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手册

城市里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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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把我称为“堕落少女”,时间是八〇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我刚过十二岁的生日,就如痴如醉地缠上了邻家的强强。少女的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

“强强,你过来,让我拧你一把。”

我上厕所时叫强强背着我的书包在外面等候。我吃的炒米花、五香豆、杨梅干等系列零食永远藏在强强的口袋里。我无法表达对强强的亲昵之情,就把吃剩下的枣核儿强迫强强吞进肚子里。强强的妈富有经验地断言:“这个丫头是个嫁不出去的货。贱相。”

我亲爱的父亲一向是以我为骄傲的。他之所以称我为“堕落少女”,也是赞许我的意思。他说“堕落”就意味着某种活力,意味着超重的内容,意味着真切的释放。他说我真是了不得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想干的事都干了(其实我没干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一直堕落到今天,跟我父亲的怂恿有直接的关系。另外说一句,我父亲在我们居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个绰号叫“神经病”。十几年过去后,我回首我成长的道路,不禁对我父亲的教育方式感到后怕。真的,不管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官方的或者民间的,我父亲对待我的那一套都是不合情理的,甚至有点不严肃。如果我能结婚的话,如果我结婚以后有了孩子的话,一定让他(或她)循规蹈矩,遵纪守法。

我父亲喜欢称我为“堕落少女”,不喜欢别人称我为“嫁不出去的贱货”。于是他牵着我的手,严肃地敲开强强家的木门,把我推到那正在埋头吃饭的一家人面前,客气地几乎谦逊地问道:“你们看看,这个丫头像不像嫁不出去的样子?”看见这一家人面面相觑的样子,我父亲感到他胜利了,便牵着我的手班师回朝。回去的路上,我安慰父亲说:“爸,不要听他们嚼舌根。我嫁得出去的,爸你高兴点。强强会娶我的,他不娶我的话,我请他吃刀子。”我父亲忧心地摸着我的小辫子说道:“唉,凶是没有用的。我问过强强了,他说他不喜欢你。记住,男人不喜欢性格强悍的女人,女人也不喜欢。你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抓住一个诀窍:示弱。爱情和友情都是因为示弱而得到的。”

八〇年夏天的某个月夜,父亲这样对我说。我一直在心里纳闷,爸爸在月亮底下怎么显得身条瘦了呢?

到现在,父亲还是称我为“堕落少女”。他说我要是不结婚的话,他就永远这样称呼下去。既然我父亲这样对待我,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装成小女孩的样子。有一天,是冬日的午后,身体在一天之内最懒散的时刻,太阳光黄黄地从西边的窗帘间照进客厅。我蜷在沙发上,抱着猫,父亲抱着我。我们的心情不太好,父亲面临退休,我面临破产。我们俩在冬日的午后了无生趣,昏昏欲睡。某一个心灵相通的美好时刻,我睁开眼睛与父亲的眼神撞了一下,我可怜的亲爱的父亲。我开始嗲声嗲气地撒娇:

“爸爸,囡囡肚皮饿了。囡囡要吃饭。”

父亲马上打起精神,积极配合我:

“囡囡自己烧饭吃。”

我不依,把猫放到父亲的头上:

“囡囡要好爸爸烧。好爸爸烧饭给囡囡吃。”

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凭着借来的两万块资金闯**社会,开过时装店,做过股票和房地产生意,到最后拥有了年产值一千万的服装加工厂。其间我见过许多体面的男人,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我愿意嫁,那就是我父亲,问题是,我不能和妈妈同抢一个男人。

父亲影响我至深。亲戚们认为父女二人都有些神经兮兮。妈有些鄙夷父亲的性格,连带着也鄙夷我。痛苦的是她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现鄙夷,她得压抑自己,以表现她的宽容与忍让。所以她很早就像鲜花一样枯萎了。先枯萎的是她的神情,再枯萎的是容貌,然后连心一起枯萎了。从我记事起,我没看见她年轻过。而我今年将近三十岁了,我还充满着活力,我的美貌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是啊,男人之间差别是不太大的,而女人就不同了。像李佳梅、马莉、胡圆圆、凌霄她们,活得率性、认真,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潦潦草草地对待生活。马莉四十岁了,看上去比三十岁的女人还年轻。我把她叫作“塑料花”,隐喻她的脸上作过几次美容手术,也赞赏她经久耐用的美貌。

关于强强,我纯真少年的见证人。吞枣核以后这孩子便秘了三天,他父母都是正经老实人,惟恐他将来被我带坏(是的,我已经把他带到女厕所参观一遍,我也逼着他带我到男厕所参观一遍,在我看来男厕所比女厕所简陋多了)。为了这个原因,他父母与别人调换了房屋,举家搬迁到城市的南边去了。强强高中时与我同在一所中学就读,他已经长成一个愚蠢的小伙子。高中以后就各奔东西。好多年过去,听一些与他家有联系的老邻居讲,强强娶了亲,开出租车,发了财,手中拿着大哥大,神气得不得了。我就把邻居描绘的形象与我熟悉的强强形象不负责任地叠合在一起,我原本以为我会大笑,结果我没有,我只是把嘴角牵动一下,怀着漫无边际的想法,眼神瞬间清明即刻又陷入一片混浊。

没想到几天后,我在商场里瞎逛,寻思着朝人捅一刀子呢还是上银行去抢钞票。这时候我看见强强,他西装革履,目光僵硬,旁若无人。身边走着一位头发干燥、脸色干黄的女人,我看了半天才判断出这个女人应该是强强的老婆。你知道,强强这种男人对我毫无吸引力,但是为什么我认出他的刹那间眼神瞬间变得清明了?我朝嘴里扔进一片口香糖,倚在商场的栏杆上,不紧不慌地慢慢咀嚼,猜测要是向他开口的话,他会借给我多少。没有资金周转,我的服装厂就要破产。二十万没有的话,十万也行。然后我再到别处去动脑筋。即使再也借不到一分钱的话,有十万、二十万,我也能让服装厂运转起来。我的处境很不妙,厂里的工人为了工资罢工,已经跑了一大半,银行的信贷科王科长三天两头地要求收回我那笔到期贷款。订来的业务因为没有原料而无法组织生产。当我有钱的时候,我能借到很多钱,当我没钱而需要钱的时候,我借不到钱。现在,鬼使神差一般,命运把强强送到我跟前,他不仅能帮我度过厄运,还能恢复我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我的样子是引人注目的:靠在栏杆上,一身黑衣,长长的双手和双脚依着栏杆无所顾忌地张开,像一只黑色的等待猎物的大蜘蛛。

我怀着真诚的美好的愿望开始勾引强强。

我耐心地几乎是温柔地注视着强强从远到近,在他突然惊艳的刹那,我迅速地朝他勾勾手指头。他乍见之下,受宠若惊,脸上似欲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突然他认出了我,脸上的笑容像一只伸出的手一样马上缩了回去。他有些慌张,欲进又退地慌张。我再把右手放下来,垂到腿侧,只让他一个人看见,又勾了一下手指。很明显他的心脏随着我手指的弯动**起来。他坚定地朝我点点头,假装十分热情地把那个头发枯燥、肤色干黄的女人拥到楼上去了。十分钟后,他下楼来到栏杆边,竟然十分镇定地提议我们一起到地下室去喝咖啡,我隐隐地有些失望,我少年的小恋人可能跟我一样不纯洁了。

接下来的事证实了我的预感。

首先,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认为合适的座位,这个座位适合于做点小动作而不被别人注意。我们要了两杯咖啡,一份冰淇淋圣代。而后,我与强强之间只剩下他一双发出急切信号的眼睛。我有些后悔。但将要破产的厄运迫使我硬着头皮坐下去。当这件事情过去后,我想,如果我及时走开的话,我会为我和强强的少年保全点什么。我并不是说强强侵犯了我的身体。当时他已经坐到我边上了,并且用他抖得像发疟疾一样的手摸我,我并不在乎他摸了我什么地方,我在乎他听了我借钱的理由后冷漠的市侩气十足的反应。

“借钱?”他不相信地抬头看着我,判断我话的真伪。他马上停止了颤抖,摸索口袋,找打火机点烟。咳了一声,猫着腰回到自己的座位,半个屁股落座,随时准备开溜。看见他这种样子,我脆弱得不行,我真想拉着他坐下来好好听我诉诉苦。那怕他骗我,说他没钱。但他根本就是冷漠着,连骗我的花样都不屑于去做。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老婆待我非常好,而我……”他不动声色地瞄了我一眼,“我有时对她不大尽责。其实她嫁给我是吃亏了,我算什么,贫民家庭。你知道,她爷爷以前是邮电局长。”

我提醒他:“你快去吧。你夫人要找你了。”我是真的担心那个黄脸婆,找不到丈夫她会惊慌失措的。

强强如遇大赦,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走。冲着他的背影,我想说,强强,我遭了大难,你不肯借钱的话,难道还苛刻一二句安慰我的话吗?但我说出来的却是:“强强,把账付了。”

这句话是我和强强的结束语。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遭遇强强,我就有了个想法:我或许是个好人。在强强之前,我已经碰过多次壁了。有人建议上床一次就借给多少,有人建议我做他的情妇,也有一个痴情郎答应借我二十万,条件是嫁给他。这些都没有让我感到如此脆弱。毕竟,他们是想用交换的方式各取所需,这符合商场游戏的规则。他们与我的头脑商量,让头脑决定是否出卖身体,这中间只有买与卖的关系,相互衡量的关系,天平若是摆不平的话,则是一方的智慧出了问题,与情感无关。但强强则不同了,我孤注一掷是拿了情感做了抵押。他甚至拒绝买卖,不想用钱来购买我的身体。对他来说,钱是高于一切的东西。当然,不花钱的肉体享受他是愿意干的。

我为我的身体悲哀,有时候,它很没有价值,既不是金钱的,也不是感情的。

所以我这时候发现了我与有一类人的差别。差别是由假设而得到的:譬如我是强强的话,会怎么怎么。我再下流的话,大不过提出睡一次觉借给多少钱。也强如这小子拍拍屁股冷漠地逃走。

