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割熊掌的人
自从老虎闹洞房以后,这木鱼村里就不断出些新奇事,首先还得从张有才割熊掌说起。
熊掌,你吃过吗?根据《神农本草》记载,我们中国人很早就发现熊掌是名贵药材和佳肴珍品。而且国学大师们也总是摇头晃脑地念叨:孟子曰:熊掌和鱼不可兼得。但是很可惜,现在是很少人能吃到这东西了。即便是权贵们的餐桌上还上这道菜,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上等熊掌。
为什么?因为真正的上等熊掌不是从死熊身上宰下来的,而是从山野里活熊身上割下来的。它取自生猛、来自活体,因而美味异常、功效神奇。古时候只有御膳房里用的才是真家伙,民间宴席大都是次品,后来市场上也绝少见到上品。毛泽东同志在世的时候,也只吃过一次上等熊掌,厨师切一小盘上来,他只吃了几片就舍不得吃了,说,美味佳肴,放着慢慢享用。可见这东西过去就很难得,现在就更稀罕了。
上等熊掌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割熊掌实在不易,可以说是一门天下少有的绝活。你想,熊可不是一般的野物,它有时候比老虎还厉害。在山林里,要活生生从它身上割下脚掌来,谈何容易!得有一套非常巧妙的办法,操作起来又相当惊险,那可不是一般的猎手干得了的,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就不行。
神农架过去倒有几个会割熊掌的专业猎人,也是凤毛麟角,大都在岁月里慢慢消失了。现在只有这木鱼村的张有才还在世,还不但会生割熊掌,而且会生捉活熊——叫活熊呆呆地坐在树桩上活活地将它逮住!不过这本事也闲置多年,不敢轻易动手,因此世人几乎把他忘却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必然的偶然,他也就跟那漫山遍野的枯藤老树一样自生自灭了。
今天,我们终于有幸走近原始森林里这么一个神奇人物。
(一)
其实,张有才其貌不扬。
他长得像一头黑猩猩,几次都差点让考古队的同志当野人捉去当标本。他家住在木鱼村离公路几十里远的一个山沟里,祖辈打猎,后来看家本事派不上用场,只好靠种包谷过日子。这日子就过得像一匹掉了毛的阉鸡公、很不得劲。甲子乙丑年年过,按阳历已经过到1993年了,他还是住的茅草土砖屋、吃的土豆懒豆腐。只不过他家大女儿还出落得可以,好歹供她读了个初中,又嫁得一户像模像样的人家。可大女儿出嫁以后,剩下的几个都是些小娃子,他婆娘就带着孩子们成天歪在茅草屋里,娃儿们在包谷叶子堆里爬来爬去,活像一窝没有长毛的老鼠。
可是张有才的景况在当地也不算是最差的。像木鱼村这样偏僻的地方,山大人稀,相当原始。几代人奋斗了半个世纪,还没有脱贫。后来分田单干了,也只求了个温饱,硬是富不起来,于是上上下下都很着急。经济落后,当干部的也很窝囊,长期歪在村里乡里上不去,一个个急得搓脚搽手的。
然而,当冥冥中那神秘的木鱼敲到90年代的时候,神农架山村的历史终于翻开新的一页,张有才的命运也将遇到新的转机。
这一天,好像是腊月初八。张有才去年大女儿出嫁了,少了一个劳动力,庄稼地里活计全靠他一人操持,今日正埋头在包谷地里收拾秸秆,忽听得有人喊他,便慢腾腾地抬头探望。
来人是木鱼坪乡政府的王秘书,大名王旧白。他来此有何贵干?原来这王秘书虽然在乡政府里公干,也是压抑多年,很不得志。他是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羊胯子猪蹄子年年给领导送,还是不见成效。眼看年关又要到了,别人早已开始活动,他也不能落后。王秘书是搞文字工作的人,一年到头给领导起草讲话稿、写公文材料,还给报社电视台投稿子,喜欢想些新点子,今年要别出心裁,搞点与众不同的动作。想来想去,他就想起了这个会割熊掌的小学同学。心想如果能托他搞到一只鲜活的熊掌,岂不能让领导同志刮目相看吗?于是他就找上门来了。当时张有才伸出脑壳来一看:
“是王秘书啊,怎么转这儿来啦?”
“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
王秘书就伸出一只手掌:“还有这东西吗?”
张有才一愣,叫道“那哪里还有呀?不是被你们都保护了吗?”
王秘书呵呵一笑,却并不罢休,一胳膊攀上他的脖子说:“没得存货,你今晚就去割一个,明早送到乡政府去!”
张有才一听这话,急忙挣开说,你倒说得轻巧,那是好玩的?犯了法你顶罪?王秘书拍拍他的肩膀道,又不要它的命,犯什么法?出了问题我负责!可张有才还是直摇头:
“这多年没干,我怕失手。”
“老同学,真不肯帮忙吗?”王秘书无奈,只好低架子同这猩猩套近乎。
他们俩确实是小学同学,只是张有才大他好几岁,那瘪脑壳又不适宜认字,只读了三年级就下了学。而王旧白的脑子就比较灵光,一直读到高中,差点考取大学。后来他参加工作,在乡里当秘书,虽然不得志,但还是比张有才高好几等,两人从来没什么交往。要不是求急,他是不会认这个同学,更不会低这个架子的。
张有才果然想起了当年两人上小学的情形,就问,你们餐餐肉酒肉饭还不知足,非要这稀罕物干啥呢?王秘书说,你别问,我也不是自己要吃,我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一招的,如果生效,日后定有回报。然后他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啪的一声押在张有才手里说:“这是定钱!今晚搞定了明早给我送去啊!”说罢转身就走。
张有才一愣一愣的,定睛看了一阵手里的票子,又惊又喜。待他抬起头来,早已不见王秘书人影了。
怎么办呢,这下可把张有才难住了。
要是早年,这只不过是件玩活儿,他会不动声色、手到擒来。可是现在,他却犯难了。倒不是因为他没了那功夫,功夫是不成问题的。你莫看他模样像猩猩,筋骨可是忒硬朗,五十几了还能活捉野猪。那张有才犯什么难呢?他难在狠不了心,不忍心再去把那活生生的熊脚掌割下来,不忍心伤害那跟自己无冤无仇的生灵。
有人会说这就怪了,一个山野猎人,不知打杀了多少生灵,还会跟求仙拜佛的老太婆一样发慈悲吗?
