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1年秋天,保定的剿匪运动已经进入了尾声,大体可告段落。但是,马焕胜和赵振江却如漏网之鱼,逃匿了。这两个人作恶多年,给保定市民造成了太大的恐慌心理。许多市民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杀回来,随之就有谣言在市井坊间流传,说马焕胜赵振江二人根本就没有逃走,他们就藏匿在保定城内的某个地方,时刻准备出来杀人报复。市面上一时人心惶惶。有群众给省里写信,言辞激烈地批评保定公安局无能。一位省领导在这封群众来信上,做了很情绪化的批示,“我们的公安队伍难道是白吃干饭的?”省领导要求保定市限期抓捕这两个罪大恶极的匪首,公审处决。以平民愤,以定民心。
这里要交代几句马焕胜。马焕胜在皇协军当司令的几年里,很为日本人卖力气。多次参与配合日本人清乡扫**,屠杀抗日群众,作恶多端。谈歌年幼时曾读过小说《烈火金刚》,其中有一个名叫高铁杆的汉奸典型人物。父辈们说,这个人物即有马焕胜的原型。而在抗战胜利前夕,马焕胜眼见日本人败局已定,就见风使舵,悄悄地联系上了国民党的军队,率部起义了。(嗯?)他的部队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九路军。他成了投诚起义的有功人员,被国民党政府留用了。与他一同留用的还有赵振江。这二人摇身一变,马焕胜成了国民党第九路军驻保定警备区副司令,赵振江被任命为保定警备区第一团团长。保定即将解放之时,他们奉命组织了保定救国军。保定解放后,他们联络涿州定兴高碑店等县的国民党残余,伺机起事,组织了敢死队图谋攻打保定城。他们在徐水县漕河镇集结时,被解放军某部包围,一经交火,便一触即溃。马焕胜与赵振江见大势已去,便带着残余的部队上了完县的太子山,落草为匪了。马焕胜后来在看守所交代,他曾与赵振江议论,这样重操旧业,无论如何也能混上几年快活曰子,等到国民党反攻时,他们便又是有功之臣了。他们万没有想到,肖桂英投降之后,解放军的大部队就上太子山清剿了。仅仅两天的工夫,他们这一绺土匪就被解放军消灭了。那天,马焕胜和赵振江眼看着覆没在即,便决定溜之乎也,两个人丟下喽啰们,从太子山后崖的险路逃走了。
保定公安局当务之急,就是缉拿这二人归案,以安定民心。任务交给谁呢?公安局的领导开会研究,票儿说:“我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剿匪,我应该负责抓这两个人,可是,现在市里的几起爆炸案都没有破获呢,我脱不开身呢。”
票儿讲的是:1951年夏秋之际,保定市连续出现了三起闹市爆炸事件,伤亡了一些群众(谈歌后来查阅档案得知,当时爆炸现场分别是牛号、大集街市场、新开业的新华贸易大市场。共死亡一百四十三人,伤残五百七十七人)。街面上也谣言四起,说什么国民党就要反攻了,国民党反共救国军已经潜入保定了,种种。要制止这些谣言,就要尽快破获这三起爆炸案。这即成了保定公安局重中之重的任务。经过近一个月的侦察,公安局初步认定,这三起爆炸,作案手法近似,地点选择近似,很可能是国民党留下的残余力量制造的。董凤池后来回忆,那段时间,公安局的领导们都下去了,跟着民警们走街串户,寻找制造爆炸案的嫌疑人线索。忙了一个多月,却仍不能肯定嫌疑人的大概轮廓。
票儿在会上提议,为了落实省委市委的指示,尽快缉拿马焕胜等人归案,应该起用肖桂英同志,调她到侦察科任副科长。票儿说了自己的理由:“肖桂英同志是绿林出身,对马焕胜赵振江这些土匪的情况熟悉。”楚志峰当下就同意了,另外几个局领导也都赞成。慎重起见,为防止有人说三道四(大概也就是防备曹鑫亮吧),楚志峰还是请示了市领导。市领导大概也是被省领导批评得急了。还管什么肖桂英李桂英啊,也别管白猫黄猫了,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同意!票儿就找肖桂英谈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谈崩了。肖桂英坚决不肯接受这个任务。她冷冷地说:“我属于留用人员,还坐过监狱,不合适吧?”楚志峰见肖桂英这个态度,也来了气:“她不肯就算了!我就不相信,不用肖屠户,我们还吃带毛猪啊?”就想作罢。可是票儿坚持起用肖桂英,票儿对楚局长说了三句话:“肖大姐熟悉马焕胜赵振江;肖大姐能完成这个任务;我找人做肖大姐的工作。”
