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三套集成》上说,票儿接手了张才明寨主的位置,就重新安排了山寨上的座次,也调整了人事,细化了分工。他只把李满江师爷留在自己身边,则让周士良岳成久两位师爷下山进城,管理保定城里那十几个店铺。这一年腊月,由李满江师爷出面做红媒,票儿娶了保定“清华浴池”老板方大壮的女儿方文萱。
方文萱是保定城内有名的美人儿,她由保定中学毕业(旧时的文盲众多,文凭便值钱,中学毕业就算得上大知识分子了),才貌双全,城里的许多有钱有势的男人都惦记着呢。方大壮也曾为女儿千挑万选,可谁能知道呢?方文萱竟成了票儿的压寨夫人。其实,此事有一个背景,方大壮好赌,被人设了局,他的浴池也在一夜之间输进去了——被保定“四海车行”的老板邢振海霸占了。方大壮与李满江有过交往,就把这事说与了李满江。李满江就告诉了票儿,票儿打抱不平,便派了霍铁龙去给邢振海送口信儿,警告邢振海老板,若是三日内不归还方大壮的浴池,就派人在他的“四海车行”里放火,还要绑他的家人当金票。邢振海惹不起票儿,乖乖地把浴池交还了方大壮。
保定坊间另有传说,即票儿看中了方文萱,便由李满江代表票儿出面,与刑振海设下此局,引得方大壮入彀。
方大壮收回了浴池,自然感激不尽,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给了票儿。
应该说,重新娶了媳妇儿的票儿,正是踌躇满志。为了进一步壮大和稳固并发展自家的地盘,他不仅要提高天马山寨的战斗力,还要增长保定城内所有店铺的经济效益。用当代企业的套话表述,票儿需要“练内功”,增长“后劲”,使他的山寨踏上“迅速发展的快车道”。但票儿做梦也想不到,肖桂英竟然惦记上了他在保定城内的店铺。真是人在家中坐,祸由天上来。此时的肖桂英,其实力远远地超过了票儿。只说在武器装备上,票儿就望尘莫及。肖桂英手里有三十多挺德国机枪,票儿只有几挺;肖桂英有二十多门迫击炮,票儿只有几门。如果两家见阵,票儿肯定吃亏。票儿如何能够躲避与肖桂英的冲突呢?躲?票儿躲得过吗?肖桂英已经找上门来了,二人就不可回避地见面了。
票儿与肖桂英第一次见面,是在保定城内的悦来茶楼。
清末民初,“悦来茶楼”是保定城内最有名的茶楼。茶楼共有三层,硬木结构,青砖红瓦,很神气地站在东大街。茶楼后边,是供远道客人住宿的二十多间房子,院落阔绰,有花有草,宜人宜时,若小住几日,很有些乐不思蜀之感慨。史料记载,“悦来茶楼”是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建造的。据说,李鸿章结交了许多商界朋友,不便到衙门彰显身影,李鸿章为了方便会面,即建造了这座茶楼,把商家邀到这里来洽谈生意。建造之后,这座茶楼并不对外,用当代的话讲,这里就是政府的内部招待所。李鸿章去任之后,这里便对外开放了,成了商界人士聚会朋友洽谈生意的地处。那些年月,凡是经常来悦来茶楼吃点心喝茶说事儿的主顾,都是些有身份有名刺的人物啊。悦来茶楼的门前,每日都是车水马龙。于今,保定市已经到处是高楼大厦,这个悦来茶楼,作为河北省重点文物,被保护下来了。只是,它已经显得破败了。虽然多次修葺,但在众多的高楼大厦面前,它仍然显得灰溜溜脏兮兮的,很像一个已经没落了几代的旧宅门,非常不起眼儿了。它后边那二十多间房子,也早已经拆除,建成了十多层的商品楼房。哦,时过境迁,世人已经不知道它当年的气派与高贵喽。
那一天,票儿轻装简从,下山进城,到各个店铺巡视并且收账。一路走得紧,刚刚巡视了几处,票儿有些口渴,便在“瑞兆布店”里落脚喝茶。头道茶刚喝过,店门帘儿一挑,就进来了一个青年男子,票儿一搭眼,见此人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文质彬彬的样子,穿一身海昌蓝的新布衣,踩一双千层底呢面布鞋,戴一顶灰色礼帽,他拱了拱手,笑呵呵地问:“请问,票当家的在吗?”
票儿尚不及答话,他身边的霍铁龙立刻有了戒备,他大步走过去,凶猛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警觉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来人摆手笑了:“不必如临大敌。我就是个送信儿的。”
票儿听出来人有些不同凡响,或有来历。他起身拱手笑道:“我就是票儿,您是……”
来人笑道:“我叫骆凤玉,先给票当家的请安了。”就给票儿深深地鞠躬。
票儿忙起身还礼,再摆手笑了:“先生免礼。请坐下说话。”
骆凤玉却不坐,说:“票当家的,您如果方便,我们肖当家的请您过去说话。”
票儿一时懵懂了,肖当家的?哪个肖当家的?他心中突然一闪,就明白过来,应该是鸡鸣山的肖桂英。他笑了笑:“我与肖当家的虽然都在江湖上走动,却从未谋面,素无交情。不知道肖当家的找票儿有什么事情吗?”