所以我问父亲:“爸,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无论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亲爱的爸爸都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反应迟钝。“好人。”他回答。

我一当了好人就要当坏人:“爸,我恨我的厂,我想把它烧了。”

“好人是不烧厂的。”爸爸说。

在强强身上的失败,使我沮丧到了极点。工厂已经关门,法院指定的资产审核人员天天在清产核资,我的“法拉莉”轿车被封,已经有好几家为了拿它抵债而争得不可开交。我白天睡觉,夜里就跑到夜总会去喝一通。我梦游似地注视着夜总会来来往往的体面男人,我洒着“香奈儿”五号香水,时而把染成栗色的长发梳成长辫,时而盘成一个髻。我的心也在少女的梦想与少妇的现实感之间徘徊。我梦想会邂逅一位又富有又英俊的男人,对我一见钟情,然后替我把债务还清。再不行的话,碰见一个无赖也行,但他要有足够的钱,出得起我开的身价。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结识了黄日望。你听了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父母辛苦盼望的儿子。黄——日——望,日日盼望,可他却是夜总会的陪舞先生。他说他从我第一天进入夜总会时就注意我了。就是说,我捕追猎物的时候,被人捕获了。他捕获我的时候,我又是这样一种毫无能力抵抗的情形:基本上处于白痴状态。从这种情况下看,黄日望不像是真正的猎手,而更像一只居心叵测的非洲鬣狗,专门收获被凶猛动物遗弃的猎物。

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光线发生了某种颤动,空气里令人不安的成分增加。黄日望有着一般男人少有的灵巧与敏捷,他的动作协调得非常好,使他的整个身体经常呈现出美妙的动态,但是他协调得非常好的动作里面总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成分。如果他的动作不是先天遗传的话,如果是他后天严格训练的结果,那么他的努力则是宿命的。

他非常自然地坐在我身边,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似乎表明这样一个事实:他不管坐在什么地方都是恰当的。他的翩翩风度把他定义成超脱于浊世的那类人。他若无其事地和我说起他的儿子和离了婚的前妻,眼睛却关心地注视着我的动静,看上去他的关心毫无恶意。

“我知道你在这儿等什么。”他说。

“等什么?”我犟他一句。

“有许多女孩都像你这样等过,结果都失望而归。”

“那就是说这些女孩吸引不了别人。”

“不是。”黄日望考虑着是不是给我点烟,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显得很真实。最终他顺从了我,给我点上一支长长的褐色“摩尔”。“她们都像你一样年轻、美貌、聪明。”

“那为什么……”我的自信心像退潮时的海水一样,“轰隆轰隆”地朝后退。如果把自尊比作海滩的话。此时,我的海滩害羞地**着。

“她们需要的那类男人一眼就知道她们是危险的。”黄日望的关心变成了远远的观察。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了这一点。

我的香烟掉在了地毯上。黄日望殷勤地俯身去捡。

我凝视着黄日望宽阔的后肩,他的后肩在我的眼中停格了,这一停格使得我狂奔不息的混乱的思维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我需要它。

我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真实,只知道厅里充满了五彩的灯光,如置身于万花筒。我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加重了分量并且脱离了原先的组合在万花筒里四分五裂,我知道我的嘴唇在什么地方,我的腿、我的脑子在什么地方,但是我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它们是那么沉重,沉重得使它们自作主张地独立了。

我在谵妄中发出喃喃自语,我的话百分之百是引诱:“为什么不带我出去?”

之后黄日望就带我开了一间客房。我体验到了快乐的不负责任的毁灭。黄日望对我的评价是既不像少女又不像少妇,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我告诉父亲:

“爸,我有了男朋友。”

父亲翻开一本古印度法典,那本法典是十年前花了五角钱从地摊上购回的。他总也不能完全看懂。听了我的话,他头也不抬地问:

“是什么样的小伙子让你入迷了?”

“爸,是个没正经工作的混混。”

“那你怎么办呢?”

我说:“我把他养起来。”

父亲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他眼中的震惊和不屑。这一刻我不禁战栗起来。难道父亲的心中也有什么不能擅自逾越的规矩?

我丧魂落魄地坐在那儿,搞不清楚我在父亲的眼里突然改换成什么形象,他的不屑从何而来?他为什么突然成了我的对立面?他原本应该说,不错不错,我的好女儿能干,胸襟开阔不计较。

过了片刻,我试探地叫了一声:“爸。”

父亲平静地“嗯”了一声。

我马上顺竿而上:“爸,你喜欢哪种女人?”爸爸应该这样回答:“爸喜欢囡囡这样的女人。”

果然爸爸回答:“爸喜欢囡囡这样的女人。”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看上去爸爸把刚才的那回事忘了。

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是妈妈下班回来了,我跳起来去开门。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是一个让人旅游的城市,而这个城市的人不喜欢出远门,只在家中满足地制造各种垃圾和噪音。在浮躁和繁华中隐藏着短视的扩张。男人和女人,谁都想把自己无限地扩张开来,侵占更多的空间。我说的空间是多重的:容纳身体的空间、容纳行为的空间、容纳话语的空间。如果我不扩张的话,就会被别人扩张掉。斗争是无休止的,精力从中得到消耗。另外我还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地名,像石子弄、前门街、河滨里、人民路、和平广场,既不响亮又不美丽。不像我在地图上看到的一些地名:桃林、绿葱坡、云梦、铜鼓、丽水、长寿等等。我们的城市里所有的地名都是那么枯燥乏味,你可以把这种乏味看成是假惺惺的谦虚。

这个城市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永远没有碧空如洗的时候。

黄日望介绍我认识了李佳梅、马莉、胡圆圆、凌霄。她们都是这个城市里资产超过千万的女大款。我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一个小集体。她们对待我的态度是放松的,不加防范的,但她们并没怎么看得起我,也不大喜欢我,因为我坐在她们中间就如一根别扭的骨刺。

李佳梅岁数最大,将近四十岁了。她们都称她为“阿哥”。她的美貌令人惊叹。我们是在她的房地产公司的办公楼里会面的。她刚从浴室里出来,穿着浴袍,头上包着毛巾,什么妆也没有化。她颧骨高而小巧,双颊微凹带着桃花色的红晕,嘴巴小而红润,她笑起来的妩媚令我倾倒不已自叹不如。

我刚坐下来的时候,就有一个女人腻腻地贴了上来,并搂住我。我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女人在开玩笑。这时,李佳梅柔声柔气地斥责道:“凌霄,不要这样好哦。”

这个叫凌霄的年轻女人松开我,并朝我脸上轻浮地喷了一口烟。以后我知道凌霄喜欢女人多于喜欢男人。因为她一看见男人就紧张不已,需要不停地朝嘴里塞果冻。果冻里的海藻胶和山梨酸对她有镇定作用。其实她是个极善良、极易害羞的女人,她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二十六岁。她继承了她爷爷的多家公司。

我的血液当时就涌到脸上来,我要让她为那口烟付点代价。

马莉和胡圆圆不动声色地朝我点头答礼。

胡圆圆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一张一合之间,动静很大,仿佛是两只鸟上下忽闪着翅膀。

马莉和胡圆圆一样三十几岁。

那天在李佳梅豪华的办公室里,黄日望介绍了我的情况,希望各位伸一伸手拉我一把。她们听了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嘻嘻哈哈地说起她们之间一些可笑的事情。我在她们的相互打趣中知道胡圆圆是个化妆品迷,她的家里放满瓶瓶罐罐:膏、脂、蜜、水,她的脸是各种化妆品的试验田。我还知道马莉在成为富姐前有一段辛苦的求职遭遇。她经常跳槽,也经常被老板炒鱿鱼。她忘性大,常常把自己的工作单位搞混淆。所以每天晚上她都要写好一张条子贴在化妆镜上:马莉,你今天到××处上班,是××的秘书。或者:马莉,你今天到××街×号上班,是××柜台的营销员。

马莉和胡圆圆各有一个男孩,离异至今未婚。

凌霄未婚。

李佳梅未婚。

李佳梅激动地告诉我,丈夫和孩子,是两头野兽,一人一个,扑向你的**并把它们吸得干瘪,然后丢弃它们。既然每个女人只有两只**而没有另外的替补,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好生看护这两只**呢。

我发现李佳梅确实有两只美丽精致的**,即使在浴衣的遮掩之处,仍然显出傲人的曲线。

东拉西扯了一通,大家分手。我看见楼下的停车场上停着四辆一模一样的白色“凌志”,这才想起这四个女人的手腕上也戴着同样款式的“劳力士”。留着一模一样的短发,她们之中存在着惊人的默契,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就能迅速达成一致。我认为她们是一个狭窄的小集体。

人到了一定的地步,总要狭窄点什么。我告诫自己不要去接近、加入这个可怕的小集体。

仅仅过了一夜,黄日望就告诉我,她们在凌霄的某个公司里约会我。路过一个大型超市的时候,我买了一些保鲜的进口水果。黄日望告诉我,这家大型超市连带这幢位于商业中心的十层大楼,都是马莉和胡圆圆两个人的资产。

我突然警觉起来。

我敏感地断定黄日望曾经与她们每个人都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就是说,她们每个人都“包过”黄日望。但是从经济上我又发现不了这种迹象。

我的心情低落了。在黄日望之前,我没有过别的男人,所以我在乎他。在出租车里,我把水果统统甩到他的身上,他企图搂住我平息我怒气的时候,我狠狠地在他的手指上咬了一口,他气咻咻地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后:“真是头小野兽。说,下次敢不敢了。”

在凌霄的公司。凌霄把一张支票交给我,声明这是她们共同借给我的钱。我热泪盈眶,这些天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全部化为乌有,我仿佛找到了精神支柱。

我还了一部分债务,法院允许我重新恢复生产。半年后,我开始赢利。在还掉凌霄她们的借款连同利息的那天,李佳梅建议找个地方为我庆贺一下。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们驱车来到“林荫大道”酒店。我们出现的一刹那,几乎所有的人都投过目光,大厅里出现鸦雀无声的局面。李佳梅拉着我的手一一指给我看:这是×国××财贸集团的中国总代理,这是本城电子行业的一只“鼎”,这是游乐业的老总。我发现这些男人对李佳梅她们的出现相当的不快,不像我以前在商海里结交的那帮男人,个个都对我趋之若鹜,溜须拍马。当然,墙倒众人推是以后的事了。

我们在包厢里坐下。

李佳梅对我说,他们看似互不搭界,但他们是一伙的。你看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就行了。他们,不喜欢队伍中出现与他们一样行事、一样强的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首先表露出来他的厌恶,其他男人都会心照不宣地响应他。

李佳梅说:“我们也是一伙的。喝,今天放开来喝。”李佳梅脱掉外套,显出少有的豪气。

我发现她们喝起酒来没有控制。这不干我的事,她们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反正我是不想在顺利的生活中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这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在混乱中我去了三趟洗手间把酒从喉咙里抠出来。

十点钟左右,我看见大厅里出现一些漂亮女人,虽然是冬天,她们仍然穿着丝袜和短裙。从她们小心逢迎而又故作高贵的举止中可以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马莉唤来服务员,阴森森地向她询问这里是否提供陪酒先生。

“小姐,我们这里不提供这类服务。”服务员含笑答道。

“那你们为什么提供三陪女呢?”