票儿想起来一个人——他请卢文昭老先生出马找肖桂英谈谈。
卢文昭便让仆人给肖桂英送信儿,邀她来说说话。肖桂英便去了保定东关大街六十七号院。
门房笑吟吟地开了街门,肖桂英走进去,卢文昭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呢。仆人卢三多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侍候。
正是深秋季节,风已经变得硬实了,院中的几棵車树,不时零星落着叶子。这样的节令,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坐在院子里喝茶,别是一番肃然的景致。
肖桂英上前,深深施了一礼:“桂英问卢老伯好!”
卢文昭起身笑道:“贤侄来了。快坐!快坐!”
肖桂英便在卢文昭下首坐下,卢三多给肖桂英倒了茶,便退到了一边。卢文昭同肖桂英寒暄了几句身体天气的闲话,便扯到了正题。肖桂英不高兴地说:“卢老伯啊,桂英知道是票儿让您找我的。小侄心中有气呢,当初票儿哄骗我下山,却把我关押起来,后来虽然又把我放了,也给我安排了工作,可是我心里还是生气,而且公安局的许多人心里看不起我。现在又派我去给他们抓捕赵振江马焕胜,我心里不愿意,卢老伯也不要再劝了。桂英不想去!”
卢文昭淡淡地说:“贤侄啊,前番是天意,此番是人意。”
肖桂英纳闷儿:“卢老伯,桂英愚钝,听不懂您的话。”
卢文昭呵呵笑道:“桂英啊,你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山大王了,你已经参加了国家的工作,就算是脱胎换骨了。你吃着公家的粮饷,便是公家人了。无论领导让你去哪儿,去干什么,都是公差。公差嘛,你哪儿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肖桂英怔怔地看着卢文昭,问了一句:“卢老伯,您的意思是让我接下来……”
卢文昭摆了摆手:“老夫没有那个意思,老夫也不是票儿的说客。这件公差你接不接手,由贤侄自己定夺。我也仔细揣测过票儿的心思,其实,他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呀。”
肖桂英不解:“票儿让我立功?”
卢文昭又笑了:“贤侄啊,你可曾细想过,公安局是什么地方?人力物力充沛,精兵强将应有尽有,缉拿马焕胜赵振江这两个惊弓之鸟,还能费什么太大的周折呢?票儿一味坚持要给你这个任务,为什么?他就是想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嘛。票儿啊,老夫真要说他一句闲话喫,他煞费苦心,成全此事,说至公也不公,说无私也有私啊。其中的偏爱之情,或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老夫啊。贤侄啊,你细心想想,切莫要负了票儿这番别有用心的美意啊。”说着话,就意味深长笑了。
肖桂英思想了一下,点头称是:“我知道了,卢老伯。”
卢文昭笑了:“桂英啊,喝茶,这茶不错。这是朋友从南边给我带来的,上品龙井呢。”
肖桂英喝了口茶,称赞道:“果然好茶!”就放下茶杯,起身告辞,“卢老伯,等我回来,再来看您。”
卢文昭笑道:“好。好。”起身送到门外,“贤侄啊,见到票局长,代老夫向他致谢。”
肖桂英奇怪道:“老伯,您谢他什么?”
卢文昭狡黠地笑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肖桂英也笑了:“老伯,您知道什么?桂英知道什么啊?”
