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枇杷

救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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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母亲的还很年轻,待人接物也是有礼有节的,不知道做父亲的为什么抛弃了她。两个人有一个长相甜美的乖巧女儿,今年十一岁。这一家人应该是幸福的。事实上他们也是幸福的,从他们的脸上就看得出对生活的满足。但是突然有一天,做父亲的扔下妻女,跟着别的女人跑了,这件事别说做母亲的想不通,旁人看在眼里也是大惑不解的。

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这条小街尽出些有伤男女风化的事,都是喜剧,大家茶余饭后讲起来就笑,就乐,仿佛所有的人生都不值得让人尊重,光让人发笑。但是这件事大家都笑不出来。

做母亲的是刺绣厂的顶级绣工,叫聂小玲。聂小玲擅长绣花鸟,不知道是长期做手绣的缘故,还是她天生的性情,反正她本人就是一幅绣品:安静,细腻。她从来没学会大声地嚷嚷,她与街上的娘们打起交道来总是一脸的惶恐。她是个柔弱温顺的小女人,就像她绣花用的丝线那么样。做父亲的在银行工作,姓马。马什么不知道,大家都叫他小马。小马是个大学毕业生,神情安详,眼神坚定。小马和小玲,两个人气息相投,都是静悄悄的人,晚上常常携手出去散步。十多年过去,这一幅散步的画面已经定格在我们的心上了,不知不觉地滋养着我们的心灵。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除了当事人以外,别人都搞不清。但我们都记得这一天傍晚,大家坐在门口乘凉,打麻将的,嗑瓜子的,哄逗孩子的,数落家里事的……这时候小玲和她的女儿搀着手从远处过来了,有人就和她打招呼:“小玲,你好!和女儿散步啊?小马今天没回来啊?”小玲回答:“是啊,散步。”说着就走过去了。她走过去的时候,好像带着一股冷风,一下子把大家的嘴巴禁住了。这些人以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说,是的,小玲那天走过去的时候,确实带着一股冷风。听的人不信,那可是七月份的大夏天啊!坐着都朝下滴汗。回忆的人说,我不管七月份还是八月份,反正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冷气。

当时,大家都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瞧着她的背影。空气里一定在酝酿着一个让人不安的东西,谁都小心地提防着不安的东西。果然,聂小玲转过身,语声细细地说:“小马和我离婚了!他说再和我一起过下去他就毁了。”

小玲走了好远,才有一个女人动了动,瓜子壳在她脚下“喀嚓”轻轻一响,把别人吓了一大跳。

小玲没了小马,好像不知道怎么生活。举一个例子:她到菜场买青菜,把塑料袋里的菜拿进来一棵,又拿出去一棵。想想,再拿进来。最后,还是拿出去。菜贩子认识她的,就笑她:“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一棵菜左右拿不定主意,你以前怕不是这样的?”她认真地告诉这个人:“我现在家里是两个人吃饭,少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买多少菜才好。”她最想做的事不是买青菜,而是说上面的这几句话。

买青菜是这样,买肉也是这样。她若是买鱼,就得站在鱼桶边上老半天,嘴巴里叽叽咕咕地算计,这条比那条小一点,那边一条更小……那是个小小的菜场,买卖双方相处时间长了,大多数都认得。有些不耐烦的多嘴的摊贩就把小玲的情况告诉了我们街上的女人们。我们街上的女人再去劝解小玲:“小玲,往后少了一人吃饭,不管买什么菜,相应少一个人的份就行了。你老是这样,我们心里都……”小玲慢悠悠地说:“你们的话我懂。我买菜的时候也在想,少了一个人吃饭,到底要少买多少菜呢?好不容易算清楚,想一想我和小马以前的情意,说不定他突然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吃完饭就不走了,又和我们一起过了。这世上的事说不准的,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的。”这几句话她要说很长时间,说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她说的是真话,真话是叫人伤心的。别人不忍听,又不忍心一走了之。所以往往她在说着以上这些话,听的人把头低了看地上有什么东西。

