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步态从容地从长途车上跨到地上。这是她四十年后重返家乡。她的脸是黝黑而狭长的,眼睛略微长得有点上——这样的脸看上去有些局促,有些紧张感。但是她手指间夹香烟,腋窝里夹着人造革皮包,显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松弛。她的衣着打扮显见得是个外来人,但她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是刚到县医院去了一趟的本地农妇:查查头晕的毛病,看看颈后的扁担瘤;右胳膊上的骨质增生是不是又大了?脊椎骨特别是靠近下面的那一段因为秋忙的缘故痛得夜里睡不着觉。另外,皮肤瘙痒,绝对不是虱子和跳蚤的问题,医生告诉她这是老年性皮肤瘙痒。人老了各种不适一齐袭来,为的是减轻你对人生的留恋。
柏油路面坑洼不平,两边长着参差不齐粗细不一的树。女人带着异样的目光审视公路两边的泥坡。泥坡上的草拔得一毛不剩,如果下雨的话将会被雨水冲走大量的泥土。这也是公路为什么越变越窄的原因之一。但眼下是秋季,下雨的可能性不太大。泥坡下面是快要干涸的河沟,肮脏的水草里不时有鱼的嘴唇“喋喋”作响。河沟那边,收割过的稻田里留下烧过的焦黑的痕迹,令空气里充满似苦似香的味道。傍晚的阳光无边无际地涣散开来。
女人走下公路,沿着一条狭窄的光秃秃的泥路向东走去。熟悉这条路的人都知道,她一定是去全庄的,因为这条路上只有一个村庄,那就是全庄。全庄的男人都姓全,在过去,女人都叫全×氏,那也是家谱上客气的叫法。在现实生活里,女人全都没有名字,只有大妈大嫂二婶三奶等等的称呼,像仓库里堆放的外观差异不太大而品种不同的谷子。有姓有名的女人还不能算作女人,这些被称为全梅、全秀兰、全淑英的村里“小芳”,眼睛一眨就出口到外村去了。全庄是个老游击区。虽然现在已是九十年代,县城里放的《红高粱》被商业性地改为《高粱地里结私情》,小饭馆里妖冶而粗俗的服务员轻车熟路地招徕皮肉生意,颠簸得厉害的县城大道上行驶着本县长官乘坐的高级轿车,那些搞房地产、搞电器生意、搞猪饲料发家的款们,手指上套着硕大的金戒指,穿着“皮尔·卡丹”等名牌西装。但本地人,从县长到刚上初中的孩子,全都乐意谈谈他们对抗日战争时期活跃在海边的张怀玉的游击队的认识。他们说起家乡土特产的时候总是顺带说说游击队的传奇,说话的口气丝毫不像在回忆漫长而遥远的一件往事。听他们回忆,你会觉得时间根本就还停留在某个光荣而让人激动的日子,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时间之上的海市蜃楼。这一点是奇怪的,但我们可以把这归结为本地人不切实际的荣誉感,抑或是虚荣。但更奇怪的是作为游击区中心的全庄——过去全庄的男人有一半或明或暗地参加过游击队,而与游击队有瓜葛的人就更多了。
现在,这个年龄在六十至七十岁的女人就朝那个神秘的全庄去了。她在路上遇到一队抬着担架的人马,这使她感到有点意外。这个女人作出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离乡人的正确反应:她急步迎上前去,拉住担架一声高一声低地哭起来。她的宣泄是如此自然而贴切,显露出一个农村女人应付日常生活的基本功底。
“这是哪一位?”哭了一通后她问。在她看来,不管是哪一位躺在担架上,只要是全庄的男女,都值得她恸哭一场。
“全丰。五保户全丰。我们把他抬到县医院去让医生看看,要是死透了就顺手抬他到火葬场。”
女人扔掉手指间的香烟,两只手一齐用力把担架上的人翻一个仰面朝天。这一折腾,她腋窝里夹着的人造革黑包戳到了背后,须臾,“啪”地掉落,抬担架的年轻人弯腰替她拾起。这个女人仔细端详担架上半死不活的病人,由礼节性的哭泣变为掏心掏肺的伤心:“全丰噢。我不认识你了。想当初你在张怀玉的手下多高的身条?你怎么这么瘦小了?我是全金,四十年前没有死得成,老脸皮又回来了。你把眼睛睁开看看我,能吓你一跳。”
担架后面的人说:“你老,他能吓一跳倒省事了,我们也不用朝县医院抬了。”
女人抬眼打量抬担架的一行人,企图在某张脸上找出她熟悉的特征。“我是全金。”她说。人造革包回到她手上,担架又开始移动。这个自称为全金的女人疑惑地又冲着担架说了一遍:“我是全金。”这一次有人回答说:“全金是谁?什么全金全银。”女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知所措的惶恐,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居然没有人知道全金了,难道四十年中全金真能从全庄的时空里消失?消散在某个漫长的,然而注定要被遗忘的日子里?女人捡起扔在干燥土灰中的香烟。在下车时她还是倨傲的,满不在乎的。现在她除了疑惑外,还有着进退不能的愤怒。此去此从,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将要应付什么样的情形?她的复杂的经历使她具备了预测未来的能力,但眼下她心中毫无着落。她抽着烟,很理智地开始盘算,悄悄地有条不紊地盘算使她具有了鬼鬼祟祟的神情。
一个归乡的老妇,连姓名都被家乡人遗忘了,说来这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毕竟她已销声匿迹了四十多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这一刻她伤心欲绝地想:全庄人是故意忘记她的。这也是她走下长途汽车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全金是谁?
不管她是否接受眼下的事实,如果她继续沿着这条土灰路向前走去的话,她就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她的出现,仅仅是对于她本人具有不寻常的积极的意义。四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自溺未成,从此销声匿迹了。当她再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逝去的四十年,因为内容的无法吻合,使她与这块土地显出了生疏:她一看就像个外来人。她抽烟的样子,她拎的廉价人造革包,她打量环境的目光,都说明了这一点。她走到了村口,香烟从手指间再次滑落在地。她的恐惧也证明了一个道理:为什么会见老朋友总比结交新朋友难?她咳嗽、扯衣角、捋头发,动作一丝不苟,在黄昏的村口中越发显出孤零零的无可依靠的局促。她现在已不能称为全金,只能称为女人或老女人。她瘦削、高大,在她这个年龄是少有的,加之她走路飘飘忽忽的样子,就使她显出与年龄不太相称的风姿。她的腰板挺得很直,脸上带着随机应变的机警,这种机警在松懈状态是狡黠;但在现在,她却像一只受惊的母兔子。眼下她完全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一切从头开始。虽然这项工作很困难,犹如把一根掉下的树枝重新接回母树一样。但她如果放弃这项工作的话,整个一生便毫无意义。
她在村口第一家农舍停住,谨慎地向这家的小媳妇要水喝。“你是哪家的?”她问,这是当地女人惯常的问话方式。“全来。”小媳妇忙着把场上的稻谷收拢成一堆。老女人摇摇头,她不熟悉这个名字,因而也无法回忆名字的主人是何等模样。她指着第二家再问小媳妇:“这是谁家?”“全忠。”“那么,这家呢?”“全强。”老女人再次摇脑袋,这些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的名字给她构成一道道进入往昔的障碍。于是,她明智地打听村长的住址,得到明确而详细的回答后,她来到了村长那称得上气派的屋宅。在这里,她遇到了另一个媳妇,这媳妇比刚才的媳妇年龄要大些,正直着腰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竹扫帚扫屋场,看上去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她斜睨一下客人,作为对来客的招呼是低声吆喝狗不得咬人。“你找谁?”她问。老女人告诉她找村长。大媳妇考虑了一会,慢吞吞地问:“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被问住了,心里立刻泛起酸楚同时伴有脑晕胃恶心,五脏六肺仿佛一齐出了毛病。她双膝绵软直想朝地上瘫坐下来,这种感觉使她迷醉和快乐。就在一瞬间她又挺直了腰板。我是全金。她肯定地想。这个庄子里总会有人认识我的。
就在这时,村长回来了,是个不到四十岁的汉子。他先望着小媳妇嘿然而笑,道歉而怜爱地,一望而知就是乐意宠娇女人的男人。小媳妇扫帚“扑嗒”一摔进屋去了。村长这才转脸问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你找谁?”“我找村长。”“我就是。”长途车上下来的女人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根香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戳戳村长说:“那我就找你了。”村长很有耐心地说:“有什么事,到屋里说。”
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坐在屋里了。她在汽车上下来以后几乎一直处在紧张之中,处在一个生死未卜的悬念之中。她有些烦躁,还有些伤心。如果她不是用抽烟来镇定的话,她一定会爆发,像一个年龄在六十至七十的真正农村农妇一样,连哭带数落。但她认为她已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了,从四十年前就不是了。所以尽管在很多时候她会流露出泥土地赋予她的无法控制的宣泄的本能,但在某些时刻特别是关键时刻她会以老谋深算取胜。屋里比外面暗多了,雾气把田野里的干草和青草的香味一阵阵驱赶进来,仿佛赶着一群羊。家具被黑暗模糊了线条,呈现发泡胀大的一团团黑影。村长窝在厨房他女人身边,并不急于了解这个女人的底细。这样,直到村长和她的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电灯“刷”地一亮,家具受惊似地缩回它本来的线条中去,交流才继续开始。
