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峰和票儿商量了一下,考虑到肖桂英有文化的特点,就把她安排到了保定公安局宣传科,做文书工作。解放初期,公安局有文化的人不多,肖桂英有文化,还写得一笔好字,自然属于凤毛麟角。就很受欢迎。肖桂英也很安心这里的工作。可是楚志峰和票儿都没有想到,宣传科的副科长曹鑫亮,跟肖桂英好像前世的冤家对头,根本闹不到一起。
曹鑫亮是保定中学毕业的髙才生,抗战后期参加了八路军,给某首长当过秘书,文笔很好。前几年谈歌为写一篇关于抗战文化的论述文章,大量翻阅了当年的《晋察冀日报》,曾经见到过曹鑫亮发表的几篇作品,有诗歌,也有散文。细细读了,果然是一支好笔。他后来出了事情(一说,他某次行军途中,借宿老乡家,见到了房东一对玉石坠子,他窃为己有了,犯了群众纪律;再一说,他有虚报冒领补助,犯了经济错误;还有一说,首长住院的时候,他去陪床,乘机调戏医院的护士,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具体什么问题,谈歌也没能调查清楚),惹恼了首长,就让他离开了,下放到连队当了文化教员。1949年春天,他转业到了保定市公安局。楚志峰量才任用,先让他当了一名宣传干事。后来楚志峰的老上级,市委的谭秘书长打电话,要求楚志峰对小曹的要求严格一些(“要求严格”嘛,其实就是提拔的意思。谭秘书长与曹鑫亮的爱人是表亲。这种裙带关系,也不是现在才有哇)。楚志峰心里明白老首长的意思,不久,就提拔曹鑫亮当了宣传科副科长。
曹鑫亮为人自负,也好色。起初,他看肖桂英长得漂亮,就暗自动了歪念头。开始,他总用言语挑逗肖桂英,肖桂英因为刚刚来工作,不好顶撞主管上司,就忍着没有声张。可是,曹鑫亮越来越放肆,有一天晚上,肖桂英加班抄写报告。曹鑫亮喝了点儿酒,就想起了肖桂英,溜进了办公室,趴在肖桂英桌子旁边,没话找话说,肖桂英不理睬。曹鑫亮借着酒劲儿,摸了摸肖桂英的手,肖桂英就给他拨到一边了。曹鑫亮按捺不住心头的欲火,就嬉皮笑睑地又摸了肖桂英的脸。这一下,肖桂英急眼了,她起身就骂道:“你小子是怎么回事儿?你把爷当成什么人了?滚出去!你是不是找挨打呢?”曹鑫亮见势头不对,酒醒了一半,灰溜溜地走了。可这之后,曹鑫亮便记恨肖桂英了,经常批评肖桂英,有时候就是故意挑刺儿。有一次肖桂英抄写的文件,丟了一字。按说,这能算什么事儿呢?补上就是了。可曹鑫亮就此上纲上线,指责肖桂英对革命工作三心二意。再说得急了,曹鑫亮就说肖桂英骨子里就是土匪,改不了的。肖桂英被揭了老底,就恼了,就动手了,众人拦不住,肖桂英上前给了曹鑫亮一个耳光。曹鑫亮也急了,一则,曹鑫亮不是个能吃亏的脾气;二则,曹鑫亮也会几下子,根本没把肖桂英放在眼里。一个女流,你能厉害到哪去呢?就真跟肖桂英动手打开了。可他哪知道肖桂英的厉害啊,肖桂英飞起一脚,就把曹鑫亮从屋子里踢到院子里去了。曹鑫亮弄得一身都是土,脸上也蹭破了。肖桂英后来说,她打曹鑫亮,也就是用了三分力,如果用到七分力以上,曹鑫亮肯定得有内伤,至少得断几根骨头。
这一下就惹祸了。曹鑫亮可就不干喽,先找宣传科李海科长告状,再找楚局长哭诉,说肖桂英是阶级报复。当时这个帽子很吓人。楚志峰到宣传科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找票儿,要他做做肖桂英的思想工作:“两个人都动手了,总是曹鑫亮带伤了嘛!你让肖桂英同志做个检査,有个姿态嘛!”
票儿就出面劝解肖桂英:“大姐啊,你就是当过土匪嘛,这有什么呢?我还当过呢。咱们头上有疤瘌,还不让人家说啊?老曹终归是你的领导嘛!”
肖桂英恨道:“爷现在早不是土匪了,他凭什么还提呢?他是领导?他就是个流氓!”
票儿一怔:“流氓?他怎么流氓了?你告诉我!”
肖桂英摆手:“你只当爷没说。”
票儿再劝:“大姐啊,这是新社会了,不兴动手打人。咱们先不说曹鑫亮还是你的领导呢,你打人家总是不对么。再说,老曹也是个老干部了,人家还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啊。你得让人家下台阶嘛。你得写份检査。”
肖桂英乒乒乓乓拍开了桌子:“爷不写,爷凭什么要写?”
票儿央求道:“哎呀,大姐啊,你总得给我一个面子吧。就算不给我面子,大姐也得给楚局长一个面子吧?这可是楚局长交给我的任务啊!”
