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币的正反两面

现实主义的新景观(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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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玉秋

这套丛书包括阿宁的《坚硬的柔软》、红柯的《金色的阿尔泰》、叶弥的《耶稣的圣光》、西飏的《河豚》、万方的《没有子弹》和程青的《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把它们称之为别致现实主义,是因为这些作品对现实的关注和表现已经明显地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特别是当我们把它们聚集在一起时,其特点就更加明显了。90年代全球化趋向和中国现代化进程影响下的写作背景,对现实主义的文学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当下所有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都或多或少地吸取了现代观念或现代手法。这种吸取使得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别具意味和韵致。这就是别致现实主义的含义。责任编辑梁东方为其取名“驿路梨花”,既准确又极富诗意地概括了它们的艺术特点。驿路的奔波与辛劳正是现实生活全部重量与压力的写照,而观赏驿路边的梨花则表现出人在一定程度上对现实的超越与驾驭。

传统的现实主义基本上是社会学本体,即通过人物、事件、历史揭示其间的社会学意义。而别致现实主义小说则力图突破社会学意义对小说的限制,从生存哲理、精神本位、生命主体的高度上表现生活。

揭示生存哲理的小说一般都要对人物和事件进行抽象化处理。像阿宁的《坚硬的柔软》、叶弥的《成长如蜕》,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哲理化追求。许宾凭借竹子的柔软哲学“主动地减少或放弃与外界的对抗”,在事业和感情上都取得了成功。弟弟经历了从“让天下的人都幸福”的人生境界到勇敢地去把不得不做的事做得很好的人生境界,也在商界获得了成功。作家们并没有简单地肯定、赞赏人物的成功,而是把包含在成功中的苦辣酸咸诸般滋味揭示得淋漓尽致,引发人无尽慨叹与思索。阿宁有三篇关注女性生存境遇的小说也同样意味深长。《和解》中的素素实际上是失宠的妾,《鸡店》中的小红和《清白》中的“我”则是徘徊在他人婚姻之外的女人。三篇小说从女性心理入手,写尽了女性因对男性的物质或精神依附所产生的种种屈辱、无奈与反抗。

另外一些小说直接从精神层面去把握、表现人物。万方的《和天使一起飞翔》写知青生活,却摆脱了“青春无悔”或“心灵创伤”一类的社会学主题,而把人与人之间的精神交往与互动作为主要的表现对象。老右派在沦落中表现出精神的圣洁,小流氓的无知与愚昧掩盖不住健康、正常的青春生命力。在他们的日常交往中,健康的、高尚的精神素质彼此吸引、互相渗透。她的另一部小说《未被饶恕》则直抵人的精神困境。郭纪元天性淡泊,又极具耐性,自诩在精神境界上高过许多人。然而妻子在金钱和物质上的成功以及妻子的不忠,依然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他至死都无法摆脱。另外像西飏的《当孤独遇到寂寞》,小说题目就是两种精神状态,而作家通过人物和故事对两种精神状态的细腻区分,就更令人拍案叫绝。

别致现实主义小说对生命体验的表现也达到了相当的深度,这方面以红柯的小说最为鲜明突出。在《跃马天山》中,马仲英过人的勇气和勃发的生命力,无论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还是在翻云覆雨的政界中,都显得一往无前、熠熠生辉,使那些阴谋诡计、纵横捭阖顿显猥琐龌龊。在《金色的阿尔泰》中,生命的辉煌是衬托在大自然的雄伟与严酷的背景之下的。红柯赋予了他的人物以极浓烈的传奇色彩,无论是营长还是成吉思汗,他们的生命都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在大自然原始生命力的滋养下,人的生命焕发出无穷无尽的伟力,沙漠变成了绿洲,荒野长出了庄稼。而在阿宁的《奔跑》中,生命体验则以另一种形式体现出来。两个失去了奔跑能力的残疾人,把自己每天的出行都叫做“跑一圈”。已经丧失了的生命能力在想象中的重现也是一种生命体验,而且是更为深刻的生命体验。