村长说吃晚饭罢。晚饭简单得几乎是一种仪式:一碗粥,一碗用酱油泡的炒黄豆。村里人传说村长一天吃一只鸡。村长喜欢吃鸡是真的,但她女人的节俭也是毫不含糊的,吃鸡只是在一个星期中的某一天。这一天,半个村子都会知道村长吃鸡,传来传去,鸡还是那只鸡,但因为日期有所变动,村长就变成了天天吃鸡。这也是村长女人的错误,她为了显示慷慨而不惜让村长背上贪吃的名声。现在她经过村长一番柔言软语,面色温和了。她的心情好转的时候,就会对外界产生强烈的好奇。被男人娇宠的女人总是带着消失不掉的天真。她是个黝黑的美人,胳膊、面孔、脖项全都是一种乌沉沉的黝黑,黝黑在灯光下那么均匀而沉着地深入肌肤。她的尖削俊俏的下巴引人注目地突现了黝黑之上,使黝黑成为凸现物体的一整块黑丝绒。她咀嚼黄豆的时候,牙齿在黝黑之中一现一闪。晚饭很快结束,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却久久沉浸在晚饭引起的回忆中。
“你看上去像南边人。”村长试探地问。他女人几乎是倚靠着坐在他旁边。稳重和佻达的一对,天作之合。
“我不是南边人也不是北边人。”女人微微一笑,无限沧桑的样子,“我就是全庄人。”
于是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遇到第二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她小心地引导着村长的思路。她回忆她的家本来就住在村子的最东头,靠防汛堤那边,有两棵大柳树的后面。村长说那边早就不住人了,五八年搞人民公社,零散的住户就搬到一起了。至于大柳树后面的房子,小的时候是有印象的。那家人早就死光了。
“还有一个没死。”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不动声色地揭开惊人一幕,“就是我。我爹全宝善,我娘全张氏,弟全银。我叫全金。”
村长沉吟。他抬眼一瞥这个陌生女人的时候,眼光里射出一星半点的严厉,这种严厉能使他撑拒任何不测的局面。
全金。我叫全金。
长途汽车上的女人适时地用了“我叫全金”而不是“我是全金”。在她闭着眼睛随着长途汽车颠簸时,“我是全金”,或者更感性的“我就是全金”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她预想的一些会面场合中。但现在她用了陌生的表达方式:我叫全金,并等待一村之长对她的名字确认进而对她本人的确认。她连气都不敢喘,紧紧地盯着村长的表情,在她富有经验的目光下,任何伪装都逃脱不过。她看见村长的身躯突然晃动了一下,配合着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焦急和恐慌来看,他的晃动可以看成是惊讶或者是退缩。他仅仅是那么失态了一下,接着又不动声色了。万事预防在先,有时候,被动是最好的武器。
“让我想想。”村长皱起眉头作回忆状。也许他皱眉的时间太漫长了,村长的女人在桌子下面揪了他一把,又用肩膀拱了他一下,最后狠狠地踩了村长一脚。村长向他的女人侧过身去,嘴巴在耳朵边一阵蠕动过后,村长的女人突然一跃而起,拍掌惊呼:“原来你就是那个全金。我的娘呀,好戏来了。”她雀跃着跑出门去了,她奔跑而引发的振**在屋里久久徘徊。她的冒失和莽撞使得全金这个名字重新回到家乡的土地上,也使得这个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被确认为“全金”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事情突然转机了,这个我们可以称之为全金的女人和村长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看门的狗在沉默中悄悄地踅进来在桌子底下蹲着。后来,村长又说了一遍:“让我想想。”紧接着说道:“有这个人。但是怎么就能肯定你就是全金呢?”女人打开黑包,在一堆凌乱的物件里找出身份证、户口簿。户口簿的家庭地址上写着黑龙江×××市×××街××号。但村长随手就撂开了,他不相信这些东西。回忆往事是没有用的,村长本人不在往事之中。即使村长熟悉往事里的一些枝节也没有用处。村长承认了全金这个名字而不承认全金就是面前这个女人,他需要见证人,他不认识全金这个人就是不能承认她是全金。公事公办,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瞬间她又失去了被称为全金的权利)报了几个熟人的名字,如她所了解的那样,熟人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走的无处寻找,死的更是人面不知,她不敢冒险找不太熟悉的人辨认,有村长的态度放着,加之四十年的沧桑过后连自己也认为是面目全非了,不成功的辨认会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我不是全金,那我是谁?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对村长嚷嚷,她几乎忍不住地笑了。村长顺便也露齿而笑。他安慰她不要着急,留在这里睡一夜,村里六十往上的老人有好几个,明天他去找两个认认。“你们那时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村长隐含了抱歉的意思,“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六十岁往上的人不一定认得你。我父亲就绝对认不得你。你想,你家那时候住在村的最东头——海边,又是张怀玉游击队的落脚点,所以别人不大见得着你的面。再说,你从鬼子那边逃出来以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到遇难。”村长不自在地在“遇难”两个字后面停顿了。他上过高中,语文也不错,但这个女人的一些事情让他无法用某个词来表述。譬如她的死而复生,你不能说她死,也不能说她没死,说“遇难”更是不适当,但也只能这样牵强附会了。
长途汽车上下来的女人放声嚎哭起来,她的哭声着实让村长吓了一跳。她的哭声尖利、倔强,嘹亮的长嚎里杂着“嘶嘶”的喉音,仿佛锋利的刀斧在丛林里一路砍下去带出茅草的杂音。这样村长就不得不干涉了,他的干涉其实也是一种让步。
“请你不要再哭了。我并没有说过你不是全金。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我承认你就是全金,你来全庄有何贵干?”
女人马上刹住哭嚎,连一点过渡都没有,显得训练有素。她的脸因为被泪水浸润的缘故,呈现出光彩熠熠的红润和浮肿。现在她遇到的第二个问题基本上解决了。村长已认为她就是全金,那她就是全金了。按照全庄人一贯的为人处事,当她自报家门的时候,村长就应该马上承认她就是全金。其中的原因,全金不想追究。还有谁比她更透彻人情世故呢?
村长的女人激动万分地冲出屋去是有道理的。她的娘家,离全庄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那个闭塞的乡村,差点竖起一座抗日女英雄的塑像。那块未成人形的石头现今还在小学校的厕所边,撑住向着一边倾倒的厕所。村长的女人从小的性情就很出众,拿当地的话形容就是“抓尖逞强”,这样的女孩自然享受到与父辈语言交流的待遇。她的四叔叔当年就负责这块石像的雕刻工作,他异想天开地把石像的脸设想成胖乎乎的菩萨模样。他去过江南的一些名刹,里面肉感的泥菩萨令他赞叹不已。壮志未酬,几杯士酒下肚,他就用筷子敲着小侄女的头告诉她这件牢骚事。他还告诉侄女这个抗日女英雄是海边全庄人,是游击队的交通员。有一次,在给游击队送弹药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捉住,敌人威逼利诱,她就是不肯吐露游击队的行踪,几番死去活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趁鬼子疏忽之际冲进黑暗逃回家中。他说这件事他是亲耳听女英雄的弟弟在大会上讲的。女英雄的弟弟把姐姐的事迹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来讲述,他的讲述被政府称为作报告。张着嘴巴听得有滋有味的群众就在报告中受到教育,满足了听故事的欲望。女英雄的弟弟做报告有功,后来也提拔到外省一个什么局当干部去了。他当了干部就不再讲述女英雄姐姐的事,谜一样地消失了。四叔叔意犹未尽,唾沫乱飞地继续讲给侄女听,一来是特别喜欢这个侄女,二来他认为做长辈的有必要在后辈面前说点历史,说点掌故,这比光摆前辈架子的做法要高明。他说,还有说得绝的,说是日本鬼子要枪毙女英雄。在集市上,一共三个游击队,一阵乱枪过后,光剩下女英雄一个,日本人举枪再打,铛、铛、铛,像打在石头上似的,女英雄毫发无损。日本鬼子当场就有几个跪下来,说:“神仙,神仙。”小侄女展开黄黄的尖脸笑了。四叔叔喝多了酒,但脑子是清醒的。当然,他说这肯定是假的。但还有一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女英雄在日本鬼子那边受到礼遇,因为日本人也崇拜讲义气的人。日本人客客气气地放了她。有好几个人看见女英雄回家时在门口东张西望,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像刚刚走亲戚回到家里的样子。当然这是民间流传,与女英雄的弟弟说法完全不同。
那么,我到底相信那一种说法,侄女问四叔叔。四叔叔沉默不语,眼光越过低矮的草屋栖到梧桐树梢,又从树梢飞到天空的云中。你什么都不要相信,四叔叔最后这样说。他的侄女说四叔叔醉了。
村长的女人,再大一点的时候又零零碎碎地从嫂子婶子们的嘴里听说过关于女英雄的几句议论,说女英雄与游击队长张怀玉相好。与四叔叔长篇宏论相比,这些零碎的话语不过是雪泥鸿爪。但偏偏是这些私底下的悄语打动了村长女人。她虽然像子女众多的家庭的孩子一样有些营养不良,但不缺乏想像力。她一回回地振起稚弱的想象的翅膀,精心地设计女英雄与游击队长的私情。到最后她已完全把自己溶入故事中的女英雄,就像哪吒借荷花还魂一样,女英雄在她身上复活了。这种编故事的癖好伴她度过了少女时代。当她嫁到全庄靠到村长厚实的肩上时,她就把这段心理历程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她已不需要了。全庄谁都不愿谈过去的事,就像财主从不愿意谈自己收藏着多少金银财宝。来到全庄她明白了有关女英雄的两件事。一件事是女英雄叫全金。刚才她之所以对全金这个名字木然,是因为长途汽车上下来的老妇与想象中的女英雄完全对不上号。另一件事就是当她四叔叔接手雕刻塑像的时候,女英雄还活着。后来女英雄不知什么原因亡故了,亡故的时间与四叔叔被责令放弃雕刻工作的时间大致吻合。这倒是个惊人的发现,因为不管是她还是四叔,都认为女英雄老早就死了。想来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在农村,不管什么话,只要从牙齿缝里落到风里,就立刻被传扬开去,再离奇的事也会被传得煞有介事。