女人们听了她的话,当着她的面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同意,一回身就做鬼脸吐舌头。过几天,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富有**的主意,叫冯老太和退休的石老师到小马的银行去,就算是小玲的父老乡亲找领导讨个说法。小玲的情况摆在大家的面前,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又这么柔弱,要是疯了,谁心里都不好过。

冯老太以前是居委会的主任,她当居委会主任的时候,我们街上的风化情况良好,有她在,别人休想大张旗鼓地搞道德败坏。她拿过奸,打过负心人的嘴巴,跟踪过第三者,偷听过墙壁……照她的话说,她那会儿不知道帮了多少弱男子或弱女子的忙。她还说,现在的居委会只管忙着搞三产,私设小金库,哪管老百姓的死活。哪像她,心里装着每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不能看到弱者受欺凌。所以说,这件任务让她去执行是很恰当的。石老师用来壮声气,他的任务就是在冯老太出现不能应付的情况时,奋勇大叫:“不得了,欺负人啦!”老头儿以前是教声乐的,嗓子拉开来,一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俩来到小马的银行,随便找了一个工作人员问信,人家告诉他们,小马出差去了,有事找那位坐在门口的女同志,她是值班经理。值班经理一听是这种事,就叫他们去找工会主席。不巧,工会主席出国考察学习去了。因为他们赖着不走,最后是银行的行长亲自接待了他们。

行长坐在宽阔的桌子后面,人埋在牛皮大转椅里,手里在写着什么,与冯老太他们隔着老远,冯老太打量着他们与行长的距离,这段距离铺着厚实的地毯,冯老太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这段距离把她镇住了。她规规矩矩地坐着,行长问她一句,她回答一句。最可笑的是,行长问他们与小玲是什么关系时,她反而不敢说实话,指指石老师说:“小玲她爸。”指指自己,“小玲妈。”

行长告诉小玲的假爸和假妈,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小马和小玲不是已经离婚了?好说好散嘛。你们说的第三者也是银行内部的,就在下面的营业厅里,既然你们来了,明天就把她调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你们说的要讨个说法,这件事他不能办到,听说小马和她领了结婚证书了,受国家的法律保护。但是小马最近表现不佳,本来要提拔他的,这次就免了吧。

冯老太高兴得脸上放光,手在下面激动地握住石老师的手,把石老师搞得惊诧不已。她高兴了一阵,又提出要求:“其实我知道小玲的心情,这种惩罚对她来说是毛毛雨……”行长很有水平地打断她:“没办法。你们回去劝劝女儿,叫她要头脑灵活一点。现在的事全搞不明白,反正老天爷在打瞌睡,下面就会发生稀奇古怪的事。”

冯老太一言不发,站起来跟着值班经理朝外面走。走到一楼营业厅时,她沉闷地对值班经理说:“也算来一趟,总得让我们看看那个女人的样子,也好让我们一条心死了。”值班经理悄悄地一拉她的手,手指头暗地里一指,“看见了?烫长头发的,脸上没肉的那个。”冯老太点点头:“看见了看见了。”她回过头问石老师,“你看清楚了?”石老师一说话,空气就“嗡嗡”响:“看清楚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根针。”

出来到外面,冯老太高兴地一拍手,说:“这下我一口气咽得下了,原来是这么个丑东西。太丑了太丑了!跟我们小玲没法比。”老教师这才明白冯老太为什么叫他看仔细了,他迟钝地慢吞吞地回想一遍,觉得小马的那个女人确实长得丑,非常瘦,嘴巴部分像猩猩一样突出来,不知道她是想笑还是想哭。这样的瘦人,眼睛应该大的,偏偏是小眼睛,真不知道小马看上她什么?

