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币的正反两面

名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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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厨老了,做的菜也当然更是老到起来。比如他在南北烹饪大赛的摘冠名菜“龙凤呈祥”,细节处真是精得不厌其烦,名厨不大识字,但出过一本叫做《什么什么的三十六名菜谱》,自己也记不详细了。因为书是自己讲人家写的,人家有文化,一写就写出好多自己也没想到的好名字来。当初名厨很好笑:做菜做得像绣花,这种菜是慈禧太后用的,想不到自己也真的这么做了起来。如今老了,名厨有一种功成名垂的感觉,也有点老员外的味道:人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站起来坐下去都慢慢的……已经一年多不下厨了,是封勺还乡的时候了。

名厨举办了告别宴,请的人不多,但当然都是上格子的。菜也是拿手戏,全过程也依然一丝不苟,还更衣沐浴后才动家伙。名菜“龙凤呈祥”一上桌子,就有人惊叫一声,呆了半天才合上了张开的嘴。市长太忙,没有来,但是还一本正经地来了电话,说是请张画家全权代表。张画家当然率筷先用,他小试半口之后说:“色香味俱全,登峰造极,登峰造极!”最后还声明这话也是代表市长的,那样子是很激动,所以名厨也因此有点激动。这时有个什么人伤心了一下,说是再也不能吃到名厨的“龙凤呈祥”了,于是名厨也好像伤心了一下。

散席时,他似乎有点精神不能集中,这大约是思乡心切的缘故:老屋里的那两棵桃花一定如火如荼了,十多年没有回家了,年年却都是在桃花三月想家。家里一有人来,个个说那两棵桃花开得一年胜过一年,说是名厨亲手种的,名厨也就当然一年胜过一年了……

回到六室二厅的家,就在豪华的大客厅随便坐下。环视周围,声色俱全,甚至还有两橱读书人都眼热的世界文学名著,一橱陶瓷精品。这满屋子的名家书画,足够四口之家吃十来年哩。是啊,应该享享清福了!

一代名厨,衣锦还乡。

从他到来的一刻起,村子就处于失重状态。访者之多,几乎一人只能对他作几秒钟的瞻仰,寒暄几句,就须识相地腾出地方,让后来居上,以便恭维。最后是七八个有头有脸的人留下用茶,说的都是名厨小时候的掌故。有说他小时候的哭声又硬又脆,有说他小时候的笑声是方是圆,有问他是否真的和那个现代女皇握过手拍过照,有问他是否做过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一桌的酒席,让一个大款既懊恼万分又服服帖帖。名厨这才突然觉得,他的故事在家乡已经成为了文化了。于是,真的有点喜从衷来,但又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悲哀,眼皮不由得一耷拉,说:“老了,不中用了,累了累了。”说罢两眼一闭,靠在沙发上不再言语。众人会意,鱼贯而退。

名厨闭门三日,乡长村长一一吩咐,名厨是地方的宝,除非儿女人等,不许无故造访。田边村口相遇,可以问好几句,不得啰嗦。于是村子里就传出耳语说:名厨昨天出门看过菜花,名厨今天只在院子里喝茶,明天又会说名厨原来还喜欢散步呢。忽然一天,乡长的耳朵里吹进一句话,说的是名厨要在老屋里请一桌客。乡长派人去小心打听,又把传出话来的人喊了来,最后亲自上门落实。落实下来果然是真的,只是日期未定。乡长便说不忙的,日子长哩,一定要名厨休歇够了以后再定日子。并且再三要求,一切费用是无论如何要让乡里出的,要用什么只管派人去弄。乡长出来,从来也没有这么红光满面。他说,到底是家乡的宝,市长、县长谁人吃得到名厨的家宴?在宾馆吃一个“龙凤呈祥”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名厨也想:是啊,不能忘了家乡父老。

老屋的桃花今年开得特别好,一回来笑吟吟的,这几天是哈哈大笑了。名厨安静地住了多天,觉得心情让家乡的水土风物熨实了好多,于是说出了开宴的日子,弄得村里乡里有点身价的人都食欲萌动、霍霍心喘。名单出来,只有七个人欣喜,走起路雀跃似的轻快。街上街下,口眼交错,说名厨到底是见大场面的,请客也非同一般,开的是七星宴哩——书记、乡长、书记、村长、书记、厂长,六位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就是那个有点猪头肉吃吃就心满意足的小学校长。但不论是谁,受请后都反而不形于色了,特别是小学校长,斯文得大气不出,学生也少挨了许多骂。只有乡长壮着胆儿去问了个需要,名厨正满满地坐着一张藤交椅在抽烟看桃花,答了几句,乡长也就退下了。出来后只说名厨家的桃花开得真好,好极了,真是发达的兆头。