村长的女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很快一群媳妇围着她向家里走来了。今晚是农历九月十五日,她出去的时候月亮刚升出来,红红的杂着金黄色的茸毛。她回来的时候,月亮升到半空中了,清白明朗,月亮照着这群嘻嘻哈哈的媳妇。她们心地善良纯洁,身体健康结实。她们没有天天洗漱的习惯,但她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譬如把**翻开来晾晒。羊毛衫洗后摊平在大柳条篮里慢慢阴干。要用“海飞丝”洗头。白粉不能经常朝脸上擦……即使她们不懂这些,又有何妨?她们还是些地地道道的女人,有着女人的好奇和幻想。她们与村长女人一样兴奋,希望即刻知道全金和游击队长张怀玉的浪漫史。
屋里再次出现沉默。沉默所引起的不适在这个自称为全金的女人身上体现出来。她瞟一眼村长,再迅速地眼中无物地瞥瞥门外,企图以此减轻沉默带来的压力。后来他们说话了。村长是问话者,你有何贵干?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引向实质所在。女人的脸上猝不及防似地一怔,而后出现无可遏制的羞惭,确实是羞惭。这种羞惭正如醉酒的感觉一样,使她的舌头进而是思维最后是四肢滞重难当,并伴着四处游走的麻木。羞惭使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垂首弯腰。她看上去那么温顺绵柔,比实际的人要胖些,像极了农村里的那些信奉天主教的老太太,不管生活有多糟糕,吃饱晚饭之后,总忘不了慢慢地回顾一天,感谢天主给她的种种照顾。她在重新酝酿情绪,好与村长作另一番交锋。实际上这一刻,即使是那些麻木的触须完全从体内消失,她也不能打起精神重新开口说话。
全庄隶属于上阳县,上阳县的县志距今最近的是民国二十一年本。在卷十“人物”一栏中可以查寻到节妇贞孝女们可歌可泣又可怕的事迹。耐人寻味的是卷十八是艺文志,卷十九是金石志,卷二十是艺术志。这种排列顺序充分说明了当时的价值观念,即使在毛泽东成功地建立新的政权后,在邓小平把整个中国引向市场经济的今天,中国农民也没有改变与从前一脉相承的价值观。伤风败俗的事屡见不鲜。偷鸡摸狗是寂寞生活里的娱乐节目。如果现在续修一本县志的话,烈女不会比民国二十一年少。
看县志是有趣的,不妨摘录几段:
①嘉庆中瓜生并蒂麦秀双歧同治中麦秀五歧。
②总兵张云龙易代后绝意仕进其心至苦有诗为吊半世功名梦已非凄凉烟树只斜晕逢人莫说伤心事二十年前挂战衣。
③民国初年坝水多鱼。
④民国十八年民妇生髭。
⑤民国二十年菜子结荚如兵刃状十月桃杏华常氏园中牡丹花放。
有关烈女的:
旌表:
①郭某妻邹氏淮阳守旌以冰雪贞操。
②郑某妻郭氏海防同知侯恽旌以冰心柏节。
③郭长生妻陈氏阴县郑钊旌以冰操励族。
④徐锦妻杨氏夫故后不与男子交言。
⑤孙元德妻夫故后从夫自缢。
⑥王氏女以罗春方调戏自尽。
⑦顾氏女因母早逝事父不字以贞者孝终。
⑧王日义女许字张九思九思死不改字生平未尝见笑容。
既然语言才是被大众认可的可以作数的参照物,那么白纸上的黑字更具有铁定的权威性。村长女人的四叔叔在酒精的作用下告诫侄女不要相信任何说法,当他清醒时就会否认自己说过这句话,或者不得已承认那是醉后的胡言乱语。中国有句话叫作醉后吐真言,这是可怜的。更可怜的是每个醉后吐真言的人过后都会否认或者遗忘了。语言在酒后失去了神圣性,这是酒精对中国人的惟一好处。
“我要打个强奸证明。”
这个暂且被承认为全金的人说。村长突然像孩子一样逗起趣来,他说:“你老被谁强奸了?”女人坚决地说:“实事求是么。当初我十六岁,被日本鬼子强奸了。我要你打个证明说明这件事。”村长说:“干嘛?”他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接着就哑口无言了。
全金坐在灯光下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屋子里很快有了一股淡淡的劣质烟味。她额头上的皱纹是细碎的像一把乱糟糟的稻草,她深陷的眼眶阴影浓重,嘴的轮廓被灯光夸大地突出了。她吸着烟,在往事里不露痕迹地沉浮。
她没结过婚,但她至少有过四至五个伴儿,有的仅仅伴着她度过流浪的几个月。这不能怪谁,甚至不能怪张怀玉。张怀玉离开她时绝对不是怯懦,恰恰相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异常决绝的选择。他的选择过程是漫长的,而且早就显露出种种迹象。当他一旦把决定告诉她时,虽然她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她还是哭着滚在张怀玉怀里请求他重新考虑。她把她被日本人掠走的理由叙述得冠冕堂皇。她说她对游击队有功。她是送弹药给游击队才让日本人发现的。而且,日本人对她很客气,不,可能被强奸了,只是一次,而后她就逃回家了。这一次的强奸,张怀玉应该原谅她,她是为了送弹药才遭到不测的。张怀玉你要负责任。
张怀玉静静地听完她的哭诉,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他推开这个满嘴假话的女人,走出门,再也不回了。同时他对自己也有了厌恶感。他和全金一家都知道事实真相,那就是全金是和他幽会后,在回家的路上被日本人捉住了。天知道她受了多少伤害,像捱过旱季的草一样喘过一条命来。作为谎言的始作俑者,张怀玉当初不过想保护这个被日本人百般**的女子的声誉,现在他看见了这个谎言里自己自私狭窄的身影,他觉得他和这个年轻女人的关系简直如一团阴影,惟一的解决方法是赶快脱离。全金在关键时刻重新叙述的谎言加速了他逃离的步伐,他越走越远,心中丝毫没有留恋和内疚。后来他被调到外省去了,没人知道他后来的消息,因为那个外省离这里太远了。但他肯定会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满满当当。他也会在某个不愉快的日子里远远地念及全金这个女人,没有感情色彩地,只是记忆在反刍。而对于全金来说,离她遥远的不仅是张怀玉这个人。离她最远的是梦,而离梦最远的是爱。
张怀玉走后,她的弟弟全银,一个看报纸倒着看的年轻人,突然被一个功利的念头打动了。他开始把张怀玉和他父母共同编制的谎言拿出来在大会小会上作报告。当然,英雄事迹报告团宣传的英雄有很多,但哪一个也没有全金这么动人,因为她是个年轻的漂亮女人。以至于有一个村庄弄了一块大石头要给全金塑像。全银的报告是成功的,他每次流涕总会引来会场上一片唏嘘。他的流涕总是选择在日本人对他姐姐施加酷刑的时候,他被想象中的刑具感动了,教育了。英雄事迹报告结束后,他就被调到外省当干部去了。他去的外省恰恰是张怀玉所在之处,是他本人要求这样的。他的做法是聪明的。临走时他对父母阴沉沉地说了一句:“张怀玉欠我的。”是的,在将来的日子里,只要他不表示出愤忿的情绪,抛弃全金的张怀玉肯定会对他万般照顾。照顾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全银与家中的联系越少越好。这样全银在越来越少的联系中也如张怀玉一样消失了,全金溺水自杀后他也没有回来看望过。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有一个靠着谎言发家的男人,结婚了,生子了,日子过得满满当当。
谎言下的真实故事其实最简单不过(远比谎言简单):全金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因为家住得偏僻,她家就被游击队选作临时落脚之处。悲剧出于她对弟弟全银的怜悯。在某个寒冷的不能很快成眠的夜晚,她的脑子被全银总是饥饿难当的大口吞食的猴急相占满了。全银的胃量是惊人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在吃,却总是吃不饱,他几乎是逢到什么吃什么,山芋、萝卜、槐树花、生蚕豆、玉米、刚灌浆的大麦,连茅草根都吃得有滋有味。作为姐姐的全金,每当把自己的半碗粥汤倒给弟弟时,一边看着他埋头朝胃里猛灌,一边恐惧地想:老天,弟弟会连桌子腿都吃掉的!他是因为饥饿才跟了张怀玉的,但他现在肯定饿着肚子,在冷风里他瑟缩着,眼睛里挂下因为饥饿而引起的泪水。全金被这个想象干扰得夜不成寐。下半夜时,她在母亲的帮助下怀揣两张薄饼去找游击队了。她很快找到了宿营地,把薄饼交给弟弟的时候,突然作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她留在了游击队的宿营地里。她与张怀玉缠绵长久。天亮时,才踏上回家的路程。就在快要到家的时候,她遇上了前来袭击村庄的日本人。这一次,张怀玉的情报员没有及时报告日本人的动向。几个日本人沿着冬季干涸的沟渠一边追一边笑着朝天打枪。最后,全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日本人在她的棉裤里找出全银给她玩的两颗空弹壳,就把她押回县城。日本人开始客气地向她讯问弹壳的来历。她不傻,虽然怕得一个劲地颤抖但还是一口咬定是在割草时捡的。日本人最后相信了她的话。当时村里有个汉奸,这个汉奸来指认全金时,不知为什么他为全金作了清白无辜的证明。日本人相信全金与游击队毫无瓜葛后就对她不客气了。如我们后来在战争片中所看到的一样,日本人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鸡,二是女人。全庄有个哲人说过,日本人吃鸡吐骨头,吃女人不吐骨头。而在中国,“鸡”一直被普遍地作为某一类女人的称呼,这里面是不是有着令人战栗的巧合?夜里全金光着身体被扔在大街上。她捡得一条命完全靠着那个汉奸的怜悯。汉奸用一条棉被裹着她送到她的家门口。汉奸在解放初期被枪毙了,他的死亡使全金的那段历史少了一个关键的旁证,也使全金的家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战争年我受害的女人,全金的真实经历毫不出奇,全部的荒诞发生在她的父母发现她之后。张怀玉很快赶到。他是很痛心的。剔除全金与他的关系,广义地看,全金是他的姐妹,他负有保护这块土地上任何一个姐妹的职责。面对伤痕遍体呻吟不已的全金,他觉得他犯了双重的错误。他这时候已把全金看作是一个阶级姐妹,作为恋人的另一个重要意义已退到次要地位。为了挽回他的错误,经过与全金父母一言半语的交流,快到清晨时,他将一个谎言酝酿成熟了。张怀玉趁着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尽时走了。清晨,全金穿得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家门口,远远地有一个人看见了,大声喊:“全金她爹,全金他妈,全金回来了,你们睡死过去了?孩子敲半天门也不开。”门开了,全金强撑着迈过门槛。实际上全金被父母架到门外时已经神志模糊了。穿上去的干净衣服像刀一样剐着她的痛处,她的浑身上下如在烈火中焚烧。痛至极处时的形容词是“水深火热”,那就是说如在深水里窒息,如在烈火中焚烧。全金迈过门槛以后,门就迅速地合上了。再也没有人看见全金从这扇门里出来。