冯老太摇着头微笑,得意得很,小玲有救了!这件事是她的功劳。回到家,她就去找小玲,握着她的手,满有把握地对她说:“小玲,我劝你去看看小马的那个女人。你一看啊,心里的气全消了——那个丑,不是一般的丑啊!你是天,她是地;你是凤凰,她是老鼠。”没想到小玲抬起眼睛,无精打采地说:“我知道,我见过。他带回来让我见过。”冯老太吃惊地问:“啊!有这种事?你有没有打她两个耳光?”小玲睁着两只空虚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冯老太的脸,冯老太在说什么,她好像一句话也听不到,半天才说:“下雨了,收衣服吧。”

天根本没下雨,这是小玲的幻觉。

小玲和小马的女儿叫马爱玲。她十一岁了,家里发生的事她一清二楚,凭着她的慧性,家里还没发生的事她也有预感。譬如说,自从她父亲走后,她预感到母亲会发疯的。在她的观察下,母亲几乎不吃东西,白天闷头大睡,夜里总在转悠,从抽屉里翻出一些旧东西,堆在那里不时地看上几眼,眼神油亮油亮的,让人不敢对视。爱玲从来不敢对人说起母亲的情况,家里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不光彩的。要是街坊邻居问她妈妈怎样了,她就回答:“好着呢!”很爱面子。

这样沉默地过了一阵,有一天早晨,爱玲正要洗脸,突然想起一件事需要告诉妈妈。原来,再过一个星期,到下星期六的傍晚,就是月全食的日子,老师叫班上爱好天文的同学一起到学校去观察月全食的过程。爱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天文,但她是班长,班长理所当然地应该参加这些活动。

爱玲来到妈妈的房间里,她惊讶地看到,妈妈一反常态地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整齐漂亮的长头发变了样子。我敢说你一辈子也看不到有这样的头发,它的形状十分狂乱,有的短至发根,有的长至脖颈,长长短短不说,还剪得坑坑洼洼。枕头边放着一把修剪花木的大剪刀,**到处散落着头发。爱玲看到妈妈的样子,腿都软了,站在床边一步也动不了。她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妈妈,害怕她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还好,聂小玲睡得很香很沉,爱玲也从惊惧中恢复过来,她扔掉手中拿着的洗脸毛巾,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她不再沉默了,她要求救。她窜到外面的时候,正好是我们街的娘们活动的时候,有锻炼身体刚回来的,有上菜场去买菜或买完菜回来的,有带着孩子准备上学的……早晨和晚上,一般都是她们在忙碌,也是她们的天下。爱玲一伸手就拦住了几个女人,也不看清是谁,马上跪下了,央求说:“阿姨,阿婆,你们救救我妈吧!”

女人们拉起爱玲,围着她问了一阵子话,又随着她回家。她们在聂小玲的床边商量着话,而聂小玲自始至终地闷头大睡,好像这一切全与她无关。最后,这些女人们告诉爱玲,她们现在还不能冒险叫醒小玲,因此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完全疯了。如果她还没疯,那也差不多有点疯了。当然,只要她还没完全疯,就有办法抢救。爱玲最好是让爸爸小马回来一趟。女人们反复说,只有小马,才能救得了小玲。真的只有小马,才……

小马此刻正独自走在路上,他有车,他的女朋友——不,应该是现任妻子也有车。但是他最近有些想法,愿意走着上班。婚礼在即,他对自己的身体特别关心起来,也特别地不自信起来。增强体质还是必要的,走路是最好的锻炼。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一边走一边看大标题。有一个大标题写着某月某日将发生月全食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条消息很反感,一反感情绪就有些糟,因为情绪有些糟,他马上想起了现任的妻子,一想起现任的妻子,他的心情就陡然明朗起来。这是他近一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当他情绪不好或者心虚气弱的时候,他现在的妻子就是他精神的源泉。他很爱她,因为这个女人很坚强,她会一辈子给小马无穷无尽的力量。就为了这个,不管别人会怎么评价他们,不管会受到何种惩罚,小马也是无怨无悔的。

因为有雾,这个早晨闻上去还是很清新的。小马终于走到单位门口了,他心情不错,嘴里哼哼着路边听来的一首歌。当他看见爱玲站在银行门口时,眼睛竟一时认不出她来。他站在爱玲面前,苦着脸,浑身的不自在。爱玲像成熟的女人一样冷着脸,讨债似的对父亲说:“妈快疯了!你回去救救她吧!”她一副坚决的口气,容不得小马跟她讨价还价。

