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后来才知道,马焕胜与赵振江逃到了察哈尔的省会张家口。
(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设察哈尔省,张家口为省会;1952年撤销察哈尔省,察南、察北两专区合并后,称张家口专区,划归河北省。)
年轻读者或许不知,当时的张家口了得,作为察哈尔的省会,自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城市。这里是内蒙坝上与坝下的商品集散地,更是全国有名的皮毛市场。商业十分热闹,生意长年红火。如此繁华之地,藏匿一两个人,的确是飞鸟入林般地难寻呢。由此推想,马焕胜赵振江二人在此隐身,是做了精心考虑的。
(2008年6月,谈歌遇到了相声名家常贵田先生。常先生说,当年的张家口是个市场繁荣的大城市,许多艺人都曾到这里闯江湖。常家也在张家口说过多年的相声。常家前辈“蘑菇”的艺名,便是缘于张家口盛产的蘑菇,口味浓香劲道,被人偶然叫起,便口口相传,约定俗成了。文化有如此热闹的“人气”,经济繁华便可想而知了。)
马焕胜与赵振江隐姓埋名躲藏到了这里,为迷人耳目,就转手了他们当年购置的旧店铺,重新盘了两处新店铺,做开了皮毛生意。他们竟然混过了人口清査这一个关口,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张家口的买卖人。有滋有味地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
肖桂英追査线索,是从马焕胜旧部幵始的,她接案之后,即提审了几个过去跟马焕胜当过亲随的汉奸,不经意间,审问出了马焕胜赵振江二人,过去曾在张家口多次倒腾皮毛生意的事儿。这个线索让肖桂英怦然心动了。她后来的推理十分简单,她认为马焕胜当汉奸时,经常去绥远省做牲口与皮毛生意。张家口自然是马焕胜与赵振江的一个落脚点。他们在张家口一定有朋友或有地产,他们躲到张家口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再者,张家口距离绥远很近,站在马焕胜的角度去想,如果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可以向绥远跑路。根据这个推论,肖桂英就带人一路追到了张家口。她先在张家口市公安局调查了全市的皮毛商的大概情况,心里有了些底数。
正值隆冬季节,塞外的天气恶劣,已经滴水成冰,北风连天呼啸,如狼嚎一般。肖桂英带去的五个侦察员,有两个人都冻伤了。肖桂英让他们留在旅馆里,她则与另外三个人,在城区里四处寻找马、赵二人的踪迹。
几十年之后,肖桂英回忆追捕马赵二人的情景,仍旧感慨得很,她说,当时,她就是凭着一种直觉,或说是第六感觉,认定马焕胜赵振江就躲藏在张家口市区。
(或许因为肖桂英有当过土匪的经历,对马焕胜赵振江的行踪规律,她有自己的独特感觉?)
此时的马焕胜与赵振江,已经各自改名换姓伪造了历史,马焕胜叫“张宝生”,赵振江叫“刘满仓”。赵振江的两处店铺的生意平常,他也不愿意买卖红火,招人耳目。相比之下,马焕胜的两处店铺,生意十分兴隆,他在社会活动方面表现积极,公益事业主动而且努力,张家口商会成立之时,他竟被众人推选为张家口商会的常务理事。于是,他抛头露面的社会活动就频繁了。赵振江看着马焕胜越来越有些得意忘形了,就暗暗担心起来,他认为马焕胜这样经常出头露脸,很不安全,怕是迟早要出事儿。他思想了几天,便决定与马焕胜分手。赵振江悄然把两处店铺转手卖了,然后就悄声离开了张家口,去了六十华里外的宣化市(今为张家口市宣化区)。他像只入冬的兔子,缩头缩脑地藏匿起来了。可是,赵振江与马焕胜都不知道呢,就在他们远离了保定,认为可以平安无事地在张家口过日子的时候,巨大的危险,似一张暗夜中悄无声息落下的天网,正一寸一寸地向他们逼近了,收拢了。他们更不知道,这个收网的人,竟然是肖桂英。
那天傍晚,马焕胜应邀去了张家口饭店,出席工商界的宴会。席间推杯换盏,兴致盎然,真是开心一刻啊。马焕胜得意之间,酒便喝得多了些,有些内急,匆匆离席去了厕所(那时的饭店,大多简陋,厕所都设在外边),他一脚踩进去,就急急惶惶地解开了裤子,还没开尿呢,就听到有人在他背后用低低的声音叫了一声:“马焕胜!”
马焕胜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就回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竟然有一个女人站在了他身后。
那女人笑呵呵地摆摆手说:“老马啊,不急,不急!你先尿,你先尿!等你尿完了,爷再说。尿哇!”