全金就这样“白璧无瑕”地勇敢地从日本人那里逃回来了。她回来后一直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窗上挂着一块红花布窗帘。全金的娘说害怕呗。没人多问什么。谎言的枝枝蔓蔓是后来渐渐生长的,这些枝蔓可以随心所欲地出现。只要主干屹立不倒,枝蔓完全可以碧绿长青。
战争的意义是双重的:毁灭和新生。你看,全银得到了新生,他从战争中得到了好处,虽然与另一些人相比他的好处是微不足道的。与此同时,全金的父母也得到了好处,这种好处更是微不足道了,有时只是一句话、一支烟、一个眼神,就能让她的父母咀嚼半天。
全金固执地把自己幽闭在小屋里。开始,她的脑子里出现种种的纷扰,神灵鬼怪们不分白天黑夜向她展示可怖的脸孔。她的脸在花布窗帘后面日渐浮肿黯淡,两鬓出现白发。有一天,她在极度衰弱和兴奋中拿起镜子照照自己,惊叫一声,疯了。
疯状是暂时的,像伤风一样,过几天就好了。第一次疯过以后,很有意思的是全金**不安的生活突然出现了转机,就像密密实实的乌云绽开一线,透出明光。明光驱除了她脑中的纷扰,也驱除了鬼怪。她变得十分宁静,虔诚地仰望明光。鬓边早现的白发使她悟出了生命的短暂和不可挽回。她隐约地感到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像真正初恋的女人一样,安静而刻骨地回想与张怀玉相处的每一个日子。可以这么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张怀玉,过去她是被动的,还没有从少女的蒙昧中醒来。现在她的性意识从苦难中醒来了,就像贫瘠而荒凉的土地里开出了一朵小花,有着凄楚的美丽和酸涩之中的蓬勃的生命欲望。是的,是她用余下的生命全力绽放了这朵花。不过张怀玉不知道。正因为是纯粹的单相思,才积蓄可怕的能量。
她回忆。回忆从最初的调情开始。张怀玉在桌子底下准确地夹住她的脚。她那时十六岁,这样年龄的女孩在农村被人看作成熟了。她坐在诚惶诚恐的父亲旁边。父亲之所以没有赶她走是因为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再者父亲对三十多岁的张怀玉毫不提防。而她,坐在桌子边的惟一目的就是听这个健壮墩实的男人说话。张怀玉两颊有着浓重的胡须,在油灯从下往上的映照下,有着现在我们使用的颊影化妆的效果,张怀玉黝黑肥硕的脸因之显得清癯而文质彬彬。张怀玉一边紧紧夹住她的脚,一边和别人谈笑风生。这一刻回想起来是多么甜蜜!它简直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枚化石的标本。她当时因害怕而如醉如痴,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张着嘴死死盯着张怀玉。直到父亲感觉了异常而猛推她一把时,她才惶然地从张怀玉的咒语中回过神来,脚同时脱离了张怀玉的控制。她冲进厨房对母亲喘着气嚷道:“张队长这个人不怎么样。”也就是这次,全银怀着吃饱肚子的理想跟着张怀玉走了。
她的小屋子在回忆往事中变成神圣的宫殿和极乐场所。回忆也引起了她身体的不适。一边是宁静如水的往事回忆,一边是身体不可遏制的欲望,她的世界被劈成两半。她的头发还在继续白下去,但她觉得她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发酵中年轻了。每一次的发酵过后,她会有吃饱的感觉,不得不伸直了脖子连连打嗝,这种情形使她想起全银,再想起张怀玉,而后又联想到怀孕的女人,她看见过怀孕的女人总是打饱嗝。于是她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中,像做白日梦似地,像被梦魇住了似地,摸着肚子,侥幸地想到也许怀上张怀玉的孩子了。其时张怀玉已离开她几年了。
她毫不掩饰对张怀玉的思念。有一阵子,她的母亲隔上那么几天就会来敲门说:“金哪,有人提亲了。”她就冲着门喊道:“张怀玉。”再不说第二句话。她不会为了性欲而把自己嫁掉,那样的话,她在精神上建立起来的宫殿立刻就会倒塌。她是靠着这个活下去的。她现在开始为张怀玉守节了,这是从古至今真正意义上的守节。从精神到肉体。守节让她有着无限的快乐,犹如被清水一遍遍地洗濯。也就在守节的自虐式的快乐中,她忘却了日本人强加给她的耻辱。疼痛早已从记忆中褪去犹如纸上的颜色经过时间的摩擦剥落了。疼痛又如树上的蝉蜕,实质的东西早已遁去而只留下了外壳。她的身体对疼痛的回忆毫无反应,回忆疼痛也只能把握住某种程度:在**滚了三天三夜,只有事件的本身使她压抑、恐慌、哀伤,这说明疼痛不是事情的实质。
在守节的快乐中,在祥和的爱的光环笼罩下,全金几乎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人了。最不可能的事是时光倒流,最无可奈何的事是覆水难收,但现在全金在恍惚中觉得回到了过去。她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的,时常陷入半疯癫的黑暗中,但她的精神以超乎寻常的能力挣脱了大脑的羁绊升入那个祥和的境界。爱使她心地纯洁宁静,她试着从屋里走出来,回到父母身边。这个恢复正常生活的行为却导致了她的永远消失。
全金的父母结婚时是很般配的一对,即使是现在看上去还是十分和谐。他们知道这一点,因此格外看重日子过得整整齐齐(他们把生活质量的好坏说成整齐不整齐)。全金的父亲沉默而有心计,全金的母亲同样沉默而善于盘算,在农村,这是被人非常看重的品格。他们婚前的背景是一样的,子女众多的家庭,忍饥挨冻的日子,不被父母所宠爱,对生活也没有奢求。婚后,他们一无所有地迁居到靠海的偏僻地方,开始赤手空拳地求生存。但这个原因并不是造成他们日后虚荣起来的惟一原因,在贫穷的地方,虚荣会随着族亲的疏远,邻居的一次吵架,遗产分配的不公而悄然滋长,何况全金的父母是那样看重日子整齐的一对夫妻。在艰难的日子里,这个家实际上已难以维持了,但它至少在外观上还是与众不同的:砌得干干净净的猪圈,四周被柳条围得紧紧的茅厕,一尘不染的锅台,不下雨的日子,屋前总是被一遍遍地扫过。这样的日子即使在非常贫困的时候也显得结结实实的,像是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样子。全金的父亲对张怀玉的游击队住在自己家里是害怕的,但他怀着侥幸。一来家里住得偏僻可以遮人耳目,二来张怀玉毕竟手里有枪呵,枪使他害怕,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拿来在心里去吓唬别人,共产党是匪,通共即是通匪,通匪是要杀头的。但通匪的人是强悍的,在乡民的心中有着震慑力,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全金的父亲就是这样怀着复杂的打算给张怀玉打开了门闩。这一把他赌赢了,虽然他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惊吓,但靠着智慧,“整齐”被小心地有惊无险地保卫下来了。想想是值得骄傲的,他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出人头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他那样的运气。虽然全金是他的一块心病,但全金一旦肯嫁人的话,他的生活就会灿烂无比,就等着晒太阳吃糖丸吧。全金曾经是张怀玉的女人,别人会在背后风言风语,但不会看不起他,为了这一点他在人前人后都把脖子挺得直直的。
有一天,他被通知到村委会去,没有别的事,村里的干部们通知他有一个地方要竖全金的雕像,就像竖刘胡兰的一样。干部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接着,全金的父亲又遇到了族长,族长说:“难道人活着就能竖像吗?你不要让全金出来,以防万一。人家一定以为全金老早死了。全银古怪,作报告的时候就让人以为全金老早死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那个地方也古怪,石头多得不值钱吧?”又过了几天,本家的一位奶奶叫住全金的父亲:“活作孽呀,小六子在窗户外面呼你家全金,你家全金告诉她被日本人奸得惨了。”全金的父亲心惊肉跳了,他发现他的“整齐”正在受到威胁,如果他的“整齐”没有了,那他还有什么呢?全银走了,家里一个病老婆,一个疯女儿。他几乎颤抖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早哩。”本家奶奶告诉他,“本不想对你说三道四,但我听说别的村要竖像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呀。这种疯话要是传扬到别处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你要想好了,不要带累了我们整个地方上。”全金的父亲狼狈不堪地回到家,全金的娘从**欠起身子说:“粥盛好了,在碗里。左等右等地,叫人心焦,快吃罢。看冷了。”全金的父亲站在屋子中间发呆,他想这个问题大了,不仅关系自家的整齐问题还关系到全村的荣誉。他一脚踹倒桌子气咻咻地吼道:“吃粥吃粥,吃你祖宗十八代的魂哟。”就在这时,全金从她的小屋里出来,她行动不灵便地上前护住了母亲。她以为父亲要打母亲了,长期的幽闭并未使她失去泼辣的性格,她口齿不清地反击父亲:“十八代的魂吃下去,那不撑死你?”