别致现实主义的小说比较普遍地运用了荒谬效应。荒谬本来是现代派文学的泛现象。现实主义以理性主义为基点,因此不可能全盘接受诸如世界根本无意义、无逻辑、不可知等一系列观念,但荒谬在一定范围里、一定程度上的存在却是现实的。万方的《没有子弹》一开篇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人活着到底应该在乎什么呢?的确,生命不应该是无足轻重的,然而王高却找不到一个人为自己的出生和成长承担责任。小说以王高对生命意义的浑然无知展示生命意义的被忽视;以王高的易于满足揭示着得不到满足的渴求。“没有子弹”正是应该向生活报复却苦于没有理由这样一种荒谬现象的象征。善写都市的西飏在《向日葵》中把他的主人公投向草原,去为一个剧组的外景种植一片向日葵。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都市的郑鹰与乡土的王人造相遇了。文化背景的巨大反差,使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与限度都得到了最大的表现空间。而那最终也没有等来的剧组,则使得整个故事与《等待戈多》有了几分相似。在阿宁的《月色下的飞翔》中,荒谬又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当小说最终揭示出弱者原本是腐败的温床时,弱者先前的愤怒、屈辱、自律乃至反抗一下子都失去了意义,变成了对他们自己的嘲讽。读者则产生了落入自挖的陷阱的荒谬感。在叶弥的《现在》中,随着一个自称是全金的老女人的出现,一段荒谬的历史被揭开了。一个战争年代受害的女人的经历本不出奇,奇怪的是周围人们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观念对一个谎言的维护。而谎言一旦成为历史,荒谬就难以避免了。

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讲求作者对人物与故事的投入,巴尔扎克之于高老头、郭沫若之于蔡文姬都是现实主义写作史上经久不衰的美谈。而别致现实主义则无论在叙述方式还是在叙述态度上,都极力与人物和故事保持适度距离。在叙事方式上,他们对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加以限制;对第一人称的特定视角即部分视角加以扩展。他们对内视角与外视角的明确区分则进一步丰富了叙事手段。程青常常用第一人称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叙述者“我”的观察与活动又深深地介入其中。《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和《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都属于此类作品。在雪荔与陆海平的婚姻危机中,在吕非的感情交往与抄袭事件中,“我”都既不是深陷其中的当事人,也不是毫无关联的旁观者,从而设计出一个进出自由的叙事角度。既可以非常客观地叙述故事,又可以非常便利地评判人物和事件。西飏的《向日葵》以第一人称“我”开始叙事,而当“我”不在场时又不着痕迹地转换为第三人称叙事。人称的这种转换并不仅仅是为了叙事的便利,它还隐含着更深的意义:在大都市的生活中,“我”和郑鹰并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别致现实主义在叙事态度上灵活地运用了自嘲、反讽和调侃等方式。西飓的《河豚》开始时很像一个传统的寻宝故事,不过他很快就在这个故事里套上与尼姑的情感有关的弈棋故事,接着又套上了一个盗窃一百万现金的故事,这样就使得叙事充满了**。不过最为精彩的还是它的结尾:因为没有找到金子,男女主人公都做了反省和思考,然而当新的**目标出现时,他们又满怀**地投入了。这样一个结尾顿时赋予整个故事以强烈的反讽意义。

在感觉描写上各逞才情可以说是别致现实主义的突出特点。这些小说都善于描摹心理感觉。阿宁的《谎言》、叶弥的《城市的露珠》、万方的《空镜子》都各具特色。感觉与想象是一切文学创作的基础。丰富细腻的感觉是想像力腾飞的基础,想象的发达又可以极大地滋养和发展感觉能力。对于传统现实主义而言,想象除了绝对依赖感觉材料以外,还必须严格遵守日常理性的原则,而别致现实主义则以其在感觉描写上的超常与变形丰富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感觉的超常与变形实际上就是作者的体验与感觉借助想像力的无限延伸。别致现实主义的想象并没有脱离对感觉的依赖,但它的无限延伸却常常背离了日常理性原则。在红柯的笔下,麦子能够抓住太阳,玉米的幼芽能从伤口中长出来。枪也会害怕,“大汗淋漓,瑟瑟发抖”。而在《狼嗥》中,小说的情节就建构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想象上:一只狼的狂野和强悍,通过一个女人,震慑了所有的男人。西飏的特长是营造某种氛围与气韵。氛围和气韵原本是虚的,但由于它是作者亲身体验过的,所以,对作者而言,它又是“实”的。西飏就把这种真实的体验用文字营造成几乎可以触摸的东西,再传达给读者。像《青衣花旦》原本写的是两个风尘女子,但由于氛围和气韵的含蓄优雅,就使得她们身上没有一点儿俗媚,一个明朗,一个忧郁,却同样清新自然,还有一点儿寂寞。而在《床前明月光》中,东平的热诚,纯子的质朴,都融进了日常生活的浓浓温情之中。不张扬,不做作,犹如清泉春雨,温润明净。

其实,这套丛书的作者多属于新生代,即6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他们开始创作的初期都曾经在艺术上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不过,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现实生活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越来越深刻的影响,而他们早期的艺术追求也以不同的方式营养、滋润了他们的创作。他们正在引起文坛的重视。编辑出版这样一套丛书,正是对他们创作成绩的一次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