可这位老兄就是这么怪,年轻时伏猎赶仗无所顾忌,年纪越大,他就渐渐心慈手软,年过五十,连杀鸡都有些心疼,更不用说去割熊掌了。再说,这割熊掌可不比一般狩猎,明火执仗、直接要了它的命,而是生取活夺、残害生灵,特别亏良心。这些年偶尔在山上看到熊瞎子,他都退避三丈。有一次看到一只没了前掌的老熊,一瘸一瘸的,生存相当困难,他心里怪难受的,回家闷了三天没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也不完全是受了这几年保护野生动物的宣传,也不是练了什么功、信了什么教。也许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吧,根据某心理书上说,人老了都会心肠变软,快死了就会心肠变善,尤其是年轻时比较冲的人,更是如此。人的心性变化呀,真是不容易弄明白。反正张有才现在是不忍心干这事了。
可是不干又怎么交代呢?如果是乡政府来硬的倒好说,可以顶回去。他这么一头黑猩猩似的,并无一官半职,未必还怕影响进步?可是人家是老同学求他帮忙,又先下了定钱。这不,咋咋响的新票子,一百块钱哪!种苞谷一年忙到头,也不一定能换这么一张啊!
提起钱,他就不敢一个人呆在一边发愁了,得赶快回去交给老婆再说。平日走路捡到一角钱,他都要揣回去上交,今日得了一百块,还不赶快拿回去让她高兴高兴,笑晕死一回吗!他婆娘有点毛病,一高兴就笑,一笑就像猫儿喊春似的,死去活来。想到此,张有才急忙攥紧票子、扛了锄头、撅起屁股往家里跑。
王秘书其实没走远,他躲在山崖后头瞄着呢!看到张有才最后那劲头,他心里有了谱,才点了一支香烟,装着公务缠身的样子,急冲冲下山回乡政府去了。
张有才回到家里,把那张100元的大票子一晃,老婆见了果然笑得晕死半天才还阳,紧接着一把抢过那张票子,就是一番数落:“砍脑壳的,你还行什么善罗,如今只要弄得到钱,连谋财害命都不在乎了,你还怕得罪畜生?还不赶快去搞?”
那一窝没长毛的老鼠也醒了,大一点的小娃子跳起来抢那张钱,看那上面的人头,认得这是毛爷爷,大声叫唤“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接着就有的喊我要买裤子、有的喊我要买鞋子,闹的不可开交。
张有才看着老婆孩子瘦筋巴骨的样子,又觉得他们怪可怜的,比起那一瘸一瘸的老熊,还是亲身骨肉更让他心疼。他只好强打精神,决心再去割一只熊掌。可是好多年没有搞了,也不知道老窝点还行不行,真是作孽啊,无论如何也只搞这一次了。他自言自语。
张有才磨磨蹭蹭收拾家什,这家什不是什么火枪快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武器,总共只不过三样东西:一副有头有尾的熊皮,那还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多年未用,已经有些破坏了;再就是一把大弯刀,一竹筒土蜂蜜。
有人问,靠这三样,就能制服那黑瞎子野熊、割下它的脚掌来吗?其中奥妙,我也暂时还搞不清楚。因为这是他祖传秘术,外人是打探不到的。他操作时也搞得很神秘,非得深更半夜之时、神鬼莫测之地,据说还要运气发功、指天划地、支文调武,有一整套程序。欲知端底,得看张有才如何动作。
(二)
这神农架深山老林里,天一黑就像锅底,猎人的行动是很难跟踪的。那天晚上山林变得漆黑之后,只见张有才战战兢兢披了熊皮、拿了弯刀、提了蜂蜜,就一头钻进了沉重的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然后就是死一般寂静,那神秘的木鱼声也没有传来。
直到下半夜,他家婆娘才听见后山上一阵惨叫怪吼,一阵冲突奔腾,树倒石滚、天摇地动,吓的她搂紧贴身的小孩,索索发抖。这时她有些后悔了、不该叫老公去冒这个险。这婆娘因为挺能生娃儿,计划生育这几年松了绑,她就一连串地生了四五个,一年上头不出门就在家里守娃儿摊,全家人的口食都靠老公刨回来。可这猩猩毕竟年纪大了,一旦失了手怎么办?一直抖到下半夜,她终于听见房屋门口有响动,急忙爬起来点灯,跑去开门。
随着一股腥风,果然是张有才跌跌闯闯进得门来,一头栽倒在地,把一团东西摔落在地上。
那婆娘举灯一照,但见血糊糊毛茸茸的,一头还在滴血,一头还在发颤。她不敢正眼看。
而这时,那后山却又一阵阵传来熊瞎子的怪吼声,好像离她家越来越近了。莫非是这猩猩动作慢了,被那熊瞎子追了上来?她赶紧关了大门,又加一条杠杠抵住。
她心惊肉跳,自己用手把胸口扪了好一会儿,再看地下,认得这就是那东西。可她不知道这东西一旦登堂入室、触类旁通,就具有左右人的意志、改变人的命运、乃至偷天换日的魔力。她只知道这东西值钱,干部在谋它,因此又发起笑来,差点笑晕死过去。
不过这回她忍住了,连忙扯一块小孩的尿布把那东西包好,然后才去扶老公。
张有才这时已挣扎坐起来,气喘喘地说:“给点水我喝!”