全金的父亲猛地看见全金的模样,突然心酸了,而后是厌弃。他生疏地看着全金想到,要是这个人早就死了多好!全金的父亲毕竟只是一个农民,一个从未离开过这块土地的农民,虽然工于心计,但他无法处理眼前复杂的问题,他只能想到最后的解决方法:死。他有些走神了。他坐好,全金也在桌子边坐好,她好久没有坐在这里吃饭了,桌子上擦不干净的油腻唤起她对往昔的记忆。这是熟悉的气味,但恍若隔世,全金的娘撑着起来给全金盛了一碗粥,父女两个喝粥的声音都很响,在寂静的晚上就如两条软绳子挥舞着。全金的父亲想,这个女儿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他的一子一女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如野草一样。虽然他们的生存方式是如此不同。全金的父亲更赏识儿子的做法,当地有句做人的箴言叫作“宁愿让人讨厌,不要被人可怜”。这个女儿落伍了,被人怜悯了,怜悯不会给本人和家庭带来任何实惠。
喝完粥后(粥是稀粥,菜是一碗酱油泡炒黄豆)全金的父亲开始发牢骚,他把这些天别人对他说的话都告诉女儿,并夹杂了自己的感受。他的这些感受传染了全金的娘,全金的娘开始用眼角余光觑着呆坐的女儿。他们的说话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就是说,根本没有考虑到全金的存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全金这个人。但全金不是死人,她呆滞,她迟钝,但她的心灵还是敏感的,一个独自制造了爱情世界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为敏感,她的敏感会使她的心随时随地破裂。她听着父亲沉痛无奈的语调,看见母亲眼中闪闪发亮的狡黠,她明白他们都厌烦了。她把碗一推,这个动作在父母看来,她不过是有点生气了。他们不在意,全金一向是喜怒于色的,她会拿了铁锹和父亲的门闩对抗,在父亲打她脊背的时候会骂一些农村人寻常骂的粗话。他们不知道的是:全金把自己幽闭了多年已不能到位地表现愤怒的情绪了。仅仅是把碗一推,碗向前滑了一下,没有倾倒。她坐着,内心却翻江倒海。是的,梦离她已经很远了,爱落在梦的后面,离她更远,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张怀玉。”就站起来蹒跚地走了。是夜,风雨大作,响声掩盖了全金离家时的笨拙的脚步声,从湿泥中留下的均匀而紧凑的脚印来看,她是毫不犹豫的。她走了很远,想必是累了,堤上有她坐过的痕迹。当她坐下时,她把鞋子脱下了鞋头朝着村里方向,那就是告诉父母:她死了,变成鬼魂也要回家的。这是当地人表示彻骨愤怒的一种方法。
全金的娘不久因病故去了,全金的父亲,独自羁留在全银家里没几年也追随妻子到那边去了。至此,一个家庭致力于“整齐”的故事结束。一个“整齐”的家庭消散了。没人知道他们的早逝是不是因为全金的冤魂经常来拜访他们的缘故。如果是,一定在梦中,他们和女儿相会了,全金的悲剧曾经使得一些人在深夜里辗转不安,因为村庄里存在着不安的情绪,所以有了全金鬼魂出现的传说。说是每到半夜就有一个赤脚穿白衣的瘦长女人在村里游**,村里的每个人都一致认定这就是全金的鬼魂。在那个恐怖的时期,天一落黑,家家户户就紧闭了大门。有些人在门口或窗台上放着一双女鞋,希望以此来取悦不断前来打搅的鬼魂。
现在,死而复生的全金坐在年轻的村长面前。她发现村长很难对付,虽然他的脸上常常浮现温和的笑容。村长在笑了一笑之后就站起来,他听见门外不远处有妇女嘈杂的笑语声了。打证明干什么呢?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现在已经把这个女人看作是挑衅者,他当村长只有三四年,但经常遇到一些挑衅者。他这声冷笑没有逃过全金的眼睛,全金胸有成竹地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报纸。村长匆匆一览大标题:韩国慰安妇向日本政府集体索赔。他收起报纸对女人说:“我懂了。这是笔好买卖啊。”村长抿紧嘴向着屋顶看了一眼,他不相信对方证明自己的举动,这不过是再次掩人耳目混淆视听罢了,他狠狠地问:
“你到底是谁?”
全金再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全金。”
村长说:“好吧。我想起一个人,全文标,以前的村小学教师。你认识他?”全金说:“怎么不认识?”村长朝屋外走去,他听见女人们已经到屋场前了,他要到东屋去躲避,狗哼哼着迎出门外。“那么明天我去问问他认不认识你。如果认识,请他明天中午过来聚聚。别的事莫慌着办。村委会虽小,但是有原则的。”这时,女人们在屋场上站住了,煞有介事地说头顶的月亮怎么好看,门口的青菜长得多壮。然后,不是一窝蜂拥进,而是三三两两地进屋,最后塞满了屋子。她们自顾说笑着,偶尔才和全金搭讪一二句,这是在陌生人面前表示害羞和矜持。她们抽着烟,把一些话说得尖刻而俏皮。从她们身上你可以发现《聊斋》里活泼聪明的狐女影子。交流从吃“烟煤”开始,正式切入谈话核心从村长女人的四叔开始。女人们吃“烟煤”的时候,看见全金也把香烟灰咬进嘴里去。“你老也吃烟煤?”全金说:“吃。趁热吃,滋溜溜地冒着烟吃下去才香。”于是女人们议论哪种牌子的“烟煤”好吃,哪种牌子的“烟煤”最不好吃,议论了好长时间才发现牌子越好的“烟煤”越好吃,牌子越差的“烟煤”越不好吃。女人们一阵哄笑,同时也结束了和全金关于香烟的交流。
村长的女人说话了:“我四叔,当年跟你老有缘分哩。”
全金的脸上现出木讷的表情,有关雕像的回忆与眼前的一切太不协调,使她一时难以越过千山万水去感受疼痛。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语调,什么样的心情,去叙述过去的事。谎言或者真话,其实对这些年轻的女人们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们要听故事,她和张怀玉的浪漫故事。她们的好奇是健康的,但她们的无知伤害了全金这个女人。她就像在这种情况下的男人一样,点燃了香烟吸着借以控制自己快要发作的歇斯底里的情绪。烟到了喉咙口难以吞下去,同时,她感觉到胸膛里有气泡“噗噗”地朝上冒。她默默地忍受着。毕竟,女人们不过是好奇而已,她们不是谎言的制造者,也不是谎言的传播者,所以她们幸福、轻松,如一群飘浮在空中的羽毛。
全金从与张怀玉相识开始说起,说到他们的交往、种种情事、她的年轻时代惟有这件事是真的了。说到桌子底下夹脚、暗处捏一把手、偷偷地做布鞋,每一个细节都属于那个过去已久的时代,老式、温馨、动人心肺,洋溢着清新而活泼的情欲。全金最后说到她与张怀玉的首次性关系,描绘了当时天色、风景,一切就如早已作好准备似的,四周的芦苇又高又密,没有人看得见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全金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哪里会没有人看?你们一大群不是都在看么?”女人们遂一声哄笑,不作细问,告别回去了。接着村长从东边小屋过来,挽留全金就在小屋过夜。全金拿了她的人造革包,关了门,坐在东屋的**无法入睡。因为东屋没有窗帘,月光又是那么明亮,撒了一屋子,冰冷厚重如铁。她在想着刚才讲故事的时候,为什么几次三番地觉得像是虚假的,要知道,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真事,除了拿不出凭据,但天地良心啊,真事是不要凭据的。况且,女人们深信不疑,她们对真实的男女关系有着天生的判断力。全金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故事的虚假是因为缺少那个分离的结尾。全金一开始就没打算讲述她与张怀玉的分离,所以她的充满**的回忆就成了对悲惨结局的无意识的掩饰。
全金是坐着睡觉的,从进了日本人的军营里面后,她就再也不能躺着睡,她只能醒来后在**躺着。战争也许从来就没有结束。
第二天早晨,村长出去找昔日的小学教员全文标。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老人就拿个凳子坐着等晒太阳了。村长说你老最近身体不大好么。昔日的小学教员说赋闲在家,一日比一日闷。身体倒结实,死又死不了,心里怪着急的。村长说看你这样子起码再活个二十年。昔日的小学教员张开嘴让村长看牙齿,说他的牙还啃得动玉米棒。而后他闭上嘴指了脑子,说这里也好用,一家子老小,谁的生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村长就问他,你记得以前村里有个全金吗?他闭着眼沉默一阵,说是不是和张怀玉的那个女人?村长说就是她,我听说她是投海自杀的。其实没死成,又活过来了。老人说,这是真的,死而复生也有的。我老是关照家里人,一旦我死了以后千万停七天七夜,以防假死。村长说,现在她回来了,要我给她打个被日本人强奸的证明。你说不是开玩笑嘛?老人点着头说,被日本人强奸,这事是有的。救她到家的全……全什么,就是那个汉奸。这事是有的。被政府枪毙的时候他把这事说了出来,说他救过抗日女英雄该赦免,但被这女人的弟弟打了一个嘴巴拖出去了。说她干干净净地从日本人那里出来,也就罢了。说她是抗日女英雄也罢了。这事原本就是靠着她父母弟弟和村里人吹出来的,后来政府也跟着吹,最后把她吹到海里去了。她自杀也说得通的一后来事情闹大了,眼看着要露。她要面子,所以一死了之。这些事都说得通的,大家都要面子呀。就剩她一个,当事人,倒不要面子?