尽管灯光昏暗,马焕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女人竟然是肖桂英。马焕胜立时惊骇得魂魄都没有了。他后来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肖桂英会找到这里来,他的脑子似一颗散了黄的鸡蛋,登时就浑浊不清了。肚子憋得胀痛,却一滴尿也尿不出了。他愣怔了一下,便系上了裤子,突然大吼了一声,奋力撞向了肖桂英——马焕胜当年练过“铁头功”,发力时能断砖裂石,在保定还颇有些名头呢。他料想肖桂英挡不住他这拼命一撞,他就有可能夺路逃走。可马焕胜并没有领教过肖桂英的厉害。肖桂英微微一笑,稍稍侧身,躲过了马焕胜的攻击。马焕胜一头撞到了墙上,他愤愤地转过身来,再找肖桂英。却听肖桂英冷笑道:“老马啊,你从哪儿学来的这路笨拙的功夫呢?”肖桂英长身跃起,凌空踢出了两脚——当年肖桂英师从卢文昭,深得卢氏连环腿的真传呢。马焕胜就像个纸人,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厕所外边。肖桂英走过去,一把就提起了马焕胜,她刚刚要说句笑话,她的眉头就立刻皱了起来:“哎呀,马焕胜,你身上是什么味儿呀?唉!你怎么尿了?”
肖桂英边别过脸,边从兜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小绳儿,把马焕胜的手结实地绑了,一路押回了旅馆。
(马焕胜后来在保定看守所交代问题时,恨恨地说:“肖桂英是个什么娘儿们啊?太不讲究男女有别了吧?她竟能去男厕所蹲坑儿逮我。这也罢了,她可倒是等我尿完了再抓啊!可好,她上来就动手,我那一泡老尿,都解在裤裆里了。那风多硬呢,我这裤裆都冻成了冰疙瘩了。”)
“张宝生”理事半道儿离席如厕不归,就惊动了张家口商会。是啊,张理事怎么上了一趟厕所,就失踪了呢?会不会被人绑架了?此时全国刚刚解放,街面上还不安稳,潜伏的特务及残余土匪,活动还很频繁猖獗。商会当下就警觉了,立刻向公安局报案了。就在张家口市公安局四处寻找“张宝生”理事的时候,肖桂英正在旅馆里突击审讯马焕胜,追问赵振江的下落。马焕胜一直抗拒到天亮,才交代说,赵振江在前些日子瞒着他,转手了店铺,不辞而别,应该是去了宣化市。当年赵振江来这里做皮毛生意,多是住宣化的妓院里。他对那里熟悉。审罢了马焕胜,肖桂英便与几个侦察员商量,大家担心马焕胜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开,赵振江就会闻风而逃,若是逃到了绥远,那里地广人稀,则更不好抓捕了。肖桂英便打了个盹儿,天刚一亮,就带着两个侦察员匆匆赶去了宣化,缉拿赵振江。
赵振江已经在宣化娶了媳妇儿,媳妇儿的名字叫“杏儿”。杏儿原是宣化“翠玉楼”的妓女。解放后,政府关闭了妓院,妓女们都被安排到了被服厂或商店工作。杏儿好吃懒做惯了,只在被服厂干了两天,嫌累。就托病辞了工作。可她一时又找不到满意的事由儿,就拾起了家传炒干货儿的手艺,在街上摆了一个瓜子儿摊儿。赵振江来宣化之后,就到街上闲逛,四下里蜇摸,想找一处生意过活。前边讲过,赵振江有嗑瓜子儿的习惯,那天,他在杏儿的瓜子儿摊儿上买了一包瓜子儿,一边嗑瓜子儿,一边与杏儿搭话儿,言来语去,二人就算认识了。由此,赵振江就常来杏儿的摊儿上买瓜子儿,一来二去,眉目传情,两人就勾搭在了一处。再一天,赵振江在炸子市街花钱买了一处三间房的小院,杏儿就把铺盖卷儿搬过来了,两个人就以夫妻的名义过上日子了。又几天,赵振江就把临街的两间房子腾了,用了杏儿的手艺,开了一处小炒货店。他很小心,自己不抛头露面,让杏儿当了店老板。赵振江后来在公安局里交代,他当时就想着在宣化城里安居乐业了。他看得明白,共产党不像民国政府那样无能。再想过打家劫舍的日子,肯定是不行了。
赵振江后来在保定看守所交代,那天早上,呼啸了一夜的北风渐渐小了,天上却飘飘地落开了大雪,接近中午的时候,雪片儿仍旧哗哗地落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赵振江有些冷,便去了街上的酒馆,买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儿。拎回来,就躲进了炒货店后边的屋子里,先烧了壶开水烫了酒,便倚着炕桌喝起来。炕烧得不太热,他身上还是冷得紧,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头一晕,就和衣在炕上躺下了。他睡了一小觉儿,好像还做了一个四处找水喝的梦,却总也喝不到嘴里,就口渴得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听着雪片子拍打窗户,口里更觉干渴得要紧,心里就烦躁了,他扯嗓子连喊了几声:“杏儿,杏儿啊!”