名厨当然是十分珍惜口碑的,他想一定要给家乡父老一个完美无缺的印象,办一顿空前绝后的佳肴。但却想了几个大半夜都没有结果,最后却忽然想到:怎么都是些炒炒爆爆的东西呢?这两下子,真的是别人都不行只有自己才好?他知道他们都想见识见识“龙凤呈祥”,但他更知道,那其实是村上人的小公鸡炖黄鳝而已……于是又翻自己的烹调专著,也不见什么提得起兴趣的东西,反而是发现有些菜写得莫名其妙,自己哪里是那么做了来?……又忽然想到,这些客人除了那个小学校长,个个都是些吃遍天下的人,名厨心里明白,什么一级二级大师小厮,都是骗骗外行的,自己的这两下自己明白,色香味什么的,与其说是厨房里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堂面上出来的,是那些舌头早就吃得没有了味道的篾片弄出来的名堂。名厨忽然觉得这是噱头,说是吃,却早已超出了吃的范围,不能对家乡人出这种噱头。

最后是想这辈子最最好吃的菜,想不到却是母亲常烧的那些。其实母亲的菜极简单,粗盐寡油的。蔬菜是自家地里粪水烧的,肉是自家猪身上割的,鱼是家乡大塘小河里捉的……名厨恍然大悟,自己成了吃出来的文化,不就是切得厚点薄点,作料多点少点的结果么?

于是,名厨病了!

一病就病了三五天,桃花落英,总算又传出话来说,客是一定要请的,便饭吧!大家还是高兴,都不愿累了他老人家,说是喝一口他亲手加料的汤也算是饱了口福了。名厨十分感动,说那就做个汤吧。

那天天朗气清,几位城里的高足匆匆赶来下厨,名厨扶杖指点,客人事后还一谈起来就面孔变色,认为这才叫气派呢,也是乡里乡亲才有的福气。于是就有人说,当然当然,在城里,名厨是只在宾馆小屋里静养的,一切都是徒弟操刀掌勺,人家吃到一半,他老人家才慢步进入餐厅,向一两张主桌敬一两杯酒。如今扶杖下厨指点,足够大家脸上贴金了。

吃喝一阵,七个人舌头都有点大了,于是说话便少了分寸。“龙凤呈祥”上来的时候,不知是谁说出了小公鸡炖黄鳝的蠢话。名厨一听,精神顿时一萎,直到一个徒弟连连提醒了两声“师父,看汤了”才回过神来。那汤,一切都机械地操作一下就成了,只似乎记得糖醋很重,这是本乡本土的醒酒汤。出汤的时候,徒弟持钵在前,名厨扶杖在后。才出厨房,一阵风来,吹落两瓣桃花,悠悠地飘浮在地上。名厨的心情突然好了,上下一看,这才发现门边的石磨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桃花。真不知是为了什么,名厨突然撮起手指,捉青似地捉了一撮花瓣往钵里一丢,红瓣散开,竟如半池莲花……

“啊!”汤上桌子,七口同声,呆了。

汤匙撇开花瓣,汤匙入口,又是七口同声。这回赞美不已。

“这叫什么汤?”

不知是谁这么问了一句,名厨一惊,于是才想到了刚才的行为。他呆着不说话,真的,这叫什么汤呢?名厨累了,耳边也尽是累了累了,由徒弟扶进里屋躺下。迷糊中却闪出一个念头:还是回城去吧。

这天事后,村里人也跟着醉了几天,家家茶余饭后都似乎还弥漫着这次家宴的酒香。名厨没有想到,这顿饭不仅又吃成了文化,而且也成了烹调史上的奇谈。书记、乡长,书记、村长,书记、厂长,从此一赴宴就说随便随便,还有比那天更好的吃局了么?小学校长则从此戒了荤腥,话说得更是奥义深邃:吃了那顿饭,才知道别人做的算是什么荤腥——暴殄天物罢了。

至于那个汤,都说那撮桃花最鲜最美最醒酒,是医书上化出来的,这叫药膳,酒后喝了能护脾保胃,可惜只有桃花盛开的季节才能喝到,桃花三月……

不过,这些话名厨当时都没听见,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他从此不再出门。更不再衣锦还乡。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想出那个汤的名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