昔日的小学教员闭上眼睛喘气。
那么,你老说什么是说不通的?村长问。
昔日的小学教员睁开眼睛。他说,孔圣人也撒谎,我看过《论语》,上面说,颜回死了,他的父亲请求孔子把马车卖了给颜回做椁。孔子不愿意,因为他是宫廷里的士大夫,没有马车就不像样的。但他不说这个理由,而是说他的儿子孔鲤死了都没有卖掉马车做椁,如果这次卖掉了,那么,他就是没有把颜回当作儿子一样看待。你看,这不是撒谎吗?他为啥不把颜回看待得比儿子还亲?
村长说你老是越老越精了,吃饱了饭没事干光捉摸这些事。
昔日的小学教师呵呵笑起来,他指了东边刚出的太阳,说圣人也撒谎,不要说普通老百姓了。撒谎不是好事,但说得通,那个全金,她来干什么?打强奸证明?这就说不通了。你说是不?
村长说,她说她要用证明去要赔偿呢。我看不像。我说她七老八十的,除了吃饱穿暖以外声名是最重要的。
昔日的小学教师补充说,还有一样是重要的,上好红木的骨灰匣——以前是棺材。五保户全丰在县医院怎样了,看上去捱不过今明两天了。
村长说,所以呢,我来找你去认认这个老太太是不是真的全金,我真不相信一个人老了脸皮就那么厚。你老不要多心。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她?
昔日的小学教员全文标从来没见过全金,也许见过的,但早就遗忘了。他现在无事可干,不管什么样的差遣都愿意做;再者,他好奇;另外,也想开开玩笑,他认定这事是全金在开玩笑,吃饱了撑得慌活得累拿村里人开玩笑。那么凭一张老而不死的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个厚脸皮的将再次败坏村里人名声的女人,开一篇玩笑供大家饭后消食。
漂泊的生涯确实使全金无所顾忌,有了面对真实的勇气,但这远不是事情的核心所在。她漂泊多年以后在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落脚。她对生活要求不高,对男人的要求尤其不高。对于生活,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了,她隐约地对自己活下来的生命感到厌恶,对她卑贱的然而生机旺盛的生命感到厌倦,但她不敢再次向死神冲击,生命既然无法结束,那么就让它遭罪吧。在定居之前她有过四至五个男人,她要求的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男人必须有强旺的性欲。她在男人的强力的冲击之下,精神和肉体便一分为二,精神不再为肉体痛苦,肉体也不再供精神支配。这时候,她的精神(不是肉体)便快乐得无以复加。她想,这就是男人,男人就是这样的。日本人是这样,张怀玉也是这样。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何必费神从一群人中区分出这个人和那个人呢。于是她不停地离开一个又一个男人,直至最后定居。其时她快五十岁了。她要求媒人给她做媒,要身体健旺的。在她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媒人给她领来了一个男人。但过了五年,两人就分手了,是男人走掉的。男人对外宣称受不了她坐着睡觉,可全金理直气壮地嚷嚷她干事情时是躺着的,你还想怎么样?说着她突然泪如泉涌。此后她再没有结过婚,小镇里流传着有关她的恬不知耻的性欲之事,还有她身上的残缺,计有:少掉一只**,两只脚各少一只小趾,在屁股上少掉一块肉——当她夏天穿薄裤被风从背后一吹就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很大的凹陷。镇上的人说,这个女人真古怪,前面一个积水塘,后面一个积水塘。最后一次婚姻结束后,她的精神明显地不正常了。她喜欢站在年轻夫妇的窗下,凝神屏息,却是毫不提防身后,当地人叫作“听房”。她的行为几乎是公开的,她被发觉责骂时一脸的无邪。有一次她全神贯注地“听房”时被一个人发现了,这个人也是好奇的人。他站在全金的身后左打量右端详,终于说,这个女人真古怪,前面一个积水塘,后面一个积水塘。
全金就这样慢慢地活,等待属于她的自然的死亡,直到她在垃圾堆里捡到那张报纸。她是认得几个字的。她突然地把报纸上的内容与自己联系到了一起。她来不及推敲这种联系是多么不合理,也没有细想索赔的行为是否被家乡人接受,她就匆匆忙忙地神气十足地上路了。从看到报纸的一瞬间起,她就兴奋不已,仿佛将要揭掉压在身上的一块大石头。她自欺欺人地觉得她有理由索赔。她是闯**过江湖的人,早已把体面看得一钱不值。当她踏上家乡的土地时,索赔的愿望不再那么强烈了,她体会到自己出乖露丑原本就是否定自己的绝好方法。在农村,这种方法至今还被广泛地运用。要是有人一边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并骂着自己的话,那就是这个人借着糟践自己否定某一时间内的行为。这样否定自己的后果是让别人产生同情,让自己轻松。她不过是借着索赔的理由在家乡说一说,撒撒泼。
这天清晨,村长去找昔日的小学教师全文标后,全金也从村长家里出发了。她走在村子里,所到之处没有熟悉的东西,但她觉得既熟悉又亲切。她的心里知道这是家乡她的嗅觉嗅到村子里源源不断释放的气息正与她身上的气息相同。她以农民的目光估量稻谷的收成、猪的品种优劣、哪只鸡刚下蛋、青菜地里有没有出虫,也以女人的目光悄悄地从屋外进入屋内,巡睃室内的装潢布置。她看见一切都是安静的,脚踏实地的、心满意足的安静,处处透露出时光在这里甜甜地缓缓地流动。太阳出来了,铺天盖地的露珠一瞬间变成了水晶,到处都有水晶在闪烁,看上去就像晶亮的虫子蠕动不休。到处都有水晶从它的栖身之处跌落尘埃,无声无息的,带着快乐的眩晕,使尘埃也染上了馥郁的香气。全金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下不停地走来走去,她走得飞快。她的心情极度地紊乱,这里太安静了,没有疼痛,没有诡谋,与她的努力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烦恼并委屈。她冒冒失失地来了,注定要带来不安和混乱,她现在感到了走投无路,感到了格格不入。人人都在家里睡觉,只有她一个人在外面梦游。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乡?她站在渐渐被太阳烘干的大道上,孤苦无助,万般酸楚一齐袭来,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哭起来。她的哭声很快引来一群表情驯顺的乡人,两个昨夜听她讲故事的女人一边一个搀着她,把她送回村长家里去。
村长的女人也不在家,估计下地去了。全金含着眼泪,忍着悲恸。到厨房里盛一碗粥,站在屋檐下咕噜咕噜地喝。她眼睛酸涩疲乏,四肢麻木,她想这就像在咸菜缸里泡过似的,又酸又咸又重。这一想,她紧张的心情马上得到缓和,对什么也都像以前那样明白无误。她睁开眼睛冷冷地扫视着虚空。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是来让人讨厌的。
全金和全文标的会面极像一出戏剧,仿佛两个人早就排练好似的。他们彼此都不认识,但心照不宣地,用夸张了的热情传递较量的欲望,这种欲望彼此一望而知。
你是全金么?多少年不见怎么越长越精神了?你是怎么回事呢?水里洗洗澡又上来了?
全文标你个老不死的?阎王爷吃了你的迷魂汤是不是?我当年投水以后又漂到岸上了。
全金你有四十岁了吧?
我六十多岁了。人老了脸皮就厚,顾不上体面。
全金哪,我八十岁了。村长呢不好意思跟你讲,我反正是快化灰的人,你要骂我我也听不了几年。你要钱好说,莫大声嚷了,弄得大家难堪,悄悄地,大伙集体给你捐一点钱。你莫嫌少,拿了就走,也不要不好意思。
全文标你个老王八。
全金扭头朝村长的屋里走。全文标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全金,全金,他喊着,不要不好意思嘛,又不是大姑娘。来嘛,替我摸摸口袋,我有五块钱不知道装在哪个口袋里了。我不晓得你要来。五块钱就这么胡揣乱塞地找不到了。全金在凳子上坐定,悲怆地说,我的好人!亲爷祖宗!你们给我打个证明,我马上就走。不在这里赖吃赖喝。全文标说,证明,什么证明?莫开玩笑呵!实话跟你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但我考虑到,谁会来冒充一个老太婆呢?我们承认你就是全金,但是打证明是万万办不到的。摆不到桌面上的理由我就不讲了,我就讲一句话,当年你被日本人糟蹋时谁看见谁就给你证明。全金说,当年这事你没听说么?全文标果决地说,当年我们都听说你是个女英雄。全金笑着说,你们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眼珠子一转就忘了。全文标说,私底下的话算不得数。全金说私底下的话不算数,那什么话算数。全文标说,譬如,圣人说,食色性也。这个色是男女二人私底下的事,掩掩盖盖,关了门闭上窗的色不能对人讲授传说。过一阵子,有了小孩。其实这个小孩也就是色出来的,但小孩可以抱出来晒太阳玩耍。这个小孩就是上得了台面的色嘛。全金跳起来啐了全文标一口,老头子抹了脸“桀桀”地笑着,如鸭子那样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已履行了一个村民的责任。你就是全金,但我否认你真实的往事。因为这份真实不是你我共同经历的,我所知道的真实是一种普遍流传。在特殊情况下你可以否认它的真实性。当时,我所知道的流传根据我汇合的种种情况判断确实是真实的,但现在我得从另一个方面去考虑问题:你看见了吗?你没看见是吧?那么这份所谓的真实是不是值得怀疑,值得否定?
