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镇的孟昭祥得知未婚妻服毒自杀的消息后,连夜赶到了巴美楼村,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大帮人。他们一来就直接去看巴碧芬。村里人以为孟大头会马上大哭起来的,但是孟大头根本没有哭。村里人断定那并不是悲痛所致。孟大头站在巴碧芬的床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
巴碧芬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显得俊了。她脸上的污渍已被擦去,那身红衣裳也被刀绣兰等几个妇女掸得连一个皱褶都没有。屋里的香气依旧十分浓郁。村里人在等孟大头哭出声来,巴相三沉在椅子上闭着眼也在等孟大头哭出来,他一哭巴相三就可以顺势把他搂在怀里,情真意切地叫一声我的儿啊。这一声我的儿啊会把什么都解决的。可是孟大头不但没有哭,反而转身走出了屋子。巴相三恐慌地睁开眼。
塔镇的一个人走到他跟前,弯腰在他耳边小声说,巴三叔,咱出去说话。
巴相三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响,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了。他果断地决定不站起来了,他不想离开这屋子半步,有话当着众人说,光明正大的话用不着避人。可是那人把手伸进了他的两肋,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他几乎是被那人抱出屋子的,他没有力气,而且他的身体也很轻。他被那人带到院子角上。
村里人挤在屋门口,屏住呼吸,他们想听孟大头跟巴相三的谈话,可他们只能看到那三个人的影子,孟大头长着一颗大脑袋,巴相三身材矮小,很容易就能分清谁是谁。那个矮小的身影显得激动起来,在院子角上一跳一跳的,接着村里人听见巴相三尖声叫道,你不仁义!
巴相三快步离开了院子角,他走到了人们跟前,激动万分。
孟大头不仁义,巴相三忿忿地对人们说,他想要回彩礼,他不认这门亲了,他不仁义。
人们都不说话,人们都不知说什么好。
我把闺女许给他了,我管不着了,巴相三说,可他老婆死了,他凭什么想要回彩礼?你有话当着众人说。你没理,你没理就不敢当着众人放个屁!
人们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院子里只有巴相三一个人的声音。他渐渐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义愤填膺,他在斗争,他要让孟大头的恶臭的灵魂暴曝在众目睽暌之下。孟大头不是想避开众人吗,巴相三偏要让人人都听见。
人们静静地听着,刀绣兰就发现了院子灯影里的儿子小兔。小兔的嘴一动一动,刀绣兰一看他,他就不动了,刀绣兰又去听巴相三激奋的言说,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去,小兔刚动起来的嘴又停下了。她伸手把小兔拉到人群后面,小兔把嘴绷得紧紧的。小兔看见他母亲沉着脸,他也想说一句,有话当着众人说嘛。
可是他母亲只是问他见到他麻大姨了没有。他点了点头。刀绣兰就火了,我问你见到你麻大姨了没有?你的嘴呢?五个手指捏住了小兔尖尖的下巴。
小兔疼得一咧嘴,一块热乎乎的粘东西就从他舌头上掉到他母亲的手上。那是一块嚼糖。
是麻大姨给我的是麻大姨给我的,小兔急忙辩驳道。他不是偷的。
刀绣兰吐了口气,她放开了小兔。人群嗡嗡响了。刀绣兰听到人们说,别动手,别动手,好说好商量嘛。
她向巴相三望去,很多人把他围在了中间。她听见巴相三说,你们打吧,这可是在巴美楼村哩。你们欺负人欺负到巴美楼村来了!
声音却没有刚才高了。
村里人说,别动手嘛。
村里人连脚都不动呢。塔镇的人很清楚他们怎么做巴美楼村的人也不会上前阻拦的,巴美楼村的人如果只是在那里站着他们多少还有一些胆怵,但是巴美楼村的人翻来覆去只是那句话,反而助长了他们的胆量。
塔镇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俺们不能人财两空了!
巴相三的声音已带着一些哭腔,俺也不能人财两空!
