯子的时候，侯小刚的班主任和校长来了，校长两只手背在身后，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会儿火堆，说：
“侯小刚的事，我详细了解过了，调查过了。他死得……不一般，他怀着对领袖的崇敬之情……明天正好开全校大会，我要提提这件事。你们侯小刚临死前说了什么话？”
侯二说：“不知道谁开玩笑拿走他一只鞋子，他就一心想要回那只鞋子。”
校长说：“明天我开大会的时候宣布一下，让学生回去打听。”
第二天晚上，侯二发现屋前的空地上，端端正正地放了侯小刚的那只鞋子。侯二就把它套在儿子的脚上。
三、风俗
侯二给侯小刚做“头七”的时候，侯队长对侯二说：“最近小学校新刷了移风易俗的大标语，你们注意一点，不要搞大。”侯二说：
“还搞大呢，到哪里去借钱？”
侯队长说：“队里先借给你五块钱。你到王大胖子家里去借米，你不要说借米，就说给小刚做‘头七’，请他来吃饭，就说是我说的。”
侯二就叫侯三去请王大胖子。
侯三对王大胖子说：“我们小刚做‘头七’，我们请你去吃饭。”
王大胖子心里一急，像一袋面粉一样瘫在藤椅里，胖脸吓成了猪肝色。侯三说：“队长让我们请你。”
王大胖子知道没有危险，连忙站起来，一叠声地说：“好好好，我一定去。”王大胖子站起来的时候，屁股上套着椅子，样子十分滑稽。
侯三扛着米，回去把情况向侯二说了，侯二笑了起来，随后又哭了起来，哭了几声，从门槛上站起来，拍拍衣裳，郑重其事地走到里屋对老婆说：
“小刚他妈，我告诉你，王大胖子这个东西，怕我们搞他。侯三请他的时候，他吓得要死，站起来，椅子粘在屁股上都不知道。”
屋子里黑糊糊的，一群女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床铺上，侯二看不见他的女人，只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味道。侯二又说：“小刚他妈，你听到没有？”侯二的老婆就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阴森森的，侯二打了个寒战，弯着腰，从房里退出去。侯二的丈母娘看见侯二走出去，不满意地说：“侯二，你怎么就走了？你说的话我一点没听到。”侯二的老婆欠过身去，倚在娘身上说：“娘，小刚他爹说，王大胖子这狗入的，侯三去请他的时候，他吓得要死，站起来，椅于粘在屁股上都不知道。”侯二的丈母娘喝了一声彩，就去找侯二的丈人。村里人见她四下里乱转，就招着手问她：
“喂，做什么？”
侯二的丈母娘说：“我找他爹。我要告诉他，王大胖子这狗东西，心虚，侯三去请他。他吓得要死，椅子粘在屁股上都不知道。”
侯二的丈母娘最后在曹老爹家里找到侯二的丈人，如此这般地又说一遍，侯二的丈人对曹老爹说：“你听见没有？王大胖子这东西，丢人现眼。”曹老爹点着头：“高兴，高兴。丢人现眼，高兴高兴……丰收他娘，拿十个鸡蛋出来。”
中午，王大胖子一脚踏进侯二家里，诧异得不得了，大队长，大队书记，小学校长，供销社主任，来了那么多领导。侯二的女人拿了个小凳子，王大胖子乖乖地坐在门边。侯队长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移风易俗，丧事简办。现在，侯二，你抓紧着把事情办了，我们就吃饭，各位坐到外面的树荫下面。”
侯二的老婆在屋里的桌上放了一碗肉圆，一碗炒粉条，一碗鱼，一碗豆腐，在桌子周围洒了草木灰，倒退着出去，拴上门，后面跟着三个妇女，到粮站去叫魂儿。
过了一会儿。女人们回来，侯二打开房门，先看看桌子，桌子上的菜纹丝未动，再看看桌子底下的草木灰，也是纹丝未动。侯二埋怨女人：“小刚没有回来，你是怎么叫的？”
侯二的女人站在那里，眼泪刷地淌下来，她撩起衣襟擦干脸上的眼泪，跟着三个女人，又到粮站去。
回来时，候二说：“再去一趟。”
粮站看门的老头对侯二的女人说：
“小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恐怕吓坏了，不知道藏到那个角落里去了，你声音大些。你看见小学生喊口号吧？就要那样大的声音。”
一个妇女对老头说：“她哭了那么多天，路都走不动了，你看她站在那边，腿一个劲地发抖。小刚这孩子，说起来也是不孝顺，好好地，怎么就去听了人家的话，去学毛主席，凡人是不能学毛主席的，我家小五子，昨天带了一帮小孩，一边走一边挥手，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被我一个嘴巴子，打得脸通红……虽说他不是学毛主席，我看离学也不远了。”
另一个妇女说：“闭上你的臭嘴。”
侯二的女人喊了一圈儿，径直走到王大胖子家门口，不知哪来的劲，对着门内猛喊起来：“小刚，你跟妈回去，你看妈跑了三趟了，跑得浑身发虚，粮站这个地方，你爹示过众，你又死在这里，我实在不想多呆，你让妈早点回去……你让妈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王小胖说：“妈，是不是侯小刚的魂儿躲到我家里来了？”王大胖子的女人冲着侯二女人的背影喊道：
“入你的妈，想变天呢。”
侯二的女人浑身一颤，对三个妇女说：“你看这泼妇，不讲道理。我不睬她，我没力了，我要留点力气，再生一个儿子，我再生的那个，就叫侯粮站，从小就叫他练武，叫他长大横行霸道。”
侯二的女人打起精神，急步回到家里，赶在侯三前面，打开门，用脚在地上的草木灰上胡乱一搅，一只手在桌子上的碗里一抓，随后跟进来的侯队长叫道：“好了好了，小刚回来吃过了。我来验证一下……你看，这是小刚的脚印，走得慌忙，乱得一塌糊涂……各位请坐，王站长，你坐到这边来……侯二，再去拿一瓶高粱酒。”
侯二拿了两瓶高粱酒，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放在王大胖子面前。王大胖子说：“简单点简单点，学校刚刷了标语，移风易俗，节约闹革命。侯二，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我不说了吧。”侯队长说：“王站长，你就说了吧，不说，就是看不起我。”王大胖子说：“我是共产党员，不相信迷信的……真能把魂儿喊回来？”侯队长说：“真能真能，刚才你没看见小刚的脚印？我也不相信，但我刚才看见了。这事情玄乎。”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妇女回过头说道：“玄乎什么？侯大林的外婆你看见过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没做‘头七’，去年他家想起这件事，就补做。做‘头七’的时候，我的娘呀，站在门外的人，只听见里头吃得呼噜呼噜的响，打开门一看，灰上面清清楚楚的两行小脚印子。我的娘呀，吃得呼噜呼噜的响。”王大胖子说：
“这事玄乎。我是党员，不大相信。”
后来，从粮站里传出一件事：王大胖子那天晚上出来撒尿，门就在旁边，竟然找不到门，原地团团乱转，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梯子。
侯二的老婆听说这件事时，正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天上的云，听见以后，她就挪挪身体，换个角度看天上的云。侯三的老婆小心地说：“我看小刚那天就没回来。”侯二的老婆说：
“怎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