他喝了一瓢冷水,就去困觉,却怎么也困不着。
而瘸了脚的熊瞎子就在后山整整吼了一夜,那声音如撕如裂、如泣如诉、如凄如切、如断如续,直叫得山谷里阴风惨惨、哀云阵阵。天亮时,那生灵才自个儿走了。这时山谷里才又隐约传来梆梆的木鱼声。
以后的事情就看起来比较平常了。天亮后,张有才从**爬起身来,吃了几个老婆烤熟的洋芋,怀揣起那包东西,出门下山、沿公路往木鱼坪乡镇奔去。
木鱼坪镇当时才刚刚热闹起来,过往的车辆逐渐增多,落脚的客商三五成群,有武汉宜昌来的贩子,也有广东那边的老板,旅社饭店商铺应接不暇,甚至还开了两家歌舞厅,门口招牌上写着一个巨大的“舞”字。集市贸易更是每天闹哄哄的,狭窄的街道上都摆满了地摊。但是此刻还是清早,街面上行人稀稀落落。张有才聋耷个脑袋一路走一路张望,他对两边房墙上张贴的大幅广告字画不感兴趣,那怕那上面的半**人都很刺眼,却是不能当饭吃的。凡是吃不得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看见卖早点的门口摆着包子馒头,热气腾腾,他倒真想抓几个吞下,再带几个回去喂老婆娃儿们,可是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只能一路吞口水。
乡政府在镇东头,院子里有一栋两层楼房,这时楼院里还是冷清清的。乡干部大都还没起床,只有王秘书一个人披了一件皮大衣,嘴上叼着一支香烟,蹲在大门口等着。见了张有才,他只用鼻子哼哼:“你来了”,接过那包东西往大衣怀里一揣,调头就进去了。
张有才如释重负,也调头回家,依旧去包谷地里忙他的活路。
王秘书当天夜晚就把这东西送上去了。开始,他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对待这东西的,好比买彩票,号子是费尽心机想出来的,得大奖的机会不能说没有,但能作大指望吗?除非你心理不正常!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王秘书几乎把这东西同羊胯子猪蹄子一起淡忘了,依旧做他的秘书工作,每日烤火看报喝茶写材料,若无其事地和坐在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聊天,再就是望着压在玻璃板下的那个“忍”字默默发呆。
日子依旧过得很无奈。似乎那一夜残酷野蛮的搏斗并无报应,而小秘书的煞费苦心也依旧无济于事。
然而,不测风云天、旦夕祸福人,“梆梆梆梆——”冥冥之中就传来梆梆的木鱼声,一支奇特的命运交响曲就要敲响了。
春节过后没过几天,木鱼坪乡党委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要再提一名副乡长,还隐约点了名,要他们赶紧开会讨论了报上去。又过了几天,那个外号叫“金丝猴”的女机要员就跑去悄悄跟王秘书说:“下文了!”
当时王秘书还以为是捉弄他的,笑道:“文”个屁,把你抱起闻吧!那机要员和他有皮绊关系,当时也不脸红,急忙跑去拿来给他看,红堂堂的,果然是“文”,但见文曰:
“兹经群众推荐、民主选举,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王旧白同志任木鱼坪乡副乡长……”
这一下乡政府里就炸开了锅,大小干部都议论纷纷,乱喊怪哉,说王旧白是得了什么法那?一下就鹞子翻身啦!王旧白本人也喜出望外。组织上找他谈话时,他还说自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只能试试看,干一年不见成效就自动下来。可是一回到宿舍,他就关起房门跪在地上朝苍天作了三个长揖,又晃着拳头,模仿贝利踢进了球的劲头,跪到地上往前一滑,伸开双臂像外国人一样大叫了一声:
“耶——”。
“文”宣布以后,许多人就去给王旧白送恭贺,闹着要他请客喝喜酒,把一个小小的乡政府闹得锅底朝天。当天晚上,王副乡长就在镇里“神农轩”酒楼里大包间里设了三桌酒席,请机关里领导同志和同事好友喝了一顿,自然是杯觥交错,一醉方休。
酒醉饭饱之后,一伙人又拥着王副乡长进了歌舞厅。当时唱卡拉OK跳交谊舞已经风行城乡,这神农架林区的木鱼坪小镇也把这当做走向大开放的前奏,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这舞厅里有包房也有舞池,外地来的老板一般都在包房里,点了小姐相陪,除了唱歌跳舞之外还有亲密接触。本地留平头的小老板和穿西服的干部职工一般都在大舞池里,大多是朋友同事间的男女自由组合,表现都比较纯文学。乡政府的一伙人就进了大舞池,分别围坐在周边小圆桌旁。圆桌上都点了蜡烛,放着几盘装着口香糖、无花果、西瓜子等等的小碟子,还有一人一杯饮料。
当时一个歌手正在台上唱《东方之珠》,激光灯随着轰隆隆的节奏飞旋,满池的舞者像下饺子一样,双双相拥,转来转去。许多人刚赶时髦,还谈不上什么舞技,无论三步四步,只不过男女相拥踏步。也有个别人想显示一下舞姿的,两人往前走几步,突然一扭头,那小姐就一倒,男的就趁势把她的一只大腿提起来,让她的裙子滑落露出大腿和**。旁人也说不出名堂,有的就悄悄议论说,这叫“鸡公踏水”、这叫“狗子连裆”,这叫“牯牛爬骚”,这叫“乌鸦日斑鸠”……
换了一曲《黄土高坡》之后,那女机要员“金丝猴”就拉着王副乡长下场了,其他的男女同事也用眼神相邀,双双起舞。“金丝猴”今天特别化了装,脸上涂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搂着王旧白的脖子说:“当官了,可别过河拆桥喔!”王旧白说:“这算什么,才副科级。”金丝猴鼓励道:“一步一步来嘛,先副科、再正科、再副处、再正处,再副厅……”两人便把那只抬起的手紧握在一起举在空中,一扭一扭地摇呀摇。王旧白平生第一次体味到这种当官的荣耀和幸福。
第二天一上班,王旧白就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被换成单独的大间。室内桌椅物件都摆放好了,办公桌由原来的两屉桌变成了宽大的老板桌,台板上架着一部红色座机,当时还是圆盘拨号电话。座椅也由木靠背变成了旋转升降皮椅。靠墙立着一架红木玻璃门的大书橱,暂时还是空****的。室内还摆了一套一三两单的绛色皮革沙发,中间一张玻璃茶几,前面发好一盆红红的炭火。
这一切都是办事员们连夜布置妥帖的。王旧白一进门,一个办事员就提了两瓶开水送进来,笑眯眯地喊:“王乡长早!”
