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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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相三只离开杂货铺两步,就开始急冲冲地走起来。他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他竟一无所知。平常对他家来说,五角以上的开支就不算小了,而他的闺女竟然瞒着他赊了杂货铺的小磨香油。小磨香油是随随便便就可吃的么?巴相三隐隐觉得他的闺女正在阴险地让他的家败落下来,她不见到他家回复到原来的穷样子是不甘心走的。哼,竟然赊小磨香油吃,什么样殷实的家底也会被糟蹋光的。巴相三似乎看见了他的闺女躲在自己屋里偷喝香油的情景,他恨不得马上赶到家里,一把将没喝光的小磨香油夺过来,以减少一些损失。空中的尘土还很烫,但巴相三的心里更烫。他已经疾步如飞了。他清楚地看到了从他家院子里探出头来的向日葵,他记得十几年前人们还能根据向日葵花头的方向来判断时辰,但是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向日葵的花头再也不随着太阳转了。向日葵在院墙上耷拉着,巴相三没有闻到向日葵的香气,而只是闻到了小磨香油的香气。满大街都是浓浓的小磨香油的香气。巴相三抽着鼻子,香气烧灼着他的胸膛。他走进院子,径直向他闺女的屋门走去,但是他的儿子二旦挡住了他。

二旦一眼就看清了他父亲难看的脸色。你不能进去,二旦说。

巴相三说,咦,我怎么不能进去?

二旦的腿弱,二旦蹲在巴碧芬屋门口的地上。我说你不能进去就不能进去,二旦冷冷地说。

巴相三对他儿子看了半天。

二旦,巴相三说,咱才是一家人不是?你该不会不知道你姐偷喝小磨香油吧,你闻闻。

香气从屋门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又从院子里散发到村子上空。巴相三嗅着空气。

二旦低着头,用手指在地上划。过了一会儿,二旦说,我知道。

巴相三生气了,难道儿子不跟老子一条心不成!

她喝小磨香油,巴相三说,全村的人都知道她从刀绣兰那**的杂货铺里赊来小磨香油喝。她在败坏咱家!

二旦低着头,说,我姐想喝你就让她喝一回吧。

巴相三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她把咱家败坏光。说着就要从二旦身边走过去。

你敢去你敢去,二旦抬起头来说。

巴相三不由得又停下来,他瞅着二旦,咦,你还想拦我?你不想要这个家我还想要呢。但是他的脚没有动。

二旦也瞅着他。二旦不说话,直直地瞅着他。

巴相三跟他瞅着。后来把眼皮瞅累了,就闪了闪。

怕啥,喝就喝去,巴相三说,不就是一瓶小磨香油吗?他把声音放大了,一瓶小磨香油能把咱家喝垮了,能得你!

他是冲着屋门说的,他想他倒不是怕二旦,他忽然意识到现在他家已经吃得起小磨香油了。巴相三就从屋门前走开,他路过窗子的时候发现窗子堵得严严的,但小磨香油的香气仍能从窗子缝里散发出来。巴相三本来是想到屋里去的,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扬着脖子喊,二旦娘,二旦娘。

一个老女人站在了他的屋门口。他说,来,二旦娘,坐下,咱一家子不吃饭了,咱都在院子里坐着,香气不闻白不闻,不闻就跑了。他的眼角瞥一瞥二旦,二旦蹲在地上像一只大鸟。看样子二旦一时不会离开他姐的屋门的。

后来巴相三觉得还是应当坐到屋里去。他在屋里对二旦娘说,碧芬赊的小磨香油让碧芬还去,刀绣兰再向我要我就说你找碧芬要去吧。我有钱也不给她,这瓶小磨香油她赔定了。

他又走出屋去,看见二旦还在他姐的屋门前蹲着。向日葵已有半截沐在房屋的阴影里了,院子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灰的。巴相三觉得香气分外浓郁了,似乎能够吃在嘴里。他刚想告诉二旦娘自己此刻的感受,凝滞的空气里便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那是他的儿子二旦发出来的。二旦的惨叫声让巴相三不寒而栗,巴相三像个挨打的狗一样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直奔到巴碧芬的屋里,接着,他站不住了,也像他儿子一样软瘫在地上。屋里是一阵难耐的寂静,香气如同能够看见,悬浮在空气中发着细碎的点点幽光。

二旦纤细的双腿还伸在门外。寂静过后,他想站起来,但是双腿不听他使唤。他发疯地扯着嗓门哭了,一边用肘子把身体拖到了巴碧芬的床边。巴碧芬的一只手从床沿上垂下来,手指很像几片长长的白玉兰花瓣。巴碧芬沉静地躺在**,嘴唇依旧很亮,而且还似乎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二旦直起身子,抱住了他的姐姐。他站起来了,把他的姐姐往身上一背就往外走。他背着姐姐走到了院子里。

巴相三还没有动,他的目光盯在床底下的两只空瓶子上,小磨香油和农药的气味掺和在一起,香气压过了农药的气味。巴相三竟忘了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慢慢把目光从床下移到**,**横放着一只枕头。巴相三抽着鼻子,真香啊。他又慢慢把目光移到暗下来的院子里,二旦背着他的姐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二旦要去塔镇卫生院。二旦哭叫着。巴相三像沉醉在了香气中一样,他张大了嘴,他的哭声并没有马上放出来。他的哭声稍后才出现在芬芳四溢的屋里,再稍后才从屋里传播了出去。可是二旦通地跌倒在了大门前,二旦翻身又爬起来,继续把他姐姐往大街上拖着。他的姐姐任他摆布,那身红衣裳沾满了土。

人群奔跑过来,他们眼看着二旦把他姐姐在大街上拖着,都站成了一道人墙。刀绣兰也匆匆赶来了,她分开人群,走到二旦身边。她把手伸到巴碧芬的鼻孔下面。

晚了,二旦,刀绣兰说着,流出了眼泪。

二旦已经用尽了力气,他怀抱着一动不动的姐姐坐在尘土里,不停地呜呜地哭。他的父亲在院子里没出来,父亲也在呜呜地哭,但人们没有听到二旦娘的声音。

刀绣兰擦着眼泪向院子里看看,二旦家的向日葵花头黄黄的,在落日的余晖里像一些正在熄灭的火苗。刀绣兰闻到了馥郁的香气,那倒不一定全是小磨香油的香气。刀绣兰悲痛地扭过头钻出人群,她走到她儿子那里。

快跑,小兔!她说,快去桑科找你麻大姨。

小兔愣了愣,但小兔还是跑了起来,跑在了洒满落日余晖的大街上。尘土在他身后升起,像一溜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