服务员谦恭地弯下腰,小声而着急地抗议道:“小姐,我们这里不提供三陪女。”

凌霄插话:“好了好了。我和你玩猜拳吧。”

两个人猜了一会。马莉说不玩了,不好玩。她今天特别感到寂寞。“是不是把黄日望叫来。”她说着就在手机上按了一连串号码。

我不太清楚我当时的脸色怎样,只知道圆圆看了我一眼后,劈手把马莉的手机夺走,消掉号码,看也不看地扔到地上了。马莉扑到圆圆的肩上把她使劲地朝下面按。凌霄伸手一拉把马莉拉开,看见马莉訇然倒在沙发上的样子“卟哧”一笑。马莉张着手脚浑身松懈,曲线毕露,满脸红扑扑的。圆圆回过身压住马莉的手脚,凌霄又去拉。三个人笑成一团。

李佳梅语意深长地对我说:“你是惟我独醒啊。”她朝我眯起眼睛:“你上了三趟卫生间,你吐掉了……瞒不过我。”

我默然无语。这些女人个个比我富有,社会经验也比我丰富。但我总也无法与她们自然地融合成一体。应该承认,我们行事都是乖张的,但我的乖张显然与她们有差别。

我的血液“倏”地升到脸上,不甘示弱地疯狂起来:“哥们,你们的节目不好玩,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开着凌霄的车在前面带路。四辆车风驰电掣般地在深夜的街上拉成一直线,速度快得惊人。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上了这座桥。这座大桥坐落在郊外的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运输船都要经过桥下。这座桥年久失修,桥面上甚至裂开了缝,还有一些碗大的豁口,从中可以看见肮脏的湍流不息的运河水。每一次运输船经过的时候,运输船的引擎声、击打出的水声、都会在桥底下引发出惊心动魄的气流,气流上下左右地旋转,与众多的声音汇合起来,把老桥几乎要掀起来。我经常喜欢这样做:站在桥上,叉开两腿,让来来往往的运输船锐利地插进我的裤裆,然后我在轮船的轰鸣中全身毛发竖起,瞳孔放大,肌肉震颤,就像小时候被大人突然举起悬空一样,感到欣喜和害怕。还感到弱小无助。我在毫无防备的心情中让外来的力量伤害我,我的灵魂因清新的体验而飘浮在半空,又倏然下沉,随着轮船击起的气流如一抹长绢牵扯在桥的栏杆上。我纤细、柔弱,甚至无法与船舷边的浪花相抗衡。

不管生活多么乱糟糟,我只要朝护栏边这样一站,所有的烦躁都会烟消云散,平静得就像一头澳大利亚的树獭。真的,我无以复述那种透明纯净的宁静。

现在,我把她们带到大桥上,叫她们叉开双腿,迎着冷风站着,好不容易等来一艘船,四个女人神经质地笑成一团,又叫又嚷,你推我挤,连说有趣。我无法让这四个带着酒意的女人平静一点,看来我的努力失效了。

我们在桥上玩了半个小时。李佳梅揉着被冷风吹得冰冷的脸问我还有没有好玩的节目。我生硬地说没有了。她的口气令我不快,我不想被任何人操纵。

我依旧开着凌霄的汽车。从国道上下来的时候,看见前方拐弯处有一块石头,我盘算了一下,石头的大小高矮刚好能卡住汽车的底盘。今天是我还清欠款的日子,也该是凌霄还债的日子。我驾着汽车,急转弯,打方向盘一下子打到底,在回盘的时候我慢了几秒钟,只见汽车“咚”地一声碾到了石头上,汽车的底盘发出“咯喇咯喇”的响声。后边的汽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我想这一下子肯定引起争执乃至争吵,或者她们会一拥而上地安慰我。我猜错了。我久久地坐在车子里,没有一个女人上前来。我落下玻璃,只见四个女人若无其事地围在一起说笑呢。

我下车,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听了几句,我明白了,原来李佳梅有个香港干爹,很富有,但是苛刻得不得了。他不日就要来了,这几个女人商量这回给他出点什么难题。凌霄冲我喝道:

“喂。过来说说话。我已经给报过警了,等会儿巡警就来。你不要难过。一辆车子,没多大意思。”

听见她口气轻飘飘地安慰我,我真该难过才是。也许她们明白我是有意的,只当不知道罢了。

我也若无其事地坦然微笑着:

“到时候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支派。”

汽车很快就被拖到修理厂去了。

说实话,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值得怀念。她们都是工作很认真的人。在工作之外,她们有点疯狂。但我们都明白,那些肆无忌惮的寻乐方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各自的事业,这一点上我们做得像那些成功的男人,荒唐只是桌子底下的事。

元旦前,凌霄的一个女友因吸毒事发被公安局拘留,她同时犯有窝藏毒犯罪。过了元旦后,经不住凌霄的再三央求,我们坐着她的车开了三个小时,到滨湖的劳改农场去看凌霄的女友。凌霄的女友在会面的时候,一直无精打采。她说她尚未编队,要集训两个月,等编好队就得到农场里去干活,据说她为了吸毒花了凌霄很多钱,而且心从来不在凌霄身上。凌霄目不转睛地爱怜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女友只是昂着头飘忽着眼神。忽然她冲着一直不吭声的凌霄发了火:“你他妈的别来惹我。”

凌霄赶紧向我们解释:“她心情不好,真的。谁关在这种地方心情也不会好的。”

回去的路上,大家沉默不语。李佳梅第一个打破沉默:“凌霄,你老这样下去对你自己不好。”

凌霄羞赧地一笑:“我知道。改不了。试过。”

接着又小声地补充一句:“和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从那以后,我就不喜欢男人。”

她正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被正在开车的马莉打断了。“我说你干什么哪?忆苦思甜哪。你就别说了,谁的过去没几件臭事,该忘了就忘了,今天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是吧?”

谁也没心思讨论这个话题,大家全都看着窗外。风在窗外流水一样地飘过。

那次探监回来后,我觉得老没车不方便,就去买了一辆国产“桑塔纳2000”。我买回来试了一试感觉还好,打电话叫黄日望来看。黄日望兴致勃勃地跑来,一看,大惊失色。他说:“李佳梅看见这辆车子会不高兴的,你应该买与她们一样牌子的汽车,表示步调一致。”

我说:“黄日望,你把我的兴致全破坏了。怎么了,难道天要塌下来了?”

黄日望撅起嘴唇,为我的不谙世事连吹了两声口哨。他郑重其事地在我办公桌前面坐下告诉我一个道理:他为什么要把我引见给李佳梅她们,主要是可怜我,因为他看出了我从男人堆里从来没有学到什么。只有这些女人才能教你、帮你。你是个傻丫头。

“你应该……”

我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尽说些应该,我好像觉得你想操纵我。”

黄日望抬起眼睛懒洋洋地盯着我,足足有五分钟。在漫长的令我局促不安的五分钟里我被黄日望感动了,他的愤怒是真实的感情的流露,他对我是真诚的。

我买了车以后,李佳梅她们果真不来约会我了。我一点没有被抛弃的感觉,生活有着少有的安静。我不需要她们了,我会做得很好的。姐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我好像没有向她们示弱的理由。虽然我十分十分地感激她们。

我有了好心情,开始为黄日望考虑一些事情。有关他的,有关我与他两个人的。首先我提议黄日望到我的厂去帮忙,这个提议被黄日望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说他怕麻烦。他说他在厂里呆过,不管秩序多么好的厂家,内里也隐藏着尖序的危险,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瘫痪。他说这是由中国人的性格决定的。

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呆在舞厅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厚颜无耻地朝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不错。我就在那儿遇到了你。你那时候……好惨喔。”

我说:“你他妈的正经点,这世界上没有我的恩人。你最好识相点。”

两个人吵来吵去,最后黄日望说他就是喜欢这个地方,那地方纯洁。“纯洁?”我哑然失笑,你他妈的不如说我纯洁罢了。

工作这件事作罢,我尊重任何人的选择,就如我尊重一位妓女一样。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比谁干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就在这年冬天,我为我们两个人找了一个窝。在城市的最东边。三间灰瓦平房,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坠满花苞的腊梅。推开院门就看见一望无际的麦田。我喜欢这个地方。黄日望不太喜欢,但他没说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开始整理房间,搞内装修。春节前他从母亲家里拿出一些衣服运过来,我们就算同居了。那段日子我很忙,每天累得都觉得活不过今天了,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腿伸出来,让黄日望为我脱鞋子脱袜子。舞厅他是不大去了,他常常深夜都在等我,每次我远远地望见“家”里亮着灯,我的心都会因幸福而猛跳起来。我觉得老天爷并没有亏待我。

有一天,我开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屋后停着辆白色“凌志”。打开门,凌霄和衣躺在我**,我还没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呢,她就站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开来,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她那件贵重的貂皮大衣上。我并不问她的来意,从她那既可怜又暧昧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她的心思。果然她告诉我她的最新的女朋友卷了她一大笔钱跟男人跑了。我烧了一只火锅请她吃,吃完了,不管她怎么粘我,我客客气气地把她打发走。

回屋清理垃圾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一把钥匙。那是黄日望的,是他把钥匙给了凌宵。我想这个男人真是热心肠,他就不知道凌霄是来纠缠我的。

收拾完垃圾,我草草洗漱了一下,就倒在**等黄日望。我打起精神准备像黄日望等我那样等他,结果,我的决心下了没多久,就一头栽进梦乡。我悠悠醒来的时候,窗户外已是一片天光。黄日望一夜未回。我精神焕发地溜眼一瞧: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桌上的那把钥匙。猜测像电流一般击中我,我的感觉告诉我:猜测是准确无误的。我猛地从**跳起来。我赶到黄日望的父母家,在大楼底下呵着气暖手,跺着脚等候着。许久,看见黄日望拎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上面还有几只芝麻饼、几根油条。黄日望是个孝子。

他走近了我。他没有显出惊讶。他只是有点尴尬。就是这点尴尬激发了我的怒气:狗日的,你有种的话就装得像个蜡人好了。

“黄日望,你收了凌霄多少钱?”