这样小马就跟着爱玲回去了。一回到这条老街上,他走路的姿势,他的神态,全像一个偷偷摸摸的贼。这不,他看见有一堆女人聚集在谁家门口,凑在一起好像在说着别的什么,但他知道她们一定是为他而来的。他捏起拳头给自己打气,坚强!坚强!一不留神喊出了口,爱玲就问他:“爸爸,你说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我叫自己要坚强。”爱玲关心地又问一句:“你是不是不坚强?”他说:“是的,我不太坚强。”爱玲嘱咐他:“那你要坚强一点,妈妈还等着你去救呢。”他点点头,心里更慌乱了。

到了家门口,小马突然一把拉住爱玲的手,哭丧着脸对她说:“对不起爱玲,我不进去了。我救不了你妈妈。你要相信我没撒谎,我真的救不了你妈妈!”爱玲固执地拉住小马的手,说:“你能救的,我知道。”小马扒开女儿的手,说:“你还太小,有些事你是不懂的。你妈妈是存心想把她自己逼疯。她要是疯了,我这一辈子也毁了。就是你的新妈妈,那么强的人,也救不了我。”

爱玲看着爸爸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哭了。她小小年纪,已经为父母泪流满面了。

小玲呼呼大睡到下午,起来以后神情轻松了不少。她坐在**,脸色红润,像一个刚醒过来的婴儿,嘴唇和眼皮都是厚厚的。爱玲坐在她旁边背书,她一醒来,爱玲就知道了,放下书本看着她。她居然开起了玩笑:“哟,好学生逃课嘛?”

聂小玲起来以后,到门边去找出一顶遮阳帽,在大镜子里照照,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爱玲说:“你在家里乖乖的,我到隔壁的理发店把头发修理好,再去买菜。”爱玲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走路的样子又稳重又轻松,像是好了,也许她睡觉的时候上帝说服了她。

聂小玲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没有菜。她摇摇晃晃径直走到床边,一头又倒下去睡了。爱玲从厨房里出来走到床边,给妈妈脱掉帽子,露出来的头发更吓人,一半没修,一半却修理得整整齐齐。爱玲经过这几天的磨炼,已经很沉着了。妈妈这种样子回来,她一点也不奇怪,也不想知道是受了别人的刺激还是妈妈自己在折腾。她只是小声地恳求着:“妈妈,求求你别疯!你替我想想,你疯了我怎么办?”小玲一甩手,赌气说:“不行。你求也没用,肯定要疯的。”睡了一阵,她觉得还想说一些话,就坐起来,说:“爱玲,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他嫌我太弱,说和我在一起没有精神生活,没有指望……爱玲,我也不想疯的,我舍不得你。但是一定要疯的……”

爱玲一个人吃了自己做的晚饭,给冯老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妈妈的情况。冯老太说,她们马上就来。爱玲知道,冯老太说的“她们”,就是一大帮叽叽喳喳的女人,她们像一大团云一样,蜂拥而来,转眼即去,不能给她爱玲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她们会解除她临睡前的紧张不安。爱玲放下电话,心里很赞许自己,想:我倒是很坚强很能干啊!不像妈妈。看来以后我不会被人扔掉。她露出小牙齿笑起来,操心了几天,颧骨突了出来,像一个成熟的小女人了。

冯老太她们来了,正好小玲也醒了。有一个会结绒线的女人马上回家拿了一顶薄薄的线帽来了,她一边给小玲戴上,一边怜惜地说:“你这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消了呢?你什么时候心里才刚硬呢?”

小玲坐在**,用正常的语调向她们描述自己的心理状况,她说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计较,不恨别人。但是她知道自己要疯的,她也想不疯,可是不成,她是个软弱的人,她斗不过心里的疯魔。怎么说呢,她现在跟心里那个疯魔只隔着一根丝线,只要稍稍朝那边一晃,她就崩溃了。崩溃多好啊!崩溃比出家当尼姑还好,舒舒服服的。冯老太她们就劝解她,这是命,命是反复无常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所以你搞不清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那样。一句话,你决不能疯,要咬牙撑着,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再说你也知道世事难料,小马既能莫名其妙地走出去,谁说不会又莫名其妙地走回来?