骆凤玉摇头笑了:“这个么……在下可就不知道了。刚刚说了,我就是个送信儿的。只是刚刚票当家的说‘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话儿,有些过于了。俗活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虽然您与我们肖当家的不曾谋面,可肖当家的对票英雄的威名却是早已经心领神会了。”
票儿打量着骆凤玉,就猛地想起来,忙拱手笑道:“真是对不住了!原谅票儿迟钝!骆先生应该是肖当家的当家的了。久仰大名了!”
路凤玉拱手笑道:“正是在下。”
票儿称赞一声:“江湖上盛传骆先生一表人才,今日得见,果然风流倜傥。”
骆凤玉忙摆手笑了:“不敢,不敢!票当家的谬奖了。”
票儿笑道:“刚刚失敬了。还望骆先生海涵。肖当家的在哪儿呢?”
骆凤玉说:“就在悦来茶楼候着您呢。”
票儿笑道:“肖当家的威名,票儿早已经如雷贯耳,只是无缘一聚,今日能够相见,真是梦里的美事儿呢。骆先生,我这随您去见肖当家的。”他就跟着骆凤玉去了悦来茶楼。
肖桂英正在茶楼上坐着等候,淑人玉兰站在她两旁侍奉。见票儿上楼来,肖桂英起身迎了,拱手笑道:“是票当家的吧。闻名不如见面,爷今日一见,果然潇洒,一表人才啊。”
票儿也拱手笑了:“肖当家的,您的学问大,说字儿话么,票儿可是听不懂的。”
肖桂英哈哈笑道:“票当家的直爽。爷早有耳闻。”
票儿笑道:“江湖上都说肖大姐长得好看,闭月羞花。今日见了,果然是真好看啊。只是……”说到这里,票儿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肖桂英疑问道:“只是什么?”
票儿嘻嘻地笑了:“票儿是说,肖大妲长得美貌,跟画儿似的,可是嘴里总是‘爷’、‘爷’的,不好听么。”
肖桂英怔忡了一下,又哈哈笑了:“票当家的,请坐。”
两个人相对坐下,淑人就端茶上来。
肖桂英淡雅地笑道:“票当家的风云际会,坐上了寨主椅子,顺风者本应如过江之鲫,可聂双会路豹英杨中长三人,却投奔了鸡鸣山。不瞒您说,这三人还多次在爷的耳边,讲了票当家的许多不三不四,票当家的,你怎么看这件事儿呢?这三个人,你有没有讨要回去的意思呀?”肖桂英这话透着挑衅。俗话讲,打人打脸,说话揭短,都是犯忌讳的事儿。用当代的话语表述,票儿刚刚当了一把手,手下的人就纷纷跳槽了,这总是个让人气短的话柄,至少说明票儿的人气不旺呀。肖桂英后来回忆说,她当时这样讲,是看着票儿年轻气盛,想伤害一下票儿的自尊心,刺激出票儿的火气来,她再以实力威胁,强买店铺,或抢或夺,便是有了借口。
票儿摆摆手,淡然一笑:“肖当家的啊,您讲的哪里的话么?不怕您笑话,是票儿这里水浅,养不住大鱼呢。或说是票儿这里的庙小,留不下高僧呢。票儿不识字,却听过书。以说书先生的话讲,聂双会路豹英杨中长这三位,都是人中龙凤,志存高远。他们投奔肖当家的,自然是凤鸟入林,攀上了髙枝。以肖当家的实力与名头,票儿自愧不如。怎么还敢有讨要人家回去的心思呢?”说到这里,他笑了,“票儿猜想,肖当家今日找票儿过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儿吧?若有什么话,直言讲来就是。”
肖桂英一怔,她没有想到票儿会轻巧地躲避了她的话头,更没有想到票儿会这样直爽地讲话,她哈哈一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即照直说了,她想在保定城内立足经营,想盘过来票儿的几个店铺。她让票儿出个价钱。
票儿听罢一笑:“不瞒肖当家的,店铺和生意上的事儿,我从来不管不问,都是喽啰们经营。如果肖当家的真想盘几处店铺,就应该找别的人家。怎么说呢?票儿这些店铺生意都还算不错,虽然说不上是财源茂盛,却也是月月见金见银,票儿并没有过出让的心思。不过呢,肖当家的与票儿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爽直张口,也算是缘分了。票儿也只能答应了。价钱上的话且不讲,票儿总也要争出一个义气啊。”
肖桂英又没承想票儿会这样干脆答应,就起身谢了:“票当家的果然意气风发啊。”
票儿哈哈笑了:“肖当家的,票儿只是敬佩你是个女中豪杰,才这样做的。”
肖桂英盯紧了票儿,再追问一句:“不知道这价钱上如何讲呢。还请票当家的报给爷一个数目。”
票儿笑道:“我刚刚说了,票儿不懂这里边的账目,若是肖当家的急用,就不妨先拿去用。价钱么,下来再说就是了。”
肖桂英摆手:“不行的,还是讲一个价钱的好。若依票当家的说法,我取你几处店铺走了,传扬出去,江湖上岂不是说爷横抢硬夺了吗?”
票儿笑道:“想不到肖当家的如此情理。那么,明天我派一个明白人来谈价钱。是肖当家的自己谈呢,还是也找一个手下来谈?”
肖桂英笑道:“若是票当家的派人来谈,也好,爷就找一个人去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