卢文昭哈哈笑道:“既然你这么说,就是知之者佯为不知,佯不知者为知之了。好了。好了!愿贤侄此番出马,手到擒来。”
肖桂英就走了,她万没有想到,她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卢文昭。
卢文昭竟然在十几天后失踪了。那是1951年深秋的一天,卢文昭参加了省政府的发展经济座谈会,吃罢晚饭,被省政府的车送回来。他对仆人卢三多说,明天还要继续开会,会上还有他的发言呢。他怕与会时精神不济,便早早歇了。第二天一早,卢三多等候主人起床,卢文昭却没有动静。卢三多认为卢文昭定是睡过了,便去卢文昭的卧室叫醒,卢夫人开门说道:“先生近日身体有些倦怠,我们已经分房好几天了。他在书房睡呢。”卢三多便去书房,书房中却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急忙又去问门房,问主人是不是出去了?门房说,街门尚未开锁呢,主人断不会出去。因为院子里并没有后门,院墙两米多高,卢文昭已是七十多岁的古稀年纪了,武术功夫虽在,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敏捷,断也没有越墙而出的可能。正在疑惑,省政府派车到了门前,来接卢老先生起身。于是,卢夫人便是着急了。立刻派管家卢才旺带着仆人们上街去找,一连寻找了两天。并无卢文昭的踪影。这件蹊跷的事情就惊动了市里和省里的领导。省里的一位主要领导讲了八个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是,公安局派出了大批的警力,动用了所有手段,寻找了将近一年,卢文昭却仍然没有踪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这件案子就当一个悬案挂起来了。
1953年,全国第一次人口普査,公安局重新登记户口,遇到了“卢文眧户籍”的难题:卢文眧的户籍还登记不?派出所的户籍员说:“既然失踪了,就核销吧。”可是卢家不肯,卢文昭的大儿子卢运德找到市领导,很不满意地说:“我爹虽然还不知道下落,可并没有证明他死了啊。怎么能撤销了户籍呢?”市领导指示公安局:“卢文昭先生在没有下落之前,户籍保留。”
于是,卢文昭的户口就一直这样留着。“文革”当中,卢文昭的后人虽然受到了冲击,造反派竟然也没有过问卢文眧户口的事。(也算是百密一疏了?)卢文眧的户口就一直保留到了1982年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査,市公安局领导研究了这一特殊情况,征得家属同意,才把卢文昭的户口核销了。这一年,卢文昭的户籍年龄,是一百零七岁。此时,卢文昭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孙子都已经作古。卢文昭的一个曾孙卢洪义给他操办了丧事。并在保定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易的追悼会。讣告上的年纪,就注明是一百零七岁。许多亲朋好友都赶来了,可是,除肖桂英几个,多是隔代人喽。
此事到了这里,应该就算了结。可是,谁也想不到还有一段后话。1996年,保定市开发房地产,卢文昭先生曾经居住的东关六十七号院子也在开发之列。卢氏的后人搬迁之后,房子被拆除,竟然在房子的下面挖出一具白骨。年代久远,附在白骨上的衣服早已经朽了。只是衣服上的几枚玉石扣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年卢文昭一向喜欢用玉石做衣扣的啊。这具白骨会不会是卢文昭呢?卢氏的后人当即要求公安机关做了DNA检测。检测结果,白骨果然是卢文昭先生。于是,卢文昭的旧案重新被提起。先后有文史专家做了三种不同的推论,谈歌照录如下:
推论之一:抗战胜利后,卢文昭先生曾娶过一房姨太太杨氏,解放后,国家实施《婚烟法》,卢文昭便与另几位夫人离婚,身边留下了年轻的杨氏。其时,卢文昭年纪老了,**不足论,杨氏正值年轻,守不住寂寞,便与卢文昭的管家卢才旺暗中勾搭成奸。那天晚上,二人的奸情被卢文昭撞见,于是,二人便合伙谋害了卢文昭,匆忙之间,便把尸体埋在了屋子后边的花园里。可是,卢才旺已经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去世了。杨氏也于“文革”当中病殁。这个推论也就死无对证了。
推论之二:新中国建立之初,国民党留在大陆上的特务搞暗杀破坏活动,他们仇恨与共产党合作的民主人士,卢文昭是社会知名人士,为共产党首选团结对象,自然首当其冲在特务的选择之列。那天晚上,有特务越墙潜进了卢文昭家里。杀害了卢文昭,因为怕公安局追査,便在卢文昭后院掘坑掩埋了尸体。
推论之三:卢文昭的家庭关系复杂,几个孩子都是同父异母,相互猜忌,久多失睦。或是家庭矛盾激化所致。唉!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或许卢老先生晚年也被家事纠缠困扰。
推论只能是推论,真相到底如何,历史不能作答了。唉!茫茫历史的长河中,竟会有多少后人不明真相或不见天日的“沉案”呢?偶尔打捞,也是沧海一粟罢了。
那天,肖桂英从卢文昭家中回来,就来见票儿。她坐在票儿的办公室里,耷着脸看票儿。票儿嘻嘻笑道:“看起来,卢老先生与肖大姐谈过了?”
肖桂英讥讽地笑了:“票局长啊,你真想得出也做得出呢,你如何竟搬动了卢老伯呢?”
票儿讪笑道:“解铃须有系铃人。票儿说不动肖大姐,自有说动肖大姐之人么。”
肖桂英生气道:“票局长啊,亏得你还能想起爷来啊。不是把爷押到刑场上去的时候了。这一次你会不会又是花言巧语,引爷入你的彀中呢?”
票儿窘了,急忙摆手:“大姐啊,旧事不提,旧事不提了嘛!”
肖桂英恨道:“揭你的伤疤,也知道痛了?”说罢,就气哼哼地不再说话。
票儿笑道:“大姐呀,票儿只求你这一次。马焕胜赵振江二人狡猾多端,如果肖大姐不亲自出马,他们还会肆无忌惮,四下里作恶。老百姓会骂公安局白吃干饭呢。”
肖桂英摇头冷笑:“票局长,你的意思是说,离开了爷这颗臭鸡蛋,公安局还真做不成槽子糕了?”
董凤池走进来倒茶,也劝解肖桂英:“肖大姐,这件事你就应下了吧。”
肖桂英瞪了董凤池一眼:“董凤池,爷说话呢,你别插嘴。”
董凤池忙说:“肖大姐……”
肖桂英愦怒了:“董凤池,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一旁站着!”
票儿也瞪眼了:“嘁!你在就一边待着。把嘴闭上!”
董凤池立刻闭嘴,就干干地站在了一边。
票儿一脸无奈地求告:“大姐呀,你再想想么。这是工作呢!”
肖桂英恼怒地说:“你要爷想什么?爷已经答应了!”
票儿怔了一下,就哈哈笑了:“这就是了!大姐就是大姐嘛。”
董凤池一旁也嘿嘿地笑了。
肖桂英笑道:“凤池呀,你别傻笑了,爷这次办案,你跟上吗?”
董凤池不说话,仰睑看着天花板。
肖桂英站起来,走到董凤池面前,笑道:“凤池呀,或许咱们还得出去转转,到外地看看风光呢。美差呢,你去不去?”
董凤池还是不说话。
肖桂英恼火了:“董凤池,爷问你话呢!”
董凤池不高兴地说:“肖大姐,你刚刚不是说了么,这里没有董凤池说话的地方吗?”
肖桂英扑哧乐了:“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个小心眼儿呢!现在爷让你说话。你跟上爷吗?嗯?”
董凤池摇头:“肖大姐啊,我不跟你,我要跟着票局长呢。”
票儿瞪眼说:“凤池,你跟着肖大姐去吧。”
董凤池倔强地摇头:“我不去!我就跟着你。”
肖桂英瞪了一眼董凤池,生气地说:“算了,算了!爷是想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