我在绝望中泪流满面。

后来我想,我和黄日望之间是存在着爱情的。如果我们好好珍惜这一段来之不易的感情的话,那么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得到拯救。

为这件事黄日望向我道歉了,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在乎,这仅仅是一场玩笑而已。

“可你收了凌霄的钱。”我悻悻地说。

“你不是也成天为了钱奔波吗?”他狡辩道,“你能肯定为了钱没做过荒唐事?”

“荒唐?”我激动难抑地叫起来,“好了你知道荒唐了,真是一个大进步。你把我出卖了。不是吗?我不是你妻子,至少是你情人吧?你把情人卖钱了。”

黄日望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容非常自然,他用笑容来表示我是个多么傻的傻女孩,而他多么宽容我的胡闹。

“好了。好了好了。别想得那么严重。这是朋友之间的一些玩笑。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钱退给凌霄。别那么紧张,好吗?”

他猛地抱住我,把我搂紧。他把脸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他冰冷的脸渐渐地火热起来。他喃喃地说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女人。”我反抗了一阵,脸也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这以后,我又回到了父母身边。东边的“家”,一个星期去两次或者一次,我还在牵挂他。感情的巨大惯性使我不可能一下子决绝。只是我的神经又出了问题。详细地说,是嗅觉。我的鼻子到处都闻得到血腥味:空气里、水里、女人的香水里、饭桌上、高尔夫球场里、桑那浴室里……春天到了,新生的青苔里也有一股血气。这个城市就像一块吸足了血的巨大海绵。当干净的树叶从枝上落下,马上就沾上了血味,我的皮肤上亦沾满了血腥。我只在每个月那几天的例假中才闻不到血腥味。

我不害怕我身体的某部分出了问题。我从来就没有健康过,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从来就没有健康过。

我有些自怨自艾,商业上的成功多少冲淡了不快的心情。但是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工作。现在春节刚过,西北风刮着,一夜下来路面都冻得白的,光秃秃的树枝在阳光的照射下骨子里发出解冻的“劈啪”声,一切都显得萧条。春节刚过,生意进入一年之中的淡期,我在等待中更是黯然神伤。

李佳梅她们来找我了。和我一样她们在生意上也进入淡期。这一阵子,她们天天晚上结伴进娱乐场所寻欢作乐。有一天,她们走进一家实则是以男性为消费对象的俱乐部——“老爷”俱乐部。在那里她们受到了怠慢,甚至有一位客人傲慢地告诉她们说这种场所不是为女人开设的,即使你有很多钱也不行。如果一个女人实在想赚钱的话,那么赚完钱她就得回家做娴静的女人。她的衣服上不应该再沾染上更多的俗世灰尘。李佳梅企图以平等的姿态与他辩论的时候,被这位显然大男子主义十足的客人抚摸了一下头顶。“你真有趣。”他说。这一下情况引起了变化,李佳梅收拾起体面女人的涵养,大叫大嚷地吵来了值班经理。值班经理对她说:“是的,小姐。我们这儿是一个男性俱乐部。”

“你标牌了吗?”

“没有。女人要是走进来一看,她马上就会退出去。”

“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看得出来。不过情况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市长会进来玩,市长的夫人不会进来。”

马莉大步走向酒橱,拉开橱门,用袖子包住手把橱里珍藏的名酒用劲一扫,只听“咣啷啷”几声爆裂,空气中弥漫着纯正的酒香。胡圆圆又跳到沙发上,举起穿着大笨鞋的腿,一脚把窗子踢得粉碎,冷风立刻像决堤的水一样从窗外灌进来。胡圆圆当时是穿着箍紧屁股的短裙(她从不怕冷),她的举腿动作显得很笨拙。实则上她是用一只手帮忙才让腿举起来的。凌霄四下里乱转,寻找值钱的东西出气,但是没有一样东西在她认为是值钱的。她们搞破坏的时候,所有的客人和服务员都保持着镇静,既没表示出惊慌又不上前劝阻,那位值班经理,两只手朝胸前一抱,摆出一副观赏的架势。当李佳梅用火柴点燃窗帘时,男人们才稍稍有些不安起来,他们不太了解这里的防火系统是不是安全可靠。

“我要你们统统滚出去。”李佳梅咬牙切齿地许下心愿。里层的镂空窗纱冒出了明火,外层又厚又重的布窗帘要着不着地冒出了浓烟。值班经理走开了。

一会儿,两个服务员态度惊慌地拿着灭火器过来了。除了李佳梅她们,所有的客人都向外走去。

李佳梅她们坐着等到派出所的人赶来。

我刚走近房子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笑声。从笑声中我知道是谁来了。我不用掏钥匙,用手敲敲门。开门的是凌霄。“哦,亲爱的,你来了。”她一把搂住了我的头颈,我感觉到她毫无暧昧之意,就任凭她一直把我搂进里屋。李佳梅她们像北方人一样盘腿坐在我的大**,黄日望也坐在她们中间磕瓜子,我有些不悦,但我知道,她们和黄日望一向是亲昵得不拘形迹的,我与她们不来往的日子里,黄日望一直与她们保持着往来。“阿哥,别来无恙?”我脸上轻松地挂着笑容。

她们就向我叙述在“老爷”俱乐部里发生的一幕。我承认她们干得对,不过要是我的话,我会向值班经理的脸上动武——那不会赔很多钱。

“就是要烧,大不了赔。”拘留是不会的,这些女人神通广大。我说,与其赔很多钱,不如自己出钱开一个俱乐部,专门以女性为服务对象。

“哎呀。你说对了。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圆圆转脸去看李佳梅的态度。

李佳梅说:“我也想过。我们一天劳累下来没有一个清静的去处。只是我们谁都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了,如果真是搞的话,只有黄日望合适。望望,我就怕你只想着贪污。”

黄日望不置可否地现出动人的笑容。他的笑容让我想起在他父母家的一幕。让我一刹那又经历了那种缠绵的绝望。我看着这个我心中厌弃的男人,割不了藕断丝连。

黄日望溜下床去给我们电话订菜。二十分钟,酒、热菜、火锅配菜全部到。热气氤氲中,大伙仿佛亲如一家。但我知道她们已不再把我当作她们团体中的人,我既未买一辆与她们同样的车,至今还挽着长发。而且独自霸住了黄日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

佳梅临走时对我说了句悄悄话,让我很感动:“对望望,要宽容。你把他当成你的儿子,就什么都想得开了。”

我捏捏她的手,表示感激。我想过当姐姐妹妹、情人,就是没有想过要当妈。佳梅是我佩服的那种对生活游刃有余的女人,她这么说是不会错的。

李佳梅她们来过一次以后,渐渐地常来了。我与黄日望的家简直成了个据点。她们说这里“温暖”。其实给她们温暖的是黄日望。黄日望气宇轩昂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小小小小的心眼。左右逢源,小心奉承,递烟倒水极是在行。但我得承认他的这一套方法不使人讨厌。当他越是曲意奉迎的时候,就越是让人感觉到他随时随地会让你感受冷淡。这样,在他向你献殷勤的时候,你得比他对你加倍地小心。黄日望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知道该怎样做。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一个女人。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不知不觉地燃起了欲望,真是奇怪。有时候我又想也许他什么女人都爱,这样想的时候,我心中燃起的欲望更炽。

包括马莉与黄日望被我抓住的那次。

其实我也没抓住什么,反锁的门和马莉心虚的神情就是实在的证据,还用得着别的什么吗?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表现出气愤的样子,因为在这个时候,我面对着马莉,两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不该出现**泛滥的场面,黄日望是什么东西呢?一个伴舞男郎而已。他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是不是想看两个女人大打出手呢?他的脸色是细腻的白皙,几乎没有瑕疵,他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值得推敲。此刻,他波澜不惊,脸上每一根英俊的线条都陷入宁静。

马莉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她用手捂住嘴巴,长长的猩红的手指甲神经质地掐进腮肉里,两只眸子朝一边顺着看地面,现出从未有过的委曲求全。

我大度地说,你们玩吧!好好玩。我满不在乎地退出去,打开车门狠狠地点上火,差点把车钥匙折断。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马莉双手拢在袖子里,侧身倚靠在车头上。

我打开车门走下去。

“说真的马莉,你差不多有一打的情人,有必要与我争黄日望么?”

“玩玩而已。”马莉耸耸肩膀,一阵冷风吹过把她的鼻子都吹红了,“你不必当真。”说着她又小声地添了一句:“你倒当真了。”

“我没当真。”我虚张声势地笑了起来,“黄日望这样的人要找多少都找得到。再说我以后想结婚,这种事情有碍名声,我还想把他甩了。”

“真的?”