巴美楼村的人说,哈,人财两空。
巴相三分明在叫自己村的人出面说句公道话,老少爷们儿们,俺这不是人财两空吗?
巴美楼村的人说,哈,人财两空。
巴相三又叫,老少爷们儿们,这不是在巴美楼村的地界吗?
塔镇的人说,在巴美楼村的地界也得讲理不是?你快老老实实地把彩礼退了吧,尸首臭了巴美楼村的人也要找你算账!
巴美楼村的人连嗡嗡声也没有了。
巴相三的声音显得又轻飘又单薄,还有人讲仁义吗?还有人讲仁义吗?他一迭声地叫起二旦来,二旦!二旦!你的媳妇就要丢了,你也不来帮帮我,你这个有肝无肺的!
塔镇的人说,他再叫就把他撮到房顶上去。来,一,二!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沉静地传了过来。刀绣兰惊喜地看见了桑科庄的麻彩桂。
麻彩桂说,你们闹什么呢?有什么好闹?
塔镇的人不动了,面对着走过来的穿得干净利索的麻彩桂。麻彩桂从容不迫的样子把他们镇住了。他们说,你知道的,大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刀绣兰从屋里给麻彩桂搬了一张椅子,麻彩桂就坐下了。
你们不想要死人了是不是?麻彩桂摆出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姿势。
塔镇的人说,多少大活人都争着跟昭祥哥呢,昭祥哥要死人干什么?你真会说笑话。哈哈哈!
气氛就缓和了。巴相三也不哭了。
麻彩桂转向巴相三,巴三叔,你是不想把彩礼退给人家吧。
巴相三抽泣了一下,我没钱,钱都用在给二旦定亲上了。我早知道他们不仁义我才不会要他们的钱。
麻彩桂又对塔镇的人说你们说说,聘巴家的闺女共花了多少?
他们都看孟大头,孟大头说,前后花了得有两万。
麻彩桂说,嗨,就两万么?神气是不屑的。
孟大头说,看他家的穷样子,还我一万五就行了。
麻彩桂说,我替他还你一万八,你们快回去吧。
孟大头看了看她,问,你是谁?不怕风吹凉了门牙?
刀绣兰说,她是桑科庄的她麻大姨。
麻彩桂接着就把桑立恒村长有心与巴相三家结阴亲的事说了出来。孟大头断定自己一时也从巴相三家要不出钱,既然这笔钱已有着落也就不闹了。而对于巴相三来说这事更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没什么可说了。又想桑立恒是什么人家,竟与他成了亲家,他是应该觉得恩宠有加的。当下麻彩桂拿出了桑立恒儿子桑玉宝的庚帖,又张罗着写了巴碧芬的八字。桑玉宝二十三岁,属牛,巴碧芬二十一岁,属兔。这些手续断然少不了的。妥当了,大家才想起躺在**的巴碧芬。而塔镇的人得到了麻彩桂的允诺,明天一早就可以拿到眼看就要打水漂的钱了,也便成了轻松的看客。当然也不免有些感伤。麻彩桂在灵前哭了一声我的妹子吔,巴相三哭一声我的儿吔,你好狠心吔。麻彩桂在哭的时候把手伸到了巴碧芬的鼻子底下,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被刀绣兰看在了眼里,麻彩桂也便悻悻的,又叫了一声我的妹子吔。巴相三也跟着叫一声可怜的儿吔,他的悲痛已经可以通畅地发泄出来了。他的确是很悲痛的样子,他也听到人群中有人嘀咕,老三用不着哭了,他也不损失什么。
可是巴相三能不哭么?他的亲生闺女死了,他能不哭么?他觉得村里的人都不大说人话,他的泪眼还看到了麻彩桂身边的刀绣兰。
刀绣兰显得很兴奋。
巴相三心里呸一声,人家死了人,她倒得意了。她连自己赔掉了一瓶小磨香油也忘记了。她真是个欠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