看来,女人们理想主义的劝解没起多大的作用,她们走的时候,小玲快速地从**爬下来,跪下了,一字一句地说:“各位好心人,我是个累赘。小马走掉以后我才知道我是个累赘。以前是他的累赘,现在是大家的累赘。一个累赘是没脸见别人的。”她是朝着墙跪下的,她的后脑壳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头发,不像是一个人的脑袋。

冯老太走出去就说:“她自己要疯,谁也拦不住!”

女人们一个个面色凝重,颇有同感。

爱玲在星期四下午就和老师说,后天她不到学校来看月食了。妈妈身体不好,她要陪妈妈在家里看月全食。然后她回去对妈妈说,明天晚上八点钟就是月全食,她要妈妈起来,和她一起在家里的阳台上观赏。可怜的小玲,她已经瘦得成了一把骨头,神智是昏昏糊糊的,说的话有些让人明白,有些让人不明白。听到爱玲的话,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虚弱地在枕头上撑起来说:“爱玲,妈答应你。妈到星期六过后再疯不迟。”

前面的话是明白的,后面的话又不通了,但不管怎么说,她爱女儿的那份心还在。

月全食又叫“天狗吃月亮”。关于这件事,我们这条老街有许多说法,颇为恐怖。譬如说,有些人看了月食以后,眼睛就瞎掉了。在月食之夜,有些精神不好的人就会变成疯子。张六爷的眼睛本来是好好的,自从看了一次月食就瞎掉了。他到现在还在气忿忿地到处嚷嚷,花了多少多少钱治眼睛,全都打了水漂。春分他娘就是在月食之夜疯掉的,还有四眼婆婆,一个解放前的大学生,也是在月食之夜死在了她家的井里。人家说她是高度近视,一不小心栽进井里的。但是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月食这天的夜里呢?聂小玲从小就住在这条街上,她听说过这些故事。爱玲一走出她的房门,她就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子,扳着手指头十分精明地算开了账。算来算去拿不定主意,只得哑着嗓门儿大声地说出心里话:“月食之夜,千载难逢。不疯,对不起我自己……疯了,对不起女儿!”

这时候,冯老太在菜场里一边买菜,一边和菜贩子津津有味地唠叨后天月全食的事,说着说着,想起了聂小玲,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突然她看到那口气在脸前变成了一道白烟。这是冬天才会有的现象啊!她吓了一跳,揉揉眼睛,眼睛有些酸涩,也许是白内障的缘故,才有这种幻觉。不过总的说来,这是不吉祥的,这些不吉祥的现象都和月食有关。她很不高兴,菜也不买了,转身就回家了。打个电话去问爱玲,爱玲说,妈妈精神很好,答应她一起观赏月食。冯老太嘴里“哦哦”地应着,看见猫过来扯电话线,顺手狠狠打了它一巴掌,猫尖叫一声窜到了沙发底下。她是从不这样下狠手的,心里疼着猫,于是就搁了电话。

