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票儿被张之际救出之后,他一直向西去了。保定西部皆是山区,道路崎岖,山势险要。日本人虽然多次扫**,却终因交通不便,难以长期驻防。票儿出城之后,就想到了甘二河,他径直去了卧牛山。
票儿后来说,他昼伏夜行,走了一天一夜。饿了,就刨路上的草根,渴了,就吃道旁的积雪。踉踉跄跄走到了卧牛山,艰难地爬上去,已经是早晨了。此时他的体力已经用尽。他远远地看到了甘二河的草棚,却再也没有力气爬动一步,想喊一嗓子甘二河,可他的声音微弱得如蝇似蚊。他就虚弱地躺在了山上。说来也巧,他竟然被要出门打猎的甘二河发现了,走近了细看,甘二河惊讶地张大了嘴:“是票司令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票儿痛苦地咧嘴笑道:“二河哥啊,我这人不禁虚让,上次……你虚让了我一回,这不,我今天就找上门来了。”
甘二河难受地说:“票司令啊,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讲笑话呢?”
甘二河小心翼翼地把票儿背进草棚。又抱来了一堆干草,铺平整,让票儿躺下。票儿喘息定了,就把事情经过说了给甘二河。票儿仅仅被日本人关押了两天,却受尽了酷刑。一只胳膊有两处骨折,还断了三条肋骨。甘二河检査了票儿身上的伤,叹道:“票司令啊,你果然是一条铁汉啊。伤成这样子,你怎么还能走了百十里路呢?怎么还能爬上卧牛山呢?真让人佩服啊!”
票儿苦笑:“二河哥啊,你真是挖苦我呢,我不走路又能怎样?日本人太小气,又不肯派辆汽车护送票儿过来。”
甘二河就从山上挖来一些草药,细心给票儿疗伤。
票儿就此在卧牛山住下了,从甘二河口中,也知道了些山下周边的情况。日本人隔三差五总来扫**,农民们被迫隔三差五就往山里逃。甘二河干脆住进了卧牛山,住进了他搭的这两间草棚子里。甘二河没有羊了,就在山上打猎,他还在这里种菜。过去他把猎物和蔬菜挑到山下去赶集。可这几个月日本人总来,集市也没有了。甘二河只能走乡串村去卖。
[写到这个情节,读者或许疑心谈歌胡编乱造,脱离了实际。正是寒冬季节,甘二河在山上种菜?情知这是北方的气候啊,那年代的北方农民就能种大棚菜了吗?读者别误会。完县(今顺平县)卧牛山里,有一个很大的盆地,其中的沟壑里,还有温泉。一些草木,一年四季都泛着绿色。一些北京来的游客,把这儿称作是“小昆明”。近年来,顺平县开发旅游业,这里的知名度提高,已经是人满为患了。有开发商还在卧牛山征地,起了别墅。许多景致,如今只是听得说得,却是看不得了,一塌糊涂了!]
或者是甘二河的医术好,或者是卧牛山里的草药灵验,票儿一天天好了起来。票儿奇怪地问:“二河哥啊,俗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怎么这么快,骨头就长合了?”甘二河笑道:“一来,是票司令的体魄非常人可比,你自幼练习武功,自然筋骨就恢复得快。二来呢,这卧牛山上的草药,有特别的功效啊!”
票儿笑道:“这样说来,票儿是既得你这位神医相助,又得了这山中神药相救了。”
又过了半个月,票儿就觉得身上跑光了的力气又回来了。票儿就一边养伤,一边跟着甘二河种菜。那天,甘二河下山卖菜去了。票儿一个人摆弄菜地。一个八路军的小战士突然上门来了,要找甘二河老乡买菜。票儿正憋闷得难受,他也想试试自己的力气,就说:“小老总啊,二河哥哥不在家,我是他弟弟,我去给你们送吧?”小战士同意了。于是,票儿就割了一畦菜,挑着去送了。
季节已经走出了二月,大地微微暖气吹,冰在消,雪在化,一片片的阳光在山道上欢快地跳舞。票儿心情豁然开朗,肩膀上的菜挑子,也觉得轻飘飘,十几里的路程真不及走,一会儿就到了。小战士领着票儿走进了一个名叫马家沟的山壑。票儿认得这里。这条凹凸不平的沟壑,过去曾是一个名叫冀东堂土匪的老巢,当年的冀氏还颇有些实力。票儿曾充当张才明的信使,来给冀东堂送过信。冀东堂是祖传土匪,自他爷爷冀老根起,就苦心经营了马家沟的匪巢。共挖凿了十几个窑洞。到冀东堂的父亲,又挖凿了十几个,共有了三十几孔窑洞,可容纳大几百人居住。民国二十二年,定兴县土匪刘鸣九绑票杀害政府叶高参的事件,冀东堂也曾经参与配合,就此有了牵连,招惹了大祸,从而在那次政府的大清剿中首当其冲。冀东堂也是大意了,他认为这里地势险要,可以固守一阵子。而且他还侥幸地认为,首恶是刘鸣九,政府不会在意他冀东堂的。谁知道呢,祁国英的部队夜里摸上来,大开杀戒,冀东堂及十余口家眷及五百多名喽啰,一个不剩,全被祁国英“包了饺子”。票儿四下打量,心中一叹,暗暗替冀东堂可怜,土匪世家,苦心经营了三代,实为不易。转瞬间灰飞烟灭,空留下了几十个窑洞,此时也权作了八路军的驻地。冀老根若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呢?