“真的。”

“那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要把这房产权过到他的名下,他就不会缠你了。……以前我与他同居过,后来,也就是用这个方法打发了他。”

“太好了。我谢谢你。”我伸出手与马莉握了一下,我恨不得拿刀劈了她。“以后我们姐妹俩别客气,黄日望既然与你旧情复发,那么我们俩一三九、二四六把他对半分。”

“其实,”马莉慢慢地吊起眼梢注视着我,“我有一个朋友,比黄日望有意思。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介绍。我还有点舍不得呢。因为你比我年轻漂亮,人家不要你贴钱宁愿养活你呢。”

“言重了。我哪敢抢马莉姐的心上人。拜拜。”

我回到汽车上半天动弹不得,把汽车空发动了好一会儿。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浑身软软地一步一步挪到屋里,黄日望躺在**听民乐。我在单纯洁净的民乐声中哀叫道:“黄日望,你这个挨刀的。”

过了几天,李佳梅打电话来找我商量建俱乐部的事。她说她请教了一位有学问的先生,先生说俱乐部要建在有水的地方,最好是四面环水,俱乐部的名字叫“夏娃俱乐部”。有关俱乐部里面的设施和建房预算,就等约齐了我以后一齐定夺。

“阿哥。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要是需要我投资的话我就投资。”

李佳梅在那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是个小女人。你这种小女人会让男人喜欢的。”

李佳梅说对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邂逅了另一个男人,一个浪迹天涯的男人,一个四处为家的男人,所有的财宝就是他那只沉重的旅行背包。一个旅行者,一个用路程计算生命的男人。陆行是他的名字。

你知道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由不得我了。命运的海面上起了风暴。老天爷,我不是我了。

为了陆行的事,我把父母拉在吃饭的小圆桌边进行了一次谈话。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表白我不是个邪恶的女孩,我真诚地需要他们的支持和理解,如果我父亲说:“你自己看着办吧。”那么我就心安理得地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这么做我是痛苦的,但又毫无办法。黄日望,我说过了,感情的巨大惯性使我无法一时走开。陆行呢,我刚刚邂逅到的男人,我既喜欢他,又想用他来抵御黄日望在我身上残余的惯性。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摆脱黄日望从而全心全意地只爱陆行一个人。

妈妈说话了:“谁知道呢?也许又有第三个了。”妈妈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中人要害的。每次她击中我要害的时候,我总要花几分钟缓和我激动的情绪。如果我大喊大叫,她在心里会笑我是个疯子。在我看来,她不太在乎血缘关系,她对她的妈冷淡,对我也冷淡,而对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父亲,不冷淡。她说了这话以后,她就把手从桌子上拿到桌子底下。我看见父亲用眼角瞟了她一下,就知道我老娘在桌子底下握了我老爹的手。她在寻求支援呢,因为按以前的惯例,我平缓了情绪以后,马上会有一大串冷嘲热讽吐出来。但是今天我不敢,今天父亲的脸色异常冷峻,他的两腮比平常大了一点。证明他嘴巴里的牙齿咬紧着。这样看上去他脸的下部大于上部。

我一害怕,就想撒娇。

“爸呀,我打的主意没错吧?”

我老爸不为所动,冷冷地夸奖我:

“你打的好算盘。”

看着父亲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爸爸是个假革命。怎么说呢,我从小就在他身上看见的叛逆性只是他不得志的表现,他的叛逆性是不能经大风浪的,也是至今安然待在家里的原因。这么一想,我豁然开朗,心里也好受多了。

“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你是落伍了。我告诉你们这件事,完全是尊重你们。你们看得开看不开,那是你们的事,理解我不理解我,那也是你们的事。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父亲一脸好奇地问我。

“利己的时代。这是社会的进步。”我毫不害羞地说,因为确实如此。这个道理连街巷里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都懂。

“原来是这样。我女儿发大财成了富姐了,说的话多有水平。”我父亲的话令我恼火万分。但是我想哭,什么时候我和我父亲成了陌路人?我少年时代他是那么骄傲地称我为“堕落少女”,为我乖张的不讲道理的性情大唱赞歌,为什么我现在这么需要他理解的时候,他却背弃了我。

“爸我没坑害过什么人。”我可怜地为自己辩护。

“这也不是你可以同时养两个男人的理由啊!”

原来如此,我无意中刺伤了爸爸的男性自尊心,怪不得他不再为我感到骄傲了。

“爸爸!”我趾高气扬道,“我有钱,别说养两个男人,就是养三个,别人也只有佩服我的份。”

“喔。”我母亲惊叫一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我父亲急急忙忙地宣布散会,扶着我母亲进了卧室。

这一夜,我就倚在吃饭的小圆桌旁。打一会盹,抽一会烟,实在无聊,就研究小圆桌。我已经预感到我要与家里分离了,就像叶子必然从树上落下来一样,由不得谁。一想到这里我就难过,像断奶一样难过。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熟悉,它们的气味、形状甚至它们的脾气。就说这张小圆桌吧,我从小就不断地虐待它,用笔画,用刀刻,把它搞得伤痕累累。我有钱了,却无法回报它。

天亮,父亲从卧室里出来,跟我一样,他脸上一副疲惫的模样,失眠的痕迹很重,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忙忙碌碌地开煤气炉,烧牛奶,热泡饭,把原有的声音搞大了一倍。我不管,自顾自地伏在桌上又睡了一觉。我梦见我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突然大桌子被狂风吹上了天空,我惊恐地拉住了桌子的边沿,我不想让它飞走,它是我的全部……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不那么沉闷了。我思维清晰,眼神明亮,只是手脚麻木,一时站不起来。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了。面前的牛奶与鸡蛋已经透凉。爸妈都不在,屋里沉浸在软绵绵的安静之中,猫从它的木箱子里爬出来,目光迷离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走开了。

“猫咪。”我唤她,“死猫咪。”

猫咪不理我,径直爬上了沙发休息了。我看出它也很紧张,猫咪一紧张就要睡觉休息。它对于家庭变故比人还敏感。她决定不理我,两眼一闭打起了呼噜。她的睡相高贵极了,你一点也看不出它曾经是一只被遗弃在马路边的小可怜。

我热热牛奶,把它灌到肚子里。

到厂里,厂里的人说,我父母今天到办公室来整理了东西,跟每个人都打了再见的招呼,说要出去旅游,而后就走了。

在我厂里,我父亲管供应,我母亲管后勤,他们算得上是我的职员,他们这么做,对我是不负责任。至少,他们混淆了公私。

我定下神来处理每日的事情:安排生产,签字,看昨天的财务报表,打发人出外讨债,记下马上要请客的工商、税务、银行人数,看一遍将要发出的货,与有联系的客户逐个打一遍电话……下午四点钟,我与李佳梅她们到温池里游泳,几个人一起用过晚餐,我在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回到父母家,他们正在看电视。

我一进门,就对我父母说道:

“你们要离开厂的话,应该事先打个辞职报告。”

我母亲惊讶地从沙发上站起。她还没讲话,就被我父亲一把又按了回去。

“是的。我们是想不干了。”父亲说,“靠我们两个人的退休工资,我们完全可以养活自己。明天一早我们准备到南方旅游一趟。你这么大了,我们不该再这样为你忙碌,你说是不是?”

父亲最后一句话说得我略有羞愧。我只是稍微羞愧一下,红色从心里涌起,还没泛到脸上呢,就被我收了回去。我才不想示弱呢!不管在男人面前还是女人面前,还是父母面前,只要你记住不示弱,你就是最强的。

“你们到哪儿去呢?”我漫无边际地问。

“南方。”父亲漫无边际地答。

我拿起调频器一个一个地换频道,调到一个艳装女郎假装热情高涨地唱:“哪个女人不渴望被爱?……”

“我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父亲坐到我的旁边,一只手摸着我的脸颊。他的大手粗糙又温暖。我强忍住要滴下的眼泪。“我们把你的东西也收拾好了。你住出去吧。这样,我们双方都不妨碍。”

“好的,爸。”我嘴里应允着,我无法赖着不住出去。这是个铁定的事实,我失败了。我觉得这又不是我的错,像我和强强,我和黄日望,都不是我的错。

“不管你最终选择了谁,还是两个都不选择,或者两个都选择,你都要脚踏实地。”

“好的,爸。”

“你都要像一个女人。”

“好的,爸。”我突然回过神来,“爸你搞什么名堂,像遗嘱似的。遗嘱也不能这么写呀,让人家看了笑掉牙,搞了半天,原来你女儿不是个女人,是个阴阳人。”

父亲一声不吭,离开我,走进卧室去,把门关上。隔了一会,母亲也离开我,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两次关门声都让我吃了一惊。而后,门里面传来母亲低低的啜泣声,母亲的啜泣更让我感到恼怒。这是什么话呢,让我像一个女人,难道我成天呆在厨房里像我母亲一样就是不折不扣的女人?父亲你不仅是假革命,还是个反革命,现反。谁能告诉我,怎么做女人,是不是要把脚裹起来,那就让我裹脚吧。让我既没有说话的权利又没有走路的权利。

我要裹脚,把脚裹得像两只风干的白水粽子。

我与父亲相通的心灵宣告短路。

现在是夜里十点钟,我开着车盲目地在大街上转悠,父母给我收拾好的东西就放在车后座上。我看了,是我以往的照片,所有代表我身份的各类证件和我的首饰、玩具。

我不知道往哪里去,车子一直朝前开,逢右就拐弯,结果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市中心。这时我发现我感冒了,出现鼻咽部卡他症状。我淌着眼泪,流着鼻涕,踩刹车的时候差点踩了油门……我不是十六岁了,对深夜的游逛不再感到新鲜刺激。

现在我要决定到底住到东郊的黄日望那边去,还是住到西郊的陆行那边。跟黄日望不同,我只是给陆行租了一套单门独院的民房。他是个四处为家的旅行者,我不知道他哪天突然就走了。

最后我作出一个决定。这一夜,我上半夜住在东郊,下半夜住在西郊,我折腾得够呛。我疯了。

清早上,我浮肿着脸面,带着行李到厂里。我没穿鞋子,一双白棉袜子脏得像刚从垃圾筒里捡回来。我手脚麻木地打开车门,感觉到地面微微颤抖。看门的老张夫妇大惊小怪地朝我跑来,我含糊不清地下了今天的第一道命令:

“给你们俩每个月加三十元工资。”

陆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与黄日望比较起来,黄日望善于察颜观色,善于与别人发生内心交流。陆行正好相反,他只与自己交流。甚至当他迫切需要我的时候,他也是自我的。他脸红心跳地胆战心惊地悒郁不欢地体验着情绪和身体的变化,他用我来平息他激动难抑的情绪和身体,当一切回复平静,他就会露出安然的赞许的笑容,他很高兴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恢复正常。在他看来,世界上除了那些永无止境的道路外,其他一切都是额外的负担。

我认识陆行是在一个刮着风的春天傍晚。

你知道,春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粘粘乎乎最混乱的季节,整个自然界都在**。所以,空气中充满令人不快的味道,叫人四肢慵倦,若有所失。整个白天都是这样的。当太阳落山,黑暗笼罩,才有那种干净的清凉散布在城市里。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放弃四只轮胎的轿车,改用两只脚徒步走回去。我挽着髻,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因为刮着风,街上到处都是灰尘。我就这样在大街上袅袅而行,既神秘又成熟。我的内心里空无一物,既纯情又安详。

陆行就坐在露天啤酒吧里。当他看见一个挽着髻,脸上蒙着黑色面纱的女子走过时,他惊奇地朝那位女子吹了一声口哨。他天生就对特异的事物有浓厚的兴趣。

我也与他一样,常常会被特异的事物所吸引。我微微侧过脸,陆行一身风尘仆仆到骨子里的样子吸引了我,那套脏兮兮的复杂的旅行服使他像一位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我喜欢生气勃勃的男人。我就在他身边坐下来,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子上,凝视着吹口哨的男人。这个男人毫不退缩地对我说,小姐,我会看手相。把手伸给我,让我看看你的流年运气。我对他说,我想听故事。陆行开始讲故事,有关他的故事,说了一个又一个。他说结束的时候,我们已在大路上并肩而行了。他结束的时候,说,该你的了。你讲,我听。我开始讲故事,有笑的我故事,说了一个又一个。我说结束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我们相互凝视的眼睛里写满了企盼。

黄日望没成为过去,陆行又来了。是不是不太合乎情理?

这以后,我就替陆行在西郊租了一套房子。佳梅她们都知道这件事,每到我们游乐结束的时候,她们就打趣地问我:“今天是到东边去,还是西边去?”我绝大多数是到西边去。我迷恋陆行,他正在教会我如何谈恋爱。以前,父亲问我,要是爱上一个男人以后怎么办,我说,勾引他,然后征服他。父亲说,征服以后怎么办?我说那就继续征服他。征服不了呢,那就再勾引他。陆行使我不再剑拔弩张,他教我和风细雨地与男人握手言和,卿卿我我地享受恋爱的味道。

最近报纸上流行一个词:异类。异类就是与众不同的少数人。譬如吸血鬼、邪教徒、拆白党,譬如佳梅她们和我。

我知道陆行不喜欢佳梅她们。陆行从看见她们的第一眼起,就厌恶她们。陆行说她们是一群半男半女的怪物。我为佳梅他们辩护。佳梅她们不吸毒、不卖**、拥护共产党,热爱共和国,没有多大的恶习,按时纳税。有的时候还抵制洋货。

陆行听我为佳梅她们辩护的时候,一声不吭地盯住我瞧,突然他现出腼腆的神情。我知道他早已不在听我的辩护词。墙壁上的电子钟“滴滴答答”像水一样朝下滴,时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是难得的恋爱气氛。

陆行从他的旅行包里摸出一管口琴吹起来,他吹的曲子有点忧郁。你知道,我不喜欢忧郁,当我一涉足忧郁的时候,我就觉得世界快要灭亡了。我喜欢世界充满喧闹充满假惺惺的笑脸,充满乱糟糟的情绪,真的,我在干净的寂静中无法入睡。而忧郁最基本的特质就是干净和寂静。

一曲嘎然而止。陆行问我好听吗?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好听。陆行与黄日望不一样,陆行是个不会观察女人情绪的人。

我更爱吹曲人。我说。

陆行充满感激地看着我,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陆行容易轻信的样子让我感到无从着落。我是个喜欢刺激的女人。我已经看见了我与陆行之间发生的恋爱是浪漫然而是无趣的。这段恋爱给我带来的心理享受甚至无法与黄日望相提并论。

陆行毫无觉察,沿着他自己的思路继续走下去。他让我给他洗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一直披到了肩膀上。他留着长头发的样子很俊逸。我一边用手替他搓揉头发,一边想象一个头发被风吹起的大男孩,吹着口琴走过乡村泛着麦浪的田野。真的我很崇敬他,然而我已经不爱他了。我想,我的水性杨花瞬息万变的性情决不是一件好事,我不爱陆行,这事若是给我父亲知道了他会怎样呢?反正他再也不会说囡囡做得好了。他出门在外旅游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会忏悔对我的姑息养奸。亲爱的父亲到老了终于回归到安静又安全的地方,我理解他。但是这种理解只有单程车票可买。

给陆行揩干湿漉漉的头发,他惬意地朝椅子上一坐。他的鞋子在洗发时溅上了水。他把脚朝前一伸,我心领神会地给他脱下鞋子换上拖鞋。而后我到厨房里去烧菜。他跟着我。院子里开着月季,经过院子就如经过一队香喷喷的艳装女子。陆行手扶着厨房的门框不住口地夸奖我,说我像极了他的母亲,漂亮大方,勤劳能干。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恋母。他红了脸,说不是不是。他说我们家父亲主外,母亲主内,父母亲配合默契,家庭气氛特别温馨。

我手上忙碌,耳朵里一字不漏地听陆行叙述他的家庭状况。脑中现出一副和谐的夫唱妇随的情景。陆行陶醉在他的叙述中了。他脸色酡红,目光昏昏沉沉。这有点可笑。我按捺不住地“咯咯”笑了。佳梅叫我把男人当儿子,我现在就是这样做了。

这个难忘的黄昏,不幸被厨房顶上掉下的一只蚰蜒破坏殆尽。这蚰蜒被锅里的蒸气熏昏了头,失足从屋顶上掉到我的榨菜肉丝汤里。我泼掉汤,收拾起笑容。回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三只手机,把它们开通。一会儿,三只手机分别响起来。我得忘掉那只蚰蜒。

陆行不满地看着我。我装做未见,给他挟了一筷子青菜。他的脸色转而愉快起来。我想,他在心里是批评自己心思狭窄了,因为过后我的手机响起来时,他就抢先把手机拿起来放到耳朵边听,一本正经地称他是我新聘的秘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身了。临上班前,我给陆行烧了泡饭,煎了三只荷包蛋。我在做这些事时,心里说不上是愉快还是不愉快,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拽着向一个陌生的我不喜欢的地方去了,略略有些惶恐。开着车看见我的厂,心中才舒坦下来。

佳梅她们到厂里来找我。下了班,我把她们带到与陆行同居的地方。陆行见了她们,只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里屋关上房门。

佳梅轻轻地说:“你这个郎君是不是脸皮太薄?”

我说:“阿哥。你吃了我泡的茶,还要批评我的人,像话吗?”

佳梅抿嘴一笑,撇下这个话题。

还是老问题,筹建女子俱乐部。名字还是用“夏娃俱乐部”。凌霄反对,说夏娃是亚当的老婆,充其量不过是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四对一,她的反对无效。

俱乐部宗旨:不以赢利为目的。只是填补消费行业的一个空白。为女性服务,消除性别差异。

成立五人股东董事会,各出一份股东。董事长轮流执政。

地址定于金鸡湖畔,那地方是著名的休养地,有一定的客流量。离闹市不远,闹中取静。交通也方便,特别是那边地皮不贵,门前可留大片停车地。

主体建筑为一幢白色四层楼。三面环水。建筑物的四周鸟语花香,草木扶疏。底楼为美容院。全套美容兼形象设计。二楼是健身房和酒吧,三楼整个是浴场,四楼为办公室和餐饮部。

我们为初步的设想激动不已。

浴场的构思来自于佳梅。她是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一位。她说她从小就知道她的爹在浴室洗好澡后有人递上干净的毛巾,有椅子躺下休息,有人上来扦脚、捶背。而女浴室从来就没有设立过这些服务项目。女浴室乱糟糟地像买六合彩票的现场。

不管你穿着什么衣服,带着什么心情;不管你的表情是抒情的、悲伤的、麻木的抑或是喜气洋洋的,只要你一踏进女浴室马上就要变颜变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要去别人的脚底下抢拖鞋,再去抢箱子。有了拖鞋和存放衣物的箱子后,才有资格把自己脱个精光。脱光后进入热气蒸腾的浴室(浴室里永远开着一盏昏黄蒙胧的吸顶灯),去抢水龙头。大多数时候水龙头不够用,你得运用你的IQ,判断你自己应该守候在哪只水龙头底下才能用最少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洗上澡。判断中涉及的每个因素都是重要的:水龙头的水流量、龙头底下那一位正在洗身上的什么部分,她的年龄、性格、头发长短、身躯肥瘦,是否有女伴、是否有孩子。有时候碰到人实在太多,你还不得不把排队在你前面的那位一起判断了。全部判断完毕,就如起草了一份创建卫生城市的可行性报告。然后你开始培养耐心:逐个观察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大腿、**、腰身、屁股,看完了别人看你自己的。后来有了“同性恋”一说,就只能看自己的。看自己也能看出很多名堂:什么部位要使用减肥霜除皱膏或者增白乳液。有时候浴室里也会爆发惊天动地的事件:两位**女人打起来了,惹得全体女人一阵**;有一位老太太在浴室里被浓重的蒸气闷死了;有一位因事想不开的主在一间小浴房里挂上裤带吊死了……洗净身体来到外间,打开箱子,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穿上内衣裤外衣裤,顺便训练自己单腿直立的平衡能力。

湿漉漉着脸和头发掀开浴室的棉门帘,走到大街上,走进寒风里。就如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长吁一声。

我对佳梅的话深有同感。我在五岁前经常被父亲带进男浴室洗澡,所以我认为男女浴室有着天壤之别。创办“夏娃俱乐部”就是为了让先富起来的妇女享受与男性同等的服务。事实上,也只有经济上富裕起来的女人才能体现妇女解放的真正意义。

凌霄说“夏娃俱乐部”应设有休息室,每间休息室里放置妇女使用的东西,包括那种工具。

“哦,凌霄要用这种东西?”佳梅莞尔一笑。

凌霄马上抗议道:“阿哥,这是为你准备的。”

佳梅说:我再老丑,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呀。

我们都知道佳梅有个神秘的老情人。听说比佳梅大十岁。佳梅有时候喝多了酒,就流露出恨他的意思,但清醒了便一如往常。

“抽烟抽烟。”佳梅说,“烟呢?”