爱玲在后来的几天中,接到了很多电话,都是那些女人们打来的,她们问她妈妈的情况,还再三关照她留意她妈妈的情绪。她们还说,她妈妈会好的,只要她过了月食那天还是好好的。爱玲不知道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更不知道别人都心怀鬼胎地瞧着她妈妈。星期五下午,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爸爸小马。他好像心事很重,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路,像一个梦游的人。爱玲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心里巴望一件事发生,就是让她爸爸的脚下突然生出一块大石头,让他跌得半死,眼镜打碎,满脸鲜血,鞋子跌出去老远。当然这情景没有发生。但爱玲还是很高兴,至少爸爸在她心里已经跌过跟头而且头破血流了。她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小玲今天起来了,下了厨,饭桌上烧好的菜放得整整齐齐。母女两人吃完饭,小玲给妈妈在阳台上放了椅子,准备看月全食。昨天的空气还是热哄哄,湿答答的,今天却很爽朗。一丝一丝清风像鱼儿穿梭在空气中,它们的个头差不多,速度也一样,开始有一、两条,后来就多了,有七、八条,它们在小玲的阳台前面一会儿游过一条,一会儿游过一条……小玲开始还伸出手去抓风,后来就收了手,一动不动地温情地看着天空。随着夜色渐深,苍茫夜空里的物体一个个凸现出来,令人感到一丝寒意。小玲到屋里去找出帽子套在头上,依旧坐好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她发现天空被她从眼睛里看到心里了,她的身体正在起着某种减轻重量的变化。今天的夜空与她如此接近,她们是同一种质地的东西,她是小溪,天空是大海,小溪注定要汇入大海。快了,快要与天空融合成一体了。她轻轻地动了一动,有一丝隐隐的害怕,但还是满腔地期待着。她知道过了今夜就会解脱了,她甚至能提前感受到那种安宁和幸福,她的身体和心一起舒服地摇晃起来。天空温暖而亲切,大大小小的星粒也是她早就认识的,它们中的大多数曾经隐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如今全部现身,闪耀在她的眼前,涤**她尘世的杂念。

爱玲洗好碗坐在她旁边。爱玲的期待与妈妈的不同,她听说月食时月亮会变红,她想看到天空中一轮红月高挂是什么样的情景。当然,她会感到害怕,但她不会说出来,因为就在这几天里她长大了,她要考虑到妈妈的感受,妈妈是她最亲近的人。爱玲想到这里,看看妈妈,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母女俩静悄悄地坐在阳台上,天空是一个大舞台,她们坐在舞台下面。

月亮开始变化了,它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慢慢暗淡,慢慢残缺。它气势如虹,执意要变一个天地间最大的戏法;它意志强悍,漠视众生;它压倒一切的排场打破了一开始的秩序,这一来,它成了观众,恶意地从空中俯瞰下来,观察芸芸众生的姿态。

小玲开始变化了。首先她悄没声地把两只脚蜷起来放到椅子上,这个姿势很不舒服,要把两只脚放到屁股边上也是不容易的。幸亏她的脚又细又小,扒在椅子上就跟手指头差不多。做好了这个姿势后,她就像一头烦躁的鸟一样,伸长了头颈,死盯着月亮,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越睁越大。随着月亮渐渐缩小,她身体里那根理智的丝线也越绷越紧,眼看着就要断。她张了张嘴,想喊出些什么。她听到天的最远处传过来一个声音,天的声音告诉她:只要她一喊叫,就会得到永恒的宁静。这一刻她心情无比欢畅。

就在同样的月亮底下,小马和他的女人携手走在一条林荫大道上,他们要到湖边去,那儿有许多人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月食。小马透过树叶缝隙看见天空中一个半明半暗的月亮,它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没有光亮的月亮,就像恐怖片里的镜头。小马想到这里,就对女人说:“我们到湖边去坐在什么地方呢?草地上有潮气,木凳子和石凳子都被外地人搞得脏兮兮的。”他不说心中的害怕和厌恶,而是找了一个借口。女人呢,回头瞄他一眼,把他脸上的神情收在眼里,心里想了一想,就握紧了小马的手。她的手大而温暖,仿佛带着磁性,一直熨到人的心里去。平时,只要她这轻轻这样一握,小马的那颗心再烦躁也会安定下来,但是今天他一把甩掉女人的手,尖刻地说:“你这种方式也是可怕的,你们女人都一样,是无形的剑。”他呲出牙齿,神情大变。那女人低着头想了一刻,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你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毁了你。”

再说小玲,她终于找到喊叫的对象了,月亮只剩下了小半个。月亮到那里去了?月亮就要被天狗吃了,月亮是个可怜的东西,它需要她的保护和爱。小玲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爱,在这一刻她是个有主见有信心的女人,她在椅子上一跃而起,无畏地大喊一声:“救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