走近了,票儿就看到一队八路军正在出操,口令齐整,威风凛凛。票儿听了一耳朵,觉着喊操的口音很熟悉,他不觉停住脚,侧身搭眼一看,就笑了,就把菜挑子搁了,看出操。领路的小战士连忙催促:“老乡啊,别看了,伙房还等着做饭呢。你先把菜挑进去,一会让你看个够。”票儿醒悟过来,“哦”了一声,赶忙肩起菜挑子往伙房里担。
票儿万没有想到,给队伍喊操的人,竟是霍铁龙,出操的队伍里,还有不少是天马山的弟兄,董凤池也在里边呢。霍铁龙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就看到了那肩着菜挑子的人,觉得像是票儿,仔细看看,果然是他。霍铁龙喜出望外,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大喊一声:“全体立正,向票司令敬礼!”
票儿没有看错,这支队伍里,真是有许多是从莫家山跑下来的土匪,他们也看到了票儿,当下全体立正,齐刷刷地向票儿敬礼,带票儿来的小战士怔住了。他懵懂地站在那里,搞不明白票儿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
票儿哈哈笑起来,他担着菜挑子摆摆手:“好啊,霍铁龙,真是你们啊,行了,快行了!你们先练操吧。现在没有票司令了,只有送菜的票儿啊。真要说司令啊,我现在是给茄子韭菜当司令喽。”说罢,担着菜挑子,颤悠悠地往伙房里走。那个小战士哪儿还肯呢,忙着抢过票儿的菜挑子,进了伙房。
此时的霍铁龙,已经是八路军的游击纵队的支队长了。董凤池是副支队长。
霍铁龙哪里还有心思练操呢。他立刻解散了队伍,众人哗啦啦一下子围住了票儿,有人抱住票儿就哭了,百感交集啊,许多人都认为票儿不在人世了呢。董凤池哭成了泪人儿,他扑通跪在票儿面前,使劲儿抱着票儿的双腿:“票司令啊,你真想死我们了。”
票儿忙把董凤池扶起来,他哈哈笑了:“行了!快行了!凤池啊,这不又见面了吗?再有啊,你可别喊我什么司令了。我刚才说了,要说司令啊,我就是卖菜的司令。”
众人哭了一阵子,又说笑了一阵子,票儿就问起了方文萱。
众人立刻面面相觑,都看着霍铁龙与董凤池。董凤池埋下头,霍铁龙难过地对票儿叹道:“票司令啊,也不敢再瞒你了,我们对不住你啊……夫人她……她……”他哭了起来,就说不下去了。
票儿皱眉道:“哭什么?说啊!”
董凤池就哭着讲了方文萱与小燕儿服毒自尽的事儿。
票儿呆呆地听罢了,一声不吭。他沉默良久,感慨道:“文萱啊……这笔账啊,日本人得还啊……”
支队政委梁国全听到了消息,忙赶来看票儿。霍铁龙给他们相互介绍了,梁国全紧紧握住票儿的手,大笑道:“票司令,大名鼎鼎啊。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汉啊。”
票儿忙摆手:“哎呀,梁政委啊,您乱夸奖了。说句戏词儿,票儿是败军之将,羞于见人啊。”
霍铁龙就让伙房加菜,又让人从山上的村里买了十几斤枣酒来。窑洞里坐不开,就在院子里就地摆了。几十个人围挤在一起,开始吃喝。
票儿喝了口酒,就说:“铁龙啊,我这次来就不走了。梁政委啊,你们也别喊票司令了。说书的先生怎么说的?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们啊,就发给我一支枪,我就在你们手下当兵了。只要是打日本就行啊。”
董凤池立刻就瞪起眼睛:“这哪儿行啊?你还是当司令……”
霍铁龙刚刚要说话,梁国全悄悄扯了他一把,霍铁龙忙说:“好啊,这事儿咱们一会再说,咱们先喝酒。来,我再敬票司令一杯!”