全金陷入了更深的泥潭。这是她回乡以后遇到的第三个棘手的问题。往事如烟,这烟是定格在心上的。异国的入侵者对她的伤害乃是她一生的症结。否认它的真实几乎等于否认了她这个人。被否认的全金仍旧是一个云遮雾罩的虚假的全金,她无法从现在的迷潭中脱身,更无法进入真实的过去。无法进入真实的过去,就像打耳光找不到自己的脸,更无从让自己从过去的梦魇中脱身。她再一次被人驱赶、放逐了。四十年前她怀着怨恨去结束生命,今天她怀着希望擦拭生命中的尘埃,这二者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她的委屈,她的挑衅、撒泼都是不知不觉的渴求新生的表示,打证明只是一个通俗的大众的借口,借以遮人耳目的、世故的理由。目的越是简单低下就越是使人无可挑剔。金钱的社会,她认为这个理由对人对己都能交待了。但昔日的小学教师一眼就指出她是在开玩笑,她现在后悔没有考虑周全就急急忙忙地赶来。全文标说她开玩笑,她现在相信自己是在开玩笑,胡闹。她坐在凳子上叹着气,想自己快七十岁了,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还有什么意思与村人过不去?与村人过不去的同时她给自己制造了诸多问题。她恍恍惚惚灵魂随着烟雾出窍了,她的灵魂凝视着田地房舍,深情款款,俨然与村庄融为了一体,然后她的灵魂瞥过她坐在屋里的真身不禁诧异不已。这是谁?这是个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的女人?
中午时分,全丰的骨灰匣从火化场拿回。下午,骨灰匣举行掩埋仪式。除了全金,全村的人都去了。全金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欢快的唢呐声,庆幸全丰终于死了。他要是活着的话会使全金更为难堪。唢呐声越来越近,是回村里来了,欢快的曲调拼命击打着人的耳膜。你看,人死应该吹哀乐,但这里的乡俗从来都是吹欢乐的曲子,因为痛苦是卑下的,是要掩饰的,这里的人听故事看电影永远只喜欢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千难万苦,只在欢乐的结局中得到消解。此时的唢呐声预告着全丰的结局是欢乐的,它让活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并以此作为遗忘死人一生痛苦的由头。唢呐声总结了全丰这个人,响彻他的人生。唢呐声会永远响在他的骨灰匣上面。实际上,全金无意中强迫别人回思痛苦,她要是明晓自己的举动包含着这种意义会吓一跳的。现在她抽着烟,冷笑了。赔钱。她发现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是无法去实践的。相反,她受到怀疑,盘诘,甚至嘲弄。连她自己在恍惚中都怀疑有些事是不是真的,何况疼痛早已过去只留下记忆的壳子?
晚上,女人们再次聚会在村长的家里。全金不在,但东屋的**她的包还在。女人们就拿出针线活做起来,村长的家里立刻变成了某种加工场。
全金在傍晚的时候走出村长的家,这个时候是一天里安静的时刻。唢呐声没有了,说明全丰已在泥土里睡觉了。她在路上遇见了村长。她告诉村长她要去海边的地方。村长劝说她不要去了,她的家早就没有了,她父母的坟也在“文革”移风易俗行动中被刨挖得干干净净然后平掉,在上面种上了柳树。全金说当时你们好歹要通知全银呀。村长不客气地说,找不到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好像做了多大的官似的。
全金撇开这个话题,通知村长她明天走。她看见村长的眼神在暮色里跳了一下,她知道村长是如释重负了。同样,她也觉得如释重负,这件事总算结束了。两个人说完话就各自发了呆,后来村长往南走,她就无目的地向北走。走不多远她踅进一家小卖部,在布满灰尘油腻的货架上取下两块面包,一瓶劣质白酒。她一口酒一口面包地吃喝起来,小卖部的老板娘自言自语地道,老太太是喝酒就面包呢,还是吃面包就酒?全金说都一样。她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了,无欲无求,不用掩饰,不必计算。她不慌不忙地坐在老板娘的竹铺上把自己喝醉了,喝醉以后她的眼泪开始活动,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淌下,弯弯曲曲地滑过脸颊掉在脖子里,她的锁骨以下的地方很快湿了一大片,凉凉地很舒心。她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打开第二瓶酒。从上了年纪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痛快地淌过眼泪,仿佛一上了年纪各种排泄机关就生锈了。
她拎着半瓶酒,喷着浓重呛人的酒气雄赳赳地在路上走。男人喝醉司空见惯,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喝醉酒,那一定有着很微妙的内容。她跌了一跤,敏捷地爬起来摸摸地皮,绊她的不过是几棵粗壮的茅草。酒瓶不见了,她刚才听见河里响起“嘭”地一声,水花四溅。小时候她经常听见河水里会响起“嘭”地一声,人家说,那是鬼从岸上跳到河里去找鱼。她懊恼不已地捶捶地,就势朝地上躺下了。月光下刚扬花的芦苇在白天看是紫色的,在夜里一律变作暗沉沉的灰白。她恍惚觉得自己躺在芦苇丛中了,心情若轻若重地等待什么人,“张怀玉!”她突然地喊了一声,但又焦急万分地爬了起来。她不能仰面躺着,从她进了日本的军营以后就不能了,这个姿势意味着屈辱地接受,被伤害,被支配,她的一生都是被动的,被迫地进入种种角色,包括作为张怀玉恋人。她的一生只有两件事是主动进行的,一件是在自我幽闭中单独地苦恋,一件是她从长途公共汽车上下来以后所要进行的事。
全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劲地猛跑。她已无法分辨出道路的走向。但是她听见村里有一个地方回**着妇女的笑声,她本能地朝笑声处跑去,她知道笑声处就是村长的家,一定有一群女人边说边笑边等着她,她有话和她们说。她要糟蹋自己。
她跑进屋里的时候,村长的女人第一个笑起来。然后所有的女人都看着她笑。村长的女人说,你看她跑得像老疯子似的。全金得意地朝凳子上一坐,头颈朝后一仰,差点把自己从凳子上摔下来。你们看看我,像不像快要七十岁的人?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不像不像。全金说,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嚯,比你们还大一点的时候要多年轻有多年轻。女人们吃吃笑着,问你像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呢?全金说,当婊子。一会儿跟这个男人过,一会儿跟那个男人过。其实就是当婊子。女人们恼怒了。说哪能这样说话,怪吓人的。全金为女人们的愠怒而激恼,大声说,吓人的多着呢。十七八个鬼子**我,怕不怕人?张怀玉那狗娘养的眼睛一睁就不见了,怕不怕人?女人们一起站起来说怪不得全文标老头说她来胡闹的,原来有几分道理。全金喊道,不要走,我给你们看看更吓人的东西。她站起来想脱衣服,头一低,酒气汹涌而上,把衣服吐得一无是处。她失神地站了一刻,肚里的东西不停地从嘴角向外流出来。她说:“不行,我要去找全文标,这老东西如此对待我。”她跑出去站在一家门口骂起来:“全文标,你有种的站出来,你昧了良心捂了实话的老东西。我是全金哪,我的事情你不会不清楚,你就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农舍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对全金说:“全文标这老狗头是该骂,他住那里。”他的手朝外面虚虚地一指,进去就把门关上了。全金被随后赶来的几个女人拉住胳膊强行朝村长家里拖。村长的女人说,我看就把她放到河里洗洗。有女人劝阻道,使不得,偌大的年纪洗了要病倒的,你愿意给她送终是吧?村长的女人吐吐舌头,不吭声了。全金被几个女人拖着,一路上她不停地踏着地上的稻草和灰土,企图以此阻挡她们拖她的行动。我要见全文标,她喊,我要和他说说心里的苦楚,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全文标,你是我的亲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她被拖到村长的屋场前,村长的女人用一桶热水浇干净她衣服上的污垢,然后,她被按在一桶放满温水的木盆里。她恐怖地尖叫起来,挣扎着说我不要朝天躺着。你们放我起来。但是女人们已经在给她脱衣服了,衣服脱下来了,所有的女人全都呆住了。全金这时候一阵虚脱,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女人们便七手八脚地给她掐人中,拍背心,给她擦干净,抬到**用被子盖好。她们抑制住心跳,说说收成,论论各家的娃子,说到今天的月亮在一圈风晕的时候,就急慌慌地各自回家了。狗在村中一声二声地懒懒地呼应着吠。白天的狗护守自家,夜晚的狗守护整个村子。是这样的。
全金裹在白被单里,双手紧贴在臀部,双腿伸得笔直,看上去像一具没有呼吸的木乃伊。但是不久她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就使她的醉酒含有一定的悲剧意义,也就像中国式的戏剧,在满足人们对于痛苦的窥视后,结局总是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痛苦失去了它的本质。全金现在就像这样一出中国式的戏剧。她轻轻地打着鼾,在黑沉沉的睡眠里消解她带来的悲惨气氛。她显得无可奈何又全身心地放松。十点钟的时候,村长的女人走进屋来看了她一眼,“卟哧”笑了一声又走了出去。十一点钟的时候,村长的女人把洗净烘干的衣服拿进来。她“全金全金”地叫着,全金不应。她用手去推,一边推一边对着窗户笑骂道:“死人,光站在窗户口,还不进来帮我弄醒她。”村长在窗外咳了一声,也对女人笑着说:“你用点劲推。平时是怎么打我的?你今晚陪她睡的时候惊醒点,明天一早就打发她走路,省得在这里出事情。我们担当不起。”十二点钟的时候,全金给桌子上的小闹钟惊醒了,她赶紧爬起来坐着,闹钟的声音太刺耳,她拿起闹钟朝地上一摔。这时她看见和衣睡在脚边的村长女人。“不好意思。”她抱歉道。村长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唉。这只闹钟有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响一阵子。”