恰巧谁也没带。为了保持容颜的缘故,我们当中谁也没把吸烟真当成一回事。我走进里屋推推躺在**的陆行。

“陆行,出去给大家发一支烟。”

陆行睁开眼睛,“那群怪物怎么还没走?”

我被他逗得“卟哧”一声笑出来。陆行从枕头边摸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扔到**。我拉着他的手撒娇道:“好陆行,求求你了,到外面撒一圈烟。”

陆行伸手拧拧我的鼻子:“虚荣心,要面子。”

“好陆行。”

“那我先吹一首曲子给你听。”

“撒完烟再听。”

“听完了再撒。”

“那就算了。我们出去吃晚饭,你自己烧着吃。”

陆行说:“你赌气了?”

“我没有。”

“那我要是明天就走,你留下来陪我吗?”

我说:“你赌气了?”

“我没有。”

“我想我没有理由留下来陪你。”我站起身走了。陆行在我身后说了一句:“唉,我早知道你是这么回事。”

我在外面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我为离开他而后悔。虽然我不怎么爱他,但是我还是很在乎他。我知道他遇见我以后,已经不习惯孤独了。

我半夜时分回到陆行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我在他的身边躺下。一夜无话。这天早晨陆行先起身了,我听着他刷牙、洗脸的声音,他对着院子吹口哨,与一只麻雀吵架。他是个天性快乐的男人,又是个做了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的男人。我很想问问他昨天要走的那句话是否当真,但最终我决定不问他。如果他真的要走,我决不阻拦他,我就像个真正的朋友一样送他上车。祝他一路平安。如果他有一天回来看我,我们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上午十点钟,我在办公室召开营销会议,商量如何与各路对手抢夺有限的市场。陆行来了,他身背着行李,穿着他那身复杂的旅行服,打扮得像我刚见他时那样。他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对我说:

“给我生个孩子。”

我的下属们一齐哄笑起来。我赶紧宣布散会。

“陆行。你也不看什么场合?”

我跟着他走到外面,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来到火车站,买了车票。两个人坐在候车室里。陆行再一次对我说:“给我生个孩子好吗?”他的语气不是那么认真了。我知道他并未动摇,他想加强自己的信心。

于是我加强他的信心:“不。”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些事足以让我选择放弃陆行。虽然与陆行在一起我体味了从未有过的安谧,但我并不想为这个付出代价。

我送走了陆行。

陆行走后,有一阵我悒郁不乐。我对远去的这个男人,越来越滋生出丝丝敬意。并渐渐地,化成淡淡的怀念。我甚至不无幽怨地想,如果陆行不是那么粗率,不是那么固执,那么独行其事的话,也许他能让我从此安静下来。这种反复无常的心情让我自己觉得难堪。我又开始泡酒吧。有一天我在“金斯曼演示酒吧”里遇见了马莉。身材颀长的马莉戴着一个高高绾起的假发,脸色苍白冷漠,像个刚下场的舞女。认出她的一刹那,沉沉的陌生感突然袭上心头。我看着她向我走来,我不知道这种陌生感为的是什么。我想,去他妈的男人,去他妈的女人。

“哎,亲爱的。”马莉说。她关切地搂住我的肩膀。“阿哥找你呢。”

“我烦着呢。”我有些绝望。

“‘夏娃俱乐部’的筹建你也应该关心一些。”马莉很沉着地这么说。什么时候她变得这样大方了。

“我不感兴趣。”

马莉继续说道:“圆圆出了个好主意,俱乐部的服务员找清一色的男侏儒。”

马莉的手从我的肩上挪开来,点燃香烟吸起来。“陆行让你伤心了?”她看也不看我地问,“我认识黑道上的朋友,让他们去揍那小子一顿。”

“可陆行已经走远了。”我的感觉有点苏醒了。

“黑道上的朋友,再怎么远也找得到他。”

“要付多少钱?”

“不付,凭交情。”

想到陆行突然看见身后冒出几个打手后愕然的样子,我傻笑一声。我告诉马莉我没被陆行抛弃,我尊重他。他明知自己属于路,还对我们的关系作了努力。如果我答应给他生个孩子的话,他会放弃一切留下来的。这是真话。

事情简单得只有故事中的两个人明白。

就在这时,我看见黄日望向我们走了过来。吧台上的服务员恭敬地称他为“黄经理”。我强笑着问马莉你们这是第几次旧梦重温了。

“不要那么狭窄。”马莉俨然老大姐似地教训我,“黄日望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

黄日望到我们身边了。我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家伙的脸,他仍旧毫无表情。

“黄日望,马莉说你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我听错了吧,怎么会?你是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

马莉摸摸我的脸颊走到一边去。“别吃醋。他任何时候都属于你。你要是对他不满意的话,我给你重新介绍一个,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

“她在说着玩吧?”我问黄日望。

“你不必当真。”黄日望轻轻地把我搂到他胸前,“她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活得轻松一点。”

“你们是不是背后串通一气地议论我?”

我无法拒绝黄日望施予我的温情。因为我除了感觉到他的贪婪是真实的以外,他对我的温情也是真实的。我很虚荣地想,我在他的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我是与众不同的。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有意无意地想继续占有黄日望。继续在他身上试验我的想法。

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不久,黄日望暗示我给他生个孩子,我被我想象中的滑稽感逗得大笑不止,我笑得淌出了眼泪。我尊重陆行向我提出的这个要求,但我无法尊重黄日望向我如此要求。我快笑疯了,根本就不想顾及黄日望的自尊心。黄日望经常惹起我刺伤他的欲望。我的自私、任性、娇纵、脆弱等等缺点只在黄日望面前暴露才不会感到窘迫。

黄日望表现出极大的忍耐,一言不发。

几天后,我开了门发现院子里有一个男孩缩在墙角的阴凉处,用手无聊地撕扯叶子。他的脚底下洒了一地的碎叶子。他看见我,眼睛骨碌一转,显得很高兴。他熟练地跟我打招呼。

“阿姨,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虚应着,进屋脱衣服,这孩子跟在我后面,伸手抱住我的衣服放到椅子上。我不禁暗笑。除了是黄日望的儿子,还会是谁的?

我换上宽松的居家服装,一边给花浇水,一边和孩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爸爸姓黄,妈妈姓毛。我叫黄毛。”

“爸爸妈妈谁喜欢你?”

“都喜欢我。”

“那么为什么离婚呢?”

“妈妈不回家了。”

“黄毛,你爸爸好不好?”

“好。”

“黄毛你怎么悄悄地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你要是通知我的话,我准保会给你买一辆大的遥控汽车,声控小鸟也不错。”

“我不要,爸爸叫我不要拿别人的东西。我上次拿了人家一枚五角硬币,爸爸把我打得半死。”

“我给你也不要?”

“不要。爸爸把我的玩具都搬来了。但愿不要再搬家了,我搬烦了,老搬家。”孩子的脸上现出大人一样的深思熟虑。

想到黄日望带着孩子一次一次地占据女人与他同居的屋子,我一气之下,把水壶砸到墙上。黄毛吓了一跳,脸色紧张地站起来,旋即又蹲下,用脚不安地碾动满地碎叶。

面对着孩子,我心中盘盘旋旋地有些糊涂,要做的事仿佛不很明朗。但我清楚地知道一点。经历了许多的事,我不应该再计较什么。但是不计较的契机在哪里?用哪把钥匙打开这扇门?

黄毛从屋里搬来两把小竹凳子。我坐下来的时候,墙面上被水泼湿的地方已经干了。菜地里响起令人安心的虫鸣声。

黄毛渐渐地靠拢我,渐渐地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腿上一阵麻痒。小鬼头察觉了我的情绪,依恋而讨好地说:

“阿姨,黄毛唱首歌给你听听。”

唱完了又说:“黄毛给阿姨讲故事。”

黄毛的聪明是直刺人心的,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聪明,所以他的聪明里头有了些辛酸的成分。看见了他的聪明,我仿佛看见黄日望最初的聪明是怎样形成的。这父子两个的聪明是一脉相承的。

讲完了故事又说:“阿姨不会叫黄毛滚出房子吧?”

我肯定地告诉他非但不会,而且我还要把房子过户给黄毛住,给他找一个保姆。

“找一个漂亮点的。”黄毛说:“最好像你这样的。像我妈也不错,我妈走路很好看。”

“谁说你妈走路好看?”

“黄日望说的。”黄毛说。

“你看看阿姨走路好看吗?”