肖桂英瞪了票儿一眼,恨恨地说:“行了!爷就给你个面子。”
于是,肖桂英就写了一份检査。多年之后,肖桂英才对郑玉洁说起曹鑫亮当年调戏她的事儿。她说这事儿跟谁都没有讲过。一则,她给曹鑫亮留着面子。那是一个对男女关系非常敏感的年代啊。如果曹鑫亮的老婆知道了,曹鑫亮还能有好啊?二则,两个人在场的事儿,也说不清楚,曹鑫亮再说出别的来,就纠缠不清了。不如不说。
可是曹鑫亮不认这个便宜,还是不依不饶,竟然越级告到市里去了,说公安局里混进来了一个名叫肖桂英的坏人。要求公安局清除阶级异己分子。市里就让组织部派人到公安局核实情况。票儿就着急了,找到曹鑫亮家里说好话,说了大半夜,好活说了有一火车,可曹鑫亮仍然不肯罢休。票儿不耐烦了,就找李科长与楚局长发脾气:“老楚,老李,肖桂英同志动手打人不对,可是人家已经写了检査了。曹鑫亮是什么狗屁东西?屁大的事儿,还没完了?他不是也动手了嘛!打不过人家就告状?你当科长管不了,你当局长的也管不了?非让老子枪毙了这个狗东西不成吗?”说着,就掏出手枪,“咣”地拍在了桌上。
楚志峰忙说:“行了,快行了!你快把枪收起来,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于是,楚局长黑下脸给宣传科长李海下了命令,让他找曹鑫亮做工作,要一次成功,不准再告状。李海科长就找了曹鑫亮,先批评他对待留用的同志态度不对,再批评他对女同志不尊重。最后批评他不应该到市里告黑状。李海科长平常是个笑面虎,跟谁也没急过,这次也真急眼了,说着说着,就朝曹鑫亮拍开了桌子:“你要还是没完没了,你姓曹的就给老子滚出宣传科。”曹鑫亮见领导真动怒了,这才算收场。
可这场风波还不能算最后收场。票儿还私下请曹鑫亮喝了一场酒,好言好语安抚了一顿,此事才算圆满解决了。事后,肖桂英与郑玉洁都不理解,郑玉洁质问票儿:“你不怕楚局长,也不怕李科长,反倒怕姓曹的一个副科长?还要掏钱请他吃酒席,为什么?”
肖桂英也生气:“是啊,票儿,爷就弄不明白了,是你官大,还是他官大?你怕他?凭什么?”
票儿苦笑了:“我怕他?唉!这事儿挺乱。你们没有看出来吗?楚局长、李科长都是我的熟人,我不怕他们。顶多今天吵了,明天就好了。可这个曹副科长,我过去不熟悉,最近才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这人是个小知识分子,小心眼儿,爱搞小动作。说书的先生怎么讲的?宁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啊!咱们得罪不起呀,咱们只能小心赔不是。别看他现在还是个副科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他哪天得势了呢?这个人啊,为人机灵,左右逢源,将来他一旦出了头,就会有我们难过的日子呢!”
肖桂英和郑玉洁直听得目瞪口呆,郑玉洁心慌地说:“票儿啊,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的心眼儿啊?”
票儿摇摇头:“心眼儿?我不长心眼儿行吗?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儿,曹鑫亮老婆的表哥,就是咱们市委谭秘书长。谭秘书长还是楚局长的老上级。这件事儿如果再闹下去,谭秘书长再出面插手,就更不好办了。朝里无人不做官,这是老理儿了。肖大姐不能不知道吧?”
肖桂英瞪了票儿一眼:“爷能知道什么?这新社会了,这种王八蛋人物怎么还有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被票儿言中。曹鑫亮在谭秘书长的关照下,当了科长。**一开始,他最早跳出来造反,在保定充当了砸烂公检法的急先锋。他文笔好,据说某一篇文章还被中央“文革”小组表扬过。由此,名声就更加响亮起来了。成立保定革命委员会的时候,曹鑫亮当上了市公检法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相当于现在的政法委副书记一职)。后来他一窜两窜,又当到了保定革委会副主任。
“文革”开始,曹鑫亮就跟他那出身富农的老婆离了婚,表示他与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限。然后,就对从前他一直毕恭毕敬阿谀奉承的谭副市长(即当年的谭秘书长)下手了。曹鑫亮一马当先,亲自组织批斗大会,轮番给谭副市长坐“土飞机”。终于,谭副市长在一次坐“土飞机”的时候,犯了高血压,一头栽下台来,当场七窍出血,气绝而亡。
期间,自认为成了气候的曹鑫亮,有恃无恐地在保定公检法制造了许多冤案,前公安局的领导班子成员,挨个儿被他迫害了一遍,楚志峰局长五十年代末,就调到省纪委任副书记了,曹鑫亮仍然不放过他,以勒令楚志峰回保定交代问题的说辞,硬把楚志峰要因来批斗,他还指使人,打折了楚志峰的一条腿。前宣传科李海科长,被他定了一个叛徒的罪名,抓进了监狱,坐了十年。1977年清理冤假错案,李海才平反出狱。李海感慨地说:“这个曹鑫亮啊,当年肖桂英同志打得轻呢!”曹鑫亮还到处寻找肖桂英,想报当年的仇恨。可是,那时的肖桂英已经离开了保定,被部队的霍铁龙政委保护起来了,这才躲过了曹鑫亮的迫害。“文革”结束后,曹鑫亮因为罪恶太多,民愤太大,还有人命在身,就被判了无期徒刑。1987年5月他检查出了尿毒症,保外就医,次年1月,病死在保定第一医院。]
肖桂英后来回忆说,曹鑫亮疯狗似的到处告状,的确让她头疼了。经过这一次的教训,她的脾气收敛了许多。许多人注意到,肖桂英在办公室说话时,很少自称“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