酒很少,很快就喝光了,就拿凉水代酒了。大家分别向票儿敬酒。你敬了我敬,就热闹起来了。
梁国全看到这个阵势,脸就耷拉下来了,他本来是想跟票儿聊聊天,想了解一下保定城里的情况呢。可是,他根本插不上嘴了。他悄声对霍铁龙说:“老霍啊,咱们出去一下,我有话给你讲。”
霍铁龙就跟着梁国全出去了。过了一会,霍铁龙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几十年后,霍铁龙回忆这件事,苦笑道:“那天,梁国全政委把我拉到一边,狼狼地批评了我,说票儿就是一个土匪头子嘛,我们怎么能说留下他的话呢?这是没有原则。”
(梁国全这样一个冷落态度,票儿留在霍铁龙支队的可能,便不复存在了。谈歌手边的资料不全,没有梁国全的详细材料。霍铁龙解放后回忆说,此事之后不长时间,梁国全政委就调走了。《保定抗战人物志》中,只写了梁国全是山东威海人,燕京大学毕业,曾经在保定解放区工作过一段时间。)
这顿中午饭一直吃到太阳偏了晌,霍铁龙对大家说:“行了,你们都回去先歇歇,后晌和夜里,咱们还得练操呢。我跟票司令还有点事儿说呢。”霍铁龙这样说了,众人就意犹未尽地散了。
霍铁龙领着票儿去了他住的窑洞,他随手关上了门,请票儿炕上坐了。他尴尬地笑道:“司令啊,刚刚梁政委……”
票儿摆摆手笑道:“铁龙啊,算了吧,你别说了,我也不问。我不傻不呆,也看出个眉眼了,你那个政委不能收留我啊。”
霍铁龙为难地说:“司令啊,不是我……我,唉,这么说吧,我已经是在组织的人了。队伍上的事儿,我一个人说了不能算啊。”
票儿摆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也别怪人家梁政委,我这个人在山上待久了,名声不好,谁也害怕啊。”说着话,他四周打量起这个窑洞,大概八路军住进来还没有多久,窑洞里仍然弥散着一股经年尘土的气味。洞壁上还有些星星的褐色斑点,那自然是陈年的血迹。或许当年的某一天,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腥的相搏。
霍铁龙想了想,忽然笑了:“这样吧。我给司令指个去处,不知道司令敢不敢去?”
票儿眼睛一瞪:“霍铁龙,你小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去处?我怎么不敢去呢?说吧,总不会是龙潭虎穴吧?”
霍铁龙笑道:“司令真的哪儿也敢去?”
票儿盯着霍铁龙的眼神儿:“铁龙啊,你不至于是让我去投奔肖桂英吧。”
霍铁龙奇怪了:“肖桂英那里怎么了?听说她打日本也很出色呢。司令不敢去?”
票儿摇头苦笑:“铁龙啊,并非票儿不敢去,我什么地方不敢去?我是不好意思去。你想啊,我一个大男人,队伍打散了,就去跟着一个女人,像个讨饭的花子了。传到江湖上,我这睑上也不好看嘛。不行,不行啊!”他连连摆手。
霍铁龙笑道:“祁国英那里你敢去吗?”
票儿愣怔了:“祁国英?你说的是国民党军队里,那个当团长的祁国英吗?”
霍铁龙点头:“就是他。”
票儿疑惑道:“铁龙啊,我虽然不懂国家大事,可我知道你们是共产党,他是国民党啊,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霍铁龙哈哈笑道:“司令啊司令,这都是什么年月了,现在是抗战,中国人都得团结起来,一个心眼儿对付日本鬼子,国共两党,那是兄弟之间的旧账,等打走了日本人以后,再算也不迟嘛。”
票儿点点头:“我听明白点儿了,你得让我想想。”
两个人正说着话,董凤池推门进来了,他对票儿说:“票司令,我跟你走。”
票儿一怔,笑了:“你跟我走?你跟我去哪儿?”
董凤池说:“我刚刚在外边都听到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霍铁龙瞪眼:“凤池,你别胡闹。你现在是副支队长呢。”
董凤池说:“我也都看明白了,梁政委不想留下票司令。那么,我就跟着票司令走。老霍,你别拦我。你也拦不住我。什么支队长副支队长的,就是给我一个司令当,也没意思!”
票儿摇头说:“不行,凤池,你还是跟着霍队长干吧。”
董凤池的眼睛有些红了,他突然拔出枪来:“票司令,如果你不让我跟着,我就死在这里,我变成鬼,也要跟着你。你信不信?”
票儿吓了一跳,忙跳下炕来,慌着说:“凤池,我信!我信!你别闹,咱们慢慢讲……”
霍铁龙叹了口气,眼睛湿湿地对票儿说:“司令啊,你就让凤池跟你走吧。唉,其实……算了,不说了。”他起身走到董凤池跟前,拍了拍董凤池的肩膀,“兄弟啊,司令就交给你了。你多费心吧。”
票儿皱眉说:“铁龙,不好吧?凤池这一走,梁政委那里你如何交代呢?”
霍铁龙苦笑了:“我自然有话讲,司令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