棉布门帘一掀,有人进来了。赵振江是多年的惯匪,耳朵贼呢,他听着脚步声不对,心下一怔,就猛地坐了起来,他盯着进来的这个人,是一副商人打扮。身穿灰布棉袍,戴一顶毡帽,脚下一双时髦的翻面皮鞋。只是看到那张脸,太熟悉了,赵振江就像当头被人打了一棍子,彻底蒙了,脱口喊道:“肖桂英?是你……”
肖桂英点了点头儿,笑了:“老赵啊,亏你还记得爷。就是爷啊!肖桂英。”嘴里说着话,就拍打拍打了身上的雪花,又搓搓手,咂舌道:“老赵啊,这天儿可真冷啊!”
赵振江一句话也讲不出,也顾不上口渴了,瓷呆呆的目光看着肖桂英,百思不得其解,是啊,这女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肖桂英耷眼看到了炕桌上的酒壶,笑了:“酒?嘿!下雪天儿,喝酒天嘛!老赵啊,你可真是会享福呢。爷来了,你怎么也不说请爷喝一杯呢?你也太小气了吧!”说着话,她又搓了搓手,摘下了毡帽,就盘腿坐到了炕上,捉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又抄起筷子,先夹了口菜,扔到嘴里,再端起酒杯饮了。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像主人招待客人似的热情说道:“老赵啊,你别傻坐着了,来啊,陪爷喝几杯!”
赵振江泄气地看着肖桂英,就与肖桂英相对盘腿坐了,他摇头苦笑一声:“真想不到哇,你肖桂英真能找到这里……”说着话,他也倒满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来,肖当家的,咱们喝一个!”
肖桂英笑道:“哎,这就对了嘛。多年不见了,干!”肖桂英一饮而尽。
赵振江却乘着肖桂英仰头喝酒的瞬间工夫,突然把酒杯放了,猛地伸手向枕头下边去摸手枪,却不防摸了个空。他再一次呆住了。
肖桂英喝了杯中酒,抄起筷子低头吃菜,并不看赵振江,讥讽地笑道:“老赵啊,找枪呢?别找了,在爷这儿呢!还给你,你快喝酒吧。”她掏出一支手枪扔给了赵振江。
赵振江伸手接过枪,果然是自己的,只是子弹已经被卸掉了。赵振江奇怪地看着肖桂英,她什么时候摸走的呢?
赵振江把枪扔在了一边,恨恨地“哼”了一声,又讥讽地说:“肖桂英啊,你他妈的不是一直当土匪吗?怎么也被共产党招安了?投降了?你真他妈的没志气啊!”
肖桂英又喝了一口酒,嘿嘿笑着夸奖了一句:“老赵啊,这酒还真不错!爷真有口福,算是赶上了。对了,你刚刚说什么呢?爷投降共产党怎么了?怎么叫没志气了?”说着,肖桂英的眉毛陡然立起来了,“爷乐意!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说错了,这不叫投降,这叫参加!爷参加了革命工作。你懂不懂?你们当年归顺日本人算怎么回事儿啊?那是汉奸!那才叫投降!你还嘴硬啊?嗯?”
赵振江不坑气了,他不看肖桂英。别过头去看着窗子。窗子冻得瓷实,都是白蒙蒙的冰凌花,什么也不看清。
肖桂英顺着赵振江的目光,也瞅了瞅窗子,就笑了:“老赵啊,外边都是我们的人。你跑不了,就别乱想了。”她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旧事儿呢,咱们先不提了。我只说眼前,老赵,像你这样,对了,还有老马,整天东躲西藏的,跟两条丧家狗似的。还改名了?你叫刘满仓,他叫张宝生。走在大街上怕遇见熟人,夜里做梦都得虚着胆子。你说,你们过的这日子,还能叫日子吗?嗯?”
赵振江的眉毛颤了一下,看着肖桂英,默然无语了。
肖桂英又喝了一杯酒,放下筷子,摇头长叹:“老赵啊老赵,别说爷笑话你们,这离乡离土的,你们习惯这里的鬼天气吗?怎么样?咱们商量商量,你还是跟爷回去吧。如何?”说罢,就眯起眼睛盯着赵振江。
赵振江无奈地点点头,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好!回去!”说罢,手一扬,就把酒杯扔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肖桂英点头笑了,夸赞道:“好,好!你老赵还算是条汉子。爷再敬你一杯!”说罢,又喝了一杯酒,跳下炕,站在了地上。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她拔出了手枪,大声喝道赵振江,举起手来,你被捕了!
赵振江说一声:“慢!”
肖桂英眉头一扬:“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振江疑惑地问:“我还是弄不明白,你什么时候拿走了我的枪呢?”
肖桂英嘿嘿笑了:“赵振江啊,亏得你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你睡觉的时候,爷已经进来过一趟了。你的媳妇儿,对了,是叫杏儿吧。这名儿还真好听。她刚才也被我们拿下了。你放心,如果她没有罪恶,政府不会为难她的。你还想问什么?”
赵振江摇摇头,苦笑了:“我真是贪杯误事啊!唉!又何止是误事呢?想不到呢,我赵振江精明了一世,最后竟然栽到酒上了!好了,肖桂英,我跟你走!”说罢,就挥手扯掉了门帘,走出了屋子。
街中仍是天地一色,风雪凄迷。稀疏的路人,行色匆匆,衣发皆白。
好雪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