王旧白点点头,端坐在靠背椅上打量着办公室的布置,体味着当领导的架势,心里一阵阵乐滋滋的。这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位置,今天终于到手了。他觉得这官运真是不可琢磨的,奉迎巴结苦苦追求了这么多年,突然一下子降临到头上,他还真有点做梦的感觉。想了一会儿心思,他就开始把旧办公桌里物件收拾过来整理,放进老板桌里。收拾停当,他再次得意地打量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便从玻璃板下把那张写着“忍”字的纸条取出来,揉作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然后提笔写了一张“奋”字压了上去。
王旧白突然当上了副乡长,在官场引起的震动经久不息。不几天,山沟内外、甚至百里之遥的区政府都不平静了。于是管弦齐奏,**迭起。
头头脑脑们有些沉不住气,口里不说,心里却都在敲进军鼓。机关干部也都坐不住了,有的开始四处活动,有的上下打听门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大家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还是小车队里司机透出点信息,说是山沟里有能人,出绝活,作出了重大贡献。这真好比一段动人心弦的乐章,开始还是低音大提琴的隐隐轰鸣,然后“哗——”地一声大镲,台上台下都神乎其神,然后就沸沸扬扬。
到底是什么能人、什么绝活呢?区乡两级干部都在议论,许多人明察暗访,但当事人守口如瓶。谁也没有把上级机关的事情同张有才联系起来,谁也没有想到干部人事问题同熊掌有什么关系。包括王旧白,他也是在后来经区里黄副书记点拨之后,才明白这东西的特异功能的。因为几乎在同时,黄副书记也被破格提拔,当上了省旅游厅长。而省里的……
然而,这命运交响曲的**还在后头。
(三)
这样稀世山珍的面世,确实把几位非常人物引领上新的舞台。然而因冥冥中的木鱼所敲响的命运交响的辉煌主旋还有一段变奏,不过这变奏有些忧伤,那是一段长笛吹奏的田园牧歌。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张有才依旧种他的苞谷。正如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西北风歌曲里唱的,山还是那道山,梁还是那道梁,碾子还是碾子缸还是缸。
虽然用那一百块钱买回的裤子鞋子让老婆孩子过年时高兴了一阵子,但他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好长时间心里很不安宁。他总觉得不该又作一回孽,对不起天地良心。他大病了一场,头晕目眩,胸口闷痛,不得不去看医生,那一百块钱很快就花光了,他才从**爬起来。他把那三样家什收拾封存,搁到屋顶楼角上,不想再看到它们。他甚至埋怨祖上为什么把这么一项手艺传给后人。
他记得十六岁那年,父亲病危,便把他叫到床边教给他两门祖传的手艺。一门手艺是生捉活公雄,那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用斧头把一个大树桩劈开一道裂口,下面用一个木棍支着。如果公雄坐到树桩上,它的两个睾丸正好吊在裂口里。公熊喜欢摇动木棍,当它搬动掉木棍的时候,树桩裂口就正好把它的睾丸夹住,而且它怕疼,不能挣扎,只好坐在那里被人活捉。另一门手艺就是割熊掌。第一门手艺张有才没有试过,他不敢面对那坐着的活熊。第二门手艺是在生活困难时期,他为了一家人不被饿死,才壮着胆子去割了几回熊掌,换了些粮食糊口。此后他实在不愿干这种残忍的事情。
然而他找不到内心的解脱办法。他甚至希望得到惩罚,但他也明白,那畜生是不会跟人一样行使报复的,这反而使他更加不安。
不过日子久了,他心里也就渐渐平静了,慢慢把这件事淡忘了。至于那只熊掌给了王秘书,他认为只不过尽了同学之谊,不曾想到还有什么回报,更没有去想它还会怎样钻天拱地、生福生祸,以及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断然没有想到一只熊掌能成什么大事,有多大造化。
这一年苞谷长势倒还好,可奇怪的是特别招野物,不是野猪来拱、就是猴子来掰,这是往年没有的事情,周围人家地里也不这样。张有才心底本来有愧,他只是吆喝吆喝,不曾打伤它们。有几次熊瞎子来光顾,糟蹋了一大片,他一声都没吭,默默承受了罪有应得的报复。他甚至心里还有几分高兴,以为只有这样,他和它们才能和解,从此可以问心无愧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年陈家过喜事,新房里钻进一只大老虎,全村人都喊奇怪,可他心里有数。他相信这是报应,报应过后也就没事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熊掌并没有止人口福而消灾了事,也没有等价交换而心满意足。它激发的欲望和野性已不经意间进入了更多的行为范畴,因而作孽不止。而这些罪孽又不无原因地纠缠这位善良的猎人,使他赎之不尽、躲避不及。
冥冥之中的木鱼依旧敲着,悬在乐池上的那只指挥棒也绕来绕去,无非在反复强调人生命运的一个基本主题。此刻,一排低沉的长号终于开始呜咽起来。
收罢苞谷,种下麦子,张有才的小日子总算熬过了第二年。一天下午,张有才在地里劳作,听见山下公路上汽车嘀嘀叫,就莫名其妙地心蹦乱跳。过了一阵,果然有人在喊他。他从苞谷地里钻出来一看,一下子楞住了,眼前这人又像是王秘书,又不像去年的王秘书。他身体发福了许多,原来那张三角脸已经夸张成圆球形了,还剪了老板头,夹着公文包、腰里挂着“嗑机”和大哥大。张有才嗫嗫懦懦地问:
“是王秘书?……”
“这是我们王乡长,于万忙之中亲自来找你。”冒出的是娇滴滴尖溜溜女人的声音,她把乡长两个字提高了三个8度。
“乡长?”张有才这才看清楚王旧白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姑娘,披一头黄发,像一只金丝猴。其实就是乡政府的那个机要员,现在是王乡长的贴身女秘书。不管他怎么变成了乡长,也不管她是谁,他只问:
“又有什么事啊?”
