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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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确凿凿,刀绣兰一直都沉浸在那种兴奋的情绪里面,她误以为麻彩桂的到来缘之于她及时地遣派儿子小兔去报信。桑立恒、巴相三两家的阴亲结定了,明天一早桑家就要趁天凉快把巴碧芬娶走,好让她与孤鬼桑玉宝携手共赴黄泉路,刀绣兰不能不产生一种卓越的成就感。而实际上当小兔飞奔到麻彩桂家的杂货铺门前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麻彩桂认出他是巴美楼村刀绣兰的儿子,就从柜台里给他拿了一块嚼糖,还说这孩子跑这么远来玩。小兔眼看着麻彩桂从杂货铺里出去了,在那里呆呆地站了一阵就开始往回走。他剥开糖纸,嚼糖软塌塌的都快化了。他嚼了一路,等他母亲发现时嚼糖已无一丝甜味了。这些情况是刀绣兰在巴碧芬“嫁”出巴美楼村之后才得知的。三更天,桑立恒家把彩礼送来了。巴碧芬换上了新衣新裤,里里外外共有七层,花团锦簇的把屋子照得通亮。因为时间仓促,仪式自然简略些。天蒙蒙亮时,一乘小轿被两个壮汉抬进了巴相三的院子。鞭炮噼噼啪啪一响,喜气也就烟似地弥漫开了。几个妇女从屋里扶出巴碧芬,巴碧芬身板直直的,面貌如生。细心的人还会从她的脸上发现一丝羞涩的神情。刀绣兰本来殷勤地忙前忙后,可是她忽然看到麻彩桂把一叠钞票偷偷塞进村里一个小名叫公社的二流子手中,便不由得愣住了。她落在了人群后面。小轿颤悠悠地在人群的簇拥下出了院子,刀绣兰还在那儿站着。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回头看见巴相三一家三口人都怪吓人地在她背后瞪着眼珠子,便拔腿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口中发出了大声的呼叫。她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人群。小轿所到之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刀绣兰如同走在一条芳香的小河里。她追上了公社,问他麻彩桂给他什么了。

公社眯缝着眼说,她给我的是信息费。

刀绣兰更不解了,她怎么给你信息费?

公社不耐烦了,说你啰唆什么,我还要去看热闹。

公社抽身钻进了移动着的人群中。

刀绣兰又停下了,她这时候才觉出这天夜里麻彩桂实际上对她是不冷不热的。她使劲咬着嘴唇,两只眼睛发红。她的嘴唇破了,她的目光急急地在大街上搜寻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了她的视野中来。那是小兔,小兔睡着了,但小兔就像没睡着一样走着,一缕香气在他的睡梦中指引着他,使他能够紧跟在人群的后面。刀绣兰展开了翅膀,在他的感觉中她是一只凶猛的鹞鹰,她扑向了一无防备的小兔。她扯着小兔的胳膊,把他拉回杂货铺里,并关上了门。小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因为他偏离了那缕香气的指引。他看到天还很黑,就又合上眼,但他马上挨了一记耳光。刀绣兰气得浑身哆嗦。一开始小兔还在说娘我没偷,娘我没偷,很快他就不说了。小兔被打翻在地。刀绣兰禁不住呜呜地哭了。她感到深深的羞愧,一个二流子竟然抢了本该属于她的头彩,她早在巴碧芬前来打小磨香油的时候就跟麻彩桂提过桑巴两家结亲的话头,却只不过是瞎忙了一场。她又是给麻彩桂搬椅子又是帮麻彩桂扶新人,得到的却只是麻彩桂内心的一份嘲笑。刀绣兰擦擦眼睛,小兔在墙角又睡着了,她也没听见男人榴根的动静。她想榴根这死鬼一定也去看热闹了。她又走出杂货铺。

大街上潺潺流淌着那条芳香的小河。太阳从村东升起来,把小河给染红了。街上空无一人,刀绣兰也不再耽搁,锁上杂货铺的门就向村外奔去。空中已显示出了一天炎热的迹象,刀绣兰跑出了一身汗。桑科庄和巴美楼村相距不到一里地,刀绣兰一会儿就赶到了。桑立恒家的院子里挤得人山人海,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刀绣兰一侧身就往里挤,她再次大失所望。婚仪已经举行完毕,从桑立恒家的正屋门口内冒出一团阴冷的气息,直扑到刀绣兰的脸上。刀绣兰一激灵,她清醒了许多。她看见屋内的地上湿漉漉的,便断定那是冰块溶化出的水。刀绣兰这时候才听见周围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咂咂地响。他们在吃糖,很多人的手里都捏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刀绣兰很想走进屋里去,她是可以去讨一块喜糖的,但是屋里的人潮水似地涌了出来。刀绣兰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退到院子边上,她看见麻彩桂正气势汹汹地把人们往外赶。麻彩桂凶得厉害呢,俨然是这家的主人。