我从竹凳上优雅地站起,绕着院子一波三折地、摇曳多姿地走起猫步。黄毛也跟着我走,他可笑的童真在初夏的傍晚里显得特别温馨,特别引人遐思。

我怀着宁静的心情把衣物从黄日望的“东边”搬到厂里,看着一地零乱的杂物,我仿佛像刚刚守了寡。

我们在一起谈论男人。原因也就是陆行离开了我,我又离开了黄日望。女人谈论男人与男人谈论女人一样,也充满了虚荣和不安全感。只是女人更容易以弱者的身份取得一致。示弱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我们把男人的天性看成对女人的侵犯。当我们都无法改变此种看法时,就轻松地转变了话题,谈起每个人猎获男人的经历。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是在黄日望的“金斯曼演示酒吧。”李佳梅不在,她的那个人带着妻子出国去了,李佳梅随后也跟着去了。可以想象,她这趟旅游是充满荒诞色彩的。我们对此都闭口不提,希望阿哥回来看见我们时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外面下着雨,我们四个人打着牌,喝着葡萄酒,我今天手气不佳,输给圆圆五千块。圆圆收起我的欠条高兴地说下次打猎的费用她请客。夜深了,我们都有些无聊,就开始埋怨打猎时的种种不妥之处:猎场太少,动物少得可怜,那些家养的小兔子退化得跟男人一样。枪的准星不准……是不是应该让我们投资搞一个大的围猎场,就叫“木兰猎场”。

关于围猎的话题结束后,我们再次谈论起男人。你知道,这时候夜已深了,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接近每个人的本质,天又下着雨,软绵绵的潮湿的环境让人的防线一点一点地消蚀了。话题是从李佳梅开始的,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成了失败者,受害的感觉那么强烈,使得我们不再是一群特殊的异类的女人,而是活脱脱几个街巷里弄的普遍妇女。我对陆行的温情脉脉的尊重和怀念,我对黄日望的理解和宽容,就在我们对男人的相互比较中土崩瓦解。一切都不复存在,也只剩下无牵无挂期望左冲右突的“我”。

这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酒吧里一位西装毕挺的男人满脸猥亵地凑上来套近乎。这个男人约摸五十多岁,满身就像刚从油缸里捞起:头发油光锃亮,红光满面,指甲和肥胖的手指也是油亮的。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做什么事的:“各位小姐赏光啦,让我替小姐付账啦。”他付掉账以后又从票夹里拿出四张一百元,一定要我们收下。我们告诉他不要打扰我们,而且我们不收钱。他说:“小姐们的谈话我听到一些啦。小姐们个个长得赛如西施,只要有一个陪陪我说话就行啦。小姐们不要装得跟贵妇人一样啦。那样对大家都不好。”

我们四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活该这家伙倒霉。我们一齐笑起来。

“先生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

“台湾高雄。”他回答。

“先生是经商啦?”

“不错不错,小姐是我见到的最最聪明的人。”

“先生一定赚了很多钱?”我忍住笑问他。

他有些迟疑。

“先生我们去开旅馆吧!”

我们恶作剧地簇拥台湾先生出门打的。这位先生抗议道:“我只要一位小姐就够了,最多二位。”我们马上警告他入乡随俗,大陆上流行这种玩法。他讪笑着说:“好好,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们找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现在台湾先生的票夹已经在马莉的手里了,她在账台上一边开了五个房间,一边骂骂咧咧地把不够的钱垫上。并随手把台商空****的票夹塞进垃圾箱里。

我们不容台商有所思想,七手八脚地把他推进一间房间。在门上做好“请勿打扰”的标志。台商已经很激动了,他的激动压倒了恐惧。“小姐们文雅一点,一个一个地来。”他说。

但是我们已经说起了别的事。马莉说她的哥被嫂子暴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圆圆说她的狗“小鬼”生了重感冒,淌鼻涕,不肯吃东西,这二天保姆天天带着它去挂水。

台商不耐烦地催促我们其中一个先脱衣服。

我们中止了谈话。我发现台商刚才被我们一通折腾后,头发凌乱,脸色灰黄,老态毕现了。

“老爷爷,您先脱。”我娇声要求。

他“好好”地应声把衣服脱得只剩内衣裤。

“去洗个澡,拿牙刷把屁股刷干净。”马莉命令道。

“小姐,你们大陆人拿什么刷牙呢?”台商聪明地问。

“我们从不刷牙,大陆人天生好牙齿。”

过了一会儿,台商从卫生间里出来。告诉我们他已经使用了牙刷,当然是刷屁股。我们听后一齐狂笑起来。台商躺到**空等了片刻,哀叫道:“小姐们,你们真是不擅风情,比台湾女人差多了。”

接着他起来穿上衣服,说他今天不想玩了,他已经没有了心情,但是他想与我们谈谈,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年长者的身份。

荒诞的事就这样发生了。这个想与我们做桃色交易的男人十分严肃认真地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说我们几个都很美,但是,因为缺乏女性的柔和,所以男人不会对我们有长久的兴趣。女人要擅于展现风情,风情是轻松的不过分的性感,意在引人注目又不会涉嫌猥亵。他说他现在是作为一个正经男人的目光评价我们。他认为我们的风情只在初级阶段,像刚刚发育的女孩。成熟的风情在脸上,在眼睛里,在举手投足之间,而不在屁股上。他批评我们的脸缺乏生气,表情僵硬。要么就是太过放纵,而我们的走路姿势也不对,屁股扭得毫无章法,像位粗劣的小女孩,有模仿大人之嫌。

请你们之中的一位演示勾引我的方法。他说。

我站起来,冲着他送个媚笑,掀起短裙像孔雀开屏一样展示我的短裤。

“哦,不,太可怕了。”台商叫道,“我碰到的大陆女孩都很笨。”

我们四个人相继打起了呵欠。台商说你们打呵欠的样子也不对,没有一点高贵之处,在外国,即使一位妓女也很注重自己的行为举止。

我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说我们大陆女人不会喜欢从台湾过来的人。你知道吧,过去大陆上只有反革命才盼望你们过来变天,当然你们也是反革命。我从小就知道反革命就是**病人。

“小姐,请注意用词!”

马莉说,来,我们跟先生玩玩游戏。

我们把台商推倒在**,按住他的手脚。马莉竖起手掌作刀状,把台商切成四段。马莉练过气功,每切一下,台商就呼一下痛,呼痛过后又乐不可支地哼一声。

我知道我们都有点疯,这种疯狂就像打喷嚏一样,我们把这种疯狂当成无伤大雅的必不可少的消遣。马莉把台商切成四段后,已经是凌晨二点钟了,我们呵欠连天,从台商的房间里鱼贯而出。台商在后面喊道:“小姐,这样子打呵欠不好看啦!”我们没理会他,也没理会他的一番苦心教诲。台商用牙刷刷屁股,证明他智商低下,不足以成为做游戏的对手。

我们呵欠连天地到“金斯曼演示酒吧”的院子里去拿汽车。我们说起黄日望的好处。黄日望从不欺骗人,他想要什么就表现出要什么,从不居高临下地对待女人,从不强加给女人不需要的意志,与女人平等得就像两滴蒸馏水。这个世界上,男人只接受他们认可的女人,对他们认为需要改造的女人满怀敌意,除非你用肉体去化解这种敌意。而黄日望不是这种男人。将来世界大同,一切矛盾消弭之后,只剩下男人与女人的对抗,但对抗的阵营里不包括黄日望。

我们每个人都给黄日望打了个电话,嘱咐他好生睡觉,做个好梦。我对他说的话是:“我爱你。”我关上手机后,感到这个玩笑开得不对劲,别别扭扭地让我预感到未来不太妙。如果我再回到黄日望的身边去,这意味着什么,我十分清楚。

四辆汽车在灯光照耀的寂静的大街上各奔东西。

过了一阵子,黄日望的前妻孤身一人回来了。黄日望到飞机场去接她,又给她安排住处。然后他们就复婚了,听说黄日望什么都没有责怪她,又怕她背上沉重的包袱,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在她走后的这几年中,他的风流韵事。我知道他们复婚的消息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我不用担心我自己了。于是我牵头在饭店里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除了我们这些人,到场的还有他们双方的家长、亲朋好友。黄日望的妻子不擅谈笑,她很拘谨,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她从里到外都给人本分的感觉。她紧偎着黄日望,既像依靠又像怕黄日望跑掉,当黄日望拉着她向众人举杯的时候,她再三地用眼神向黄日望询问她是不是领会了他的意思。我想也只有这种样子的女人才会给人拐到远方然后又抛弃。我想也只有这种样子的女人才会给黄日望(男人)重新搂回怀里。

我知道我不会给人拐跑,也不会给任何男人聘为妻室。我这种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没有任何可能。

最高兴的是黄毛,他几乎不吃东西,只在几张桌子边上窜来窜去,不停地撒欢。他问他母亲说今天是不是比她结婚时还热闹。

这个曾经远离儿子的母亲热泪盈眶地回答:“是。”

瞅了个空子,我抓住黄毛跟他嘴对嘴地亲了一下,我告诉他,今天的宴会是为他举办的。这孩子还沉浸在“结婚”这个词语中,脱口就是一句:“我将来娶你做妻子。”

夏尽秋至。这些日子没有什么波澜。李佳梅回来了,脸上掩不住的沧桑,让我们无法回避,于是在初秋的日子里,我们驱车陪她到黄山疗养了半个月。再以后也没什么好说的,黄日望规规矩矩地陪着妻子过日子。“夏娃俱乐部”在深秋银杏树黄成灿烂一片时破土。由黄日望承包工程,我们几个女人少担不少心思。我对工程充满了热情,每天都给黄日望挂电话。我的异乎寻常的热情表明了我终于完全彻底地融进了李佳梅的小圈子。只是我舍不得剪去那一头如波的长发。

“冬至”了。向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冬至”前一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猫咪前一阵子“野”出去了,昨天刚回来,毛发乱糟糟,又脏又瘦,却骄傲地坠着大肚子,看来要生了。父亲问我是不是回去看看猫咪。

我慵懒而果决地回答父亲:“爸,我忙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就是我难过的日子。”

父亲在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又说:“爸爸向你投降。”

我说:“爸你说错了一个字。所以我还是忙得很。”

冬至那天,厂里的工人陆续走光。我理好摊在办公桌上的纸张笔墨,伸了个懒腰,朝窗外扫了一眼,天色好像一下子暗了。今天是“冬至夜”,我应该回家了。

我父亲瘦瘦长长的身形踅进办公室里,乍见之下我吃了一惊。“爸你把我吓死了。”

父亲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长条宣纸,宣纸上有两个字:招魂。“爸爸来招你的魂。”父亲收起宣纸又说道:“爸爸想了一夜,才发现是用错了一字。爸爸向囡囡投降!”

我大笑:“爸你真坏,你根本不用想一夜的,你眼珠一转,就知道了。”

我们父女俩挽着手走出厂门。一边咕咕哝哝地谈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这种关系真好,让我不再感到世界上充满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