王乡长向他招了招手。
张有才一看,立刻两眼发直、双腿发抖,一边往后退一边连连摆手说:
“不,不不,我再也不能……”
王乡长先是一楞,然后就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把脸一变,那圆球形的脸又绷成了三角形,他走过来拉着张有才坐在田坎上,亲言细语地说:
“老张啊,你们还没有穷够吗?连提留款都交不齐,能年年打欠条吗?”说着他盯了张有才一眼,又说:“你看别的地方都一个二个先富起来了,可我们乡里还是这么个老样子,穷得扣了屁眼舔指头,我这个当乡长的能不急吗?为了让大家富起来,我们熬了几个通宵,经过反复调查研究,总算把我们乡的发展战略确定下来了!什么战略呢,那就是发展旅游。怎么发展呢?就得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你懂吗?”
“不懂。”张有才连连摇头。金丝猴在旁边抿嘴一笑。
王乡长耐心地说:“招商引资,就是要请有钱的大老板来出钱搞开发、上项目,比如旅游景点啦、宾馆啦,这样就可以带动我们大家都富起来。我就是专门分管这门事的。”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自己毕竟是搞文字工作多年,只用简单几句话,就把文件报纸上连篇累牍、各级会议上议论不休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讲得如此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这才叫水平!这时他也不嫌听众只有一个,而且像一头猩猩、抓耳挠腮的,竟不自觉地用作大报告的口气讲起来:
“可是——同志们啊,大老板不是随便请得来的。这次是省旅游厅的黄厅长、就是我们区里原来的黄书记,特地为我们拉了一条线。黄厅长介绍说,这老板资金雄厚得很,但是光靠钱是请不来的,得稀世珍品,最好还是——那东西。”
王乡长慢慢伸出了手掌。
张有才连连后退。我的妈呀,绕这么大的弯子,说得天花乱坠,落下下脚来还是这东西。他爬起来就跑,却跌了一跤。
王乡长把他拉住了。他不得不坐下来,可心里还是想犟脱。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乡的发展战略,那么大的事情,怎么会这样七扯八拉的,扯来扯去又跟熊掌扯到一起?
王乡长见他硬是不开窍,有点不耐烦了。那“金丝猴”连忙递上一路帮他端着的玻璃瓶茶杯。当时县乡领导出门,一般都由秘书把提包拎着,把茶杯端着。他们两个背地里乱搞叮当,公开场合还是按正规唱戏。王乡长接过茶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调节一下情绪,又开导说:
“你莫小看那熊掌喔,咳,不是黄厅长点拨,我原来也不晓得这东西会这么灵通。黄厅长说,现在的富豪们,什么人生燕窝都吃遍了,回过头来还是土生土长的好,比如乌龟王八啊、牛鞭驴鞭、狗鞭羊鞭……”说到这里,他瞥了“金丝猴”一眼。
她早已笑红了脸,抬头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笑。王乡长忍了忍,接着说:
“特别是我们神农架的、原始森林的、野生的、活割的熊掌,属于特等山珍,据说里头包含几百种营养素啊,吃了既壮阳又延寿,人家简直是如获至宝。而且,又不招眼,属于土特产,算不上行贿。所以,事关大局、事关命运,无论如何,你得再辛苦一趟,为我们割一只。”说罢拍拍他的肩。
张有才还是想犟,鼓起勇气问:“你们什么路不好走、什么主意不好打,怎么偏偏要搞这种战略呢?”