院子里腾出了地方,便有些人忙着扎灵棚。刀绣兰悄悄地向身旁的一个女人打听婚仪的情景。

那女人说,下了轿。

刀绣兰说,噢。

又说,拜了堂。

刀绣兰又噢。

又说烧了喜纸。

刀绣兰这回没有噢,她还是想象不出婚仪的情景。她认为结阴亲理应与平常的婚仪有所不同,比如说她想知道巴碧芬和桑玉宝是怎样地由人搀扶着站立的,她觉得任何人的叙述都没有亲眼看到的生动。另一个女人告诉她桑玉宝根本没有被扶出来,是由村里的一个后生代替的,因为桑玉宝破相了,车轮碾碎了他的半个脑袋。不然两个俊男俊女并排一站,该多好看。那女人问刀绣兰你是巴美楼村的吧,死妹子可够水灵。

灵棚说搭就搭起来了。葬礼要在午后进行,可是天已热了。日光毒得像朝地上啪啪地打巴掌,人们陆续撤离了院子,四处找阴凉躲藏。刀绣兰却一直守在那里,她业已错过了巴碧芬的婚仪,就不能再错过巴碧芬的葬礼了。而她并不是唯一守在原地的人,她忽然看见了塔镇的孟大头。那个男人痴迷地朝灵棚望着,一脸油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刀绣兰忍不住一再地盯他,他终于发觉了,刀绣兰再盯他,他就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日光的热力逼着刀绣兰的头顶,刀绣兰昏昏欲睡。但是突然间,院子里又挤满了人。刀绣兰的精神也随之大振,她站到灵棚一侧,看见一个白发老汉正仰脸哼哼着,一具宽大的棺木就从屋内抬到了灵棚下。刀绣兰认得那个老汉是这方圆几十里硕果仅存的殡葬司仪,桑力恒竟为儿子把他请了来,可见桑立恒一片怜子之心。众人屏息听着,那老汉又接着哼哼道:

亡者桑玉宝,金乡县塔镇桑科庄人氏,享年二十三岁,及亡者巴碧芬,金乡县塔镇巴美楼村人氏,享年二十一岁,不孝之子桑献德带领阖家人口来为之送盘缠。但路途遥,不辞艰苦,带有白马一匹,轿车一辆,车夫一名,名唤顺手,马童一名,名唤顺当,包袱一个,银钱若干。旱路坐车,水路坐船。愿夫妇二人晚起身,早住店,如遇强身恶鬼,不准阻挡,至此通行,九泉之下安康一生。桑献德全家举哀!

桑玉宝并无子嗣,老司仪便虚拟出一桑献德来。起身文宣毕,棺材和陪葬物品就被抬上了停在大街上的一辆拖斗车上,另一辆拖斗车则载满可送葬的人。那些陪葬物品全是纸做的,拖斗车带出的风把它们吹得哗啦哗啦响。桑立恒家的祖坟离村有五六里路,拖斗车出了桑科庄就直接向北开去。很多人紧追在拖斗车后面,路上尘土飞扬。麻彩桂朝后望的视线时时被尘土阻断。快到目的地时麻彩桂才发现刀绣兰也挤在了车上,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刀绣兰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她装作没看见麻彩桂,她想你麻彩桂跟村长也是非亲非故么?可我还算得上是巴碧芬的娘家人呢。

墓坑在中午之前就挖好了。那老司仪站在墓坑边上,又仰着脸开始哼哼落丧歌:

一进墓田四处望,

墓田地里落凤凰,

凤凰不落无宝地,

此处只出状元郎。

桑玉宝、巴碧芬的棺木在老司仪颤悠悠的落丧歌中放进了墓坑,但是悲痛的桑立恒迟迟不让填土。他的模样跟以往大变了,就像麻彩桂昨天给刀绣兰描绘的一样。人们伫立在墓坑周围,墓坑上盘绕着一团香气。干燥的尘土灼烫着老司仪枣树皮似的脸,老司仪觉得此刻应该有人去劝桑村长节哀,但是大家全都默不作声,似乎正沉醉于那团从墓坑里冒出的香气里面。刀绣兰已经不能肯定那是小磨香油的气味了。老司仪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暗暗扯一扯桑立恒的衣服。

节哀,村长,他说。桑立恒背过身子,桑立恒就看见炽白的日光下有一个人急冲冲地朝这里走过来。

不可!

塔镇的民政助理李智常远远地叫道。

不可!