现在很安静了,两个女人如浮在止水上的两片叶子,一片是枯黄的,一片是翠绿的,枯黄的女人是个冤魂,四十年后来索债了。她的草率和粗俗毁坏了整个村子的和谐和女人们的浪漫。她倚坐在床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翠绿的女人,她的心态是复杂的,她对于人生的考虑总是挣脱不了个人经验的羁绊,她的喜怒哀乐随着外界的风吹草动而变化,就像草木随着季节而变化。她的情绪不可控制却是真实的,此刻,屋子外头的月亮被乌云掩盖了,没有窗帘的窗子忽然黑暗了,而屋子里头的昏暗的灯仿佛明亮起来。全金摸摸村长女人的脚,村长女人微微动了一下。全金的手掌顺着村长女人的脚一路捋过去,她说:“我这个老太婆!唉,我这个老太婆!”她一直摸到村长女人的脖子,手在脖子那里停住了,她混浊不堪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村长女人说,你想不想知道,日本人是怎样害我的?没等村长女人回答,她的手在脖子那里一用劲。村长女人听见脖子那里轻轻的咕噜一声,像鸽子的鸣叫声。但她没动。距离很近,她把全金眼里的绝望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完全明白全金抚摸的只是一个未受任何伤害的身体。全金是老了,她不仅是老了,她的肉体被风吹雨打过,被霜雪侵蚀过,被虫蛀过,更为悲哀的是她的心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了,这就使她有时候对自己的肉体视而不见,有时候又十分计较。她在自哀自怜的心情下抚摸村长的女人,她感觉到的不是肉体的弹性而是它的完整,未被伤害过的完整,就像她的父亲所看重的“整齐”一样,这种完整亦可看作是生活的质量。她现在收回手掌,收回目光,垂着头似乎打盹了。村长的女人若无其事地打个哈欠,说躺下睡吧。这时,全金做了一个破天荒的举动:她听了村长女人的话,顺从地躺在**,依在村长女人的身边,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我无从描述她的心情,想必她的四肢骨骼都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依靠,想必她郁结的苦痛在刹那间粉碎了,在一个年轻的而且陌生的女人身边,她似乎找到了归宿,这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她的一生与男人结下不解之缘。在她面前,入侵者在杀人放火的同时,更多的是以性的肉体的对立者的面目出现。不幸的是,她在张怀玉身上所寻求的希望也破灭了。张怀玉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当谎言编织好以后,张怀玉同样也落进了水中,而她的处境更为困难,一方面谎言成为他身上的重负,使他不能伸手去拉全金;另一方面谎言的重负又使他抓到了逃离全金的借口。对他来说,人生是公平的,他为善良犯了错误,为了错误又将忏悔终生。而全金终其一生将无法寻找到摆脱痛苦的出口处。(糟蹋自己是形式上的否定,也就如醉酒一样取得片刻的轻松)。为此她有些慌不择路,她要进入过去,为此她要打一个被日本人强奸的证明,这是她痛苦的入口处和出口处。她在家乡遭到了客气的抵挡和不客气的嘲笑,所以她最终还是回到谎言中。现在重新回到谎言之中的全金蜷缩在村长女人身边睡着了。村长的女人在想,这样作为女人有什么意义呢?活该是让人鄙夷嘲笑的。她不喜欢看见绝望的女人,也不喜欢听到某个女人被男人遗弃了,在她看来,被男人遗弃是不可思议的,怎么可能呢?被男人遗弃?女人干什么了?村长的女人想到这儿,就下床了。她穿着衬衫和长裤,下床很方便的。临去时把全金身上的床单掖紧。走出东屋,她快步如飞地跑到正房前,敲敲窗户,村长很快拉亮电灯,出来开门,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因为外面刮风了,怕她冷。
做女人真不错,村长的女人想。
村长女人临去的掖床单动作把全金惊醒了,在她敲窗户的时候,全金站在没有窗帘的窗户前朝外窥视。她看见灯亮了,看见村长把他的女人搂在怀里。她拉开门闩鬼鬼祟祟地潜到正房的窗户前,窗户里面悬挂着粉红色的窗帘,被屋子里的灯光映照得喜气洋洋,全金听见屋子里两个人唧唧哝浓地说话。后来,灯熄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仍旧在唧唧哝哝地连说带笑。两个人的音调低沉而谐调,仿佛是掺和在一起的蜜和水。它们在黑暗里时断时续,撞来撞去,带着使人着恼的含糊不清的鼻音。全金在愈来愈大的风里瑟缩着,屏住气息,像一只偷偷摸摸的缩在墙根的老猫。她兴致勃勃地满足地听着,就如看阳光下两个孩童的游戏。她既不是好奇也不是个习惯上的窥**者,屋里两个人的幸福状态无疑满足了她对于男女恩爱的臆想。当她与张怀玉作为情人交往时,她是被动的,她懵懵懂懂地只是随着被占有而被动地体验。当她深切地渴望更多内容时,她已不可救药地孑然一身了。这时,黑漆漆的天上飘起了小雨,她的身上沾满飞絮似的雨丝,雨丝很快蹭破衣服表面的膜层渗入里面,她的肌肤感觉到了彻骨凉意,但她舍不得马上就走,她把屋里的一切有机地与她幽闭时的幻境联成一体,她似乎在听、在看着自身的表演,她一直没能把幻境做到像眼前的这样好。一阵豆大的雨点劈脸朝她砸下,她禁不住全身剧烈地哆嗦。她站起身,幻境消失了,代以酸楚和恼恨,她朝天上喊道:“我的老天爷!”
苍蝇怕冷,全都钻到屋里了。屋里也是冷的,那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昏暗的灯泡是热的。门大开着,这个落拓的容易自暴自弃的女人连门也懒得关,苍蝇就从门外急急地飞进来,在灯泡边上飞来飞去,于是天花板上出现重重叠叠的硕大幻影,宛如争先恐后攒动着的人头。这幅恐怖的景象立刻又使全金产生时光倒错的幻觉,她叫了一声亲娘,哆嗦着,一步一步摸出门。外面秋雨刷刷有声。她站在一条河边时,两只脚上已经没有了鞋子,双腿颤抖,目光惶乱地盯着在风雨中显得湍急的河流,她再一次想到自杀。自杀太容易了,只要朝河里一倒就再也不会爬起来了。这个不被人承认历史的女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的哭声里夹杂着一些絮絮叨叨,听着如在哼唱一首悲哀的小调。她的哭声低沉而委婉,似乎受尽委屈不敢大声倾诉,你能想象出那种哭声必然出自一张嘴角下挂的,唇形下弯的瘪着的嘴,这样的哭法不是属于孩子,就是属于女人。
村长和她的女人撑着伞,打着手电筒,一步一步地认着脚印喊着过来了。
全金受了雨淋,在村长家里又羁留了两天。村长的女人提心吊胆服侍她,全金的感冒高烧在村长女人的红糖水加感冒冲剂的浇灌下,只过了一天就消退了。同时,她的情绪也好转了,兴致极高略微带些亢奋,就像她刚从长途车上下来时那样。她发高烧的时候,全文标拄着拐杖,拎着鸡来看她。他不停地抱怨路上不好走,抱怨几个媳妇对他越来越凶,他说他这个公公做得还是不错的,既未爬灰又未给她们娶个后婆婆。那样做的话,也许她们会对他怜惜一些。说了一篇闲话以后,两个人就沉默着,抽了一屋子的烟。后来全文标突然无声地张开嘴,脸上挂了两串眼泪。没看见眼泪的人还以为这老头张开嘴巴在笑呢。全金知道老年人哭是最伤神的事老年人哭等于年轻人流血。她强挣着起来拿了一张草纸给全文标擦掉眼泪鼻涕。全文标的哭泣在外表上看来是不满意他目前的状况。对哭泣的真正内涵,全金和全文标二人心照不宣。
这天晚上,村里的女人们来给全金送行。她们依旧说说笑笑,不流露惜别的心绪。其实因为地理位置的偏僻,她们很容易对告别产生伤感情绪。她们漫不在意地把带给全金的东西放在桌上,告诉全金说前两天下了雨,正好把田耕了,撒了化肥,麦也播了。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悠闲自在:嗑嗑新瓜子,打打麻将,纳鞋底,晒太阳,陪你说话。一番春秋笔法的客气的挽留过后,女人们便东拉西扯起来。她们问全金那天怎么会去想投河的?
全金说,活烦了。
女人们又问,后来怎么又不想投河了?
全金说,想想已经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坚持坚持,图一个好死。
女人们啧啧有声,表示赞同。又说,怎样才算好死?
全金说瓜熟蒂落,入地,吹吹打打。
她想起飘扬在全丰葬礼上的那些欢乐的曲子,深切地体会到所奏的曲子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合情合理。就像她这样的人,一生的悲哀不是悲哀,死了之后用哀乐发送才是悲哀呢。
女人们又问她第一次投海的经历。
全金就用安详的语调说起来。她的安详不是掩饰,而是彻底的平静。她发现她从踏进全庄以来就一直不停地在说,真真假假,连她自己都怀疑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说那次投海时正好遇上了退潮,她湿漉漉地被搁在一方陌生的海滩上,又被几个船上人发现。她就留在了船上替男人浆洗衣服,替女人看孩子。船上有两个男人,自从收留她以后他们明显变得心事重重。船上的女人像看家狗一样严密看守着全金,结果还是疏于防范,让两个男人在她上岸离开片刻时强奸了全金。她惊愕之余看见全金若无其事地坐在舱房里扯袖子,那袖子短了,紧箍在小臂上。全金不住地发出微笑。船上的女人怒从中来,她骂道:“看你这个贱货,上船以后胖得袖子都拉不直。谁让你吃胖的?好心没好报。”拿起撑篙虎视着全金,她把全金的无动于衷看作了某种威慑。滚,她喊道。于是全金开始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
全金在叙述这个故事时,用语时而轻佻时而粗鄙,但她的安详成功地中和了她的轻佻和粗鄙,使人没有从中感到丝毫的不安。最后,她笑了,她说了四个字:
红颜薄命。
所有的女人都听懂了,她们发出一阵哄笑。但是全金的家乡之行实质上是一个人企图化解痛苦的行为,结果痛苦没有如期化解,反而促使她寻找到了另一种归宿。红颜薄命,她把所有的怨恨和抗争全卸到了这句话上。除了企图化解痛苦,她的家乡之行亦可看作是她对生活的一次否定。她的否定是以猝然爆发的形态出现的。
第二天,她腋窝下夹着那只黑色人造革皮包,坐上长途汽车。她一路抽着烟,回到她的镇上。她将真正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平常老妇,安静地打发余下的岁月。她的生命中不会再有类似的第二次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