这下倒把王乡长难住了,他不作答,站起来说:“这是集体研究决定的,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轻易来找你,我代表乡政府求你,代表全乡四万人民求你,我给你下跪,好吗?”说罢他弯弯腰,好像要真的下跪。
张有才急忙去扶,被他一把推开。
这猩猩终于垂下了头。如果真像乡长说的,今后全乡人民能不能富起来、就全靠这熊掌了,而这事又唯独自己能干,那就没得退路了。不能光可怜熊瞎子了,也得可怜可怜乡亲们。再说,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那位干部跟他讲这么多话。如今乡长这样把自己当人,还要代表四万人给自己下跪,自己能不像个人样吗?尽管他心里还是想不明理、又极不情愿,但也不敢再断然拒绝。他想说说自己的难处,怎么说呢,说自己的心理和身体都难于承受,已经干不了这样残忍的事,可他说不好,又怕这理由他们当干部的不相信。支吾了半天,他才说:
“我、我怕,干不了……”
王乡长耐心地听他吞吞吐吐,又站起来仔细思考他吐出的意思,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喷着烟,在田坎上走过来、走过去,俨然像一位将军在作重大战略决策似的。徘徊片刻,他又和金丝猴低声商量了一阵,才过来对张有才说:
“这样吧,我们实在不知道那熊掌究竟是怎么割的,要你把秘密说出来也是不可能的,还是非得你亲自走一趟。当然,你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交代。今晚我派两个基干民兵上来,一人一支步枪,跟你一起去,负责保护你。”
张有才还想申说,那“金丝猴”却跳过来抢白道:
“哎哟,还唆什么,这是政治任务,不要讲价钱了!”说罢挽起王乡长的胳膊就拖他走。王乡长走了几步,又回头喊:
“老张啊,全乡人民都指望你哟!”
(四)
张有才一屁股跌坐在田坎上,六神无主、呆若木鸡。
直到傍晚,老婆派一个娃子来喊他吃饭,张有才才扛起锄头,聋头聋脑地回到家里。老婆见他痴痴呆呆的,端着一碗高粱面饭吃不下去,问他什么事。张有才就把今日王乡长的话学说了一遍。那婆娘听了噗嗤一笑,觉得这些当干部的也太可笑了,比自己家里这窝小老鼠还黄昏,比偏屋里那群鸡婆子还操蛋。堂堂乡政府,怎么还要跟人家进贡、跟富人磕头呢?全乡几千户人家的大事,怎么就靠我们这头猩腥啦?怎么就靠一只熊爪子啦?
“放他妈的娘儿母子的猪狗屁……”她把乡干部大大嘲骂了一通,笑得上气接不到下气,又晕死过去了。
张有才急得跳脚,掐她的人中,掐醒了又吼了她几声,这婆娘才清醒过来。她仔细一想,上回就把她吓怕了,加上这回是空口白话,一分钱都没支,竟放下碗筷气愤起来,一跌连声地嚷道:“什么大老板,非得拿这东西去请?他们发了财就不得了啦,就要把天下最好吃的吃光,把地上最好搞的搞绝?你问他要不要吃人的心肝呀,把老娘这副心肝挖去!”
张有才只叹气,不吱声。他老婆又嚷:
“上回就差点丢了老命,还要你去?民兵顶个屁用,他们和熊瞎子交过手吗?他们见过那阵势吗?两个,两百个民兵都屁滚尿流,帮不了你!你这次要是让熊瞎子一掌打死了,丢下我们娘儿母子怎么活呀?”
说到这里,她竟然又号啕大哭起来来。那婆娘笑起来吓人,哭起来更吓人,象羊子吊在山崖上一样,咩咩叫。几个小娃子也跟着乱喊乱叫。
这一来张有才心里就更乱了。望着可怜巴巴的老婆孩子,望着这间茅草屋和屋里乱七八糟的家什,他倍感凄凉,那皱皱的眼角里也滚下一滴滴泪来。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自己的家私,没有回望过自己平生走过的路,今天他却想怜惜地舔一舔往日的一切。这是他的全部家当,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如此寒碜,但他却甘愿守望今生。年轻时他割过几回熊掌,可那时熊掌不值钱,不仅没有获得财富,反而带来终生的愧疚。如今这东西成了稀世之宝,可以圆富贵之梦,可以把全乡的人带进天堂,无奈他又心力憔悴,难于承受如此之重。他回想这辈子的经历,年轻时好歹是个贫农成分,干部还是把他蛮当人的,上面来了工作同志还专门要住在他家里,开会还要他坐在前头。后来老了,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干部理他了,这回乡政府把他这么当人,自己能不人模人样?就是和熊瞎子拼了老命,死了也还算像个人样,免得受隔壁邻氏奚落。只是担心万一失手,自己丢了老命不要紧,可留下老婆孩子又怎么办?谁来替他养活?张有才想来想去,总理不出头绪来,他不知道将这样面对这一场残酷的人兽搏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过一场祭祀的情景。那年天旱,包谷地都被火燎了一般,山里人就只好拜神求雨。神农顶上香烟缭绕,幡旌飘扬,全寨子的人都跪在山坡上,巫师蹦蹦跳,法号呜呜响。一头黄牛被活生生地宰了,把头割下来,血淋淋的放在神坛上,张有才看见它眼角还有泪水……
天已黑下来,山风呜呜叫,叫得非常凄厉,吹到身上直钻骨头,看来天要下大雪了,这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张有才一家人没心思吃晚饭,也不架火,也不点灯,就这么哭兮兮地呆着。
这时,两个背着步枪的民兵已经摸上山来,站在门口,看屋里黑漆漆的,就吆喝:
“张有才呢?”
张有才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麻木地去取家什。那三样东西放在楼顶屋角上,拿下来自然要些工夫,门口两个民兵就等得不耐烦了,连声催道:
“动作快点,王乡长在乡政府等着呢!”
张有才失神落魄地出了门。他老婆赶上来一把拉住他,哭着喊,你把这碗懒豆腐喝了再走,空心饿肚的,怎么去拼命哪?那两个民兵一齐吆喝:“不要婆婆妈妈的!”夹着张有才就走。老婆孩子都跟在后面又哭又喊,张有才扭回头想交代什么,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声来。
梦游一般地上了山,老婆孩子的哭声还能听见,张有才感觉此身还在人境。他停住脚,回头望了一眼他家的屋子,可民兵在后面又猛推了他一把,三个人影就被呜呜的寒风裹走了。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张有才在一个山凹岩石边停下来,对两个民兵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这活只能我一个人去干,我弄到手就拿过来。民兵问:要等多久?张有才说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再求他们蹲在这里千万不要动,看到什么了也不要喊叫,万一有熊过来了也不能开枪,只能装死躺着不动。他突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说开枪打着了就伤了它一条命;打不着它就会扑上来伤你们的命。民兵听得不耐烦,叫他快去,动作麻利点。于是张有才就披了熊皮,提了两样家什,俏俏望山凹下摸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密林里。
两个民兵就在山凹边蹲着,开始他们还隐约看见张有才爬到一个树兜那儿折腾了一阵子,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周围一片漆黑。他们越来越感觉恐怖,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坐着,悄悄议论这家伙到底怎样割熊掌呢?是摸到熊窝里去趁它睡着了偷袭,还是下袢子捉活的割下呢?难道这家伙一人就能对付一头老熊?未必他真有法术把熊瞎子迷倒吗?后来他们终于听到有熊的动静,想上去看个究竟,又不敢贸然行动。然后他们又讲起乡政府请来了一个什么大商人,今晚王乡长要陪他玩一个通宵,唱歌跳舞打麻将,说还要等他们的新鲜熊掌拿回去熬熟了当夜宵呢!想到怎么冷天寒夜,人家在屋里烤炭火、喝酒吃肉,倒要我们在这里挨冻受怕,就觉得真是倒了大霉。
一直等好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天上开始下起雪子来,打在脸上生疼,两个民兵就着急了,怀疑张有才出了问题,或者被熊咬死,或者割不了熊掌就一个人逃跑了。出门时王乡长交代,今晚一定要拿到熊掌,而且要尽可能观察到他割熊掌的秘密。可现在两个人被撩在深山老林里,黑漆漆的只能抓瞎,怎么回去交差?越想越急,他们就爬起来着慢慢向山凹下移动。
突然,他们听见山凹下树兜那边传来嗷嗷的惨叫声,然后就是树倒石飞、山摇地动。两人吓得毛发直竖,立刻卧倒在地。这时他们根本顾不得张有才临走时叮嘱的话,下意识地拖出步枪就推上了子弹。过了一会,他们发现有两团黑影一前一后朝这边蹿来,急忙把枪口对准那边。眼看那黑影越来越近,他们再也沉不住气,就一齐开了火。他们用的是半自动步枪,一扣扳机哒哒——哒哒哒,五发子弹都出去了。
这时,暴风雪猛然向山凹里扑来,枪声很快就被风雪的呼啸淹没了。原始森林里下雪可不比外界,雪花飘啊飘的充满诗情画意,这里是风卷雪裹、铺天盖地而来,相当暴烈。那雪籽劈头盖脑,白雾飞涌弥漫,很快就弄得两个民兵睁不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片迷迷茫茫。他们被暴风雪裹在其中,压迫在地,根本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他们才抬起头来探望前方,见两个黑影都已经消失,他们就匍匐着往前爬。爬了一阵,一个民兵终于发现雪地里有一只血淋淋的熊掌。
他们高兴地捡起熊掌,再忘四周,却不见张有才的人影。他们沿着雪地上的脚印一边寻找,一边轻声呼叫,可没有人回应,只有风雪一阵阵呼啸。折腾了一阵,两人害怕再有野熊扑过来,也顾不得张有才的死活,就揣着熊掌慌忙下山去了。
风雪铺天盖地,压迫着黑山老林,窒息着大地上的生灵,整个神农架都变得死一般寂静。
(五)
第二天清早,两个民兵从雪山上连滚带爬溜了下来,上了公路,回到了木鱼坪。他们把那只熊掌交给乡政府里王乡长,并向他汇报了张有才失踪的事。王乡长大惊,随即把他俩叫到一边悄悄交代了一番,因此这事并没有张扬开来。而且,那场大风雪如同老天爷撒下的弥天大谎,把此后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
然而那夜以后,冥冥之中的那支命运交响曲就奏出了灵魂飞升、天国辉煌的情景。一时管弦齐奏、锺鼓悠扬,天幕在唱诗和颂歌中放射出万道金光。
一年以后,这木鱼坪山沟里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座三星级宾馆出现在山凹里,几座怪石嶙峋的山顶上都修了亭子,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也都成了观光景点。乡政府的开发战略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政绩突出,受到上级多次表扬。这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而且顺理成章,合乎规律。
宾馆开业典礼那天,刚好也是腊月初八,天气很好,红日高照。木鱼坪上锣鼓喧阗、鞭炮震地,轿车一辆接一辆开进山来。架在屋顶的高音喇叭里高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信天游》: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思念到永远……”
区、乡两级领导全体出席,省旅游厅黄厅长也特地赶来出席。他傍着一位极富态的商人光临大会,请他高坐在主席台中央,像一尊如来佛。主席台布置得很庄严,坐在台上的人一个个都显得很精神,大家都充满着使命感和成就感。
当然,王旧白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好像已经当上了乡长,一直把“大哥大”贴在耳门上,连撒尿时都在不停地作指示,只用一只手捏着鸡巴,处处都显示是他在主持全面工作。
典礼仪式极为隆重,到会的各级领导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区委领导表彰了这次招商引资的有功人员,高度评价乡领导班子的工作,称赞他们敢于开拓进取,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黄厅长的讲话非常激动人心,而那位大老板的发言就口气更大,让人感觉他口袋里的票子比神农架的树叶还多,从此以后就可以把神农顶变得金光闪闪。坐在前面的干部拼命带头鼓掌,雷鸣般的掌声就经久不息。“金丝猴”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架照相机,她就专门对着那个大老板拍个没完,灯光一闪一闪的,把人家的眼睛都弄得一直眯着。
乡民中几个长得标致点的姑娘进宾馆当了小姐,也都跟“金丝猴”一样披了黄发、抹了红口,楼上楼下扭来扭去。其余的人都暂时还只有看热闹的份。木鱼村里许多村民都来了,三五成群围着宾馆大楼转来转去。他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这样阔气的大房子,也很少人到过木鱼坪乡镇以外的大城市,今天都从山旮旯里钻出来,要在这里看个够。
张有才的婆娘也来了,她衣衫褴褛夹在人群中间窜来窜去、又悄悄去摸了摸楼房窗户的玻璃,朝里面望了望新奇。她把几个娃子也带来看热闹,小老鼠们衣不遮体,可是活蹦乱跳,捡到几颗没炸响的鞭炮,宝贝一样地揣在衣袋里,要拿回家留着过年放着热闹。娘儿母子几个谁也不曾想到这里的一切同自己失去的丈夫、父亲有什么关系。
陈老爷子也来了。他家儿子媳妇都有些文化,去年结婚以后两口子就做皮货生意,很快就掘到第一桶金,两口子就到新城里开起公司来,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如今只老两口留在老家,消闲得很。他远远看见张有才的婆娘,觉得太寒碜人了,就没过去搭话。
一些乡民就指着张有才的婆娘偷偷议论,说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据说,王乡长派人悄悄给了她一笔抚恤款,但没有人告诉她老公的下落。她在家里像羊子叫一样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问问,更不敢到山中找找,就是哭得很伤心。她估摸老公一定是被熊瞎子一掌打死了,因为老公以前说过,他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后来她那个出嫁的大女儿回娘家,发现父亲失踪了,才回去跟丈夫一起到派出所里报了案。他们隔一段时间就去问结果,可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
宾馆生意兴隆,游人络绎不绝,山沟的历史终于前进了。但没有人再提起割熊掌的人。如果有谁打听张有才,人们都很惘然,让你自己也恍若隔世。不要埋怨人们将他忘却,此刻,连我的电脑也不能一敲就正确显示那三个字了。
那么张有才到底怎么样了,是被激怒的野熊咬烂撕粹了、还是在原始森林中被大雪埋没了?他会不会又突然爬回来,出现在他那间茅草屋里、徘徊在豪华的宾馆周围?请读者原谅,我实无法交代明白。如若那位感兴趣,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加以补充。
只是那割熊掌的绝活倒是一大悬念,世人尤其关注,不能不作交代。我也为此作过深入调查,但一直不得要领。直到三年以后,我授集一个关于行贿受贿的案件材料时,才在林区纪委的一份案卷中看到一篇口供笔录,是那两个民兵的交待,那上面还按有他们的指印,红红的。这材料终于揭开了割熊掌的秘密,其中写道:
“……那夜下大雪,张有才把我们带到山凹里,要我们伏在山崖上等着,嘱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千万不要开枪,千万不能要它的命,可怜兮兮的,好像是熊在求我们。我们叫他快去搞,他就披好熊皮带着装蜂蜜的竹筒和一把弯刀爬走了,好像爬近一棵大树蔸,当时看不清楚。后来我们知道这棵树蔸很大,像一个大桶,中间是空心,旁边有树洞,这是几天后我们才去看清楚的。当时我们只看见张有才爬进树蔸里,就再也没动静了……
直到下半夜我们靠近一些,才听到附近有响动,好像有一只熊瞎子来了。它走近树蔸,伸爪子往树洞里掏,又把爪子放在嘴里,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估计是蜂蜜和蚂蚁,这是熊最爱吃的,它吃得咂吧咂吧的。过了好一会,我们听见它突然一声惨叫,好像在地下打起滚来。估计是张有才在里面用弯刀把伸进树洞里熊爪子割了。那熊瞎子滚了一阵就发疯了,拼命撞那树蔸,我们立刻紧张起来。但树蔸很牢实。后来它又撞周围的树、踢山上的石头,搞得树摇山动,吓得我们浑身发毛。不知是我们弄出了响声还是怎么的,突然有一团黑影朝我们冲过来,这一来我们就害怕了,以为是熊瞎子。开始还想躺着装死,可是怎么也沉不住气,只好拖出枪来开了火……
一梭子枪响之后,就听见“哎呀——”的一声号叫。我们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黑影倒下了,后面又有一只熊出现了,一瘸一瘸地朝我们冲过来。我们立即换上弹夹准备再开火。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跑在前头的这只熊没有被打死,它竟然挣扎着转回头,朝后面那只熊爬去。后面那只熊就转身跑开,两头熊蹿来蹿去,一齐钻进森林里头去了……
我们愣着没有再开枪,等我们清醒过来,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我们爬过去在雪地里捡到一只血淋淋的熊掌,还有几处血?,一串脚印,却没有看见张有才。我们在周围林子里寻了好几遍,都不见踪影。当时下大雪,后来连脚印也看不见了,又不敢呼叫,只好拿起那只熊掌回去报告。以后王乡长要我们暗中到山上寻找,我们摸到山凹树蔸那里,扒开雪一看,只见树洞里头有一把弯刀,一个竹筒。我们在山上找了好几天,既没有找到张有才的人影,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既然如此,当时张有才一定是被击伤以后,怕后面的熊瞎子冲过来被民兵打死,才回头去把它引开,消失在风雪里。照想,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现在我把这割熊掌的绝活公诸于世,并不担心许多人都去效仿,因为即便知道了如何操作,一般人也是不敢冒死去干的。事实上,自从没有了张有才,这神农架里就再也没有割熊掌的人了,世人也再吃不到真正的熊掌了。这对于今后的富贵之人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